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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山下
来源:文学报 | 沐墨  2024年10月22日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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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金以东,在日出之乡的叙事中,赣闽古驿道贯穿了旧时青灯,战时烟火,氤氲茶香。从盘山村野、林中秘境,到飞瀑如练、直到日光之巅接通自汀州而来的风。

即使那时群山阻隔,遥望无边,这条古道总像传说中的彩练,把光芒都送往山下的人间。土地革命时期,它是上海到中央苏区(瑞金)的红色秘密交通线。我想,这也是它被称太阳山的原因。同时,作为赣江源头之境,从精神地理而言,储存深久秘密,积厚源远流光,是必然的。

也许,是古道、源头的指引与召唤,从山脚清幽的贡潭到山中葱茏的陈埜,关于日出东边的传奇,从驿道出走的脚印,太多。一个深居山脚的贡潭青年,也许在不经意间听到古驿道自远方而来的风声,也许是偶然发现了观音岽顶古寺的青灯摇曳,总之,当扩红的风刮到了村里,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出山。兵荒马乱的时期,他二十五岁的内心也一片荒芜。终日抡锹舞锄,让他深感到陷于山沟没有出路。他独自一人走出了观音岽,来到红军队伍,经历五次反“围剿”斗争,迅速成长为红一军团第二师第六团的炮兵连班长。

1934年10月10日,他从一个老乡手中接过一双新制的布鞋,便开始了长征。这双布鞋,其实很普通,因为在瑞金,它无处不在,几乎出征的战士都拥有一双。但它的意义,来自老乡的馈赠,是一种情感的铭记。更重要的,它象征着一种特殊的资格被拥护。因此,它叫红军鞋,鞋帮上绣着:“杀敌立功”。这大概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双布鞋,那么合脚,又是那么正式。

这个青年的名字,叫江耀辉,与他故地的乡名一样大气,自带光芒。这个名字,哪怕放在他戎马的一生,也相当应景。但他戎马的一生,却鲜为人知。他一直记得,出征前老乡对他说的一句话,这双鞋,穿到红军的脚上,就是量天尺。后来,江耀辉穿着它,不仅越过雪山草地,走出峥嵘岁月,还以文字的方式量出了它曾有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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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军鞋》是上世纪80年代中学语文教材里的一篇文章,若不去深究,估计很多人都不知道作者江耀辉,竟是瑞金走出的老红军。初读,只觉得震惊,其文笔、才情力透纸背,完全超出了我对深山沟里出身武将的想象。有人说,这是江耀辉通过口述的方式,创作完成的作品。我不了解那个时代口述著书的情况。但我认为,作为中央军委开展“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三十年”征文获奖的稿子,以汕头市地委党校党委书记兼副校长的水平,江耀辉亲笔撰文是游刃有余的。

诚然,江耀辉二十五岁前的履历,母亲早故,父亲再娶,贫困多子的家庭,可能使他失去以读书改变命运的机会。然而,江耀辉二十五岁后的人生,军队以及他工作的机关单位,应该给他提供了不少学习的滋养。

细细品读《红军鞋》的文字,江耀辉的讲述心有深浅,话有哲思,细诉着岁月的沧桑与历史的深沉。关于遵义一战,文字是这样记录的:打得正有劲,我突然感到腰部有些疼痛。仔细一看,原来一粒子弹头穿过鞋子,紧贴在腰部。语言质朴无华,叙述的方式却充满机智和悬念。江耀辉的平静,给人一种生死之外的超然。进了红军部队,行走在枪林弹雨之中,经受着来自身体和心灵的严峻考验,江耀辉的内心肯定承受了很多。因此,他对待一双来自故乡的布鞋,是如此的珍视,以致他总把鞋子别在腰间,不舍得穿在脚上。

当时,在瑞金中央苏区,党与群众的鱼水深情,佳话频传。尽管群众自己的生活也十分困难,他们还是毫不吝啬拿出粮食、衣被、鞋袜、食盐等支援红军。可见,在那支前行的队伍中,也一定还有很多把新鞋别在腰间的战士。他们不舍得穿,或省着穿,是因为他们用生命怀揣的这双新鞋,就像怀揣着革命必胜的信念。幸运的是,他们大多数人看到了“红军鞋”穿到解放,变成了“解放鞋”。一些人从红军,变成了解放军,又变成了建设者。

夕阳落入群山的身后,天地的尽头暗淡着。遵义一战,差点让江耀辉终结在青春里,幸亏腰间别着的这双布鞋救了他。越往前走,路越是艰险,战斗瞬息万变,生死未卜。红军的队伍在艰难中跋涉,翻过深雪覆盖的山峰,走过荒无人烟的草地。他们从瑞金一步步“量”到延安,早已忘了途中的艰辛与酸楚,但他们不会忘记,那些连鸟也飞不过去的地方,是怀里那双老布鞋帮他们“量”过去的。

其实,这双布鞋也并非如我们所想的那么耐穿。耐穿的原因是,它不过偶尔被穿起。更多时候,它像护身符,暖身宝,抑或隐秘的防弹手段,不管它放在身上哪个位置,都让人感觉踏实、温暖。这种温暖源自氤氲在心中,连硝烟也无法摧毁的,那股淡淡的乡思情,以及浓浓的家国情怀。不管穿起,还是脱下,江耀辉的心,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移和动摇,哪怕一次因负伤而被掉队的搁置,也不曾使他退缩。

直到有一天,他那件在风雨和硝烟中褪色的军衣被缝上一颗崭新的红星。江耀辉的目光开始明亮起来,脚步越来越坚定,他的脚下依然踩着被子弹穿破,被道路磨损的“量天尺”。量天尺,多么凛然、有力的比拟,我在心底暗暗佩服群众的想象,更佩服江耀辉拥有一颗文艺家的心。那么多年过去了,那双鞋,那个老乡的话,竟那么清晰地映在江耀辉的脑海里。无疑,江耀辉以自己一生的信念,铭记了来自人民群众的供养与智慧。《红军鞋》就是证明。

那时,有千千万万个江耀辉,他们都是普通的战士,怀里揣着一双亲人缝制的布鞋,布鞋上印满了战火的征尘和散碎的月光,糅合了汗水、雨水,甚至鲜血的味道。但他们咬着牙,穿过炮弹的袭击,坚定地前行。试问,世间还有什么,比这“量天”的“尺”,更让人惊心动魄呢?这一把把“尺”,不仅量出中国未来的路,还量出了军人的血性和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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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江耀辉又是千千万万普通的战士中,极不普通的一员。入伍不到五年,他以雄鹰般的机警和天赋的战斗力,在炮兵连如火炬般功绩卓著。

翻看江耀辉的个人履历,入伍之后,他从战士、班长到生产管理员、副官,到管理股长、连长,后来参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又屡立一等二等战功。不难发现,勇气和拼搏,一直是他最大的天赋。实力,是他最硬的名片。但江耀辉却认为,个人荣誉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因为他见证太多的炮声轰隆、鲜血淋淋、悲怆血腥,和战场上那些牺牲的战友相比,自己顶多是幸运的。

1949年4月渡江战役,江耀辉随大军打过长江,一路南下。同年8月,长沙和平解放。此时,全国各地捷报频传,红旗飘扬在大江南北。江耀辉的队伍走在欢歌锣鼓的路上,夹道相迎的群众纷纷向他们投来致敬的目光,认为他们就是英雄。然而,只有江耀辉明白,荣耀的背后是无数人默默无闻的牺牲和奉献。这一路,他靠着一双量天的鞋,不过是想走一条回家的路。这一双鞋,隐匿着曾被死亡擦伤的孤独,还蕴含着他十五年行军生活的思考。

当江耀辉穿过黑暗寂静的战场,回归到正常的生活,已年过四旬。在部队首长的关心下,他与连队卫生员夏淑珍结为连理。而后,江耀辉放弃了荣归故里的机会,从部队转业到广东,继续投身社会建设的浪潮。在以埠头著称的城市,江耀辉凭借自己的才华,从普宁税务副局到汕头市地委委员。淬火成钢,砥砺成长,他没有辜负青春。褪去军装,行走职场,他没有虚度中年。直到最后,叶落归根,他没有忘记故乡。

1966年,江耀辉举家迁回瑞金,但他没有回到贡潭去住,一来年久失修的两间老土屋已不能住人,二来他还想留在城里发挥余热回报桑梓。于是,他们一家在城区河背街张氏老宅寄居。老宅屋内空气差、湿气重,一到春天,地上、墙壁上全是返潮的水珠,木头的床脚、椅子都朽坏了。最糟糕的是,江耀辉那条负伤的老寒腿,一遇到这种天气就发病。幸亏妻子夏淑珍懂医,妻子专业的护理使江耀辉从骨缝的疼痛中回过神来。那时,夏淑珍是县人民医院担任护士长,在临床护理、管理、科研等方面水平领先。她随江耀辉从汕头某医院调回瑞金,作为从战线上下来,有着极高医学水平和较长医龄的老同志,她坚守在临床护理一线。甚至,没人知道她是战斗英雄江耀辉的妻子。当然,也可能没有几个人知道江耀辉是谁,更不会把他与《红军鞋》的作者联系起来。

直到后来,他积极捐资助学,热心社会公益事业,牵头捐款修复明代古石桥云龙桥,关于他的身份,也只是人们所看到的,一个普通退役转干的军人,一个自愿返聘,闲不住的老头。

江耀辉一家人住在深巷,平静地生活,在一条真正的返乡路上,不依凭过往的荣耀,以及任何外力的影响,自我约束和求索。江耀辉每天坚持读书看报,还热衷于红色寻亲,参与社区、学校的活动,向县城中小学生宣讲红军长征的故事。据江耀辉女儿江抗美回忆,那时,江耀辉家里的一个角落,墙上贴着一面五星红旗和一幅毛主席的画像。每到国家的重要节日,他都会拿出国旗和画像轻轻抚摸,擦拭干净,追忆自己的峥嵘岁月。

当年他要返乡,汕头曾拨出专款五万元安家费给瑞金县政府,但不知为何,他仍是选择了借居张宅。直到他们一家搬迁到县民政局招待所附近,才有了自己的家。那是一栋青砖砌成的7间老式平房,住着不少单位的家属,邻里关系和睦。院墙周围长着茂盛的树木,院里种一些瓜果蔬菜,养几只鸡,家长里短,满眼的烟火气。江耀辉在这一住就是二十年,故乡的云,故乡的水,故乡的人,他是如此眷恋。

二十多年间,他的脚步一直沿袭着“长征”的节奏,一刻没有停息。我想,尽管如此,他也一定多次回过生他养他的贡潭。在那个只剩他家一扇老墙的观音岽茶场,为了观看一只飞鸟,他一次又一次地仰着覆满深雪的头。

这二十多年间,江耀辉布衣蔬食,啬己奉公,始终不曾在他魂牵梦萦的贡潭留下一砖半瓦,甚至,在瑞金县城幽居二十余年,他也不曾置过一丝半毫的家产。执拗的老人明白,晚年最后的天伦之乐,应该留给自己和子女。故乡,回来过,居住过,余热完尽,已经足够。

我想,江耀辉牵头办的那么多善事,一定有那么一些出自他干瘪的荷包,还有他一生不变的党性。即使他因身心的衰老,已不能再去工作,回到自己的平房,回到子女的身边,心思也还是在人民的事业上。虽然,那时他已经不太能够再现超凡的经历,但普通人的平静生活让他拥有了真正的晚年,也让他始终保持住了清澈的本心。

诚然,这样的回归,这样的离开,都是江耀辉想要的。除了乡愁,他什么也没带走。1992年,江耀辉在汕头因病辞世。日出之东,在他最后的视线里定格,成为永远牵惦。

日出之乡的白云,碧水,坳口,竹影,还有,岽顶对望大地的古寺,古老的驿道,古老的村落,站在阳光下,站在风雨中,似乎都在恪守着什么。自然远比人事恒久,但有的人,从不畏惧遗忘。因为他的光芒融化了漫漫长夜,生命汇入了时间长河。

在那条时间的长河里,他一定还会悄悄地回来。顺着韩江,渡过赣江,来到太阳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