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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长”是一份礼物
来源:解放日报 | 王晓莉  2024年10月17日08:56

有一年,我到江西宜春一个海拔较高的乡村住了一阵,度夏消暑。那个地方的景色自然天成,气候宜人,民风也质朴。那几乎就是我理想中的乡村模样。

我的作息方式在此依然与在家无二。白天少出门,看书,写字,闲散坐着,或者到窗口瞭望一会民宿老板和邻居们都在干什么。老板的儿子年前从泰国打工回来,眼下帮父亲打理民宿,他喜欢跟我聊在泰国的见闻。我没去过泰国,就只能安心听着,插不上什么话。老板还在屋后养了一群鸡鸭。鸡和鸭的性格平时看上去差不多,一旦天气变化,差异就表现出来了。比如下雨时,鸡总是急急忙忙地往窝里跑,鸭子却不慌不忙地在雨里快活地摇摆。

到了傍晚,我和丈夫才出门。因为景色实在好看,我们在外游走的时间,就比在城里要久至少一倍。

云不必说。这里简直就是云的集散地和大本营。我后来专门写过一篇在那里看云的文章,觉得怎么赞美也不够。还有彩虹,在城里半年不知能否看到一次,在那里阵雨后经常能遇到。有时还是双层的彩虹,两道大弧线弯在天空中,像双层拱桥。下面是油绿的稻田和深黛的山,以及安卧其中的民居。那天上的“桥”,桥身水汽氤氲,迷迷蒙蒙,如梦如幻。所有人,无论老幼,都会仰脖观看,像静物一样定格自己半分钟。我早过了动辄觉得浪漫的年纪,但遇见这样的彩虹,也每每为之心醉神摇。我心想,所谓奇迹,无非就是双层彩虹这样一些事物。

乡下的野花野草种类繁多,若是有心,光认识它们都要花好长时间。我最爱看的是“晚饭花”。它因在吃晚饭时开得最好而得名。也有人叫它“洗澡花”“地雷花”,都是有趣的名字。“晚饭花”开放时,是一丛一丛妖娆的紫红,它们沿稻田埂绵延,没有人管理它们,它们却依然展示着秩序之美和色彩之美。另一样我爱看的是各种农作物:眉豆花最媚;秋葵与辣椒总是挨得很近地生长,很团结的样子;丝瓜藤像晾衣绳一样乱牵,有时我的头顶会不小心碰到一条。有只冬瓜起码有10公斤重,太胖了,又长在犄角旮旯,瓜体接不到地面,随时会从枝上掉下来。主人就拿只高脚板凳托着它以防它坠落。我拍了照片,想如果给这照片取名,就可以叫“坐在凳子上的冬瓜先生”。

山,四面八方都有,村庄等于被山环抱。随便走段水泥路,尽头必是山坡。沿山坡上去,有时是大量的野风景,有泉水、山果和土路;有时会意外地看见人家。有一天,我路过一座很短的小桥,它最多一米半长。我站在桥上待了会,水声入耳,饱含湿润清凉。暮鸟斜斜飞过,引我再朝前面的山坡爬。

坡有点陡峭,我正想反身回去时,看见一个女人端着饭碗高高站在前方。大面积的晚云辉煌地铺陈在天空,又像很随意地停留在她手边。她身后有幢普通大屋,并没有像村里其他人家那样翻新。坡头就她一家人,我似乎闯进私人地盘了。但我看她那样子又好像是边吃边在等我,不上去打个招呼简直是失礼。于是我就带笑走上去。她碗里盛满一种细而韧性的粉,是当地特产,后来我回城也捎带了一些。她就边吃粉边问我:“吃了没有?”又说:“没有吃的话,到屋里去吃粉呵。”我说,你家在这里真是自在,就是上下有点费腿劲。她说,习惯了,况且主要骑摩托车上下。

我们这样聊着,天就全黑下来。山下房屋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其中有我住的某一间。平时,我在里面吃饭、看书、睡觉,看见很多东西,唯独看不见自己。现在,抽身出来,取一个俯视的角度看那一带,我好像突然看见了自己,看见自己在那房子里琐碎之极的种种举动。不仅是看见,我还突然可以分清哪些是必要的、可以营养自己的生活,哪些又是可以删掉的、更多是在消耗自己的部分。果然,站得高不仅能看得远,而且还能看得深,看得更透彻。后来,我再也没有往吃粉女人住的那个山坡走了,我大约是想保留这种类似“天眼”打开几秒钟的感受。

我在村庄里不断遇见像吃粉女人这样的人或事,很细小,都是片段,但于我而言非常舒服。因为事先无约定、无设计,别过也无刻意、无需过多礼节。一切都很自然。而自然即是美、即是舒服。当然,自然中也有叫人难受的。比如,与生相对的死。在那里,我遇到一条老狗的死亡,这成为乡居生活中一件难忘的悲伤小事。

村口有座清朝古殿,对面还有一座古戏台。我丈夫好古,于是我们常常走到这里,到无人的殿中晃一晃再折返。殿前有一长排银杏树,一直延伸到公路上。有一天黄昏,我们看见一只衰老的狗,在中间某棵银杏树下瘫卧。它的皮毛黯淡凌乱,眼睛了无生气,一定是重病缠身。我们赶紧找了最近的一家小卖部给狗买点吃的。我们买了5根火腿肠,反身回去。狗还卧在原地。我用牙咬开火腿肠的肠衣,把一整根丢给狗,狗开始不相信地闻一下,然后,立刻吃起来。很快就全部吃掉了。丈夫说,好,这些火腿肠够它抵抗饥饿一阵了。

第二天一早,丈夫拿了早餐的馒头去树下,狗却不吃。到了晚上,我们到另一家超市买了火腿肠和鸡蛋带去,狗正站在银杏树对面的稻田旁边,一副失神的样子。我把装了食物的塑料袋放在它的脚下,靠近它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特别臭的味道。它缓慢地低头吃了东西,看上去并不焦虑和恐惧,只有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死亡的静静等待。

隔天早上,我们又去找狗,它已经不在了。晚饭后,我们再去,银杏树下空空如也。我们知道,狗是真的没有了。因为它病得太重,走不远的。如果不在那里,那就是找了个地方静静地死去了。暮色深重下来,我心里全是对生命消逝的难过。它曾经是一条多么健壮美丽的狗。它临死前的克制与隐忍也令我动容。

植物旺盛的生、老狗戛然而止的死,我在这个村庄用几个月的时间都真正观察到了。我并且重新体会到时光悠长的美妙。“悠长”这个词,我从前常常挂在嘴上,但其实它真正的意思已经离我很远。这次乡居令我发现,只有把日常节奏放慢、把心境放缓,让一分钟是一分钟、一小时是一小时、一天是一天,时间才没有被压缩、被挤占,如此,你的心才可能始终贴着自然,也贴着自己。如此,“悠长”才可能像一份礼物,真正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