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4年第10期|李青松:在车八岭森林里(节选)
李青松,生态文学作家。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长期从事生态文学研究与创作。主要代表作品有《开国林垦部长》《北京的山》《相信自然》《穿山甲》《贡貂》《万物笔记》《粒粒饱满》《一种精神》《茶油时代》《大地伦理》《薇甘菊:外来物种入侵中国》等。曾获新中国六十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北京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呀诺达生态文学奖。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第六届、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评委。
在车八岭森林里(节选)
李青松
你的行动会带来改变,你需要决定带来怎样的改变。
—— 珍·古道尔
一个人与车八岭
岭叠着岭,山叠着山。
森林叠着森林,云雾叠着云雾。
忽隐忽现的车八岭是一个符号吗?它代表着什么?或许,著名生态学家徐燕千教授写下的八个字,道出了车八岭的价值和意义。这八个字是——“物种宝库,南岭明珠”。
置身车八岭森林中,我才深切地感受到森林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意味着什么。是的,森林不是简单的树木个体相加之和,也不是乔木和灌木独有的世界。在这里,我看到的都是细节,看不到整体,甚至连整体的影子也看不到。茂盛的藤蔓植物,攀附缠绕在高大的乔木树干上,也把周围的植物连到一起,缠成一团。乔木的底层是蕨类植物隐秘的角落,隐隐约约的暗影深处潜伏着头绪混乱的蛛网,总有大大咧咧的昆虫触网就擒,成为蜘蛛口中的美食。乔木的膝盖之下让给了灌木,灌木树枝上悬挂着苔藓织成的垂帘,幽兰之香诱得蚂蚁在腐叶上乱窜。细碎的阳光在树叶间闪烁,时不时会有噼噼啪啪爆响,由近及远,或者由远及近,那是花面狸踩在枯枝、败花、残果等东西上发出的声音。最警觉的是气根,它日夜不歇地竖着耳朵,听风听雨听鸟鸣——嘘,这一切似乎都是前奏。真正的主角——白鹇——出场了——啊嘟嘟!啊嘟嘟!啊嘟嘟!
唉,面对生命的丰沛、鲜活和繁盛,语言是那么枯涩。
我似乎悟出了点什么——是不是丰富性和多样性,以及可持续性,才能创造稳定性呢?
车八岭森林将自身的层次和复杂结构,与空气和土地之间相互作用的物理定律巧妙结合,使得物质与精神共生。那物质与精神共生的缝隙里,便生长出了故事——关于人与自然,关于保护与发展,关于未来与我们自己——对,就是这样的故事。
车八岭何意?在车八岭期间,我曾向当地朋友饶纪腾讨教。饶纪腾说,车八岭跟“车”无关,跟“八”无关。我瞪大眼睛看着他,那跟什么有关呢?饶纪腾操着浓重的客家话,并拖着长长的尾音言之,跟油茶有关,跟柏树有关。闻之,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饶纪腾继续说,车八岭保护区里有居民一千三百人,基本都是瑶族和客家人,瑶族人和客家人有种油茶的传统,故此,有一说,车八岭很可能就是“茶爬岭”——即为种油茶要爬山上岭的意思。另有一说,因山岭上遍布油茶和柏树,车八岭也可能是由“茶柏岭”谐音演变而来的。有没有第三种说法呢?我继续追问。有的。饶纪腾笑了,说,在客家话中,“茶”“车”同音,“爬”“柏”“八”同音,第三种可能,车八岭或许就是“茶爬岭”或者“茶柏岭”的简写。我忽然想起,刚刚在保护站看到的值班记录上把“摩托车”写成“么托车”,便笑了,呃,此种说法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前,车八岭所在的广东始兴县是南方重要的木材生产基地,县里六成的财政收入靠木材生产——号称“木头财政”。当时的始兴县,是当之无愧的广东省木材产量第一大县。其间,始兴的森林资源几近达到毁灭的程度。
大自然并非永远任人宰割。
灾难降临了,墨江洪水把千年古城泡在一片汪洋之中。农田被毁,房屋倒塌,上千口人无家可归。洪水过后,连续三年干旱,全县受旱面积达八万亩,占全县耕地面积的百分之四十三。山林里虫灾肆虐,湿地松、毛竹和杉木的叶子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被害虫吃光了。
这是怎么了?
那天夜里,一个叫刘创的人做了一个梦——始兴变成了沙漠,而他自己成了茫茫沙海中牵骆驼的人。驼铃叮咚,严酷的烈日炙烤着他和这支疲惫的驼队。没有绿洲,没有村落,除了沙漠还是沙漠。嘴唇干裂了,饥渴难挨。
“水呢?水呢?”
“水在这儿。”媳妇把他摇醒,递给他一杯清茶。刘创咕嘟咕嘟喝下去,揉了揉眼睛。
当时,刘创是始兴县委副书记,兼林业局党组书记。
刘创披衣起床,在林业局的一份有关乱砍滥伐林木情况的报告中,提笔写了这样一句话——汝要吾命吾不管,尔要吾树尔难逃。
清晨一上班,他就召开林业局有关人员参加的紧急会议,拳头往桌面上一擂,吼道:“杀几只鸡给猴看看!”
鸡不找,自来。而且是有背景的“鸡”。
一批乱砍滥伐的大案要案,在刘创兼任县林业局党组书记刚刚几个月的时间就得到了处理。接着,在他的倡导下,始兴县人民法院林业审判庭成立,又一批乱砍滥伐分子被押上审判台。
始兴老百姓惊愕了。
遏制和打击能够奏效一时,但提高老百姓的绿色意识,把森林资源保护得更好,为子孙后代造福,才是林业发展的真正目的。
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如果说始兴的山林已经残破不堪的话,那么车八岭的樟栋水或许是最后一片净土。
“这块地方,说什么也要保住。”刘创专程赶往省城找到他的老师徐燕千,“有什么办法,老师?”
听了刘创的一番述说,徐燕千也是忧心忡忡:“没有什么高明的办法,只有建保护区了。”
当时,全国还没有几处保护区。徐燕千把保护区的概念、功能及意义和世界保护区的发展情况,像当年讲课一样给这位特殊的学生讲了整整一上午。
回到始兴,刘创提出了在车八岭一带建保护区的主张。不想,各方面哗然。
有人说:“不砍木头,钱从哪儿来?”
有人说:“生态保护是明天的事情,要紧的是今天日子怎么过。”
刘创的身份,不允许他发表什么无聊的意见,他正好也不是一个愿意说很多话的人。
但是,他把听到和看到的事,都装进了脑子里。他想,与其这样喋喋不休地争论下去,倒不如先干起来再说。他与当时的县委书记凌海洋悄悄交换了意见,凌海洋说:“我同意,就这样搞!”
次日,车八岭的公路两端,一头有了一个关卡。两个关卡就像两把锁,紧紧锁住了山门。
毕竟这是强硬的行政命令,要想让方方面面的人接受保护区这个概念和事实,还得请专家出面。命令可以压制人的行为,但不能压制人的内心。人的内心只接纳科学。
“徐老师,请您亲自到始兴讲一堂大课吧!”刘创再顾华南农业大学那栋芭蕉叶子掩映的小楼。徐燕千哈哈大笑:“我这杆老枪,决不会你给我装什么我就放什么。”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有自己的看法。我得先去采集标本,调查研究之后才能讲这堂课。”
刘创说:“就依你。”
一个月的时间,老教授风餐露宿,历尽艰辛,足迹遍布始兴县的山山水水,写出了《扬长补短发挥优势,建立始兴良好的森林生态系统》的学术报告,洋洋万余字。
在华南农业大学的家中接受采访时,老先生说:“讲课那天的场面真令人感动。全县的行政机关停止办公一天,听报告的有五百多人。县委书记凌海洋、副书记刘创和县里的其他领导坐在第一排。我搞一辈子林学研究,讲过上万次课,只有在始兴见到了这种场面。”
老教授从书屋里找出了那份已经发黄了的讲稿,轻轻翻动着说:“当天晚上,县委召开常委扩大会议,开了整整一夜,最后意见统一了:建立车八岭保护区,停止一切林木采伐活动。”
末了,老教授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说:“车八岭自然保护区能有今天,刘创功不可没。”
听了老教授的一番话,我沉思良久。那种决定历史的决策往往发生在某一天或者某一时刻,但它决定性的影响却超越了时间。
杉皮寮 山蚂蟥 竹笛子
“我一辈子只干了这一件事。”饶纪腾说,“车八岭的山水草木我都很熟悉。八十年代初期,自然保护工作是一项全新的事业,富有挑战性和探索性,没有前人的先例可循,外国的经验鉴于国情的不同,又难以照搬。我参与并见证了保护区的建设与发展。”
某日,我走访了饶纪腾。谈起车八岭保护区建立初期的一些事情,他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
“你看看,你看看,已经褪色了。”饶纪腾翻箱倒柜,找出了当年的几张老照片,指给我看。我接过照片,仔细端详着,那是几张黑白老照片——照片已经打卷儿了,画面不是很清晰,并且已经被岁月剥蚀得斑斑驳驳了。
我禁不住感慨万端。
我说:“讲讲当年吧!”
这几张老照片唤起了饶纪腾对当年的回忆。他说:“所谓的保护区,在当时其实是两个林场合并的产物。两个林场是指车八岭林场和樟栋水林场,合并后叫保护区管理所,牌子挂在樟栋水这边。当时,路不通,电不通,林场原有的旧房子已经坍塌一角,漏风漏雨,不能再用了。没有路没有电暂时还可以凑合,但没有办公和住宿的地方,就等于保护区管理所只是空有一块牌子。怎么办呢?先解决房屋问题。”
早年,林场时期营造的一片杉木林已经是过熟林(超过了采伐年龄)了,正好采伐下来派上用场——造杉皮寮。杉皮寮就是用杉木、杉皮、芭茅、泥土等作为材料,混合结构建造的窝棚,或者叫简易房子。饶纪腾说:“我们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把杉皮寮搭建起来了。这种杉皮寮虽然是简易房子,却也遮风挡雨,冬暖夏凉。一共搭建了两栋杉皮寮,一栋住男人,一栋住女人。”
据饶纪腾回忆,初建之时,保护区管理所有七十余号人,基本都是“燃烧着激情和热血”的青年人。六成是男青年,四成是女青年。由于保护区条件艰苦,山外的青年人不愿找保护区的人处对象。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饶纪腾不得不面对——这些男女青年找不到对象,怎么办?于是,饶纪腾大胆决定,鼓励保护区适龄男女之间谈恋爱;同时,报请上级有关部门,出台了一项“硬性”措施——如果一方是临时工,可以解决转正问题——入职成为保护区正式职工。好家伙,不到半年时间,这项温情的措施就使八对男女青年成家。人在哪里,家在哪里,心就在哪里。心在哪里,哪里就有生活的逻辑和意义。
当时,杉皮寮里人睡的都是通铺,中间一条窄窄的过道,晚上头对头睡觉。深夜,杉皮寮里的男人们,打呼噜的、说梦话的、咬牙磨牙的、嘟嘟放屁的,总之,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和异味,充斥在杉皮寮里,好不难闻,好不热闹。
遭受蚊虫的困扰就不必说了,最难防的是毒蛇。半夜里,毒蛇常常溜进被窝里,与人共眠。而天刚麻麻亮,蛇又悄悄溜出去了。
白天巡山或者野外作业时,被山蚂蟥叮咬已经司空见惯。山蚂蟥是一种喝血的毒虫,在山间行走,身体裸露的部位很容易就被它叮上,毫无知觉,等发现时,它一准已经叮出一摊血了。河畔溪边,乔木林里,灌木丛中,芒草叶子上,到处都有可能潜伏着山蚂蟥,防不胜防。
防不胜防也得防。饶纪腾请来有经验的“山里通”,教大家一些防山蚂蟥的方法——把裤管扎紧,衣服袖口扎紧,戴上有头罩的帽子,避免身体各个部位裸露,多多少少,也是起些防护作用的。而一旦被叮上,也不用太紧张,用烟头去戳,它就松口了。然而,山林里吸烟是大忌。用烟头戳,担心引发火情,于是就被禁用了。后来,无意中发现山蚂蟥怕碱性的东西,就制作了许多小碱包——布袋子里装上面碱,袋口扎紧。野外作业时,就把小碱包带在身上,遇到山蚂蟥叮咬时,就用小碱包轻轻戳一下,山蚂蟥就啪嗒一下掉地上了。
杉皮寮四周撒了许多草木灰,还有一些硫黄之类的东西,蛇和山蚂蟥等,也就避而远之了。
也有断粮吃不上饭的时候。夏天,遇上了发洪灾,厨房里存放的粮食和蔬菜都给冲跑了。一下没有了食物,生活物资不能及时补充——得活下去啊!饶纪腾就发动大家挖野菜、采蘑菇。蕨菜、野韭菜、灰灰菜、苦菜、野苋菜,花菇、草菇、鸡头菇、见手青,等等,只要是能吃的,见什么采什么。可是,食用过量的野菜和蘑菇,又造成了一些人食物中毒。幸好有人采来草药,以毒解毒,才没有造成生命危险。
夜晚照明,起初用的是煤油灯。后来,就买了一台柴油发电机,每晚自己发电照明。那台柴油发电机往回运时,用的是一辆拖拉机,但拖拉机只能开到山脚下,当时进山的路没通。怎么办呢?就组织了八个小伙子,每四个人一组,轮换着抬,生生把那台柴油发电机抬进山里,抬到了保护区杉皮寮这里。
抬柴油发电机的过程中,还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竹丛中突然出现一只鬣羚,看到人抬着的“怪物”不知所措,结果躲闪不及,一下摔落悬崖,造成严重骨折而毙命。那只摔死的鬣羚被制作成标本,至今还存放在车八岭自然博物馆里。
“那时你们有什么娱乐生活吗?”我拿着发黄的老照片问。
“哪有什么娱乐呀!”
忽然间,饶纪腾似乎想起了什么。接着他又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件乐器——笛子。那是一支竹笛子,表面斑驳,暗淡无光。
我不解地问:“你会吹吗?”
“当然。”饶纪腾擦去笛管上的灰尘,把一块笛膜贴在笛孔上,就吹了起来。
“可以呀!”我由衷赞叹道。
饶纪腾用手摸摸嘴角,大口喘着气说:“不行了,不行了,上年纪了,气短了。”他说,“当年,就是用这支竹笛子给大家晚上吹曲子听,算是娱乐生活了。”
“今天为何要吹《九九艳阳天》呢?”我问。
“这是《柳堡的故事》的主题曲,我非常喜欢。”饶纪腾说,“我记得当年电影队进保护区,放的仅有的一场电影就是《柳堡的故事》。放电影那天晚上,柴油发电机出了三次故障。可是,大家仍然欢天喜地,兴致不减。”
竹笛子是饶纪腾当年自己做的。尽管略显粗糙老旧,但毕竟是那个时代留下的物件呀。竹笛子见证了历史,也见证了创造历史的人。
建立车八岭保护区的第一代人,是怀着理想和使命来到这里的,他们对生态和社会的认识,自然与当下的青年人不同。这片土地和森林中,有他们的血汗与眼泪、豪情与困苦、坚韧与茫然、追求与梦想,他们对车八岭特有的情感,是如今的年轻人所无法理解的。当年,虽然物质条件差、生活艰苦,但苦中也有快乐,也有爱情,也有幸福。
一九八八年之后,保护区路通了、电通了、电话有了,白色的办公楼和宿舍楼也有模有样地矗立在山间一块平坝上,这个挂着“国家级”牌子的单位,像个单位了。这时,饶纪腾和他的同事们,也渐渐有了底气和自信。
老虎邓传奇
在中国,著名的打虎英雄有两个,一个是武松,一个是杨子荣。武松打虎之前喝了十八碗酒,酒壮武松胆,武松用拳头生生打死了那只“害了许多人性命”的“吊睛白额大虫”。杨子荣呢,打虎之前没喝酒,打虎用的也不是拳头。杨子荣假扮胡彪去威虎山剿匪的路上,在林海雪原中偶遇老虎,于是扣动匣子枪的扳机,啪——啪——啪——三枪将老虎打死。他以打死的老虎和“联络图”做投名状,骗得匪首“坐山雕”的信任,进而,智取威虎山——同随后赶来的曲波等战友们,将“坐山雕”及众匪徒一网打尽。
然而,武松和杨子荣不过是文学作品中的打虎英雄,现实中的“打虎英雄”是什么样子的呢?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有一位“打虎英雄”,在车八岭及粤北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名字叫邓仕房,绰号老虎邓。随着这位“打虎英雄”的谢幕离世,车八岭是否还有华南虎栖息活动,也就成了一个谜。
我在一张旧报纸上,见过老虎邓的照片。
老虎邓个头不高,也不强壮,仅有一米六八,相貌平常。照片上的他,身穿粗布条格绒衣,站在家中窗前,双手端一杆猎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正在向着前方的目标瞄准。估计这张照片,是应人要求摆拍的。不然,“打虎英雄”怎么会在家中拿出猎枪做射击状呢?抑或是对过去岁月的怀念吗?
饶纪腾告诉我,他曾去“打虎英雄”家里专门拜访过老人家,老虎邓给他讲过许多打虎的故事。
媒体报道说,一九五七年至一九六七年,十年间,老虎邓共打死一百零六只老虎、一百六十头野猪、七十只豹子。饶纪腾一直存有疑问,他当面问老虎邓:“当时的车八岭及南岭一带有那么多的老虎吗?”
老虎邓与老伴交换一下眼神,说:“其实,我只打死过四只老虎,那些都是记者乱写的。”不过,也有知情人私下悄悄告诉饶纪腾,老虎邓打死的老虎绝对不止四只。或许,老人家心底存有某种顾虑,不便说出确切的数字吧。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车八岭及粤北一带老虎猖獗,一只老虎先后吃掉了二十八个人,其中还有一名带枪防身的乡长。一时间,谈虎色变。当时,部队出动了一千多人搜山多日,无功而返。可是,过了几日,又有四人命丧虎口。
老虎邓受命除害。他追寻多日,搞清了那只老虎的活动规律。于是,他在山路上设下了大号的弩机关,蹲守了三天三夜,终于猎杀了那只老虎。弩,是一种致命武器,主要由弩臂、弩弓、弓弦和弩机组成,射程可达六百米,杀伤力强。然而,弩只是一个发射装置,真正要老虎命的是弩机发射出来的箭。箭头是涂了毒药的——箭毒木的毒液。暗影中,老虎邓站起身来上前观看,那只被弩射中的老虎,奄奄一息。他翻动虎头反复查看发现,此虎年老体衰,牙齿松动,锐气尽无。
随后赶来的民兵,将老虎四肢用绳索绑紧,中间用杠子穿上,四个人将老虎抬下山来。用台秤称重,这只老虎体重二百四十斤。
老虎邓心情复杂。
老虎邓说:“它已经很难再捕到野猪、麂子等猎物了。为了活下去,它不得已才把目标转向了容易捕食的人类。它都是事先埋伏好,乘人不备从后面发动袭击的。”
老虎邓深谙老虎习性和捕食规律。他对饶纪腾说:“老虎一般不主动攻击人,除非它被人类伤害过,或者年老体衰取食艰难,也会被迫成为杀手。”
原广东军区韶关军分区曾授予老虎邓“民兵英雄”称号,还送上一面“当代武松”锦旗。一九六〇年,原广东省军区授予他“特等民兵英雄”称号,奖励一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不过,这支半自动步枪他从来没有用过。后来,他把这支半自动步枪上缴当地武装部。
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野外的华南虎越来越少,少到在野外已经很难看到它的身影了。一个声音说,华南虎或许灭绝了吧。这成了“打虎英雄”的心病,他为自己的打虎行为深感愧疚。
此后,“打虎英雄”彻底放下猎枪和弓弩,加入野生动物保护行列中来。他数次被华南虎科考队征调,作为科考队员,寻找华南虎。一九八六年,他来车八岭寻找华南虎时,写下八个字:八岭藏虎豹,栋水蓄山珍。这八个字至今保留在车八岭档案馆里。一九九一年三月二十三日,在车八岭天平架,老虎邓与李石周、刘爱强等科考队员发现华南虎新鲜挂爪多处。媒体报道后,引起了轰动。
随后不久,在车八岭密林里采松脂的民工何志水、何成上、周唐生等人,某晚刚要在车八岭大尾坑的蜡树园工棚睡觉时,听到不远处有动物吼叫。嗷——呜呜呜!嗷——呜呜呜!嗷——呜呜呜!一时惊吓不已。双腿发抖的何志水从工棚里探头向外边张望,只见月光下的山间小径上,蹲坐着一大一小两只动物,前面的小动物身高约有一米,后边的大动物身高约一米二,不断发出低微吼声——“是老虎吗?是老虎吗?”
惶恐中,何成上和周唐生也跟着向外张望,吓得舌头都快僵住了——“老虎老虎!老……虎虎!”“老虎!老……老……老虎!”他们瞪大眼睛,不知所措。约半小时后,两只老虎隐入森林。何志水三人一夜未眠,天刚麻麻亮就逃下山了。
事后,经老虎邓辨认脚印和挂爪,那一大一小的两只动物,确为一成年华南虎和一年幼虎崽。
二〇〇六年十月起,华南濒危动物研究所派出华南虎调查队再次进入车八岭及粤北地区,寻找华南虎及其他珍稀野生动物。调查队虽然找到了豹、黑熊、短尾猴、海南虎斑鳽、鸳鸯等珍稀野生动物,神秘的华南虎却杳无踪迹。
饶纪腾告诉我说:“老虎邓已经去世十几年了。期盼王者归来,是老虎邓生前未了的心愿。后来,他的一个儿子也成了自然保护工作者。”
华南虎,处于整个食物链顶端,它是生物链条的控制器。一只华南虎的活动范围通常在四十平方公里到四百平方公里之间。百兽之王的存在,对某个地域来说,意味着森林生态系统的稳定和平衡。
“不必急于要一个结果。”饶纪腾语调缓慢地说,“自然的事情还是要由自然自己去解决。后来,保护区改变了思路,不再动用人力物力去寻找华南虎了,而是做好保护工作,创造一切条件,把森林的还给森林。只要敬畏自然、尊重自然,不折腾它、不打扰它,让自然休养生息,整个生态系统形成之后,生态链条自然就会建立起来。我坚信,华南虎的身影在车八岭重现,只是时间问题。”
野猪的故事
戴金彪,亦被唤作“彪哥”,车八岭社区护林队队长。彪哥,一九七〇年九月十九日出生,是车八岭当地人。小时候,彪哥是一个霸蛮彪悍的少年,人送绰号“坐山雕”。由于经常干些惹是生非的勾当,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回家务农了。后来,有个招聘机会,就当上了村里的护林员。
他喜欢这项工作,每天看山看树看果看鸟看风景,天下哪有这样的美差呀!若干年前,由于尽职尽责,护林表现出色,他被保护区聘为社区护林队队长。彪哥手下有五名护林员,配的装备有:每人一部摩托车、一部手持北斗巡护终端机、一个手电筒、一个打火把、一个军用水壶、一件防雨衣,等等。平时,护林员各自负责本村山场护林及防火工作,每个月的月底,彪哥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开一次例会,交流信息,查缺补漏,并安排下个月的重点工作。
彪哥每天都记巡护日记,诸如时间、天气、巡护方式、巡护地点和路线,以及巡护过程中发现的一些情况,都要在日记中记录下来。特别是对有无偷砍盗伐林木和非法猎捕野生动物的情况,要做重点记录。
我见到彪哥那天,他穿一身迷彩服,头戴迷彩帽,很是威武。近观之,彪哥面部黝黑,鼻梁坚挺,双目炯炯有神。
我问他:“护林员的日常巡查都涉及什么事情呢?”
彪哥笑了,说:“那涉及的事情可多了。”他摘下迷彩帽放在桌子上,捋捋头发,继续说,“往大里说,就是保障森林生态安全,维护生物多样性及生态系统稳定。”
我说:“不往大里说,说点具体的。”
彪哥想了想,说:“具体来说,我们的眼睛不是每天盯着草木鸟兽,而是盯着打草木鸟兽主意的人。通过巡查,在第一时间掌握资源动态变化情况,制止乱砍盗伐林木、滥捕乱猎野生动物、毁林开荒、乱采滥挖野生植物以及非法割采松脂等破坏行为,处置职责范围内的相关问题。”
我说:“还是有点大。能不能讲点你巡查时遇到的难忘的事情?”
“难忘的事情?”彪哥一拍大腿,说,“差点忘了,那就说说老虎吧。”
彪哥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时保护区还没有成立),村里有村民还用铁夹子夹到过老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彪哥在山里烧炭,晚上住在窝棚里,夜里经常听到虎啸。
嗷——呜——
嗷——呜呜——
嗷——呜呜呜——
彪哥说,深夜里听到老虎的叫声,人吓得要死,那感觉地皮都在抖动,树枝树叶乱颤。白天,在小溪边,他也发现过老虎的爪印,有盘子那么大。树干上也有老虎留下的挂爪。树下有老虎捕猎水鹿的痕迹,灌木丛中一片狼藉,现场留有老虎吃剩下的水鹿四蹄,芒草秆上挂着水鹿的毛发,落叶上是一摊一摊的血渍。
那是何等惨烈的场面呀!
“除了老虎,还遇到过别的野生动物吗?”我问。
“多了,最常见的是野猪。”他说,“哈哈哈!野猪居然能爬树,我亲眼所见。”
某日巡查时,彪哥远远看到一头野猪正在偷食果园里的柑橘。那头野猪全身拥有棕色的厚而长的鬃毛,仿佛披了一层铠甲。只见那棵柑橘树摇摇晃晃,野猪前腿及前蹄搭在树丫上,后蹄紧紧蹬住树干的树瘤处,用獠牙钩住果子,不断送进嘴里,吧唧吧唧,嚼得贪婪,汁水横流,好不欢喜。
野猪继续折腾那棵柑橘树,摇摇晃晃,树干的表面被它的前蹄和獠牙划出一道一道的伤口。也有一些果子被摇落在地上,滚来滚去,有的表皮破裂,有的摔成泥,有的完好无损。
一只鸟飞来,落在旁边,翘着尾巴,跳跃着接近地上的果子。它先是打量四周,排除了危险,然后开始猛烈啄食果子。它吃饱后,呀呀呀叫了几声,引来了另一些鸟。
于是,柑橘树下争抢果子的大战便开始上演。野猪被这些吃相难看的鸟搞得心烦意乱,便跳下柑橘树。巧的是,前蹄落地那一刻,正好踩到了一条毒蛇。当时那条毒蛇正准备偷袭啄食果子的鸟呢。野猪用獠牙一挑,三下两下,就把毒蛇吞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它嘴角流着口水,扬长而去。
我说:“野猪吃了毒蛇,会不会中毒而死呢?”
“不会的。”彪哥说,“野猪的胃具有解毒的功能。只要野猪的嘴巴没有伤口,毒蛇的毒液就进入不到血液里。吞下的毒蛇毒液,用不了一会儿就被野猪胃里的酶分解掉了。”
我陷入了沉思。
在车八岭,野猪的数量巨大,根本的原因恐怕还是森林生态系统趋于稳定,生物多样性的结构日趋完美吧。彪哥告诉我,野猪有三大特性。一则野猪杂食,草根、树根、浆果、坚果、花茎,基本上啥都吃,更喜欢吃腐肉,食物种类丰富。二则野猪适应能力极强,无论是高山,还是草地、灌丛、湿地,都能够生存。三则野猪繁殖能力惊人,通常一头母野猪一年产两胎。怀胎四个月,一胎可产四只至十二只小崽。算一算,一年两胎能产多少只小崽,大体就知道了。
野猪的视力远不及它的嗅觉发达。它看不了多远,但闻得相当远。相当远有多远呢?根据彪哥的经验,二三十米开外的气味,野猪肯定能闻到。对人的气味,野猪特别敏感。这就是明明知道某座山上有野猪活动,但就是看不到野猪的原因——它远远就闻到了人的气味,早早就溜走了,或者隐藏起来了。地下面一两米深处有没有东西,它闻一闻就知道。比如,积雪中的橡子果、核桃、板栗,土壤内的老鼠、地蜂、蚯蚓、蚂蚁,腐殖层下的春笋、松茸、菌子等,野猪通过闻到的气味,就能准确定位,进而用嘴巴把它们拱出来吃掉。
野猪喜欢蹭痒痒。据彪哥野外观察,野猪蹭痒痒一般选择松树树干,并且是倾斜的树干居多。选定某棵松树后,野猪先咬破树皮,使松脂流出,然后就将身体贴上去开始蹭,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舒服极了。一方面,松树皮粗糙,舒筋活血,解痒;另一方面,野猪身上滋生了很多螨虫、蜱虫等寄生虫,松油子(松脂)的气味可以除虫驱虫。此外,蹭痒痒时,野猪把松油子也涂到了猪皮上,可以使猪皮增厚增韧、增硬增强,这是防寒需要,也是御敌避险的需要。早年,有猎人用陷阱猎得一头两百多斤重的野猪,宰杀后,抬回家褪毛处理时发现,这头野猪的猪皮上遍布弹痕,仔细数数,竟有三十三处之多。剖之,从猪皮里生生取出七粒子弹。那些子弹被肉瘤包裹着,已经同猪皮长在了一起,成为一体了。想想看,这头野猪真是历经劫难啊!或许,每一次都是因那层又厚又硬又强的皮,子弹无法击穿而使其脱险。
冬至前后,是野猪的发情期。其间,公野猪满脑子就一件事——交配。发情期的公野猪满嘴激素泡沫,智力基本降至零。它会忘记觅食,忘记蹭痒,忘记安全,直至母野猪满足它的要求,完成那项使命,它的各个方面才会恢复正常状态。
獠牙是公野猪的标志符号。獠牙是在嘴巴两侧翘着长出来的。獠牙是公野猪的利器。进攻或者打斗时,寒光闪闪的獠牙便派上用场了。挖掘及拱土取食时,獠牙相当于铲子,能掘能挖、能挑能扬。
一般而言,体重超过两百斤、独来独往的公野猪被民间称为“独公”。独公相当谨慎多疑,走路时“一听二看三慢四通过”,从不走大路,从不走回头路,也不轻易靠近村庄。走路时听到响动或者闻到异常气味,就会突然转头。它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和戒备。遇到柴堆、横木、反光的东西,会远远绕行。独公能预知天气——冬天,它若有叼草做窝的行为,就意味着三天后要下雪了。
独公能长到五六百斤,寿命能达三十年,甚至四五十年。它能生存下来,能躲过一次又一次的猎杀和劫难,全凭自己的谨慎多疑和生存智慧。独公遵循的原则,一曰不从众,二曰怀疑一切,三曰事缓则圆。
野猪的生态价值是不可替代的。野猪的翻拱行为增加了土壤中原生生物的多样性,提高了土壤的固氮能力。它翻滚过的泥塘渗水率下降,为旱季鸟类和小动物提供了取水地。它是豺狼虎豹的猎物,它在觅食和行走的过程中传播了大量植物的种子,说它是“播种机”,一点也不为过。
三天后,在一片油茶林里,彪哥又遇见了那头野猪。这回它不是在偷食果子,而是在吭哧吭哧拱食地蜂洞里的蜂蛹。地蜂哪里肯让呢?它们疯狂地发起反击——毒刺乱箭般刺中野猪的嘴巴,痛得它嗷嗷直叫。野猪逃之,在远处的溪边找到一种植物,便在嘴里咀嚼起来。而后,它将咀嚼的糊糊用嘴巴涂抹到溪边的烂泥上,再将长嘴巴插入泥中。不多会儿,嘴巴上的红肿就消除了。接着,它一头倒下去,背部朝下,四蹄朝天,在烂泥中打滚,反反复复。好家伙,那层“铠甲”又加厚了一层啊!
“野猪咀嚼的是什么东西?”我好奇地问。
“野芋荷!”
“此物能化解蜂毒?”
“是的,它的汁液能化解蜂毒。”
“啧啧啧!”
看来,最伟大的药方不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而是在大自然中。
彪哥一家四口人,媳妇叫黄也英,两个人从小青梅竹马,经常一起玩过家家。彪哥管黄也英叫英子。他说,英子十八岁时,他才第一次拉她的手。白白的,绵绵的。那一刻,他紧张得呼吸急促,心差点没跳出来。婚后生的两个儿子,如今都在城里上班了。作为护林员,彪哥每个月的工资两千五百元,年底还有绩效奖金四千三百元。彪哥工资不高,要想养家糊口,过上宽裕一点的生活,还要另谋营生贴补家用。好在彪哥有酿酒的手艺。
休假期间,他就酿酒。他采用原生态的传统酿酒法——烧柴火,架铁锅,上笼蒸。劈柴填进灶口,风箱呼呼鼓吹,火就烧得旺旺的了。烧铁锅蒸米,自然发酵,生生就酿出了多种度数的白酒。从清晨到傍晚,酿酒坊里热气腾腾,酒香弥漫。
彪哥酿酒所用的粮食是旱稻米。旱稻是瑶民种植的高山农作物,处于半野生状态。从种植到收割,不用浇灌,不用施肥,不用除草,更不用杀虫。旱稻根系发达,具有耐旱耐热抗病虫的特性。
彪哥说,季节、气温和空气是影响酒发酵的重要因素。他一般在每年十月份酿酒,发酵一个月时间。彪哥酿出的酒,装缸里再经过一些时日的“养性”之后,就芳香浓郁、口味诱人了。
价格呢,六十度的三十元一斤,五十度的二十元一斤,四十五度的十五元一斤,四十度的十元一斤,三十度的五元一斤。喝过的人,都说好。
“酿酒收入怎么样?”
“这个我还真说不清楚。”彪哥笑着说,“英子管账管钱。”
彪哥出去巡山时,黄也英在家负责销售。广州和韶关那边的人,经常专门开车来酿酒坊买酒。
在车八岭期间,我也探访了彪哥的酿酒坊。酿酒坊位于他家后面,青山与青山之间的三条小溪的交汇处。翠竹掩映,鸥鸟翩翩。
哎,一进门就酒香迎面啊!
穿山甲秘影
白天深藏夜里行,
身披铠甲背微隆。
强爪掘洞捉蚁虫,
蜷球示弱御敌攻。
在车八岭期间,我在笔记上写下这首关于穿山甲的打油诗。车八岭的森林里还有穿山甲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或许有吧。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日常语言中,穿山甲还时不时在车八岭出现。比如:“你这个家伙有一颗穿山甲的脑袋——会钻啊!”比如:“听他讲话,怎么像穿山甲走路似的——空空洞洞。”再比如:“好家伙,该来的全来了,简直是穿山甲下坡——大团圆啊!”
第六感告诉我,车八岭某个隐秘的角落,一定还有穿山甲活着,并且出没于林间。只不过遇到它,还需要运气和时间。
穿山甲既无辜又脆弱,性情温和,它可能是自然中最内向的族群。它热衷深夜做自己的事情。每当受到威胁或者攻击时,它就会把自己蜷成一个球,靠铠甲般的鳞片保护自己。虽然这样可以抵御天敌,但也很容易成为盗猎者的目标,被轻而易举地捕获。
荷兰探险家林斯霍滕曾在自己的旅行笔记中写道:“这种动物(穿山甲)身体覆盖着拇指宽的鳞片,比钢铁还硬。被打扰时滚成一个球,无法用武力或者工具撬开,只有它安静时,才慢慢展开,然后,惶惶然逃掉。”
然而,穿山甲几乎无处可逃。
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穿山甲是世界上被捕杀贩卖最多的物种之一。据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统计,二〇〇四年到二〇一四年间,至少有一百万只穿山甲被捕杀贩卖。穿山甲及其附属产品用于商业和国际贸易历史悠久。二十世纪初时,合法与非法形式并存,大量穿山甲被捕杀。随着《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问世,穿山甲贸易被禁止,但走私情况仍然很严重。尽管穿山甲在主要出口国,如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和泰国是受保护的物种,但出于商业目的的走私还是屡禁不止。
走私活动极其隐秘。
走私的最终目的地是美国和墨西哥。一旦进入北美,穿山甲皮就被制成皮革制品,包括手袋、皮带、钱包和靴子,用于批发和零售。
于是,全球的穿山甲资源遭受了难以想象的毁灭性破坏。
针对穿山甲的生存困境和濒危状况,英国生物学家古道尔说:“你的行动会带来改变,你需要决定带来怎样的改变。”
十八世纪,欧洲一些书籍中描述的穿山甲,既是邪恶的,又是无辜的。一方面,它“被激怒时”张开的“可怕鳞片”和“带尖刺的爪子”,能够掘开稻田和欧洲贵族房屋的地基;另一方面,它蜷缩起来,就像一枚弹道导弹,那层坚硬的“铠甲”,“任何箭都射不穿它”。
也许,正是基于这些特性,英国著名野生动物学家查兰德说:“穿山甲是最迷人的野生动物。它还有很多谜团有待解开,为了确保它的未来光明,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想,在动手为穿山甲做很多事情之前,还是有必要先了解一下穿山甲。
穿山甲具有独特的生存技能,是打洞的高手。它的洞有两种,一曰栖息洞(居住洞),一曰觅食洞。穿山甲栖息的洞,一般都是在背风向阳的山坡上。洞口较干净,因为树枝树叶或者芒草之类被它拖进洞里做窝了。然而,有些东西它是无法清理干净的,那就是蚊子、苍蝇和牛虻。由于穿山甲腥气太重,蚊子、苍蝇和牛虻很容易闻到它的味道,便从四面八方飞来,成群聚集在它的洞口,享用腥气。
而有经验的护林员,往往根据这种情况来判断洞里是否有穿山甲。
穿山甲属于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活动的动物。它没有牙齿,舌头细长,能伸能缩,且带有黏性唾液。觅食时,它通过地下传出的声音和热度来判断蚂蚁或者白蚁的存在。它的嗅觉也极为灵敏,通过气味也能找到食物。
穿山甲的尾部肌肉发达,尾巴有时作为 棍棒,有时作为绳索,用来反击捕食者。以弱示敌,是穿山甲的生存策略。车八岭老辈人讲,民国初年,车八岭土匪猖獗。某天,有土匪发现了一只穿山甲,便用土枪的枪托敲击它的头。尽管穿山甲蜷缩了起来,抱成一团,但还是被枪托敲击得昏厥过去。那土匪把昏厥过去的穿山甲像挂布袋一样挂在脖子上,准备带回据点,宰杀吃肉。谁知,那只穿山甲只是假装昏厥。当土匪在山路上行走时,它一点一点发力,不知不觉中,将尾巴缠绕到土匪的脖颈上,形成“绳索”并逐渐收紧,生生把那土匪绞死了。
在车八岭,早年也有豹猫被穿山甲绞死的事情发生。凶狠的豹猫袭击穿山甲,却被穿山甲反制。当有人发现断气的豹猫时,穿山甲的尾巴还像绳索一样盘绕在它的脖子上不肯松开。
据说,马来语中,穿山甲也有“滚成一团的东西”的意思。平时,四脚行走时,穿山甲尾巴时而笔直地伸出,与地面平行,时而落在地面上,一曳一曳,留下拖曳的痕迹。当两脚行走或攀爬时,尾巴也起支撑或者维持平衡的作用。它能爬树,也有好水性。爬树时前爪抓住树干,尾巴助力,到达一定高度了,就用尾巴缠绕树枝,把自己挂在树上,优哉游哉。下树呢,或者头朝下,滑落下来,或者干脆抱成一团,把自己摔下来。入水里呢,一般是穿山甲迫使鳞片缝隙间的蚂蚁或者白蚁出来的计策——在水中张开鳞片,蚂蚁或者白蚁就纷纷浮到水面了,继而,再用舌头唰唰唰擒之。
穿山甲前脚的爪子是打洞的利器。无论蚂蚁或者白蚁的巢穴在地下藏得多深,它都能凭借强健的前爪打洞,掘开土层,将鼻吻插入洞里,用长舌将蚂蚁或者白蚁粘出来舔食。通过掘洞,穿山甲可以影响土壤的有机物周转率、通风率和矿化率。它就像一个搅动器,能把土壤分层,也能把土壤混合,能使土壤透气,也能使土壤渗水。
“无洞不居,无洞不食”正是穿山甲的有趣之处。由于它自我调节体温的能力差,所以居住和觅食必须在洞穴里进行。洞穴为穿山甲提供了身体所需的稳定温度。
在觅食洞中吃饱后,穿山甲就会返回栖息洞里歇息睡觉,绝不贪食。也许,穿山甲知道,吃得过饱比吃得不够还难受。在自然界,穿山甲或许是最自律的野生动物了。穿山甲觅食是有自己章法的,头一天没吃完的洞穴,它次日傍晚继续来此,接着舔食剩余在蚁穴里的蚂蚁或者白蚁。
其实,穿山甲自己也不知道,它返回洞穴的过程最容易暴露行踪——它掘开蚁穴时,浑身甲片的缝隙里弄得全是泥土,返回的途中,它一颠一颠的步履,就会把甲片缝隙里新鲜的泥土不断地颠落下来。沿着那些颠落的泥土,就可以找到它栖息的洞了。
穿山甲栖息的洞穴只有一个。
觅食洞比栖息洞浅,但数量多。穿山甲觅食洞穴一般每年要打七十个至八十个。这些觅食洞穴,通往地下三四米深,甚至十余米不止。进入洞穴觅食的穿山甲往往在洞道内筑起一道土墙,起到麻痹或者阻挡捕食者的作用。而在洞穴顶部,是一定要留下一条小空隙的,那是通风用的。
通常七天到半个月,里面的蚂蚁或者白蚁吃得差不多了,洞穴就会被穿山甲废弃掉。这些废弃的洞穴具有重要的生态价值。蟒蛇会钻进去冬眠,花面狸会借宿歇脚,正好不用自己打洞,省了力气。松鼠也高兴无比,干脆把这些废弃的洞穴当成了仓库。于是,便把松果、橡子果搬进废弃的洞穴里,囤积食物。豹猫呢,就利用这些洞穴潜伏起来,等待猎物经过时,从洞穴里腾蹿出来,捕杀猎物。
穿山甲处在独特的生态位上,具有不可替代性。
穿山甲被称作“森林卫士”,因为它能控制蚂蚁和白蚁的种群数量,而那些不会打洞或者打洞能力低下的动物,往往要依赖它废弃的洞穴,才得以熬过冬天。
自然界的生物,各自都在进行着自己的努力,但又无法摆脱对其他生物的依赖。没有其他生物的帮助,任何生命或者物种都没有机会生存下来。当我们试图单独分离出某一物种时,就会发现它与生态系统中的其他物种的联系是那么紧密,根本无法分离。
然而,穿山甲是孤僻的。穿山甲沉默不语,总是独来独往。即便遇天敌袭击,惊恐万状,它也从不叫唤发声,而是本能地缩成一团,以不变应万变。
它每胎通常产一崽,产两崽的情况少之又少。出行时它把小崽背在尾巴上,一颠一颠地前行。面对危险,穿山甲会将小崽蜷缩在身下或者用尾巴卷成一个卷儿,四肢紧抱,誓死不放。
非洲坦桑尼亚南部高山地区的桑古人,把穿山甲视为图腾,相信穿山甲具有超自然的能力。他们认为,在山林里遇到穿山甲是幸运的事。桑古人还利用穿山甲进行占卜,预测未来。例如,在占卜仪式上,如果穿山甲朝一堆谷物移动,就预示着来年是个丰收年;如果穿山甲一动不动,眼睛里似有泪水,或是表现出“哭泣”的状态,那就非常糟糕——将有坏事情发生。
然而,在瑶族人的祖训中,恰恰相反。早年,在车八岭深处的瑶族村曾流传着这样的谚语——狗来富,猪来穷,穿山甲来了穿麻布。
在瑶族山民看来,穿山甲是介于生死之间的野生动物——它是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如果穿山甲跑到谁家中,就预示着这户人家要遭受厄运了。瑶族祖先认为,穿山甲是夜里活动的动物,而夜里活动的动物是与鬼和魂灵为伍的。何况,穿山甲吃蚂蚁和白蚁。蚂蚁、白蚁哪里最多呢?当然是坟地里,腐朽的棺木最容易滋生蚂蚁和白蚁。
瑶族祖训规定,禁止女性触碰穿山甲。即使看见了穿山甲,也要回避。在瑶族祖先看来,这种神秘的精灵具有控制人的生育的能力。家里有穿山甲闯来,该怎么办呢?瑶民往往就请来巫师作法,并在穿山甲的尾巴上系一条红布,将其放生。
也许与瑶民的这些禁忌有关吧,车八岭山区曾经是南岭山脉中,穿山甲种群最重要的栖息地和分布区。
二〇〇六年至二〇〇八年间,车八岭保护区承担了一项国家林业局下达的穿山甲专项调查课题。用三年时间,课题组通过布设二十条样线,并结合红外相机拍摄及社会走访调查发现,保护区内仍有穿山甲的新鲜洞穴存在,并有三十九只穿山甲在三角塘、丹竹坑和梁桥坑一带活动。
这无疑是可喜可贺的消息。
然而,近些年,护林员在野外的确没有发现穿山甲的新鲜洞穴,更不要说遇到活体了。
什么原因呢?课题组组长、野生动物专家宋相金分析说,在保护区内,穿山甲被盗猎分子非法捕杀的可能性很小,应该主要是自身繁殖能力低下,加之生境的改变,以及保护区周边农事活动中,大量化肥和农药的使用造成的土壤和环境污染,使得穿山甲的生存条件受到破坏。
或许,我们还不能仅用数据来描述穿山甲的现况,要知道,这个世界的许多秘密存在于数据之外。忽然,我想起了达尔文说过的那句话:“能够生存下来的物种,不是最强悍的,也不是最聪明的,而是最能适应变化的。”
同别处的森林一样,车八岭森林的演替变化真实存在着。监测数据显示,变化不是同样的,也不是均等的。有的变化是直线的,有的变化是曲线的。有的变化是周期性的,有的变化则不是。有的变化若干天就可以完成,有的变化则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并不明朗。有的变化符合逻辑,有的变化令人惊喜和意外。
某些生物不得不适应变化而生存,甚至它可能就是变化的产物。然而,我们并不知道——的确,我们并不总是知道——哪种变化是致命的,哪种变化是温情的,哪种变化正是某种生物所需要的。
穿山甲不能适应自然生境的变化吗?一个值得注意的令人费解的现象是,森林里的蚂蚁和白蚁明显增多了。蚂蚁、白蚁是车八岭森林里最寻常的生物了。它们能蛀空枯木和朽木,在土壤里或者岩缝间打洞,建造巢穴。
蚂蚁和白蚁是有害生物吗?也不尽然。它们扮演着生态系统分解者的角色。它们食野果、树叶、菌子、芒秆、草茎,以及各种昆虫尸体。它们既是杂食者,也是食腐者。群居的白蚁和蚂蚁任劳任怨,劳作不歇。它们能够清除死亡的植物组织,并且通过与肠道共生的微生物,消化植物组织的主要成分——纤维素和半纤维素,实现生态系统的能量循环。它们可以部分起到地下微生物所起的作用——促进土壤的活力和呼吸。
蚂蚁和白蚁是森林里生物链条的重要组成部分。野猪、猕猴、白鹇、环颈雉等杂食类野生动物,几乎都食蚂蚁和白蚁。有生物学家说,如果没有蚂蚁和白蚁,森林生态系统就会面临崩溃。
然而,蚂蚁和白蚁的种群数量失去控制也是个问题。它们的繁殖和生存能力超强。我在车八岭行走时,视野之内的蚂蚁包和白蚁穴随处可见,只要掘开,就有滚滚如沸水般的蚁群涌出。
穿山甲不缺食物呀,它怎么就不见踪影了呢?
看来,自然界的未解之谜,永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白鹇 白鹇
白鹇,白鹇,白鹇。
白者,白色也;鹇者,从闲从鸟。白鹇,是一种鸟,但它不是寻常的鸟。它是车八岭森林里极具标志性的鸟。鹇,是一种状态;鹇,也是一种境界。白鹇,乃车八岭之魂也。李白没有到过车八岭,但李白最喜欢的鸟却是白鹇。他曾作诗:“请以双白璧,买君双白鹇。白鹇白如锦,白雪耻容颜。”以一连串的白——豪迈的白,盛赞白鹇的白。在李白看来,白鹇的白,甚至胜过白雪的白。
在一定意义上说,白鹇的白具有某种神性的意味。至少这样一些词汇应该跟白鹇有关——吉祥、圣洁、幸福。它,高洁而娴静,婉约而优雅。一缕黑色冠羽披于脑后,酷酷的“大背头”颇为有趣。它面部灿若朝霞,脖颈飒爽前挺,勾魂儿的眼神里,总是带着几分高冷的意味。上身和翅膀皆为白色的羽衣,背上荡漾着黑色波纹,一直延伸到尾羽,再延伸到尾尖而消失。腹部是浓重的黑色,与上身和翅膀的白形成强烈反差。双脚呢,则是出奇地红,夺目闪亮。
白鹇,用自己生命的故事呈现了白的视觉冲击力和白所生发出的万千气象。
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没有任何一种生物能像白鹇那样,把白黑红三色巧妙地结合在一起,黑归黑,红归红,白归白,并且黑不压白,红不拖黑,白就白得干干净净。我在想,白黑红三者是什么关系?白下是黑,黑上是白,黑白之外,红在两端只是那么一点点。黑可以忽略,红也可以不计,然而,白在白中则是更美的白了。
但,黑和红怎么可以忽略不计呢?极致的黑和极致的红,其实是在制造强烈的反差,进而衬托极致的白呀!
平日,白鹇觅食活动以行走为主,只有遇到紧急情况,才腾空而起振翅飞翔。在空中,它长长的尾巴宛若仙子柔曼的纱裙,飘逸的翔姿带给人无尽的遐想。
仰首观之,令人迷醉。
在车八岭,与华南虎、穿山甲相比,白鹇的种群数量正在呈稳步上升的态势。
保护区办公室秘书李慧华告诉我,有很多次,他站在保护区办公楼的窗前,就能看到对面山坡上有白鹇簌簌跑动。有时三五只,有时十几只。偶尔,白鹇还向办公楼这边张望几眼呢。
在车八岭,白鹇亦被称为“碰不得的鸟”。有两件因白鹇发生的事,车八岭瑶族村村民及远近的山民永远忘不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当时,国家还没有颁布《野生动物保护法》,车八岭保护区也还没有成立),瑶族村一莫姓村民,用一张网捕猎了一只白鹇,拎回家红烧下酒吃掉了。正月里,女儿出嫁,迎亲车队披彩挂红,鼓乐喧天。想不到的是,当车队行驶到山路上,一只白影从车队上空唰地掠过,瞬间消失。随后,偏偏新娘所乘的轿车发生车祸,结果导致新娘四根肋骨严重骨折。紧急送医院救治,光是手术费和医药费就花掉巨资。
喜剧成悲剧,就发生在眼前。一时间,瑶族村村民“谈鹇色变”。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新出生的细崽(后生)没有经历过那些事,便又心生邪念打起白鹇的主意。
砰!砰!砰!枪声划破了森林的寂静。
二〇一二年二月十三日下午,瑶族村细崽晁某保,伙同晁某明用土枪在保护区三角塘猎得一只白鹇和六只赤鹇。两名不法分子拎着猎物准备逃离时,被听到枪声迅速赶来的森林公安干警当场擒获。法院审理认为,主犯晁某保犯有非法持有枪支、弹药罪,非法猎捕、杀害珍贵、濒危野生动物罪,情节严重,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从犯晁某明,也得到了相应处罚。
判决结果一经公布,又一次引起震动。什么?不就是打死几只鸟,竟然要坐三年牢狱?是的,法对非法说不。法是人制定的,但法保护的不光是人。
一个社会,当法把人当人、把生命当生命的时候,不能不说,这个社会的文明又向前迈进了一步。
自此,在车八岭民间,白鹇真正成为“碰不得的鸟”了。近些年,白鹇的数量明显增加,栖息地面积也在渐渐扩大。
护林员在日常巡护过程中,看到白鹇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去年秋天,彪哥在叶坑执行巡护任务,当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小憩时,不经意地发现,小溪边一面山坡上全被“残雪”覆盖了——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季节不可能有残雪呀!原来那是一群白鹇正在觅食。
那些白鹇安静悠然,也不吵,也不叫,也不闹,只有脚爪踩动落叶发出的沙沙声能让彪哥感觉到,它们竟然近在咫尺。
彪哥仔细数了数,一共有五十三只。这是他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大的一群白鹇了。之前,一二十只常见,但这么大一群还从来没见过。往后见到的,能不能超过这个数?不知道。彪哥瞪大了眼睛。
白鹇常栖息于车八岭的常绿阔叶林或者针阔混交林中,尤其是米锥林。要说食物嘛,米锥果和紫楠果子是它的最爱。当然啦,白鹇也食植物的嫩叶、幼芽、花朵、嫩茎、浆果以及苔藓等。雌鸟在孵化期,也食甲虫、蜗牛、蚂蚁和蚯蚓等,补充一些必要的蛋白质。
米锥果是白鹇的主要口粮。米锥林生长茂盛的地方,一定有白鹇的栖息活动。米锥果,也叫锥栗、锥子、追子、圆子。米锥果的外面长有一层刺壳,白鹇啄食时,要啄开这层刺壳。米锥果看起来像板栗,但比板栗要小得多。每年十二月,米锥果从树上自然脱落,白鹇就成群在米锥林出没食之。
早年,山民常来林中捡拾米锥果,用帆布袋装得满满的运回家,去壳后用米锥果仁煲鸡汤,或者炖排骨,或者烧鸭烧鹅,皆为美味。也可用来打糍粑、做豆腐。干枯的米锥树干或者枝丫处最容易生长冬菇(下雪时长出的蘑菇,叫冬菇),山民就根据米锥树的这一特性,经常用砍刀砍掉一些米锥树,然后在树干上割“刀花”——“X”“X”“X”。次年冬天,割“刀花”的地方就会长出冬菇。不过,有了保护区之后,这些行为都被禁止了。
白日里,白鹇在米锥林间觅食。黄昏时分,便飞到树枝树丫上准备过夜。在树枝树丫上停稳后,白鹇就伸长脖子,东望望西看看,确认周围是否存在危险。
通常,一只白鹇落在一株树上过夜,有时候也会一个群体或者一个家族居于同一株树上。它们的脚爪紧紧抓握树枝树丫,相互靠拢,排成一条直线。也许,这样更有安全感吧!清晨,它们醒来后便一只一只相继落到地面,开始新的一天。
夏天酷暑期,白鹇选择在溪边觅食活动。白鹇怕热,也爱干净,一般觅食一两个小时后,就到小溪里洗一次澡,驱除蚊虫,梳理羽毛,把自己搞得漂漂亮亮再去觅食。在车八岭森林中某条溪边的某块石头上,如果发现有一摊一摊的新鲜水渍,却找不到原因,那一定是白鹇在这里刚刚洗澡上岸,站立石头上抖落水珠留下的痕迹。
白鹇的领地和疆界意识较强,轻易不进入陌生地域活动。觅食多是在巢域范围内,每日的活动路线和觅食地点都比较固定。吃饱后,就站在原地歇息或者梳理羽毛。心情愉悦时,白鹇间也会打斗嬉闹。
在车八岭森林中,白鹇也有许多自己的朋友。比如,赤鹿、黄腹角雉、勺鸡等。白鹇在捕食时,赤鹿经常站在高处放哨。一旦发现有豹猫埋伏或者其他天敌,就立即发出警报——呕!呕!呕!设法帮助白鹇逃跑。
白鹇的巢是筑在树上,还是筑在地面呢?彪哥明确告诉我:“筑在地面,或者芒草丛中,或者灌木丛中,或者刨开腐叶层掘一个坑,就当巢了。”
彪哥向我展示了几张白鹇巢窝照片。那都是他巡护时发现,并用手机拍摄的。只见白鹇的巢窝相当简陋,芒草、树枝、羽毛等材料胡乱组合在一起,就是它的巢窝了。巢窝只在产蛋和孵化期用。三月间,白鹇一般产蛋五六枚,个头比鸡蛋略大一些,有青色的,也有白色的。无论是青色的还是白色的,皆有密密麻麻的斑点。小白鹇破壳出生后,巢窝就基本废弃了。
白鹇喜欢成双或者家族集群活动。白鹇生性机警,胆小怕人。但是,对于穿迷彩服的护林员的面孔,它们似乎已经熟悉了。看到他们,它们很少逃遁,而是照旧觅食,有时也抖抖翅膀,算是打过招呼了。
白鹇之间的交流,主要通过叫声进行。彪哥深谙白鹇的语言,根据不同的叫声,他能听懂白鹇要表达的意思。
啊嘟嘟嘟——呼唤同伴或者家族,这里有吃的,赶紧来呀!
啊——啊——啊——预警信号,意思是此地有潜在的危险,或者危险即将发生,赶紧撤离呀!
嘟嘟吱——嘟嘟吱——嘟嘟吱——同时伴有激烈的“打蓬”(高频率地振动翅膀)动作,这是发情期求偶的叫声。
白鹇是能够患难与共的鸟类,从不轻易抛弃同伴或者幼鸟。在车八岭期间,饶纪腾曾向我讲起他亲身经历的一件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他带人在保护区搞野生动物资源普查时,用望远镜看到了一个“白鹇斗豹猫”的场面,实在令其震撼。
一群白鹇与一只豹猫正在山谷里搏斗,凶狠的豹猫咬伤了一只白鹇。为救出受伤的白鹇,白鹇们用嘴啄、用翅膀拍打,搞得豹猫晕头转向,无从下口吃掉那只受伤的白鹇。空中羽毛乱飞,现场一片狼藉。终于,白鹇们救出了受伤的白鹇。众白鹇展开翅膀组成一堵墙,把豹猫围在中间,而另一只力大体健的白鹇,乘机叼起那只受伤的白鹇,扑棱棱就飞离了现场。可是,对于白鹇来说,受伤的白鹇也实在是不轻,叼着它,飞十几米远就不得不落地,歇一下再飞。就这样,飞起落下,飞起落下,而嘴里始终叼着受伤的白鹇不松口,飞呀飞呀飞呀,直到飞进森林,消失在饶纪腾的望远镜里。
突然,饶纪腾的耳畔呼啦啦一阵翅膀振动的响声,围堵豹猫的白鹇们哀鸣着飞起,朝着密林飞去。
哦,爱与美,原来也是有高度的呀——白鹇的翅膀所能达到的高度,就是爱与美的高度。
饶纪腾久久愣神,眼眶湿润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