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湛舸:倪湛舸诗选
倪湛舸,学者、诗人、作家。获北京大学英语语言文学系学士学位、芝加哥大学宗教与文学博士学位,现任维吉尼亚理工大学宗教与文化系副教授;曾经担任哈佛大学神学院研究员(2010-2011)、法国南特高等研究院研究员(2021-2022)。研究领域包括世俗主义与世界文学、中国宗教与网络小说、数码资本主义等。已发表中英文学术和创意著作若干。
▌ 进化论
厌倦了生而为人,
我持续善行,
是为了托生成世界尽头的海豹,
想吃彩虹颜色的鱼群就闭着眼睛吞咽,
想到水面礁石上睡觉
就敞着嘴让口水滋养青苔,
如果厌倦了无所作为的海豹,
我还能继续升华成水汽,
拂晓的橙红阳光拂过苍绿的松涛,
傍晚的玫红阳光傍着垂地的靛蓝云层,
我是热与景致的透明通道,
过滤了生命的意义。
▌ 黑溪流动碎光
说起来,我从未见过仙人,
却爱以井蛙之身,揣测闲云野鹤,
她们必须忍耐的,想必与寂寞无关,
却是吉祥的底色,或边界之外的黑,
她们像是蔓藤,偶尔青葱,偶尔夹杂裂帛的灰,
她们微笑则有如树生繁花,
但树已枯死,而花红有毒恰似幻影,
我从未见过仙人,却知众生有情,
入深渊者方得解脱,这可真无从说起。
▌ 黄金国
和尚去沙漠,当然是为苦修,更出于爱美,
沙丘起伏,本就如同洋流,日落时余温尚在,
沙粒细腻与否,都能镇定从后颅到脚跟的寒意,
若躺进沙里,死前所见的,是金黄海洋之上的血色夕阳,
和夕阳消逝的瞬间,墨蓝天幕上的璀璨星群,
所谓的美,怎会拘于掌心的镜面,
天黑后世界清澈如冰窖,为肉眼所不能惊扰。
▌ 闭上眼睛才能看到
闭上眼睛才能看到的红,据说是
血的颜色,望着自己的血才能平静下来,
他闭上眼睛,对着电话的那一头喘气,
对着早已离他远去的人,说起
街角的樱桃树,塑料袋里颤巍巍的水和金鱼,
来租房的女人肩上积着厚厚的雪,
他总是这样糊涂,分辨不清或新或旧的
记忆或是某时某刻的幻觉,
他以为自己还活着,活在年轻人
对怪兽和生活的恐惧里,拨通的电话的
那一头,听他说话的少女脸颊白皙手指柔软,
他们曾在太阳落山前,用薄薄的毛毯包裹
彼此紧挨的膝盖,慢慢陷入印在毯子上
的那些漩涡,那些边盛开边枯萎的血红花朵。
▌ 那些消失的都还在
你遇见过街灯逐一亮起的
瞬间吗,我们还在假装彼此倾听
却正各自丧失着,维系生活的勇气,
鲁莽的人最好回避成群结队,
失望的加速度在琴键的高音区
颤动仿佛迷失在风中的信号,
街灯何时亮起,我从未曾注意,
它们还会在固定的时间熄灭为了
遵守人间的秩序,你又能怀揣着粮食和水
走到多远的地方或是多少年后
甚至多少年前,我在没有街灯的拐角
捡到摔碎的娃娃,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缝补她
身上的裂痕而此刻,我终于缝上了
自己的嘴封闭了叛逃者的来路和去处。
▌ 滑 梯
如果温度就这样降下去,要小心,
屏住呼吸别叹气,太冷了,
大理石会飞散成粉尘,像蒲公英那样,
也不要坐在敞开的窗边远眺,
你知道的,空气里的水分会凝结,
夜幕下闪烁的除了遥远的星星,
还有无数微小的冰晶,如果温度就这样
降下去,世界会变得美丽,
死者保持不朽,生灵趋向迟钝
为了抵抗滑行于皮肤之上的忧伤,
跳着舞的是刀锋啊,想要落脚,想要扎根,
我们尽管沉睡哪怕伤痕累累,
所以,温度必须再降下去,
直到一切还在颤动的都回归平静,
你要站到变迁的对面,捂着心脏发誓,
这就是绝对,是最亮的光正填满最深的黑洞。
▌ 罔两问景
有些人一辈子都不说话,她们是不受污染的,她们听不懂人与人争吵,却能追随河流里卵石的迁徙,日落后风向的流转,她们点起蜡烛,让火苗代替舌头耐心地舔舐这世界,火苗被镜子送往远方,就像是铁笼里穿蓝裙的公主踮起脚想要逃逸,可是万物都有关联,不受污染的人就不会遗忘,远去的光与她们掌心的疼痛共鸣着,星有相,地有形,她们的身体里有王国之外的法则。
▌ 落实思树
真正的圆是不存在的,在这个残缺的世界里。柳树被风吹拂,对面是开花的橡树,鹅黄的新芽与嫩绿的流苏就像是镜子两端的纹饰醒来,就像是被分割的左手与右手仍在遥相呼应。牵着手的人已经走散了,如果下雨那是因为圆形的瓮在鸣响,如果这圆是完美的,我那些死去的朋友就能循着远去的路回来,她们真的想要回来吗?牵挂就是撕开已经愈合的伤口,揭开这个残缺世界的面纱,那么遗忘呢?我试着在灾难之地种树,柳树和橡树每年都在沉睡后醒来,它们比人类更接近真理,它们的不完美能够被原谅。
▌ 乘虚登晨
如果不能拥有很多重人生,就像花瓣簇拥着花瓣那样,至少我可以尝试另一种声音,说什么并不重要,河上的流光无意倾诉什么,砂石渐渐覆盖雨后倒塌的树并不意味着有消息需要被传递,黑顶白腹的渡鸦从不搭理闯入它们世界里的人影,好吧,我们也该放弃无谓的交谈,我只是想要听见自己用不一样的声音抚慰自己,抚慰和训斥又有什么分别呢,我想要看见自己拾级而上渐渐远去的背影,如果灵魂可以出窍可以缓慢地移动,就像悬浮在雾中的灯那样,我对自己说:非人看灯灯看人。
▌ 雾与艾琳娜
我吃掉海边的村落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是雾,
我想要与叫作艾琳娜的女孩触碰额头,
她盘腿坐在熄灭的火炉前编织毛线,
她从后门走出厨房去倒簸箕里的纸屑,
她撕下面包一角擦拭画布上炭笔的痕迹,
她已经试过身上的围裙但灰上加灰得到更深的沮丧,
她们都叫做艾琳娜,我想要有多少块额头
就能伸展出多少根触角分发安静,
我没有形状,我可以绽放出无数嘴唇
却不用来亲吻,我也不喜欢手指和抚摸的轻佻,
我捂着太阳让它虚弱成你无法投递的情书,
收件人都叫做艾琳娜,世上叮当作响的铃铛艾琳娜。
▌ 独眼巨人和没有人
皮埃尔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因为没有人叫他皮埃尔,
他穿的袜子破了洞,
他的大脚趾可以调皮,
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持严肃,
他睡在河边的帐篷里,
只有在睡着后才有勇气走进雾中树林,
河水好像喧嚣又好像很遥远,
他不喜欢被埋在坟里,
因为没有人来看望皮埃尔,
树林的心脏好像在跳动又好像很冷静,
火炉烧光了木屋,
火车穿透了冬天的田野,
皮埃尔握着大脚趾在沙地上画陌生的城市,
那里,流浪汉用陌生的方言呼唤流浪狗,
皮埃尔什么都听不懂,
他早已丧失了学习的热情,
他捂住耳朵和眼睛,说这里没有人。
▌ 独眼巨人没有父亲也没有孩子
我一无是处,只擅长
在夜深时无缘无故地嘶声嚎叫,
幸运的我从未挨过打,
因为别的人都睡死了,或者死透了,
就像雨天其实看不见孤零零的月亮,
而月亮看不见天外彼此隔着巨大黑暗的星辰。
大家都坐船离开了,哪怕那些
比纸薄的船漏着水沉到了世界的另一边,
所有的水都想要逃离
而所有的火都压在了我的喉咙底下,
可是什么能被压住,你来告诉我,
你不是妖怪,你是我爱过的每一个人。
荣耀的分配也许有尊卑贵贱,
但痛苦和此刻我扭曲的脸偷偷尾随你们每一个人,
来吧,来跳舞吧,来吃糖吧,
你的双肩上坐着两个尚未出生就已被撕碎的孩子,
你的手腕上刻着父亲被烧成灰的钟点,
父亲不是我们的来处。
▌ 歌谣I
他说:我要去巴黎,
和流浪狗一起吃睡,
直到忘记人类的语言,
但我会等你,等你教我再次说话,
说一些只属于我们的谜语。
比如:爸爸被吊死的那一刻,
整座树林都变得透明,
谁都能一眼望见过去和未来。
爸爸的骨架是黄金,
树林是燃烧的蓝色火焰,
是上涨的海面或者下沉的天空。
又比如:我们要用手臂搂住手臂,
用胸膛紧贴胸膛,
用腿纠结腿,然后,
耗尽力气的我们就一同迎接审判,
一根睫毛是抵挡不了洪水的,
两根睫毛也改变不了什么,
那么,拧成绞绳的两根睫毛呢,爸爸?
▌ 歌谣II
雨还没停,我已经去过巴黎了,
在电话里隔着可能是印度洋也可能是大西洋
还可能是太平洋怒吼的皮埃尔好几年前就死了,
我不是流浪汉更不是流浪狗,
我不会飞所以一直在坐火车甚至还有公交车,
我坐在椅子上睡觉就这样横跨整片整片的大陆
因为哪里都没有床,我也没有枕头
除非梦里的皮埃尔变得柔软,
他已经躲在石头里好几年了,
我有时用指肚摸石头有时用指节敲石头,
我说,你回去了吗,你回到哪里去了啊,
你不许我挂断电话也不给我寄山茶花,
我就要下车了,我就要抱着怀里的石头去爬山,
可能是阿尔卑斯山也可能是阿巴拉契亚山
还可能是爱人们的尸体堆成的山。
▌ 艾琳娜皮肤黝黑,头发雪白
她坐在马路中间,临时搭建的凉棚下,弹一架油漆就快掉光的旧钢琴,风很大,蜜蜂不能接近开得太早的山茱萸花,马路另一头的酒馆里外都挤满了跳舞的人,但是她在弹另一首歌,一首除了她自己谁都听不见的歌,她的头发在风里散开,如果头发能够离开她的头,像蒲公英的花萼那样,未来的很多个四月里,会有更多的她生根发芽占领这座小镇吗,不要害怕,她也不知道自己边弹琴边对谁说话,大家都在这条街上等待日落,谁都不会连累谁,接下来的漫漫长夜可能会下雨,也可能会有燃烧的铜从天而降。
▌ 冰雹停息之时
这里随时会下冰雹,清晨、正午或深夜,无论阳光明媚或是星光璀璨,都抵挡不住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从高空向人间投掷的冰雹砸断了树枝,砸穿了屋顶,敲响了铜做的丧钟。我们可以忍受无趣的人生,甚至开始编造滑入死亡的秘密甬道,却不想顶着脑袋上明晃晃的血窟窿去死,我们躲进地下岩洞,点燃鲸鱼腹部和自己大腿上的油脂,又吞咽下太多烈酒以至每个人无论清醒或是昏睡都痛得痉挛。我们挥臂,我们跺脚,我们像冰雹那样愤怒,我们也可能只是在跳舞,我们举起艾琳娜让她光着脚踩我们的肩膀和手掌,让岩壁上滴落的血在她血淋淋的头发里消失。我们哭着膜拜她比空气更稀薄的身影:艾琳娜,艾琳娜,外面的冰雹什么时候才会停?艾琳娜的声音像是血窟窿里爬出的白蜥蜴:三百年,三千年,三万年?冰雹终究是要停的,因为天上终究是要落下沸铜的。
▌ 不想扎根的三色堇
我想要往前走,去罗马尼亚、
保加利亚或者阿尔及利亚。
那都是些什么地方呀我怎么知道,
我想要往前走,却拖不动自己的身子,
插在土里的花懒得开放更不用说费力讨好谁,
它们是否还活着,要等到化雪后的春天,
我在过期杂志上见过罗马尼亚姑娘,
她们的蓝眼睛比耳环更闪亮,
我跟保加利亚姑娘在湖边一起喂过鹿,
她们把花手绢缠在银镯上,
如果能够往前走,我要向阿尔及利亚姑娘乞讨,
她们举起薄荷叶遮挡过于奢侈的阳光,
带我走吧……过路的姑娘们……
你们都是自己把自己当成孩子宠爱的小妈妈,
你们拆散了地图上的线索和帝国的城墙,
来呀把我拔起来,我不会跳舞,
但你们揪着我的长发就像是拉弓啊射箭啊,
往前走啊,去眼睛望得见的星空和望不见的虚空。
▌ 重 生
被辜负了,即便只是在梦里,也仍然真切。
她的孩子们有摇晃在风里的卷发,
她给我的圆形东西也许是镜子或扇面,
我脚下的台阶通向巨大的回廊。
我们都被困在这座宫殿里,
是谁,趴在穹顶上偷窥这里的升降,
升起的,是悬空的葡萄藤,
降下去的,是我们血管里的水银。
她答应过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手里曾经有过什么,触觉并没有留下记录。
离手的礼物命令回赠,她在槲寄生
缠绕的窗棂下拦住我——为此,我只能摔碎
她给我的圆。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爱不是循环往复的平稳,被困的孩子
拍打着墙壁,她们急于出生,急于陷入
更宽广的困境,为了摆脱这里的温暖和潮湿。
▌ 那个寒冷又干燥的地方
光不仅有温度,还有湿度。这里的光总是很冷,蓝里带着丝丝缕缕的灰,像是一件穿旧的衣服,或者咳嗽着的婴儿。风慢慢地变得强劲,陌生的女人从头到脚裹着围巾自言自语,她在说些什么?她在说这里的光很冷,以致火烧着烧着就熄灭了,好在天还亮着,可是天亮着亮着就黑了,即便没有光,这里也是干燥的,溪流在树丛的那边,水里的光有时是破碎的但这真的无所谓,我打碎了玻璃却并没有受到惩罚,我的手指被割破了,血慢慢地盈满裂口并且溢出来,陌生的女人移开她的眼睛,她什么都没看见因为光正在破碎,树丛在风中簌簌作响,正在破碎的风把自己包裹起来成为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