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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扎根笔记|崔沁峰:来自生活的答案——回望临潭挂职岁月
来源:《作家通讯》2024年8期 | 崔沁峰  2024年09月29日08:30

【栏目语】

2024年,《作家通讯》全新改版,推出新栏目“扎根笔记”,邀请在基层一线工作、驻点、深入生活的作家、文学工作者分享他们对于广袤大地和人民生活的观察与体悟,展现新时代作家和文学工作者“向人民学习”的精神风貌。

来自生活的答案

——回望临潭挂职岁月

崔沁峰

在移动互联网时代,我们在快节奏的生活中快速吸收着新消息,也面临着新问题,来不及寻找答案。在城市长大、校园毕业便直接步入社会的青年人,不免产生彷徨。刚过而立之年的我,幸运地得到了参加中国作协挂职帮扶的机会。于是我带着明确的帮扶使命和任务,从北京前往千里之外的甘南高原工作、生活。这段人生之旅我收获了什么呢?生活给了我意想不到的答案。

文学:光照在心头上

我挂职的高原小城叫临潭,地处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相接的甘青川交界,从北京出发,辗转飞机、汽车,9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县城。这里海拔高,早晚温差大,才8月末,入夜后就仿佛入冬了,街上空荡荡的,寒冷僻静。宿舍楼离办公楼不远,更加安静,仿佛楼里没住什么人。对比大城市的快节奏生活,这难得的安静反而会令人产生焦躁之感。办公楼里总有一些辛勤加班的人,起码大厅的灯是亮的,所以我常常选择待在办公室里。

我的办公室里有很多书,是前几任挂职干部陆续留下的。我的前任挂职干部是一位作家,我刚到临潭时,他特意和我说,这些书他就不拿走了,让我好好看,珍惜这段时光。同时告诉我,阅读有时可抵消孤独。我现在依旧记得他和我说这些话时,还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膀,仿佛是对接班人的殷切嘱托,也象征着新老挂职干部完成了交棒。单位领导送我们来时,提到中国作协定点帮扶临潭,持续选派干部挂职,正是一种力量的接续。所以我一直都清楚地知道,我不仅是中国作协帮扶队伍的一分子,更是驻扎前线的通讯员,使命任务重大。

初到临潭,远离原有的生活,我夜晚的时间变得富裕起来。吃完晚饭,我经常会绕着县城走一圈,有时和家人道过晚安后,手机都刷累了,可夜依然漫长。每当这时,我就不自觉想起前任干部的话,于是便翻起了布满案头的书——从临潭县志、政协文史资料、文旅推广手册,到熟悉的文学类图书,以及近年来中国作协定点帮扶临潭出版的20余本文学丛书。我将它们排列整齐,逐一翻阅。看过后我才真正意识到临潭成为久负盛名的中国“文学之乡”的原因,原来这个县里竟然有这么多文学爱好者。他们有的是各乡镇单位的工作人员,有的是书店的打工者,也有纯粹的农民。他们都是利用业余时间写作,小说、散文、诗歌,均有涉猎。作品中,他们孜孜不倦、热情讴歌着自己的家乡,抒发高原生活内心的独白,记录着家乡的历史与今天。通过这些书,我对这个陌生的西北小城产生了兴趣,对临潭的厚重肃然起敬。我想,这应该就是文学的力量。

我不禁暗自反问自己,在北京,有多长时间没有集中精力阅读了呢?何况自己还是个“文学工作者”!我读着前任干部们留下的书,也接续着他们的帮扶之路,和县里的作家、文学爱好者打交道。那些曾经读不进去的书,成了漫漫长夜的伙伴。我不疾不徐,不定目标,就只是阅读文字本身,有时停在一句话、一个词上许久,感受文字背后的意蕴,随着指针流走的时光也变得充实起来。散文诗是我此前完全没有接触过的文体,在甘南却有很多人写。我阅读本地作家、融媒体记者花盛赠送的散文诗集《慢慢老去的冬天》时,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作品大多描写的是甘南的乡村、雪山、草地、格桑花,还有作者的童年以及他的家乡党家磨。我在字里行间感受到临潭作家心中一团团的火在冰冷的高原燃烧,我在暗夜中看到了文学的光亮。

某次参加县“两会”,一位颇有声望的县人大代表郑重地和我说:“感谢中国作协的帮扶,那么多来帮扶的干部,给我们本地作家出了那么多书,把我们曾经口口相传的故事、家乡的历史文化和秀美风景变成了书,让我们随时可以捧起翻阅。”这一刻我仿佛突然领悟了我们定点帮扶工作宗旨“文学润心,文化助力,扶志扶智”的含义,文学的光已经温暖地照在了临潭群众的心头。在这两年中,中国作协各单位的同事们积极投身定点帮扶,发挥文学资源优势,坚定地延续“文学润心”理念。我挂职期间,临潭迎来了中国作协文化帮扶作家记者小分队,实现了中华诗词学会和池沟村党建结对,发起了“全国拔河之乡·临潭杯”拔河主题全国征文活动,举行了“《诗刊》走进‘文学之乡’临潭改稿班”“《中国校园文学》作家进校园”等一系列文学活动,我也在认真做好每一项让文学在临潭发光的工作,助力临潭的文学事业,帮助作家成长,使“文学之乡”的文学之花更加灿烂,扎稳文学在基层的根。文学是为人民的事业,在基层工作生活,对一个文学工作者来说是很宝贵的机会。

高原:苦寒蕴藏能量

临潭平均海拔2800多米,年平均气温3摄氏度,只有七八月份有夏日迹象,其他时间都是冬天的感觉。刚来时,我因缺氧及气候严寒感到不适。例如我常常刚睡着就会被憋醒,爬楼梯到二层竟然就气喘吁吁了。白天紫外线强时温度很高,一下雨就冷得仿佛要失温。这样的气候也使得当地土地贫瘠,农业生产条件差,历来是贫困之地。

临潭曾有一段独特的“陇上江淮”历史,明洪武年间,大批江淮军士举家移居至此,给这里带来了丰富的文化资源,所以人们也称此处为“洮州”。临潭16个乡镇被划分为东西南北4路,也就意味着临潭有4座大门。一次下乡调研,我专程前往从没去过的“东大门”三岔乡。我阅读资料时发现,虽然目前进出临潭主要走“北大门”冶力关,但从文史资料来看,三岔乡所在的“东大门”一度是古时进出临潭的要道,也就是著名“唐蕃古道”的洮岷段。我和地方文史学者、诗人张俊立先生聊起这段历史时,得到了他的认可,他介绍说,历史上宾客来访、官员走马上任,基本都是从三岔往来,那里接通岷县、陇南、川蜀,是一条官方的“茶马古道”。难怪三岔境内能有临潭古洮州八景之一的“黑岭乔松”,因为这里曾经人流熙攘,雅士云集,故有诗文咏之。

三岔乡的乡政府建在三座山岭的交汇处,形成天然的三岔路口。村子大多分布在一道道山沟中,空间逼仄,农田少,致富手段少。每次下乡,尤其是到群众家后,我都忧心忡忡,眼泪常在眼眶里打转。艰苦的自然环境限制了当地的发展,但我也明显感到在国家政策的助力后,群众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在精神上也立起来了,大家团结互助,想干的事也可以干起来了,这在合作社的建设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我们此行是来调研产业发展的。早就听说三岔的药材好,几公里外就是著名的“当归之乡”岷县,土地毗连,地气同源,于是乡里也打出了“药材之乡”的发展品牌。乡里有明确的发展定位和目标,令人振奋。

我们走进一个规模较大的药材合作社,院子里是热腾腾的劳动场景:男人们正在装车,女人们则在给当归、黄芪等药材打捆。我好奇地拿起几样药材近距离观察,感叹道:“可惜高原冷,不利于农作物生长。”旁边合作社的负责人说:“好着呢!咱们这个海拔、气温,长出的药材是最好的!”见我不解,乡村振兴工作站的干部笑着说:“老李,你再给详细讲讲嘛!”被叫作老李的村民解释说:“药材就是要在寒冷的气候下生长,这样长得慢,反而密实,才能保住营养价值。”我顿时懂了,这是我的知识盲区,我为我刚才唐突的感叹汗颜。是啊,这些药材大多是植物的根部,埋于地下不见阳光,暗自生长,吸纳天地精华,因此具备了非凡功效。

高原的发展条件欠缺,但也有一定的相对优势和比较优势。老李的合作社就充分发挥了这种优势,带动群众脱贫致富。院子里干活的老乡是脱贫群众,农闲时打工,增加收入。如今群众都看到了药材种植的收益,信心、期待有了,但只有通过合适的组织带头,才能连点成线、聚线成面,把药材的营养价值发展成富裕一方的产业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合作社就是产生动能的基础单元。这么看来,这皮肤黝黑、不爱作声的老李真不简单,既是药材方面的“土专家”,又是经营方面的“带头人”。

再后来,我逐渐对高原苦寒、缺氧的气候有了新的认知。比如夏季气温低,外地游客便可以来消暑;比如当地物产有益气补血等特殊功效,很值得关注。2023年夏天,随中国作协文化帮扶小分队来访的作家郑彦英先生也关注到这一现象,写了《临潭寒韵》一文,讲述了高原气候的价值。更重要的是,这种气候也造就了当地人骨子里坚毅不屈的性格。我见到了越来越多像老李一样行胜于言、默默行路的攒劲人、带头人,他们带动着乡村的发展。而高原挂职帮扶生活于我而言也是一种身心的历练,我的身体逐渐适应了高反,掌握了高寒气候变化的节律,更重要的是我认识到这种苦寒也是一种财富,告诫自己不要轻易抱怨环境,要努力适应。高原那种看似苍莽无形却精气神十足的独特气质令我难忘,成为我力量的精神根基,也更加理解古人所说的“梅花香自苦寒来”的道理。

拔河:团结激发合力

说到临潭的独特,有一项“万人扯绳(拔河)”元宵节民俗活动不得不提。拔河现场气势宏大,拔绳长达1.8千米。这项民俗传承了600余年,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临潭也因此被授予首个“全国拔河之乡”称号。自小学运动会的一次拔河后,我20多年再没接触过这项运动。到了“拔河之乡”后我发现,这里所有人都对拔河津津乐道。当两个人打不开话匣子时,说起拔河话题,无论再怎么生分,也能热情地聊起来。

同时,临潭积极开发利用古老的拔河资源,在中国拔河协会支持下,较早地创立了“冶力关杯”中国国际拔河公开赛。这是个标准的体育竞技活动,也可能是举办地海拔最高的拔河比赛。冶力关的山水田园风光给历届来宾留下了深刻印象,这项拔河公开赛日益成为文体旅融合的活动。在临潭,拔河既有民俗意义,又有体育意义。在参与筹备新一届“冶力关杯”中国国际拔河公开赛的过程中,我有幸接触了几位中国拔河运动专家,还曾经在一次拔河演练中小试牛刀。我毫无保留,用尽全力,但依然败下阵来,被对方拔得人仰马翻。我内心一开始认为是对方人多,劲儿大,我方高原缺氧导致的。在一旁的拔河专家张教练见状说:“拔河其实是个讲究技术的运动,不在于谁先发力、使多大力气,而是讲求齐心协力,劲儿往一处使,先稳住重心再形成合力。合力最重要,心不齐、动作不统一,人再多也会败下阵来。个人贸然发力,更是不起作用。”听他这么一说,我恍然大悟,比赛那几天,我观察后发现,两方人员握紧绳子,身体后仰,几乎接近地面,像划龙舟一样整齐划一。起步时并不是我们想象的要大动干戈用力拉拽,双方看似没有动静,稳稳当当,实际上脚底板正在摩擦,重心在调整,这是队员们磨合蓄力并逐步形成合力的过程。而往往输赢也就在一瞬间——形成合力之后的不久,胜负即可分出。

一个看似司空见惯的运动竟然蕴藏这么深刻的内涵,大家都觉得应该弘扬挖掘拔河的文化和精神特质,使得拔河在临潭不仅有民俗和体育意义,还能有文学意义。后来,临潭县和我的“娘家”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及其所属的中国作家网、《中国校园文学》等单位,以及中国拔河协会、甘肃省作协,共同策划举办了“全国拔河之乡·临潭杯”征文活动,数百篇文学作品共同书写拔河活动,用文学深刻入微的笔触丰富了拔河活动的内涵,最后还结集出版了《走!扯绳走——“全国拔河之乡·临潭”拔河主题文学作品集》一书,由中国拔河协会会长何珍文先生作序,意在用文学的方式书写一项体育竞技活动,记录群众心中悠长的拔河故事,激励新时代“全国拔河之乡”临潭的发展,为临潭的建设注入一股“文学合力”。题目“走!扯绳走”是一句临潭方言,意为呼喊伙伴去拔河,也具备一种互相鼓劲的意味。这项古老的活动能在临潭传承600多年,可见它与临潭这片土地和人民的精神是统一的,它传递出的“一根绳、一条心、一股劲、一个梦”的精神,也是临潭这方多民族聚居、气候高寒的土地所孕育出的坚持、团结、拼搏、不服输的奋斗精神的体现。靠着这股精神,临潭打赢了脱贫攻坚战,扎实推进着乡村全面振兴。

拔河运动强调团结协作,我们工作生活中所经历的事,大多也是需要团队协作的,所以拔河的启示非常有益。团结激发合力,行稳才能致远,从一项体育运动中得到如此多的精神启示,这也是临潭的工作生活给予我的宝贵能量。

时光如梭,回望我在临潭700多个日夜亲身经历的高原小城生活,感慨万千。我一直敬佩那里的人民,对我而言,缺氧、寒冷和充满未知的生活,却是他们的日常。我也敬畏那里的环境,那是一种美好和艰辛并存的自然状态,人们在与特殊环境和谐相处的过程中,正阔步走在一条昂扬的振兴发展之路上。带着这些难忘记忆和珍贵收获,我又回到了茫茫都市。我相信这段宝贵岁月给我留下的财富将继续伴我前行,在我困惑、疲倦或是想再追问什么答案时,适时地给予我回答。

我感恩扎根基层这段岁月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