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月秋梨
在北方，中秋节前后几天，天朗气清的夜晚，银色的月光饱含水意。水银泻地，就是这样的感觉。明月高挂，大地浮上一层水光漾漾的银光，里面有很多诗意的倒影，也会有赏月人自己的影子。有一年，我在铁门关的一片梨园边，看到的月亮却是金色的。金月下的秋梨，一颗一颗，悬浮于清潭之上，凝成水滴状的意象，时不时地出现在记忆里，离枝落水，溅出酥香润心的扑通声响。
我是个游泳人，曾一度醉心于摄影。自从那年横渡了博斯腾湖，便与它有了特殊的感情，把孔雀河当作它的孩子。就在那年深秋，我再次来到博斯腾湖，从出水口启程，沿孔雀河拍摄风景。中秋节的前一天，夜宿铁门关，看到了不一样的金月亮。
摄影人追求朝阳与夕照这两个时段的光影。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开车从库尔勒市出发去铁门关，计划日落之后返回。
铁门关是天山南麓库鲁克山和霍拉山之间，孔雀河冲开的一道峡谷，现代公路修通之前，是古丝绸之路从焉耆盆地通往塔里木盆地的咽喉要道。史书记载，东汉时古焉耆国在此设关，晋代《水经注》称铁门关。《明史·西域传》记载：“有石峡，两岸如斧削，其口有门，色如铁，番人号为铁门关。”
怀古，看河，拍景，我对此行多有期待。
进入峡谷，先看新建的铁色关楼，再上孔雀河水库大坝。站在大坝，看里面拦截的河水，青幽灰暗，不安地涌动，拍打着两边的山崖，似乎在诉说不能奔流的委屈。脚下水声隆隆，河水穿过人工开凿的山洞，流向发电站，为上下游五县一市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二师的几个团场，提供源源不断的电力。然后从另一条山谷，流回下游的河道。
大坝外的老河道里，只有从泄洪口流出的少量河水，在遍地卵石中浅浅地流淌。天色渐晚，阳光有了摄影人喜欢的质感。我走走停停，利用浅水的倒影拍摄造型独特的山峦树木。
转过一个山角，突然间，传来一阵“乌汪、乌汪”的犬吠。抬头看到不远处是一片梨园，一只威猛的大狗，从那里朝我警告式地吼叫。静静的河道里，大狗的叫声激起波浪般的回响，显得深沉而有威慑力。我在惊吓中注意到，它守卫的是一片难得的美景。
那是一处利用河湾高地开垦的田地。水库坚固的大坝排除了老河道的洪水之忧，不多的流水可以用于浇灌。主人栽上梨树，在高地邻水的一侧，筑起整齐的石堤，利用河水迂回形成的水湾，稍微加高下游的河床，积成一个清澈的水潭。一架自制的水车架在水潭上，可以很省力地提水浇地。河湾上一座简易浮桥通向梨园和房舍，篱墙围成椭圆形的园子，一道柴门扎住桥头的入口。清潭，浮桥，水车，篱墙，石堤，枝叶泛黄、果实累累的梨树，构成了一处特别的景致。
大狗的叫声惊吓我的同时，也叫出了梨园的主人。我在水潭的对岸和他打招呼，提出想去看看他的梨园。他欣然同意，呵斥住大狗。我走上浮桥，看到水潭里映出一片金色，与梨园浑然一体。色调一致，又层次分明。我在浮桥上拍了好多张照片，过桥进入梨园，水滴状的香梨，在斜阳里透着成熟的亮光。借着树的光影各种拍摄，我忘记了时间，直到最后一抹阳光从山头退去，一轮圆月早已升起。
我意犹未尽，提出想借住梨园，主人爽快地答应了。一人一狗看护园子，对善意的客人是欢迎的。我从车上搬下行李睡具，一些吃食与一瓶酒。主人园子里种有蔬菜，热炒一个，凉拌一个，就着月光，我们在水潭边的石堤上对饮攀谈。这才知道，主人姓秦，32岁，开出这片梨园已有6年，面积26亩。现在到了盛果期，香梨品质上乘，每年的收入令人满意。等香梨卖完，他就回到城里与家人团聚。小秦脸上透着甜蜜，我盛赞了他的经济头脑和造田艺术。
库尔勒香梨，维吾尔语叫“乃西姆提”。传说这个品种的第一株梨树就诞生于铁门关。很久以前，铁门关有一位叫艾丽曼的姑娘，为了改变贫穷的生活，她向东翻过很多座大山，骑死了很多头毛驴，终于寻得九十九种梨树苗。为了给梨树保湿，她把小苗放入掏空的南瓜长途带回。梨树栽培后，九十八种死了，只有一株与本地野梨嫁接成功。梨子成熟后，香甜娇嫩，落地即碎，能变成银子。艾丽曼把这株梨树的枝条分给乡亲们嫁接，一种最好的香梨树诞生了，不到几年就栽遍孔雀河畔，成为当地的特产珍品。新疆盛产水果，很多水果传入其他地区，梨则是从其他地区传到新疆的一种。
铁门关隐于崇山，孔雀河冲积出一片肥沃的土地。这里水源充足，阳光通透，空气纯净，梨树生长繁茂，最长的有200年寿命。结出的香梨个大皮光，色亮肉细，汁多香脆，驰名中外，远销世界各地。但铁门关的梨树数量有限，能吃到这里的香梨，成了难得的享受。小秦在传说的香梨起源之地，开垦出一片风水独具的梨园，等于拥有了一座宝库。我有幸在香梨成熟的季节来到，借宿园中，有一种踏入宝地的奇妙之感。
水滴状的香梨，是天山南坡的阳光与孔雀河的水，在铁门关峡谷里的完美结晶。寂静的梨园，成熟的香梨挂在枝条，犹如秋日晨曦里硕大的露珠，表皮特有的蜡质光泽，染了一层秋阳的金亮，又加了一抹天山红。咬一口香梨，阳光在水滴里过滤一百多天留下的甘露，不留一点杂质，骄阳化雪般滋润出心田里酥软的甘甜。
那一夜，我和小秦坐在石堤上共饮。香梨是一道菜，月亮也是一道菜。香梨是金黄的，水潭里的月亮也是金黄的，我们陶醉在静夜的金黄里，有一种梦幻的奇异感。
峡谷两边的山峰陡峭耸立，大大的月盘，不偏不倚，挂在两山之间的正当空。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是银色的；低头看，水里的月亮是金色的。我反复对照，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深秋的水潭，先映了梨树的金黄，月亮映在这样的底色上，也成了金色。一瓶酒喝完，夜已过半，晕晕乎乎中，我看水潭里的月亮还是金色的，天空的月亮也成了金色。
我在金色覆盖中进入梦乡。一觉睡到天亮，酒醒了，月亮也走了。
回想前一晚的月亮，因为铁门关峡谷被群山封闭，空气纯净，提高了月光的亮度。以致夜半时分，地上万物看起来依然是白天的色彩，梨树的黄叶还是白天的黄，香梨映入水潭，犹如悬浮夜空，与金月相伴。由此想来，中秋前后的几个夜晚，这个水潭里的月亮都是金色的。
我与小秦告别，想着他的香梨，白天有金色的阳光照耀，夜晚有月亮的金色浸染，再过几天，品质会变得更好，一定会卖个好价钱。
那年之后，每到中秋节，我便想起铁门关的金月。库尔勒香梨是中秋水果的必备品，吃香梨，品美酒，夜里做梦，还会看到那个水意漾漾的金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