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纪实版)2024年第7期|史佳丽:走进三江源——三江源国家公园巡礼
三江源国家公园总面积19.07万平方公里,占第一批设立的5个国家公园保护面积的83%。未来,国家规划,将最终设立49个国家公园,面积110万平方公里,三江源国家公园占全部的五分之一。如果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述三江源国家公园,可以用这样六句话来概括:三江源国家公园是万山之宗,是众水之源,是野生动物的天堂,是人间的净土,是寻找诗与远方的圣地,也是摄影家心驰神往的殿堂。
——摘自《三江源国家公园建设工作情况汇报》
去可可西里
从格尔木出发前往三江源国家公园的时候,天正在下着小雨,阴沉沉的天让心中又多了一丝担忧:第一站是216公里外、海拔4479米的可可西里索南达杰保护站,按照我们的经验,200多公里的国道4小时之内一定可以到达,行程单上居然写5个小时,想必是非常艰难坎坷的路途了。来自平原的我们,本来就面临高原反应,还在雨中走青藏高原的输血之路、最繁忙的109国道,这是太大的挑战了!果然,一路见到两起车祸,因事故还造成半小时的拥堵。还有一次,一辆庞大的货车开到我们对面时突然打滑,要不是给我们开车的藏族小伙子反应机敏,速打方向盘躲到对面车道,后果不堪设想。
路过海拔3700米的昆仑神泉的时候,雨还在下,从西宁过来陪同我们的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的景姑娘兴致勃勃地介绍:传说当年文成公主进藏因受风沙阻碍无法前行,只好下辇将随带的佛像请出祭拜,正在拜祭之时突然一股清泉从佛像前喷涌而出,这便是昆仑神泉。此泉冬夏恒温7℃,已经开发出的昆仑泉矿泉水就是这里生产的。我们不约而同地把手伸进泉水里——还真冰手!眼下正是三伏天,实在没想到居然这么凉。
举目四望,远处的昆仑山在乌云翻滚的天际下,苍苍茫茫,灰褐色的山脉半山腰以下才有薄薄的深绿色,阴沉沉的,酷暑季节尚且如此,其他季节基本就是白雪覆盖。如果没有云彩的移动变幻,就是很枯燥乏味的景色了。
索南达杰保护站因那部著名的《可可西里》电影而被人知晓。藏羚羊是青藏高原独有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1994年治多县工委书记索南达杰为了保护藏羚羊,一人与18个偷猎者枪战英勇牺牲。我们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到达索站时,同行的人已经有了不同程度的高反。
站里的工作人员出去执行任务了,只留下一个在给我们做午饭。这可忙坏了景姑娘,她给这位拿来氧气瓶,给那位抱来毯子,然后一边给我们沏奶茶一边告诉我们高反的注意事项,如同这里的女主人一样熟门熟路。原来,她每个月都要来三到四次,最多一周来过五次,甚至还住过这里!她指着我们坐着的藏式沙发说:“就睡在那儿!”幸运的是她天然的对高原反应“免疫”,说话间她又跑进了厨房,端来了新出锅的饭菜。
可可西里是人迹罕至的无人区,所有的供给都要从格尔木运来,索站连水都要从30公里外的地方打回来,所以,水在这里极其宝贵,一次用水都要用几种用途才倒掉,站上的人根本不舍得用水洗澡。
保护站的工作艰苦而乏味:救助国家保护的野生动物,捡拾过路人扔下的垃圾,观测各种生态数据……好在国际组织的呼吁和对盗杀藏羚羊者的打击,近些年偷猎者已经绝迹,不用持枪战偷猎者了。站里十几个人分两组,每半个月从格尔木轮岗一次,上来的时候带好蔬菜和生活用品,也要适应几天高海拔带来的高反,回到格尔木后依然要适应几天突然氧气充足造成的醉氧。因为艰苦和不便,站上清一色的男士,最小的是个藏族小伙子,16岁就来这里工作了,已经在这里工作了8年,最大的40多岁,他们轮流当厨师负责全站人的伙食,所以每个人都练出了好厨艺。我们见到的四个工作人员三个已经成家,都是夫妻两地分居,两个孩子的西然永平甚至还一家三地,孩子放在老家由父母带。没成家的小翟在西宁的大学毕业考入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就被派到这里工作,已经5年了,条件限制不方便谈女朋友,父母着急也没办法。他拿着钥匙,打开后院大门带我们看救助的藏羚羊。特别难解的是,每年五六月来自各栖息地的成千上万的母藏羚羊奔赴可可西里的卓乃湖产仔,多时能达2万余只,为什么它们会不惧千里迢迢的路途聚集卓乃湖集中生产,至今还是未解之谜。产后回家的途中,那些体质差的藏羚羊会掉队,救助它们是那段时间索站主要的工作任务。6只还在喝奶的幼崽被锁在房子里,单纯、天真,小翟成了它们的“奶爸”,每天用奶瓶给它们喂奶,小藏羚羊看见他以为又是送吃的,马上围拢过来;其他5只成年的藏羚羊在房后距我们3米开外警觉地注视我们。小翟说,藏羚羊生性警觉敏感,对人类怀有警惕之心。体力恢复好的马上就被放生了。通常,在可可西里无人区,这些藏羚羊是索站人每天见到的唯一种类的活物。当然,也有意外情况,偶尔会有出来寻食的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棕熊来拍门,由于三江源国家公园这几年生态保护措施得力,保护动物的数量大幅度增加。好像知道不能伤害它们,聪明的棕熊更加有恃无恐,站里人只能门窗紧闭,或者给棕熊备些吃食,让它吃饱喝足自行离去。
尽管七八月份是青海最好季节,也是最暖和的季节,我们到访的8月上旬穿着薄羽绒袄一点也没有热的感觉,保护站火炉上的大水壶烧着的水还在呼呼冒着热气,屋子弥漫着暖意,我下意识看了一眼天气预报,9度。据说冬天这里的气温更是达到过零下40多度,保暖是头等大事。
保护站小伙子的手艺真不错,做了四菜一汤,味道好极了,可惜因为我们高原反应严重,不能多吃。简单采访了一下,我们还要赶340公里的路到曲麻莱县。一个高反严重的战友,只能遗憾地返回格尔木了。
“有去无回的曲麻莱”
也许可可西里的名气太大,也许是我的认知有限,以为此行过了可可西里,就过了最艰难的路程了。我们在头重脚轻的飘飘忽忽中挥手与站上的小伙子们道别,仿佛这令人惶恐的高反也在挥手之间消失不见。因了这心理暗示,感觉轻松了许多,天空也配合着逐渐晴朗,行车路线在不冻泉从109国道转到了S308省道,道路开阔、平展,与拥挤繁忙的109国道有了天壤之别,车辆极少,仍旧是无人区,车子撒了欢向三江源国家公园腹地深入。
翻越了昆仑山口,随着温度逐渐升高,草原植被越来越好,视野中的绿色越来越多。越野车在宽阔无垠的草原奔驰,有了想张开双臂拥抱大自然的冲动。下午3点20分我们的车开上了楚玛尔河大桥,景姑娘让司机停车。“我们去拍红色的河。”她兴奋地说。
楚玛尔河又名曲麻河,是长江源流。“曲麻莱”藏语的意思就是“红色的河,广阔的滩”。因为河底是新生代古近纪的砖红色、紫红色岩石,河流呈现出一种红色,所以又被称作大地之血,楚玛尔河大桥长590米,越往中间走颜色越发红,砖红色的河在光和云的变幻中散发着迷人的景致。它是我们进入到三江源国家公园见到的第一个“源”,每个人的相机里都收获了数十张不同角度的照片。宽展、深沉、磅礴的楚玛尔河让我们暂时忘却了高反的不适,快活起来。看到我们有些得意忘形,景姑娘赶紧提醒:“这里是高原,走慢点,走慢点。知道吗,有个说法,‘曲麻莱,曲麻莱,进去出不来’。”啊?听闻此言,顿时让人大惊失色,就是说,曲麻莱比可可西里还要艰险!可是,现在回格尔木也来不及了,我下意识感觉一下,除了头微疼,好像没有其他的不适。继续前行吧,反正车上有景姑娘备好的氧气瓶呢!
终于晚上8点左右到达了长江源园区国家公园曲麻莱管委会,食堂备好了晚餐。作为国家公园的派驻机构,管委会的员工大部分家都在西宁或者玉树,吃食堂住宿舍是他们的日常,景姑娘就在这里与她在西宁的同事、刚刚来此上任三天的管委会赵主任重逢了。我们到的时候是个星期六,从办公楼到食堂,也没有个休息日的样子。负责接待我们的马主任说,他几个月没回过在西宁的家了,夏季最忙,平时就是回西宁开会时回家看看。国家公园成立他就到了这里,已经干了7年。听说有了新文件:在高原工作,一年的工龄相当于一年半,他盘算了一下自己哪年能退休回家享受天伦之乐。高原对人体伤害还是超出想象的,时间长了,心肿大、肺肿大、高血压等等高原基础病给每个在这里工作的人都打上了标记。“到基层是苦,把我派到这里来,就是带个头吧!”50多岁的老党员、老公安赵主任认真地说。与大部分机构臃肿不堪相比,管委会一共有45个编制,但只有42人,居然还有空缺!可想而知,在这些年公务员如此火爆的当下,要不是条件艰苦,哪个机构不早就挤满了人?!问他们:想没想过离开这里?回答:说不想是假的,可这工作总要有人来干吧?是的,此行下来,我们接触到的三江源国家公园的每一位员工,都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使命感,保护三江源的生态、守护好“中华水塔”是他们神圣的责任。望着他们沉稳、坚毅的黑脸膛不仅令人肃然起敬。
在曲麻莱管委会,我们还见到了红旗村的几个藏族村民。国家公园成立以来,实施的“一户一岗”的管护员制度给藏族牧民们带来了巨大的实惠,也调动起了他们保护家园、创造美好生活的积极性。园区2867户,每户一名管护员。牧民们对于成为管护员感到特别光荣,发给他们的制服得意地穿在身上,积极参加各种培训。我们见到的一个不会说汉语的管护员就是村里雪豹监测队的组长,用园区发给他们的红外照相机拍下雪豹的照片,传给公园管理局作为监测资料。当然这些都是他们的村支书、全县唯一一个大学生村干部翻译给我们的。支书是土生土长的当地藏族牧民,虽然是西北民族大学毕业生,但学的是藏文学专业,接触汉语机会不多,听力没问题,表达不流畅。他从自己成长的经历说国家公园成立后的变化,“2016年以后生态环境明显变好了”,“得益于好政策,和老百姓的愿望是一致的。从小父母就教育我们神山、圣水不能弄脏”。园区的牧民们环保意识非常强,自愿捡垃圾,出钱拉到300多公里外的格尔木垃圾场去,一车垃圾还要自掏腰包付300元处理费,可见,藏族牧民对三江源的爱护已经视为自己的生命。马主任讲起来还称赞牧民的保护意识“了不得,这在其他地方是不可想象的事!”上下同心,其利断金。有了国家的战略部署、政策支持,有了园区这些抛家舍业、不畏艰苦的干部职工,有了园区内这些可敬可爱的同胞百姓,三江源国家公园一定会保护得好好的。
离开曲麻莱的这天上午,在县城边看到了“黄河源生态文化旅游系列活动”搭建的临时露天会场,中心舞台上县歌舞团的演员们正在为“江源玉树 天上曲麻莱”文艺晚会彩排。他们跳着欢快的庆丰收藏族舞蹈,在导演的调度下有序地舞动着,会场周围五颜六色的帐篷以及摆动的彩色经幡,这些在三江源国家公园核心区的一切都在兴高采烈地展示着自己,仿佛在诉说着美好与幸福。
“中华水塔”里的黄蘑菇
离开曲麻莱继续往三江源国家公园的纵深处行进,前往“中华水塔”的核心区域治多。之所以称为三江源,是因为这里发源了长江、黄河、澜沧江等大江大河,是中国乃至亚洲的重要水源涵养地,也被誉为“中华水塔”。由于其独特的气候特征、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丰富的物种基因,具有不可替代的生态战略地位。三江源国家公园每年为中国及缅甸、老挝、泰国、柬埔寨、越南5个东南亚国家输送600多亿立方米的清洁水源,是10多亿人口的生命之水,2022年更是达到了900亿立方米。三江所经过的流域面积接近我国总面积的三分之一,域内生活着7亿人之多!
治多管理处域内平均海拔4500米,有“长江之源、百川之祖、牦牛之地、歌舞之乡、生态之源、动物王国、唐番古道”和“一江九河十大难”之称。还有丰富的矿产资源,因为要保护自然生态,不能开采。
从曲麻莱管委会到长江源园区治多管委会只有47公里,出发没多久就见到手捧哈达在两个管委会交界处迎接我们的治多管理处仁增多杰主任一行了。仁主任是不到50岁的康巴汉子,浓眉大眼,黑脸膛,亲自为我们当司机,驾驶技术无比高超,经常把我们一起的另一辆车甩很远,他说一般司机的技术都比不过他。这都是多年在他们地界内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练出来的,因为这几天都下乡,所以晒黑了许多,今天特意戴了帽子,“要不晒太黑了。”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玉树师范毕业就回家乡工作了,至今家里的许多亲戚还在放牧。从2005年开始的生态移民,很多牧民已经搬到县里或者玉树州,由于牧民的生活方式以及维护生态平衡和环保的需要,许多老人和上学的孩子常住县城,青壮年还是以放牧为生。说着,指着路旁正在吃草的牦牛群说:“一头牦牛一万多元,这家是百万元户呢!而且,牲畜的数量直接影响土质,畜牧业发达,草木越繁盛,这是大自然的平衡法则。”
这一路从北往南,气温越来越高,景色也逐渐色彩丰富,青山环绕,我们在山峦之间穿行,好像在纯净的绿色的地毯上奔驰,远远近近的牦牛群多了起来,可爱的鼠兔也频繁出现在视野中,牧民们夏季放牧搭建的“夏窝子”时隐时现,偶尔也有提着袋子的妇女在草甸子上弯腰在寻找什么。这引起了我们一行人的极大好奇:如果是捡垃圾,这地广人稀的高原,车都少见,途中见到的动物都比人多,没有制造垃圾的人,哪有垃圾可捡?难道是像挖田鼠的洞一样挖鼠兔的洞?可这里根本不种农作物,洞里哪有可缴获的“宝贝”?看我们七嘴八舌猜半天,仁主任笑着告诉我们,她们在采蘑菇,一种青海高原独有的黄蘑菇。近几年,随着环保质量的提高,三江源国家公园的生态越来越好,虫草和蘑菇的产量也大幅增加,通过培训引导,牧民也懂得了利用大自然赐予的特有的物种提高经济收入,改善生活水平。在这里,虫草和黄蘑菇是藏民夏季的一大笔进账呢。可惜我们来得有点晚,5月和6月是虫草的采摘季节,现在基本看不到了。黄蘑菇倒是有机会遇到呢!
车子在“长江第一湾”处停下来,没有高反的景姑娘欢快地爬到几百米高的观景台去拍照。她太爱这个工作了,路边的花草,飘动的云朵都能激发出拍摄的激情。没有专业摄影设备,她四下寻摸,找来两块石头当支架,趴在栈道尽头的山顶上,不停调整角度,最后固定手机倾斜30度放在悬崖边上,为了制作几分钟白云移动的视频,要连续拍摄20多分钟,之后合成。
景色是真的美!土黄色的水把一座泛着翠绿的山温柔地环抱起来,如同母亲的臂弯怀抱着婴儿。这水是长江源头通天河的水,她环绕山体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弧度,色彩鲜明,四周是连绵不绝的绿茸茸的群山,山野寂静,万物和谐,棉花般的白云在湛蓝的天上飘荡,令人心醉。一只觅食的山鹰看见我们以为能觅到食物盘旋过来,在我们头上抖动着翅膀翱翔,飞去又飞回。
到达治多县县城时,也是建县70年大庆,县上的赛马场是主会场,治多的居民藏民占90%多,一切都是藏族的风俗特色。全县的各个单位、部门都在赛马场搭建自己的帐篷,颜色不一的帐篷布满了赛马场,星罗棋布。仁主任带我们走进了最气派的三江源国家公园治多管理处的帐篷,茶几上摆满了年节才摆放的果盘以及炸好的麻花、馓子、奶酪、牛肉干等各种小吃,煮熟的羊头、牛肉、牛舌盘里还分别放了藏刀,我们一落座,就招呼我们动手吃。看我们有些不知所措,景姑娘说这相当于汉族的干果零食,直接拿刀子割吃就行。仁主任拿起一个羊头边和我们聊天边用藏刀片着肉吃,看着他吃得陶醉的样子,我们也忍不住笨拙地学着操作起来。景姑娘说别多吃,马上就开饭了。
时间不长,几道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了上来。原来,因为庆祝活动延续几天,每天管理处的人至少都有六七个在这里参加活动,伙食也直接办到了这里。
这顿饭,我们被一道鲜美的蘑菇汤征服了!如此的美味,人间难得!这种生长在三江源的无污染、纯天然的黄蘑菇彻底打败了我们挑剔的味蕾,不大一会儿,一大锅奶黄色的蘑菇鸡汤就被盛得见底了。鲜得醉人的黄蘑菇汤给我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以至于随后的几天的行程中,我们都心心念念这道美食。善解人意的仁主任说,一定带你们亲手采到黄蘑菇。
在一个清澈、澄明的早上,在蓝天白云见证下,我们的愿望达成了!一直沿着土路车辙前行的越野车突然就被仁主任开上了草甸,在草坡上奔行200米,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采蘑菇去!”果然,不远处的绿草里隐约可见小小的黄蘑菇,顶着露珠悄然生长。作家阿来的中篇小说《蘑菇圈》里说,蘑菇都是扎堆生长的,发现了一个周围必定还有若干个。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仁主任早就练出了牧民的本事,说火眼金睛、千里眼都不为过。我们还是来晚了,采到的九个蘑菇是牧民采过遗落的“漏网之鱼”,这大小不一的黄蘑菇对于我们来说本就是意外的惊喜,我和景姑娘把它们宝贝似的地装在袋子里放入背包。景姑娘说新鲜的黄蘑菇不能存放,很快就会生虫,晚上就让管理处的厨师为我们加一道蘑菇菜。到了晚上却因为采访的丰厚收获把黄蘑菇彻底遗忘了。
“既要考虑(环境)保护
又要考虑当地居民的利益”
没想到,从治多到杂多的路如此艰难!都是坑坑洼洼的山野土路,依然渺无人烟,400公里的距离,预计行程6个半小时,一个服务区都没有,翻越一个垭口又一个垭口。山风劲吹,无遮无拦,路上带的干粮,踅摸半天也没找到停车用餐的合适地方。风景倒是十分迷人,连绵不断的山峦,形体、外观大大不同,或俊朗,或奇俏,或挺拔,或陡峭,或巍峨,一瞬即逝,目不暇接,这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颠簸的烦恼。好大的国家公园啊!
在海拔5002米的日阿东拉垭口,澜沧江源园区国家公园管理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已经手捧哈达在迎接我们了。
澜沧江源园区国家公园管理委员会设立在杂多县。“杂多”为藏语译音,意为扎曲河源头,我们就是在扎曲河的陪伴下进入县城到管委会驻地的。杂多在治多的南面,随着纬度的降低,温度更高了点,植被也渐多,还有了柏树!与公园的北部相比,这里丰饶了许多。提起这儿,陪同我们的才仁文南主任操着浓重的藏族口音自豪地说:“我们杂多是这几个县里最富的!我们是冬虫夏草第一县,中国雪豹之乡,还是藏族山歌之乡呢。”怪不得路上他还跟着车上音乐情不自禁地哼唱呢。我问他:“你是本地人?”“几代人都生长在这里。”又指着开车的藏族小伙子说,“这是我表弟。”“那你们都爱唱歌喽?”“都唱啊。”气氛顿时欢快起来。生态环境改善了,虫草的产量也大幅增加,这两年冬虫夏草价格不断上涨,加上新冠疫情,对呼吸系统有疗效的冬虫夏草需求更大,所以园区里的牧民们都大赚了一笔。
为了落实“建设国家生态安全屏障、发挥大江大河水源涵养和调节气候功能作为完善青藏高原生态屏障安全格局”的任务,严控河湖、林草、湿地、荒漠、戈壁生态空间用途管制,将三江源全部区域纳入生态红线管控范围。先后实施园区基础设施建设和生态保护修复项目,提升草地生态系统,修复荒漠生态系统,保护河湖生态系统,拆除黄河源水电站并恢复植被,完成三江源区域内49宗矿业权全面清查、注销和退出,并开展了退出矿产遗址恢复治理工作。“恢复”就说明要打破现有的秩序,势必使园区内牧民生活方式改变,经济收入变化,园区百姓们牺牲很多。如何建立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的国家公园,在兼顾生态保护的同时改善民生是一个亟待破解的难题。高大挺拔的生态环境和自然资源管理局尼尕局长连用了两个“特别辛苦”来形容国家公园设立以来的工作历程。因为设立国家公园,是在一块白纸上画蓝图,全世界都没有任何经验可借鉴,考察完国外的国家公园,他认为,中国的国家公园应该有自己的特色,三江源国家公园应该有高原特色,公园的文化也应该有自己的特色。这个做过乡长的53岁康巴汉子,十分了解当地牧民的民生状况,对公园文化的建设也有更深的思考,所以他说,每一个决策都要反复斟酌、掂量,“既要考虑(环境)保护又要考虑当地居民的利益,让老百姓吃上生态饭。”从2016年三江源国家公园筹备他就来管委会工作,非常了解国家公园的发展历程,诙谐地感慨“国家公园跟我一块成长的,我老了,它长大了”。如今,为了园区居民的生活,三江源国家公园批准了两个特许经营项目:一个是昂塞大峡谷漂流项目,一个是雪豹观察自然体验监测,都是以当地老百姓为主导利用本地资源。前一个船长培训已经完成,因为新冠疫情还没大规模展开;后一个,选择了有条件的22家牧户接待体验者,既当向导,又开民宿,也做环境监管,平均年收入在4万元以上,吃上了生态饭。
经过几年的努力,藏羚羊由最初的2万多只发展到现在的7万多只,白唇鹿、棕熊、雪豹、野牦牛、岩羊等野生动物数量都大幅增加。新的问题又在尼尕局长考虑中了:食草动物增多与牧民的牲畜争食草场,而草地资源有限;路况危险,沿峡谷边的路雪天雨天险象环生;还有迫在眉睫的棕熊问题。棕熊智商非常高,相当于六七岁孩子,比其他动物难对付,数量的增多对人畜的危害越来越大。
棕熊真的很厉害呢!我们这一路就见到不少牧民的冬窝子(牧民冬天的住房,是固定的,一般建得结实;夏窝子就是夏天放牧需要临时搭建得比较简易的移动帐篷,通常在草木茂盛的地方)或门窗大开,或门和窗都卸掉,只保留门框和窗框,为的是方便棕熊进来觅食。如果门窗关闭,就会被棕熊拍烂,回来住还要重新修理。棕熊摸透人不会伤害它,越来越放肆。景姑娘还瞪大眼睛告诉我们:“你们想象得到吗?棕熊跑到牧民家,找到青稞粉自己做糌粑不说,还知道加上糖!”这是什么智商!尼尕局长也讲了一台红外相机拍到的画面:一只棕熊到一户门窗非常坚固的牧民家,发现无法进入,搬来两块石头,摞起来,站上去,爬到房顶,牧区的房子可不是钢筋水泥做的,熊爬上之后几巴掌打烂房顶,跳进屋里。在国家公园自然教育基地,有一头做攻击状的棕熊标本,当年这头成年雄性棕熊闯入了一户牧民家,牧民处境危险,报警后,警察赶到现场,几番驱赶激怒了棕熊,暴怒的棕熊扑倒一名警察把其咬伤,危急关头只能把熊击毙。警察是配枪的啊,才能熊口脱险。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北京大学三江源昂塞工作站。2017年成立的工作站是三江源国家公园内的第一个科研工作站,工作内容包括科研监测、公众力量参与、探索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棕熊光顾工作站时,恰巧那段时间人都没在,它爬上屋顶从烟囱掉到屋里,转了一圈,没发现食物,搞坏了客厅的一个椅背,因为门窗都是铁皮的,棕熊没能打开,最后把厕所的窗子拍烂钻出去了。“满地都是血脚印。”墨尔本大学毕业的秦站长说,这里最危险的物种就是熊,每年都有人被熊拍死。解决熊的威胁,自然是他们重要的课题。
看来棕熊数量的快速增长实在是让尼尕局长等管理者头疼的问题了。不管多苦多累,尼尕毫无怨言地肩负起为家乡也就是三江源发展的使命,甚至影响教育他参加工作走向社会的儿子,他的所思所想与所作所为都渗透着睿智和大格局。他同所有康巴汉子一样清澈明亮的眼眸说起三江源时的真诚、深情、豪气具有强大的感染力。
晚上6点是澜沧江源园区食堂开饭的时间。和曲麻莱管理处的情况相似,园区的员工们也是一日三餐吃食堂。在这里我们遇到了被尼尕局长称为土地专家的小王。不到40岁的小王,已经在这里工作了10年,以藏族人为主的地区,他这个外来人特别显眼。当年杂多招考,在西宁当兵的他,考到了这里,几年过去,在西宁当老师的妻子终于忍受不了两地分居之苦,离开了他。从此,他心无牵挂,除了每年探亲假回湖南老家探望父母,其余时间一心钻研业务。一个外来人成了藏地的土地专家,可想而知付出了多少努力。问他是否适应了高原气候,他说早就适应了,入乡随俗,连高原病都有了。说得如此轻松自嘲,好像说的不是得了病而是得了宝。
告别了尼尕局长,前往昂塞大峡谷的路上,才真真体验了路的艰难。越野车在崎岖不平的峡谷边悬崖上蹦蹦跳跳,右边一米开外的悬崖下就是奔腾不息的澜沧江,左面峭壁嶙峋。同行的男士紧张得不敢睁眼,我的手心里也捏了一把汗,幸亏外界车辆不能随意进入国家公园,园区内车辆极少,偶有会车也让人提心吊胆。开车的藏族小伙子倒是神态自若,胸有成竹的样子。也是,祖祖辈辈生长在这里,这里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家啊,哪有在自己家里紧张的道理?牧民把自然看作神灵的赐予,爱护大自然、保护大自然就是保护自己的家园。他们从草原利用者变为生态守护者和获益者,他们与山水相融、与生灵共处、与草木共生,成为民众参与保护、分享成果,基于自然解决方案的最佳实践。2019年,美国保尔森基金会组织的第三方独立评估报告认为,让世代居住在国家公园的牧民成为生态管护的主体,并使传统文化的传承在生态保护中发挥积极作用,这是三江源国家公园建设中的一大亮点。
我们结束三江源国家公园采访时,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瓦蓝瓦蓝的天空上白云飘飘,在高原上的国家公园一片祥和,山川壮丽,江水汤汤,碧草连天,景色宜人。这美景源于大自然的馈赠,也得益于园区员工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恶劣气候辛勤工作、无私奉献,还有园区内牧民像爱惜眼睛一样爱惜着“中华水塔”里的万物生灵。
一个个我们在三江源国家公园中接触到的人在我的脑海里闪回,作为7亿受益人之中的一员,我被他们深深地感动着,他们平凡而伟大,质朴而高贵。壮阔的三江源有了他们,有了政策的保障,生态环保意识的提高,科学研究机构的加持,三江源国家公园一定会因其独特的中华文化特色而屹立于世界公园之林!
【作者简介:史佳丽,资深编辑,编审,中国作协会员。历任编辑部主任、副主编、主编,电视剧、电影制片人。责编作品获“年度中国好书奖”,入选中宣部“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以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中国新闻出版报》《中华读书报》等年度好书和年度优秀畅销书排行榜。在《求是》《作品与争鸣》《新闻出版报》等报刊发表评论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