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4年第9期 | 辛酉:背对着你(中篇小说 节选)
开考第31分钟赶到考场;轮渡刚起航才追至码头;一路狂奔,却在地铁门合上的一刹那,急停门外。最近两个月,时间总是不够用,无论现实还是梦境,各种追赶,就像眼下这样!
1
来不及了,车的四个轮子刚抓住地面,车钥匙也没拔,我着急忙慌地冲出车子,撒丫子朝汇文小学的方向飞驰。
校门口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妇女陪着小米。大老远就瞧见小米的嘴噘上了天,一双大眼睛着火似的瞪着朝她奔去的我。老师见状,淡淡一笑,低头对她耳语了一句什么,大概是说:“你爸爸来了。”
小米大声嚷道:“他不是我爸爸,他是我的司机。”我虽跑着,却听得真切,字字入心。等我跑到她俩跟前,已上气不接下气,嗓子也冒了烟,想说话只能张开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老师手把手地将小米送过来,小米一把推开我伸过去的手,双手抓紧大书包的两个肩带,气势汹汹地径直和我错身而过,几个大步就把我甩在身后。
我在她身后碎步紧跟着,这会儿总算倒过气儿来,刚想和她说几句道歉的话,不经意间看到不远处,一个交警正在我车前拍照。这倒霉催的,我心里暗骂。脚下不由得又开始跑了起来,等来到车子跟前时,那个交警已撕下黄色罚单正欲往挡风玻璃上拍。他这一掌拍下去,二百块就没了,我这一天也白忙活了。
我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交警的“魔掌”。
“交警大哥,着急接孩子,您给通融通融。”我赔着笑脸哀求道。
交警侧头瞥了我一眼:“着急就可以违停?接孩子就可以违停?大马路是你家开的?”又冲刚刚走过来的小米说,“小朋友,你说你爸爸做得对吗?”
小米没好气地甩了一句:“他不是我爸爸。”说完后直接拉开后排车门,一头钻进驾驶员身后的位置上。
最终,那张罚单没拍到挡风玻璃上,被强行塞到了我手里,甭管我愿不愿意接受。我只好带着它和小米一起上路。
后视镜里,小米眉头微蹙,仍是气鼓鼓的样子,目光虽投向车窗外,实际上空洞得很。可能是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把我碎尸万段吧!给她当司机这一年多,这还是头一回惹她不高兴。我承认,我有点不知所措。
“小米还在生林叔叔的气呀?都是林叔叔不好,害小米一个人在校门口等了那么长时间。”
“今天周四,有小米最喜欢的美术课,小米又画什么了呀?”
“林叔叔给小米讲个故事呀?”
…………
我几次主动示好,背后都没有传来小米的回应。经过一个路口时遇到红灯,我转过头来再次和小米搭话。
“要林叔叔怎么做,小米才能开心起来呢?”
小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让千语和我一起玩,我就原谅你。”
我怔了一下:“会有机会的。”
“不要,你总是这么说,我要马上见到千语,我还没见过她呢。”
“可是,小米还要去上舞蹈课呀?”
“那就周末,你带她到我家来,或者我去你家也行。”
我知道现在不答应她,这一关肯定是过不去了,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一言为定,说话算话,咱们拉钩。”小米不依不饶,语气柔和了许多。
拉过钩后,小家伙脸上总算有了笑的模样,恢复了常态,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我抬眼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四点二十,舞蹈课要迟到了,不禁加快了车速。
临近舞蹈学校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林叔叔今天接小米迟到的事,小米不告诉妈妈好不好?”
我边说边从后视镜偷瞄小米。
“哈哈,你怕我妈妈说你是吧?”小米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八岁小女孩特有的天真无邪。
“对呀,你妈妈要是知道了,以后就不让林叔叔接送小米上下学了。”
“好,我不说。”她声音笃定,像个小大人似的重重点头。
车子开到舞蹈学校时,正好四点半,小米妈妈正等在门口翘首张望。我心里有点发虚,幸好她们娘儿俩赶时间,没和我多言语。在车里目送她们进到学校里,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一顿紧赶慢赶,还好没误事。精神放松下来后,左侧脸颊的隐痛凸显出来,那个黑脸汉子下手真够狠的,大耳刮子抽得我眼冒金星。
这一天的背运,从接到那个去左路营的订单开始。左路营在海边,距市内三十多公里,表面上看是个好单,其实不然,那地儿有点偏,返程大概率要空跑。又不敢拒单,怕平台以后再不派远单。没办法,只能硬接下来。
把客人送到目的地后,我没马上走,下车步行两三分钟后来到海边,沿着海岸线逛悠起来,寻思着等一等看有没有机会载个返程客,跑趟黑车。逛了差不多一刻钟,连个鬼影都没看到。站在一处峭壁上眺望远方,海面波光渺渺,起起伏伏。我尽情将海腥味悉数吸进鼻腔,再入肺入心。
这是一个适合放空自己的地方,也是一个自杀的好地方!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思维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跳跃。我逃也似的离开。
重新坐回车里,缓缓启动车子,像个老妪一样,蹒跚在尘土飞扬的泥路上。这里人迹罕至,不会有后车嫌你开得慢而不停地鸣笛。缓行了一会儿,远远地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站在路边左顾右盼,像是在等车的样子。一辆出租车在她身旁停下,旋即又开走了。我又耐心等了片刻,确定出租车走远了才加速向姑娘驶去。
“去哪儿?”
“民生大厦A栋。”
“二十,上车。”
“真黑,刚才有个的哥张嘴就要五十。”姑娘在车里刚一坐定就抱怨道。我笑了笑:“这个地方车少,当然奇货可居啦。”
“你就不漫天要价。”
她这么一说,好像我多么高尚似的,我反倒有点不好意思。
说话间,车子开上一座立交桥。我注意到,一辆出租车不知何时窜出来,猫在我车后悄悄跟着。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直到眼前出现两辆出租车并排横在桥头的景象,我才确信有大麻烦了。
几乎在我停车的同时,后面那辆出租车斜刺里冲到我车旁,从车上下来个黑脸汉子,冲过来拽开我的车门,不由分说,抡圆了胳膊,劈头给我一个大耳刮子。我眼前一黑,左脸当即就火辣辣的。
“叫你小子翘活儿。”黑脸汉子叫嚣道。
要搁从前,我哪受得了这个,甭管有理没理,拉开阵势就是一个字:干。可眼下不行,我得忍。咱开黑车本身就理亏,最主要是不能误了去接小米放学。
我赶紧说软话求饶,黑脸汉子哪肯就这么罢休,联手那两辆出租车的司机,把我从车上拖下来,围着我指指戳戳,又是“思想教育”,又是连推带搡的。我越软,他们仨儿越来劲。到最后,黑脸汉子居然高声命令我跪下。
这我有点忍不了了,攥紧两个拳头,却迟迟不敢打出去。
“跪下!”
黑脸汉子斜睨着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口气硬得能砸死人。见我不为所动,也不再向他们告饶,三个人把我围在中间,慢慢逼近,一点点束紧包围圈。想来一顿暴揍是免不了了。就在这时,那个姑娘从车里探出头来说:“我已经录视频报警了,你们堵路、打人、侮辱人,等着警察来抓你们吧。”
黑脸汉子愣怔了片刻后,指着我的鼻子喊道:“下次别让我再碰见你。”三人随即扬长而去。
那个姑娘挺机灵的,并没有真的报警。这事就算是解决了,时间却被耽误了不少。给那个姑娘送到民生大厦A栋后,我立即赶往小米学校,最后还是晚了。
2
回到家时,将近六点了。老爸从客厅的沙发上缓缓起身,拖着右腿,斜甩着左臂,一步一顿地迎上来,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声:“怎菜会?”我听懂了,他是埋怨我怎么才回来。自从八年前突发脑梗,老爸说话就不太利索,右半边身子不遂,生活不能完全自理。
晚饭我做得比较简单,红烧茄子,芹菜炒肉,主食是馒头。老爸基础病太多,常见的高血压、糖尿病他有,不怎么常见的肺癌、脑梗他也有,其他的并发症更不用多说了,几乎样样不落。总之,碍于饮食上的禁忌太多,表面上我饭做得挺简单,实则颇费思量,还得顾及荷包里有多少银子。
老爸对这顿晚饭不甚满意,不夹菜,坐在那里干吃馒头。他一贯这样表达不满,也不拿正眼瞅我,一大口馒头塞进嘴里,左右脸颊顿时鼓出两个乒乓球,就那么反复嚼,没个三五分钟绝不下咽。
“爸,你多吃菜。”我劝了一句,人家根本没搭腔,过了好半天,他才冒出一句:“豆腐贵吗?”
语言功能受限后,老爸说话自动变成了言简意赅模式,这句是在怪我又没给他做豆腐吃。老爸平生最爱吃豆腐,可他现在慢性肾功能不全,血肌酐300多,大夫明令不让他再吃豆制品。前几天,我在网上搜到一种口感和豆腐类似的替代食品,叫什么“方草菲”,订了两盒,正在路上,明天才能到货。
得了脑梗之后,老爸性情剧变。他原先在厂里是工段长,说一不二,雷厉风行,性格刚得很,之前从没见他掉过眼泪。脑梗之后,性子一下子变软了,三天两头哭哭啼啼的不说,还暴躁易怒,智力也是断崖式下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候完全就是个小孩子,甚至前一秒还是成人模式,后一秒就成了儿童模式。凡事有弊也有利,小孩子哄一哄也就过去了。眼下也是如此,我再三保证明天一定让他吃上豆腐,他老人家的筷子才伸向那两盘菜。其实他并不老,才六十八,却是一头华发,满脸纵横,整口假牙,外表上看更像八十六,实际身体各部分零件还不如八十六岁的老人。
晚饭后第一件事,是给老爸准备第二天的药,老爸一天要吃十八种药,胶囊、缓释片、口服液……早中晚各不相同,须分门别类。空腹吃的药单独装在一个袋子里放在他床头柜上,饭前的装在一个袋子里放在卧室窗台上,饭后的集中在一起放在暖壶旁边,还有几种不能与其他药同吃的药散放在不同的角落里。有的药早晚吃,有的药一天吃三遍,有的药睡前吃,通通都标注在药盒上,样数太多,太复杂,老爸总是记混或是忘记,我每晚都要带他从头再捋一遍。
药弄完了,就该给老爸量血压了,这没什么难的,难的是餐后两小时的血糖监测。我从小就晕血,一见到血立马天旋地转,浑身冒冷汗。偏偏测血糖须得一针见血,于是乎,我每天都得经历一到两次“炼狱”。给老爸测完血糖,至少歇个一刻钟才能缓过劲儿来。前几年老爸还能颤颤巍巍地自己到外面溜达溜达。最近这两年腿上越发没劲儿,连楼都下不了了,每天只能窝在家里捧着手机看小视频,跟着视频里的剧情悲欢离合。
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先给老爸做好早饭,再去小米家送她上学,上午跑网约车,中午回家给老爸做午饭,下午继续跑网约车,去学校接小米放学,晚上回家做饭,照顾老爸。这便是我的日常,一个三十九岁男人的一天。
晚上十点多,安顿老爸睡下了,才有一点自己的时间。这时夜色正浓,月光透过窗帘漫进屋里。在我房间的窗台,有一个十六开大小的相框,上面是一个宝宝的百日照,那是我女儿林千语,她已离开这个家八年了。
八年前,千语刚出生时,我还生活在美满团圆之家,老妈、苏倩都在,我们一家五口沉浸在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中其乐融融。变故始于老爸的那次体检,给千语照完百日照的第二周,老爸确诊得了三期的肺癌,病理分型是低分化腺癌,并伴有淋巴转移。
面对噩耗,老爸面不改色,像之前刚发现得高血压、糖尿病时一样满不在乎:“没事儿,不就是化疗放疗嘛,我身体好,扛得住。”
第一个疗程结束,老爸头发全脱光;第二个疗程只进行到一半,老爸脑梗,瘫在床上。
老妈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也病倒了。苏倩刚刚休完产假,只回单位上了三天班就不得已辞职回家全职带千语。
脑梗急性期过后,老爸的身体一点点缓慢恢复,化疗放疗肯定是做不了了,只能口服靶向药维持,肺癌方面的病情反倒比较平稳,至今没再进展,也算是因祸得福。
老妈就没那么幸运了,老爸出院后第三天,我那九十二岁的姥姥在睡梦中仙逝,这给了老妈致命一击。她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精神,失去了活在世上的动力,无论我和苏倩如何开导都不见效果。有一次,我动情地对她说:“你是幸福的,在六十岁的时候还有妈妈。你要好好活着,让我也能在六十岁时有妈妈。”
老妈躺在床上,呆望着天棚,面如死灰,无动于衷。我想放声痛哭,却只能拼命压抑着自己,不让眼泪涌出眼窝。
一个月后,老妈走了。她的生命最终定格在我三十一岁那年。
我是“80后”,老爸老妈都是“50后”,我一直觉得他们这一代人是最艰难的,在最好的青春年华上山下乡,又在最年富力强的时候,赶上了下岗大潮。不过,他们有一点是我这代独生子女所不及的,他们兄弟姐妹多,每逢大事可以互相分担。那段时间的经历像过山车一样,面对命运的捉弄,我来不及思考,只能见招拆招,得过且过。事后回想,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必须承认的是,我,以及我们这代独生子女,从小到大,享尽了父母的宠爱。
记得20世纪90年代初,美式炸鸡刚在市面上出现,老妈每次都要排很久的队,只为给我买两个炸鸡腿。
十三岁那年,我切阑尾,手术后心情烦躁,在病房里大呼小叫,还摔东西,老爸老妈怎么劝都不行。赶巧姥姥来看我,大骂我不懂事:“小祖宗,你妈因为担心你,这几天都尿血了你知不知道!”
我当即哑火。
我学习成绩不怎么拿得出手,一直没给老爸长脸,可是他从不介意,每次遇到工友或是相熟的人都会自豪地把我介绍给人家:“这是我小子,大名林悠远。”
刚学开车那会儿,我撞了个人,还冲人家挥了拳头,我当时以为这辈子牢饭是吃定了。是老爸去人家家里苦苦求了整整五个小时,对方才同意放我一马。后来我得知,老爸给人家都跪下了。
我时常会想,是不是之前福享得太多了,才导致而立之年刚过,各种不幸就纷至沓来呢?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如同生活本身有无限可能一样。我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一步步走向无法预知的未来。
3
右肋下方传来的隐痛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不得不躺到床上,用枕头抵住右腹,闭上眼睛盼着早点进入梦乡,以此来屏蔽疼痛。老爸那屋的门和我的房门对开着,里面传来他均匀的鼾声,听着让我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只是右腹的隐痛愈加猛烈起来,我躺不住,只得坐起来,额头的汗珠登时如断线的雨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亮子这时发来微信,想带酒过来和我喝两杯,我犹豫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拒绝了。亮子是我发小、好哥们儿,我俩总在一起喝酒,即使老爸生病后,我俩也常喝。有一回晚上老爸睡下后,我和亮子到外面喝酒,结果老爸半夜上卫生间时摔倒了,在客厅的地板上挣扎了一个多小时,愣是没爬起来。等我回家时,老爸的背心和内裤都被汗浸透了。从那以后,我晚上再没和亮子出去喝过酒,实在想喝就约亮子到家里来。
我在老爸的药箱里找到一盒过期的布洛芬,口服后不一会儿就不怎么痛了。梦里,我又见到了千语。我带着她在公园里骑滑板车、放风筝、荡秋千,她大声喊我爸爸,我们像天底下所有的父女那样尽情享受天伦之乐。
第二天早上七点,我准时来到小米家楼下时,小米妈妈领着小米已经等在那里。小米妈妈铁青着脸,没和我打招呼,把小米送上车后转身就上楼去了。
小米依然坐在我背后,那是她的专座。小家伙看起来不太高兴,紧绷着脸倚坐着,整个身子往下塌,像被抽了筋或是得了软骨病。这孩子有起床气,也可能是早上起得太早,还没彻底睡醒,早上经常迷迷瞪瞪的,有时在路上还要睡一小会儿。联想到刚才她妈妈对我的态度,我猜测多半是我昨天迟到的事她和妈妈说了。我不敢向她求证,担心她又追问我她和千语见面的事情。
从小米家到汇文小学,相距十七公里,不堵车的话,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由于途经本市最繁华的商业街上海路,很少有不堵车的时候,我经常需要穿梭在周边的小巷子里“曲线救国”,确保小米上学不迟到。她不犯迷糊时,嘴巴就一刻也不闲着,我也愿和她聊天,有关千语的话题除外,实在是不好回答。小米今天很沉默,我俩在一路无语中走完了这段上学路。
目送小米小小的身影闪进学校的人流,慢慢走向教学楼。这时,一个和小米穿同样校服的小胖子从后面小跑着追上她,一把搂过小米嬉皮笑脸地说着什么。小米十分抗拒,一甩手挣脱了小胖子的胳膊,紧走几步,甩开小胖子。小胖子继续纠缠,追着伸出一只手从后面掐住小米的脖子,他比小米高了近一个头,像捏小鸡一样控制住小米。随后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教学楼里。
我拧紧眉头,这是在闹着玩吗?这个小胖子我知道,叫方博,小米和我说起过,他是小米幼儿园时的同学,现在也是二年级,但不和小米同班。接小米放学时,我见过方博几次,他放学后在外面上托管,和一群托管的孩子集中在一起,等人齐了再由托管老师统一领走。这孩子极具侵略性,仗着身高体壮,打打这个,踹踹那个,就是一个小霸王。他不会在学校里欺负小米吧?毕竟现在校园霸凌事件时常在新闻里看到。
带着这份惴惴不安,接到今天的第一单。运气不太好,开门就遇到“扫地单”。什么是“扫地单”?接单距离不近便,客人路程又不远。就像现在这个,客人从幸福里到五四广场,从汇文小学到幸福里要四公里,这段是白跑的,再从幸福里到五四广场也就五公里多一点,刨去油钱和平台的抽成,几乎不赚钱。没办法,不赚钱也得接。
客人是一个年轻小伙子,长得挺白净,一身黑西装板板正正的,上车后坐在后排一直低头刷手机,中途抬了一下头看了眼窗外,转头问我:“哥,你这路不对吧?”
“我按导航走的呀。”
“你这导航有问题,怎么不走五一桥呢?”
“五一桥从前天开始半幅施工,除公交车外,其他车辆一律不让走。”
小伙子没再吭声,继续低头刷手机。半晌,又抬起头来问我:“哥,你这台车是零几年的吧?怎么通过平台准入的?”
他故意说得很大声,我知道遇到难缠的主儿了。这家伙体内含渣量不低,他知道我们服务时,平台要全程录音。我开网约车从不和客人闲聊,平台也有规定,司机不能主动与客人攀谈。但客人有疑问,是必须要解答的。我这台车是08款的大众捷达,的确不符合网约车平台准入标准,当初是托亮子找人给办上的。
“我车是旧了点,可里面的零件都是新的。不像有的车,外表看着挺光鲜,一肚子坏水弯弯绕。”
小伙子讨了个没趣,没再言语。这个“扫地单”接得挺窝火,再加上方博疑似欺负小米的事,我整个早上心情坏透了。
4
快到五四广场时,迎面驶来一辆13路公交车。错车时我留意了一下13路的驾驶员,也是个年轻小伙子,我不认识。想想也是,我辞职都八年了,13路换成了全新的电动公交车,驾驶员也不知道换了多少茬。
交通技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公交公司开起了13路公交车。从二十岁开到三十一岁,整整十一年。最好的青春年华都在13路车上,从这座城市西部的五四广场到最东端的辛吉街,沿途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印刻在记忆深处。
小米曾经问我为什么放弃公交车司机的工作,我的回答是:“每天在固定的线路里周而复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太没劲了。”
其实我说了违心话,那段路让我重复走上一百年,我也不会觉得厌倦,它承载了我太多美好的回忆。
那个夏夜,我开末班车,在五四广场始发站台已经缓缓启动了。
“等一下,等一下。”
通过后视镜,我看到一个女孩挥着手跑来,边跑边喊。我立即踩了刹车,停下车,打开前车门。
女孩上车时,气喘吁吁的,胸脯不停地起伏着。她一头披肩长发,头顶戴了个粉色的发带,额前的几缕刘海儿因跑得太急,向两侧分散开,眼睛不大不小,笑起来时弯出类似月牙的形状,仿佛两个小月亮,给人一种暖暖的感觉。女孩穿了一条淡红色的连衣裙,单肩挎了一个白色的帆布包,脚上穿着白色的平底凉鞋,纤细的脚趾露在外面,脚趾头按从大到小的顺序,依次呈现出一个颇具美感的弧度。
她向我连声道谢后,就走到离后门最近的那个靠窗的座位上坐下。我等她坐稳后才发车。五四广场周边是商圈,坐末班车的基本是在附近商场工作的。我猜这个女孩是某个商场的营业员或者收银员或者前台导购或者……她多大了?看起来和我差不多,也可能比我小个一两岁。
一路上我都在胡思乱想,并不时通过车内后视镜偷看女孩一两眼,暗暗希望她不要在中途下车。现实也正如我愿,直到一个小时后,公交车开进另一头的终点站辛吉街,女孩才下车。
她家离单位真够远的,要是赶不上末班车,打车得不少钱呢。我这样想着,女孩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里。
第二天晚上,女孩可能是下班早一点吧,没用上跑,赶在发车之前就坐上了末班车,她换了一条黄裙子,还是坐在离后门最近的那个靠窗的座位上。
第三天晚上,依然是我开末班车。发车时间已到,我并没有急着发车,目光始终停留在后视镜上,很遗憾,那个女孩没有出现。故意磨蹭了近两分钟,我才徐徐启动了公交车。
“等一下,等一下。”
我当即停车,很快发现是自己的幻觉,轻轻叹了一口气后又重新启动公交车。
开末班车下班最晚,同事们每次轮到末班车这个班,无不希望轮班早点结束。当我主动向车队领导申请长期开末班车时,领导一开始以为听错了,反复向我确认了三遍才相信,并且当即同意了我的申请。
女孩几乎每天都在赶,我每天都在等,最多一次等了她足足五分钟,还被其他乘客投诉到调度室。偶尔哪天见不到她,随后的一整天我心里都没着没落的。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在哪里工作。仔细想想,我和她其实就是司机和乘客的关系。我们的交集,仅限于末班车上,唯一的交流就是她每次上车后向我道的那声谢。这已经让我很知足了,我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永远持续下去,可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一年后的又一个夏夜,末班车稳稳停靠在辛吉街站台,车里只剩那个女孩一名乘客。我打开前后门准备从后视镜里目送她下车。没想到,她并没有下车,径直向我走来。看着后视镜里的她越来越大,我心跳越来越快。
“这一年来谢谢你,明天就不用再等我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击我的心扉。
我急了:“为什么?”
“我换工作了,从明天开始就不坐13路了。”
“那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吗?”我不假思索道,话一脱口,马上意识到不妥,羞赧不已,连忙把目光从女孩脸上移开。
女孩停顿了片刻,从包里拿出纸和笔,在纸上快速写了些什么。
“这是我的电话。”
说完,女孩伸手把那张纸放到方向盘上,转身小跑着从前门下了车。
愣怔了几秒钟,我拿起那张纸,看到上面写了两个细长的楷体字:苏倩。后面跟着一串手机号码。
5
送走那位难缠的客人后,我直接回了家,今天阳光不错,背着老爸到楼下晒晒太阳。
老爸坐在轮椅上,目光呆滞,他犯糊涂时的面部表情就是这样。阳光很足,斜着照在他身上,从远处看,像是氤氲在一片雾气之中。他一会儿问我:“你妈呢?”一会儿问我:“你婆(老婆)呢?”问完就忘,接着再问,反反复复。
糊涂未尝就不好,有时候我很羡慕老爸,他时不时地还能回到过去,我却永远也回不去了。老妈去世后,首当其冲的问题就是如何照顾老爸。苏倩的意见是请个保姆,她虽说是全职在家,可光照顾千语就够她忙的了,再让她照顾老爸,确实不太现实。况且让年轻的儿媳妇伺候老公公,也有诸多不便之处。
我有我的顾虑。老爸住院时,起初我和老妈轮班陪护,老妈生病后,我一个人白天黑夜都在医院。后来实在是撑不住了,请了一位五十多岁的男护工晚上守着。老爸那会儿吃饭通过鼻饲,大小便全在床上,意识不清,哪儿不舒服嘴上说不出来,全靠发脾气来表达,各种不配合,陪护起来着实累人。
......
全文刊载于《广州文艺》2024年第9期
辛酉,1981年生,中国作协会员,辽宁作协签约作家,大连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届高研班学员。已出版长篇小说5部、短篇小说集1部。另有中短篇小说、散文散见于各大文学期刊。曾获第十届辽宁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第十一届辽宁文学奖中篇小说奖、首届燧石文学奖最佳短篇小说提名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