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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拉:文学评论 [组诗]
来源:《诗潮》2024年第5期 | 马拉  2024年09月24日08:33

马拉,诗人、小说家。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铁城纪事》等四部,散文集《一万种修辞》,诗集《安静的先生》。曾获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新人奖、华文青年诗人奖、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丰子恺散文奖等奖项。

小说家自白

我以写作为业,对它的好坏我不置可否

这是对我职业尊严的最大维护。相对而言

科学家没有这种幸运,即使极小概率(不能排除)

他们一生的努力可能是荒唐的谬误,一个玩笑

缪斯女神美丽又善良,呵护着所有的崇拜者

她值得我去爱,没有背叛也没有欺骗。

写作之余,我醉心于水墨的线条和宣纸的渲洇

朱耷怪鸟在童年鸣叫,青藤杂花开满青春期

总会有一些幸运,牧溪适时抵达我的中年

心动的时刻,我也从未感到自卑(稍有遗憾

那是另一种不可原谅的狂妄和无知,你

凭什么认为你配拥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才华?)

何其有幸,古人为我们留下了那么多。

如果让我来比喻(这是诗人的工作),我会说

写作于我像是农田中的劳作,生活必需的柴米

传统水墨像空中繁星,没有它们天空依然成立

奢侈的,仰望的时刻,我在劳作中直起身子。

我不能模仿星光,落下注定就是败笔;

语言怜惜我,宽大地接受我肤浅的冒犯和致敬。

诗人的桂冠

诗人如果丧失了自尊心,他的诗

将不再可信:如果他的自尊心只涉及世俗的

声誉,文学的修辞,官方的扶持和嘉奖

他的诗也许会流布凡俗,获得昙花般的美丽

但更加不可信。诗人可以受辱,诗不可以。

历史上的智者总结过自尊的方式:隐身世外,

不与争抢,不置一词,自洁虽然消极,

依然值得尊重,蝴蝶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还有人出于崇高的德性,愿意为某种价值去死

肉体解散成文字,又聚集成一首带血的诗

吟诵时请放低声音,以免惊动还在挣扎的鬼魂。

幸存的诗人如果代表人类发言,请把持一项准则

创造文学的价值远远低于人类自身的价值,

遗憾固然存在,优先原则必须得到有效执行

诗人没有现成的桂冠,最耀眼的那颗宝石

缪斯只选用独立而自尊的高贵心灵锤炼而成

写作者自述

我为期刊和出版社写作,他们替我

选定读者或被读者选定,即使没有我也不在意;

我从不选择读者,哪怕有人愿意听听我的声音,

选择让人羞惭,这是最后的堡垒和自尊心。

精致的欲望让我相信爱,这保守者的做派

我阐述我的观点但不推广,也不指望有人理解

我思考不是为了做任何人的老师,只为解决

自身的困惑,我失败的次数远比成功的次数要多

无论作为诗人还是小说家,我以探索人心为业

未知的黑暗让我艰难喘息,偶尔闪烁的微光

让我向前,我没有——也不能有同行者

能向我伸出援手的只有古人和尚未出生的人

钟声敲响时,人们在黄昏的柔光里唱赞美诗

我听清了所有的字词,我在心里跟着默念

不发出一点声音,澎湃的读者瞬间挤满我的全身

猿猴研究

当一个美国诗人说起猿猴和李白: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他是否真的理解这只猴子?

我不认为。唐朝的猴子越过太平洋

它不再是文学史上的那只,它变成花瓣

从属于庞德的地铁意象学。

五月或八月,长江两岸岩石峭立

据说乘船的古人见过猿猴和石块一起滚落江中

猿声一声又一声,哀鸣震动江水。

总还有人记得乐府的唱词: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都过去了。

长江的急流,如今已经枯萎

只有猿声还在古诗中嘶喊。

我们的李白,在这首诗中

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他是个现实主义诗人,

他不需要考虑意象问题。

无法因为痛苦而尖叫

当我读完一个诗人细致的一生,

他葬在了威尼斯。那儿“哪儿都不是”

玫瑰他不喜欢,不是因为刺

玫瑰不应该有黑斑,即使它将要枯萎。

用喜不喜欢来表达对诗人的敬意,那不合适

自由感来自冬天寒夜的冷空气。

大理石少女雕像带有丝绸的柔润,像水

奏响潺潺的乐声,河床永远是最忠实的听众。

扬起的尘土落于草叶,教堂传来钟声

没有谁需要被记住。笔和墨水

在纸上留下痕迹,黑被铭刻。

白不存在,无法朗读或背诵

沉闷的鼻音从书房传到彼得堡,

雪正落下,水又把回声带到了威尼斯。

悲泣的托尔斯泰

如果下午没有人,乌云

在山顶翻滚。我必须把书房的灯打开,

照见笔筒里黑色的钢笔。

我从不用它,笔芯没有一滴墨水,

衣鱼

在时间深处耐心地咬它。

某年冬天,我回到湖北下陆火车站

白雪覆盖着褐色的山岩,

黑色的蒸汽火车像是从俄罗斯开过来;

这个小站,比托尔斯泰遇到的

最后一个小站,还要安静还要小,

还要冷。

黄皮肤的穷人,争抢着去捡

火车漏下的温热的煤核。

——这个小站,他生前必定去过。

书房中间的地板上,因为想起了旧事

托尔斯泰放声悲泣。他看着我,

像是看着俄罗斯未来的良心。

一本诗集送来亮光,托尔斯泰

在汉字中哀求了两百年:

请让我回去,俄罗斯,这里不是我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