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文学评论 [组诗]
马拉,诗人、小说家。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铁城纪事》等四部,散文集《一万种修辞》,诗集《安静的先生》。曾获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新人奖、华文青年诗人奖、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丰子恺散文奖等奖项。
小说家自白
我以写作为业,对它的好坏我不置可否
这是对我职业尊严的最大维护。相对而言
科学家没有这种幸运,即使极小概率(不能排除)
他们一生的努力可能是荒唐的谬误,一个玩笑
缪斯女神美丽又善良,呵护着所有的崇拜者
她值得我去爱,没有背叛也没有欺骗。
写作之余,我醉心于水墨的线条和宣纸的渲洇
朱耷怪鸟在童年鸣叫,青藤杂花开满青春期
总会有一些幸运,牧溪适时抵达我的中年
心动的时刻,我也从未感到自卑(稍有遗憾
那是另一种不可原谅的狂妄和无知,你
凭什么认为你配拥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才华?)
何其有幸,古人为我们留下了那么多。
如果让我来比喻(这是诗人的工作),我会说
写作于我像是农田中的劳作,生活必需的柴米
传统水墨像空中繁星,没有它们天空依然成立
奢侈的,仰望的时刻,我在劳作中直起身子。
我不能模仿星光,落下注定就是败笔;
语言怜惜我,宽大地接受我肤浅的冒犯和致敬。
诗人的桂冠
诗人如果丧失了自尊心,他的诗
将不再可信:如果他的自尊心只涉及世俗的
声誉,文学的修辞,官方的扶持和嘉奖
他的诗也许会流布凡俗,获得昙花般的美丽
但更加不可信。诗人可以受辱,诗不可以。
历史上的智者总结过自尊的方式:隐身世外,
不与争抢,不置一词,自洁虽然消极,
依然值得尊重,蝴蝶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还有人出于崇高的德性,愿意为某种价值去死
肉体解散成文字,又聚集成一首带血的诗
吟诵时请放低声音,以免惊动还在挣扎的鬼魂。
幸存的诗人如果代表人类发言,请把持一项准则
创造文学的价值远远低于人类自身的价值,
遗憾固然存在,优先原则必须得到有效执行
诗人没有现成的桂冠,最耀眼的那颗宝石
缪斯只选用独立而自尊的高贵心灵锤炼而成
写作者自述
我为期刊和出版社写作,他们替我
选定读者或被读者选定,即使没有我也不在意;
我从不选择读者,哪怕有人愿意听听我的声音,
选择让人羞惭,这是最后的堡垒和自尊心。
精致的欲望让我相信爱,这保守者的做派
我阐述我的观点但不推广,也不指望有人理解
我思考不是为了做任何人的老师,只为解决
自身的困惑,我失败的次数远比成功的次数要多
无论作为诗人还是小说家,我以探索人心为业
未知的黑暗让我艰难喘息,偶尔闪烁的微光
让我向前,我没有——也不能有同行者
能向我伸出援手的只有古人和尚未出生的人
钟声敲响时,人们在黄昏的柔光里唱赞美诗
我听清了所有的字词,我在心里跟着默念
不发出一点声音,澎湃的读者瞬间挤满我的全身
猿猴研究
当一个美国诗人说起猿猴和李白: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他是否真的理解这只猴子?
我不认为。唐朝的猴子越过太平洋
它不再是文学史上的那只,它变成花瓣
从属于庞德的地铁意象学。
五月或八月,长江两岸岩石峭立
据说乘船的古人见过猿猴和石块一起滚落江中
猿声一声又一声,哀鸣震动江水。
总还有人记得乐府的唱词: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都过去了。
长江的急流,如今已经枯萎
只有猿声还在古诗中嘶喊。
我们的李白,在这首诗中
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他是个现实主义诗人,
他不需要考虑意象问题。
无法因为痛苦而尖叫
当我读完一个诗人细致的一生,
他葬在了威尼斯。那儿“哪儿都不是”
玫瑰他不喜欢,不是因为刺
玫瑰不应该有黑斑,即使它将要枯萎。
用喜不喜欢来表达对诗人的敬意,那不合适
自由感来自冬天寒夜的冷空气。
大理石少女雕像带有丝绸的柔润,像水
奏响潺潺的乐声,河床永远是最忠实的听众。
扬起的尘土落于草叶,教堂传来钟声
没有谁需要被记住。笔和墨水
在纸上留下痕迹,黑被铭刻。
白不存在,无法朗读或背诵
沉闷的鼻音从书房传到彼得堡,
雪正落下,水又把回声带到了威尼斯。
悲泣的托尔斯泰
如果下午没有人,乌云
在山顶翻滚。我必须把书房的灯打开,
照见笔筒里黑色的钢笔。
我从不用它,笔芯没有一滴墨水,
衣鱼
在时间深处耐心地咬它。
某年冬天,我回到湖北下陆火车站
白雪覆盖着褐色的山岩,
黑色的蒸汽火车像是从俄罗斯开过来;
这个小站,比托尔斯泰遇到的
最后一个小站,还要安静还要小,
还要冷。
黄皮肤的穷人,争抢着去捡
火车漏下的温热的煤核。
——这个小站,他生前必定去过。
书房中间的地板上,因为想起了旧事
托尔斯泰放声悲泣。他看着我,
像是看着俄罗斯未来的良心。
一本诗集送来亮光,托尔斯泰
在汉字中哀求了两百年:
请让我回去,俄罗斯,这里不是我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