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边疆文学》2024年第8期|李启发:踝花
来源:《边疆文学》2024年第8期 | 李启发  2024年09月04日07:36

李启发,70后,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为独山县档案馆副馆长、独山县委党史研究室副主任。曾在《人民文学》《山花》《芳草》《牡丹》《小小说》《贵州作家》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和小小说。系鲁迅文学院西南六省区市青年作家班学员、贵州文学院第一届和第二届签约作家。曾获贵州省黔南州人民政府文艺奖。

米桑觉得,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摘到天上的云朵了。

云朵很白,像一群刚刚从蔚蓝色的湖水里出浴的小马驹,纯白纯白的,从他的头顶上无比轻盈地跑过,让他又想起了米桐刚编的那几句歌谣——桑哥爬高高,朵朵白云飘,这朵像马崽,那朵像羊羔。米桐是米桑的弟弟,都快二十岁了,还一身孩子气,每次给米桑来电话、打视频或者发语音信息,末了总要这样编上一两句。

米桑最初是在郊外石头坡上开凿岩机,扑噜噜,扑噜噜,钎头拼命往石头里钻,没多久就钻了一个深深的石洞子,溅得他一身又白又腻的石沫子,钻出来一排排又深又圆的石洞子,就有人往石洞子里灌炸药,放雷管,牵引线,轰隆隆轰隆隆,石头坡就塌下来一层。米桐给编的是“桑哥桑哥爱打洞,洞里住着雷公公,雷公雷公打雷婆,呼隆呼隆呼隆隆”。真太孩子气了,米桑好几次想说说米桐,让他别乱编了,但都忍住了。

后来,还是在城郊,米桑给草莓种植园开过推土机,推出一块块的种植带,给生猪养殖场开过挖掘机,挖出一道道的排污沟,给乡村筑路队开过压路机,压过一条条曲曲弯弯的通组乡村路。米桐看米桑遇上啥就开啥,啥机器都能开得溜溜熟,佩服得不得了,就给编了个“机机歌”:“大机机,小机机,桑哥开机机,机机复机机,从东开到西,机机复机机,挖高又填低。”米桑在心里暖暖地想,这小子,大娃崽,真是长不大。

这一天,米桑来到了这座城中村的工地上。在这,米桑见到的第一个工友是门卫小哥蓝坡。米桑觉得这蓝坡有点儿像弟弟米桐,看样子二十岁不到,也是微胖的圆脸,也挺着个微圆的肚皮,第一眼就觉得挺亲。当时,蓝坡直愣愣地看着精瘦精瘦的米桑,盯着他的左脚踝一直看,好半天才扭头问包工头龙格:“这哥子?上塔吊?”米桑明白,蓝坡这是不信他。后面,米桑才知道,这蓝坡是工头龙格的表弟,很小就没了父母,一直跟在龙格身边,龙格拉着他的那支施工队到哪个工地,蓝坡就是哪个工地当然的门卫小哥,大多时候就是在门卫室里吃吃瓜子,打打瞌睡,或者在门口玩儿一堆铁物件,螺帽螺杆子,铁钉铁扣件,铁皮铁筒子,铁板铁棍子,反正工地上零头碎脑的东西,他都可以拿来玩,架个小铁桥,垒个小楼房,搭个小推车,或者垒个啥名堂也叫不出来的东西,甚至只是扔过来又扔过去,纯粹就听个叮儿当啷的声响,就这点,米桑觉得他更像米桐了。当时,尽管蓝坡满眼的狐疑,但龙格还是点点头说:“今天正好休息日,你带他熟悉熟悉,先试试两天再说吧!”蓝坡不再说话,随手把一只黄色安全帽扔给米桑。

这是米桑第一次上塔吊。米桑本来可以坐着楼层里的电梯上去的,但他选择顺着塔吊内的爬梯往上爬,虽然一瘸一拐,却显得轻盈而灵活。蓝坡没法,只好跟着一步一步爬。米桑觉得,这比在老家米花山爬坡上坎容易多了,米花山那些坡坡坎坎歪歪扭扭,凹凸不平,随处是泥沙或砾石,遇上雨天更加湿滑难行,哪有这爬梯爬起来顺畅?米桑跳舞一般,噔噔噔往上爬,爬到顶上,回过头去看,后面没见蓝坡的身影,倒是听到他在半空中呼哧带喘地吼着:“哥子,你猴子啊,跑那么快搞啥?”这让米桑想起小时候的米桐,每次爬坡上坎时,米桐总是气喘吁吁地在后面喊“桑哥,等等我”,一边喊,一边抹汗津津的小脸蛋,有时还会停下来,在路边寻到一块跟他脑袋差不多大小的石头,抱起来,顺着陡坡往下扔,不一会儿,山下空谷里会传来一阵声响,要么是很沉闷的“扑噜噜扑噜噜”,要么是嘎嘣脆的“咚叭叭咚叭叭”,他就在升腾的雾气中挥舞着小手,兴奋地重复着他胡编的那支歌谣:“石头石哥哥,滚下高坡坡;滚到山丫丫,砸了猫公家;猫公呜呜叫,疼到尿猫尿;猫尿尿三年,尿满三块田。”记得米桑第一次听到时就笑着问:“哪三块田?”米桐在风中仰起小脸蛋:“你一块,我一块,猫公一块!”米花山一带,都把传说中的山妖称为猫公,而米桐嘴里的猫公,则是指他们的老爹,老爹老是揍米桑和米桐,米桐暗地里就称老爹是猫公。当地山多田少,田都是旱田,难得坐上水,平时就种点苞谷棵和苦荞子,蔫里吧唧的,一年里难得吃上几顿大米饭。

站在塔吊机的操作舱前,看着里面的几个按钮和几根操作杆,米桑显得有些兴奋。一抬眼,就看到小城周边层层叠叠的远山,远山上几缕淡淡的流云,附近的车道都变成了一条条细小的线,漂浮在一地阳光里。风变得大起来,撕扯得米桑水蓝色的卡叽衬衫呼啦啦响。蓝坡瘫坐在操作舱外平台上,喘了半天才说:“二十层楼,哥子你那腿脚,还一口气爬完,是个干活的料……不过这是开塔吊,不是开玩笑……”没等蓝坡说完,米桑一屁股坐进操作舱,呯一下关上门,习惯地摸了摸左脚踝,然后给米桐发了条语音信息“我今天试塔吊”。蓝坡狠狠拍了几下门,见米桑一动不动坐着,连头都没回,根本没打算再理他,只得嘟嘟囔囔歪下爬梯去。

米桑就那么在操作舱里枯坐着,就像枯坐在小时候的那一间小阁楼里。

米桑依稀记得,他六七岁的时候,某一天,才四岁多的米桐把老爹的那台闹钟当玩具玩,丁零咣啷拆了个七零八落。老爹的铜皮烟斗,桃木柄的刮胡刀架,木箱子上的弹簧锁,白铁皮的打火机,戴着红帽子的验电笔,那只已经长满了红锈的小马灯,这些全是别人都不要了的破烂货,老爹一捡回家就当宝贝藏起来,可那米桐总是看着稀奇,忍不住今天拆拆这个,明天拆拆那个,每次都是米桑给收拾残局。这下,看着满地的闹钟零件,米桑知道米桐闯下了大祸。老妈生下米桐才两天就没了,过后不久,本来温和安静的老爹性情大变,脾气日渐坏起来,一身狠劲,动不动骂人打人,经常随手操起个家伙就揍人,吹火用的竹筒子,炒菜用的铁铲子,晾衣服用的塑料衣架,垫屁股用的松木墩坨,挑水扁担上的榆木挂钩,逮住什么是什么,咬牙切齿的,呼啦一下就朝人招呼过来。米桑老妈嫁过来时,嫁妆是一床铺盖,一张大八仙桌,四张凳子,外加一只闹钟。那闹钟是老爹最为珍视的物件,老妈走了后,老爹把闹钟请出来,恭恭敬敬放在神龛上,一有空就拿下来,用一块红色的灯芯绒细细擦拭着,要是看到米桐给拆成了这样子,肯定要把他往死里打。米桑把那堆零件小心翼翼收拢起来,用一张枕头帕包好了,拎到他的那间小阁楼里,关上门,在床上摊开,一个一个拿在手上,端详,摩挲,揉捏,还不时放到耳边细细聆听。阁楼外,山风疯狂地摇晃着那棵苦楝子树,发出怪怪嘶叫。那堆零件就那么在米桑眼前不断地碰撞,反复地组合,发出细微的声响,让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一串串金属质感的音符里,那些音符小蜜蜂一般,仿佛微微震颤着小翅膀,飘忽而纷乱。米桑屏息凝神听了一整天,渐渐地还是听出了每一个声响极其微妙的不同之处,渐渐地就把那些零件一个一个地捋顺了,捋到了各自原来的位置。晚上,老爹从山上收工回家,先是瞪了瞪米桑哥俩,然后从神龛上拿起那台闹钟,摸了摸,看了看,贴着耳朵听了听,拿起灯芯绒轻轻拭了拭,才小心翼翼放回去。看着米桑居然能把老爹都给糊弄过去了,米桐高兴得奶声奶气地把“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唱了好几遍。那时米桑刚在寨子里的小学校上学,把学到的歌子教给米桐,可米桐就只会翻来覆去地唱这一句,其他的无论米桑怎么教,他就是唱不来。后面唱着唱着,米桐偷偷把这一句给改成了“闹钟当空叫,猫公死翘翘!”老爹那么凶,米桐一直盼着老爹死俅了。米桑挨老爹揍得最多,但他没想过让老爹死,他只想过逃离。是啊,米桑觉得,这地方又穷又苦,还差不多天天挨揍,离开真好。

又一阵风刮过,塔吊的钢铁身躯咯吱咯吱响,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跟着微微震颤和摇晃。这高处的风确实大,仿佛是从城外层层叠叠的坡峦之上滚过来的,这让米桑想起他和米桐十年前第一次走出寨子,也是一场很大的风。哥俩站在一处山梁上,望望出山的方向,又望望山谷深处的寨子,大风刮掉了米桐头顶上的破草帽,米桑一瘸一拐,往坡顶上去追草帽,米桐却不慌不忙,抱起脚边一块浑圆的石头,往坡坎下扔去,扯起嗓子喊起来:“石头石哥哥,滚下高坡坡;滚到山丫口,砸断猫公手;猫公呜呜叫,疼得满地跑;跑到崖边边,从此升了天。”这时候的米桐,十五六岁了,个头差不多跟米桑一般高,说话瓮声瓮气的,几嗓子下来,米花山上上下下山鸣谷应。那天早上,老爹又喝多了酒,烂醉中又想起了米桑老妈,然后就天昏地暗地哭,哭完了拉起米桑就揍一顿,揍完了米桑就揍米桐,用那只厚厚的鞋底板揍,那是老妈给老爹做的,鞋帮子早没了,就剩那鞋底板。米桐气不过,抢过鞋底板,扔出破窗外,老爹见状,疯了一般,抓起地上一截胳膊粗的苦楝子树头,咬牙切齿,朝米桐挥过去,说起迟,那时快,米桑一把将米桐推出门去,噗的一声,那苦楝子树头重重地劈在米桑左脚上,他顾不得脚上阵阵生疼,拉着米桐就往出山的路上跑,跑到米花山顶上,米桑才发现左脚踝处黏糊糊的都是血,几乎迈不动脚步了。那天之后,米桑走起路来就觉得左腿有千斤重,一瘸一拐,即使走在很平整的大路上,也像是在过一道道忽高忽低的沟沟或坎坎。

大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操作舱仿佛是米桑小时候的那间小阁楼,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按钮和操作杆,正如那台闹钟大大小小的零件,在他眼前闪着奇异的光芒,发出纷乱的轻响。米桑的目光在操作舱里来回逡巡,他的心思很快变成一些极细极轻的藤蔓,抖着颤巍巍的枝叶,窸窸窣窣爬满每一个按钮和每一根操作杆,将绵密的触角吱吜吱吜延伸向平衡臂,伸向变幅小车和起重件,很快布满整个塔吊机的每一个零部件,他仿佛听到了每一根钢缆的颤栗和啸叫,似乎触摸到了所有铁扣件的固执和坚挺,也好像清晰地看到了无数齿轮的亲密咬合和每个滑轮的默契穿梭,甚至感受到了每一个螺帽和每一根螺杆的无畏与倔强,就连那横亘在蓝天白云下的长长的起重臂和起重臂下面那个沉默不语的吊钩,看起来虽然一动不动,却已在他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摇摆、起落、爬升和回旋。直到看见天边升起来一朵一朵的星星,米桑才知道自己已经在操作舱里枯坐了一整天,也才看到米桐在微信上的语音信息,米桐先是说:“我今天继续玩玩具……塔吊好玩不?”然后唱起了现编的一句歌词:“塔吊上面白云飘,白云下面玩具跑。”米桐在城市的另一边,他前两年是在一家玩具店里帮着卖玩具,后面,米桑把几年来挣下的钱全给了他,鼓励他开了个自己的玩具店,店不大,在一条背街处一个很不起眼的转角里,却吸引了很多娃娃。他说的玩玩具,就是一边卖一边玩,把那些玩具拆了装,装了拆,乐此不疲。跟着那些娃娃,米桐学会了唱歌,说是会唱,其实也只能哼上那么一句两句,却喜欢胡乱编排人家的唱词。

第二天早上,米桑起了个大早,先在微信上给米桐发了条语音信息“我正式上塔吊啦”,然后钻出工棚,噔噔噔爬上楼梯,早早地坐到了塔吊上的操作舱里,又伸出左手摸了摸左脚踝。大前天过红绿灯,一辆泥头车来势凶猛,路中间的他狠命地扭着身子跑,结果左脚踝处就一直隐隐地疼,似乎要渗出来一星点血花子。当第一缕阳光越过附近楼群照亮了操作舱,工地某处的打桩机发出低沉而有力的敲击声,对讲机里传来蓝坡懒洋洋的声音:“哥子,先试一把?”米桑正了正安全帽,深深吸一口气,抿紧嘴唇,按动按钮,握住操作杆,手脚并用,在一片光影里嘎吱嘎吱地忙乎起来。米桑先是听到钢丝索凌空发出轻匀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就看见起重臂下那只吊钩缓缓穿过楼栋间的道道光线,准确地伸向一处开阔地上的一堆木楞子。这时,米桑脑海里闪现出小时候米花山脚下的那口小鱼塘,清凌凌的水面上洒满金灿灿的阳光,他在清风里伸出长长的青竹钓竿,抛出细细的丝麻钓线,很快就看到水面上涟漪泛起,他微拽钓竿,轻引钓线,一条鳞光闪耀的大鲤鱼就被钓出水面,接着又伸出钓竿,抛出钓线,又一条鳞光闪耀的大鲤鱼被钓出水面,米桐在旁边往鱼篓里扔鱼,鱼们狂蹦乱跳,没多大工夫就钓了小半篓。末了,米桐光着小脚板,拎起鱼篓,一路小跑回家,吃了鱼后,再把一堆剔得干干净净的鱼骨架收拢起来,趴在门口苦楝树下的泥地上不厌其烦地叠着玩,一边玩一边翻来覆去地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鱼儿跳到船上”。米桑收回思绪,看着楼群之外和远山之上涌起来的团团云朵,他感觉自己一会儿是在小鱼塘,一会儿是在操作舱,伴着清风阳光,顺利地完成了几十方木楞子和十几垄钢筋桁架的吊运。

工头龙格站在另外一栋楼上,米桑操作塔吊的整个过程,他尽收眼底。塔吊可以说是整个工地上的灵魂,而开塔吊的师傅,则是这个灵魂中的灵魂。塔吊工不易找到,薪资要求也高,龙格一直想让蓝坡学开塔吊,可那小子轻松惯了,一提到学东西就脑袋疼,死活不愿。先前那个塔吊师傅,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接连几次以辞工相要挟,不断让龙格给他涨薪资。龙格一忍再忍,不断地满足了塔吊师傅的要求,前几天,眼看着那个人又提出要涨薪,龙格终于发作了,一顿咆哮之后,直接开了他。拉起这支施工队真不易,全都是到城里扛活的乡下人,龙格求爹爹告奶奶好不容易把这些活路转包过来,却不太清楚已经是三包还是四包。眼看这几栋楼的主体工程就要完工,要是这塔吊突然间动不了,整个工程进度就会受到影响,最终影响的是大家伙的生计。看着米桑吊运完最后一垄钢筋桁架,龙格兴奋地挥舞着双手,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没想到随手弄来的这么一个人,倒帮他解决了大问题。

“我看这哥子不错,那赶快找路子给他办个塔吊证。”中午休息的时候,蓝坡对龙格说。蓝坡走出门卫室,手搭凉棚,仰望着高高的塔吊机和塔吊机上面的蓝天白云,拍了拍米桑的肩头,说:“日怪,一个晚上你就玩得这么熟溜?以前真没摸过?”

米桑觉得蓝坡手搭凉棚的样子也很像米桐,在米花山时,米桐常常靠着老屋门前那棵苦楝子,手搭凉棚,顺着那条弯弯山路,望向米花山的山顶和山顶上的流云。米桑很想告诉蓝坡,开这塔吊,真的就像玩儿个玩具一样简单,但他没回蓝坡的话,只是拿出手机,点开米桐才发来的语音信息:“桑哥,那塔吊很高吧!”米桐还附上一段小视频,他身边全是一堆佐藤象、史努比、不二家和面包超人、森贝儿、小泰克等品牌的玩具,他正和几个小屁孩一起,一边兴致勃勃地拆卸玩具组装玩具,一边咿咿呀呀地哼着“玩具玩具我爱你,我们一起做游戏。”活脱脱一个孩子王。

到这工地前,米桑在附近一家商场里开了一年多的叉车,整天里里外外忙着搬运货物。

米桑第一次到那商场,是去看他的一哥们。在商场的货库里,米桑看到一个师傅驾着一台怪模怪样的车子,举着一把锃亮锃亮的大叉子,在货库里轰轰隆隆穿梭往来。那车子停下时,却听到那个师傅和另一个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越吵越凶,只见那个师傅工作服一脱,手套一扔,骂骂咧咧走出了货库。米桑没听清那两个人吵的啥,却靠上前去,一瘸一拐绕着那台车子细细看起来。留下的那个人叉腰站着,在车头上猛地拍了一巴掌,扭过头来看了看米桑,吼道:“看啥看,难道你也会开这玩意?”米桑头也没抬,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台车,甚至伸出手去摸了摸它的大叉子。那人提高嗓门又吼了一回。米桑这才抬起眼睛,说:“这叫啥车?”“叉车!没见过?”那人啪啪啪地拍了拍车上的方向盘。米桑哗哗哗地摇着头。“咦,你是哪个?怎么到的这?”那人伸出一个手指头,恶狠狠地戳向米桑。“我没见过,但我应该会开!”米桑不慌不忙。正说着,米桑那哥们小跑过来,毕恭毕敬地向那个人说:“对不起,老板,我们是一个寨上的兄弟!”那个被米桑哥们称为老板的人,双手环抱在胸前,瞪着眼睛,看看米桑右脚,又看看米桑左脚,很夸张地点着头说:“见都没见过,就会开是吧?好好好!”然后伸出一个手指头,先是轻轻指了指米桑,又重重戳了戳米桑那哥们的肩头:“给你们半天时间看个够,这车,明天早上要是开不起来,你们两个一起滚!”然后转过身噔噔噔走了。米桑那哥们满脸发蒙,米桑倒是不急,背着手,围着那台车又转了几圈,然后靠上前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最后索性爬了上去,一屁股坐到驾驶台上,安慰那哥们说:“你忙你的吧,让我一个人好好陪这车子待一晚上,明早上试一试。”整个晚上,米桑围着这台叉车,上来下去,摸摸这里,摸摸那里,还不时地把耳朵贴上去,上面听听,下面听听。当他用指关节轻轻敲打着车身不同位置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各种奇妙的回响,或远或近,忽明忽暗,在他心里像一道道光,仿佛照亮了黑漆漆的整个车体内部。这台淹没在夜色里的叉车,真的就像一个神奇的未知的洞,这让他想起了老家屋后的米花洞。以前,老爹有时揍过了米桑和米桐,会恶狠狠地指着窗外,吼道:“小心老子把你们扔米花洞喂了银老鼠!”可是,米桑不但不害怕米花洞,反而对它起了很强的好奇心。米花洞岔洞很多,弯弯绕绕,是个大迷宫,寨上很多大人都不敢轻易进去,可他米桑每年都要进去好几次,凭一只偷偷攒着钱买下的手电筒,他几乎探遍了每一岔洞道,哪里有什么稀奇景致,哪里是什么样貌结构,哪里可以看到成群的银老鼠,哪里可以寻到清凌凌的山泉水,他都摸索得清清楚楚,而他只是在左踝骨处被蹭破了一点点皮,他甚至觉得,要是闭着眼睛,他都能顺畅地走遍整个山洞。每次米桑进洞,米桐也闹着要去,米桑不同意,用银老鼠吓唬他,他就乖乖趴在洞口外边一个小土坑里,拿出从老爹捡来的破录音机上卸下来的一条铜簧片,一下一下地抠黄泥巴捏着玩。当米桑终于走出洞口,米桐紧紧攥着米桑的手,先是缠着米桑说一说洞里的银老鼠,然后拿过米桑手上的手电筒,一个零件一个零件拆下来,拆完又装上去,边弄边哼唱“我是一只小小鸟,我要飞得更高!”唱着唱着,就唱成了“我是一只银老鼠,我要边飞边舞!”米桑从小学课本上知道,老爹所谓的银老鼠,其实就是蝙蝠,它们通体暗黑,平时静静地悬挂在洞顶之上,一旦受了惊扰,就会成群结队扑噜噜飞起来,像是一群群的鸟。

那个晚上,米桑迷迷糊糊的,好像又在米花洞里进进出出了好几回,天亮了,才发现他是趴在叉车上睡着了。嗵嗵嗵一阵响,米桑睁开眼睛,只见那商场老板一边拍打着叉车后盖,一边皮笑肉不笑地说:“跛子哥,你这是研究了整个晚上?”米桑那哥们也到了,一把拉住米桑的手,说:“算了,我们走吧!”米桑却认真地说:“能开!”手上一动,那叉车就呼隆隆呼隆隆地吼了起来,沿着货库里的通道开了出去,没多久,抬举着几箱货物开了进来。这样进进出出几次之后,那老板把手一挥,指着米桑说:“成,这叉车的活路,就归你了。”后来,那老板当着米桑面,没再提半个跛字。

工头龙格和那商场老板是生意上的朋友。每次,龙格去找商场老板喝茶,从地下车库出来,穿过商场后面的货库,都会看到米桑在开叉车,那叉车有时嗡嗡嗡地低吼着,有时呼隆隆地咆哮着,转弯起降,灵活自如。龙格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个叉车好手,货库很宽,每天进进出出的量很大,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叉车手,肯定是应付不过来。龙格和商场老板聊天时,有一次就聊到了米桑。商场老板看着叉车上忙得不亦乐乎的米桑,说:“这就是个怪人!”

那商场老板说,这米桑有两大怪。一是米桑特别喜欢琢磨各种机械机器,而且一琢磨就通,别看他只开着叉车,平时商场里什么传送带啦绞肉机啦扫地机啦抽风机啦卷帘机啦封口机啦打包机啦,无论出了什么问题,只要找他,他就一门心思琢磨,有时候是半天工夫,有时候只一会儿,每次总是能弄好。二是米桑埋头干着活,却从不问你给多少钱,每个月都有点就行,似乎他心里从未想过薪资这个问题,不像他前面那个叉车手,没隔多久就会闹着商场给加点钱,不多少涨点,就会耍脾气消极怠工,而米桑不会,他爱惜那叉车胜过爱惜他自己,很多时候他一身汗水、灰垢满面都没来得及打理,倒是先弄来一桶清水,用一张柔软的抹布,把那叉车擦洗得干净透亮,然后给一些部件细细地抹上机油,他还找来两把扳手,时不时地把一些关键部位的螺帽细细地紧上一紧,甚至,很多个夜晚,他往方向盘上一靠,直接就在车上睡觉,他说,跟车待在一起,心里最踏实。

几天前,工地上那塔吊师傅闹着涨薪,消极怠工,让龙格十分苦恼,在看到米桑后,就跟商场老板开玩笑:“你这叉车工,真好,要不,你借我用几天?”那商场老板先是摇了摇头,说:“他那么喜欢开叉车……”然后他又点了点头:“不过开叉车简单,开塔吊难多啦……如果他愿意,你带走!”龙格就在那叉车的呼隆声里一连喂喂喂高叫了几下,一声响亮的急刹,叉车稳稳停住,米桑探出头来,大声道:“你也想开叉车?”龙格大声问:“会开塔吊不?敢开塔吊不?”米桑停了火,跳下车:“啥叫塔吊?”龙格盯着米桑的左脚踝一直看,说:“工地上吊运物资的,很高很高……算了……我们开玩笑的!”米桑两眼放着光:“噢,好像见过,可以试试!”那商场老板有些急了:“好好开你的叉车……中途离职,这个月工资就没啦!”龙格也急了,连忙朝米桑摆摆手:“不成不成,专心开你的叉车吧……”米桑把手套一扔,外套一脱:“就开你的塔吊!”卷帘门哗啦一声,一道身影很果断地闪了出去。那商场老板气哼哼地拍了两下叉车后盖。龙格摇摇头,无奈地向商场老板摊了摊双手。就这样,米桑成了龙格施工队里的塔吊工。

转眼间,米桑已经开了一年多的塔吊。每天,米桑大多数时间都是待在塔吊上。没有活路时,他就拿起一张洗得干干净净的抹布,小心翼翼擦拭操作舱里每个地方,那些按钮和操作杆,总是被他擦拭得精光锃亮,一尘不染。他从“淘宝”上买了两瓶防锈油,随身揣着一瓶,时不时拿出来,往抹布上喷了喷,再往操作舱里里外外的螺帽螺杆涂一涂或是抹一抹。他上塔吊很少坐楼层电梯,大多时候都是从爬梯一瘸一拐往上爬,手上拿着一抹布,随时这里抹一抹,那里擦一擦。龙格见米桑这么上心,觉得对不起米桑,就想给米桑加点薪,毕竟他给米桑开的工资比那商场老板开得少了些,没想到一提这事,米桑把手挥得哗哗响,指着不远处正在绑扎钢筋的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哥子说:“要加的话,给他们加点吧,他们最辛苦!”

没事的时候,米桑就在微信上和米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唱歌或者念童谣。虽然兄弟俩离得并不远,只不过几条街,但都各忙各的,一年里边只是极难得的见上两三回,主要是米桑不想让米桐看到他干活的场景,怕米桐担心。米桑知道米桐的玩具店生意越来越红火,每天都会有大堆的娃娃来店里买玩具,陪着米桐玩玩具,尽管不少娃娃只玩不买,但米桐十分开心。米桐说这些娃娃特别爱唱歌念童谣,他就和大家一起玩玩具,一起唱歌念童谣。听过米桐越来越多的唱词和童谣,米桑别的没记住,倒是记住了米桐还一直唱着的“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塔吊下面玩具跑”,有时候也会唱成“桑哥在天上开塔吊,塔吊下面玩具跑”。哥俩偶尔也会聊到多年没见的老爹。确切的说,是米桐说到了老爹,米桑只是静静地听,嗯嗯嗯地应着。“听寨子上的人说,老头子的头发全白了!”“听说老头子捡了把刮胡刀,每天都认认真真地刮胡子——我记得老爹好像没长过胡子呀!”“听说老头子天天坐在家门口,靠着苦楝子树,一直望着对面那条路……苦楝子又开花了,淡紫淡紫的!”米桐不再把老爹叫作猫公,而是一口一个老头子。嗯,米桐长大了,孩子气少了些,米桑在心里想。

有时候,米桑和米桐聊过天后,也会到工地门卫室蓝坡那儿坐上一坐。也怪,这蓝坡平时不大爱跟别人说话,倒是喜欢跟米桑聊。要换是别人,蓝坡兀自嘎嘣嘎嘣嗑着瓜子,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可米桑一来,蓝坡就从床底下咣地拉出一张凳子,扯起衣袖哗哗哗擦拭几下,招呼米桑坐着,然后从抽屉里捧出一个装满南瓜子的塑料盒,一个劲地向米桑让瓜子。米桑也不客气,抓起瓜子,也嘎嘣嘎嘣嗑着,两个人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那蓝坡翻来覆去其实就那几句。“佩服哥子你,没学过开塔吊,就会开塔吊!”“哥子你比前面几个师傅厉害多啦,我只佩服你!”“要是你能上大学,保证是个科学家!”有时边说,就边斜着眼睛看米桑的左脚踝。米桑懒得跟他谦虚,嗯嗯嗯地应着。

有一次,蓝坡又夸过米桑几回之后,米桑搔搔后脑勺,说:“其实你也可以的。”蓝坡把头摇得咣当响:“我不行,我笨,只会嗑瓜子!”米桑扭头望望窗外的高楼:“不管啥机器,都是人做的,只要你钻进去了,其实都简单。”蓝坡举着一颗瓜子粒,胖胖的手指悬停在半空中,问:“咋个钻?”

蓝坡这一问,倒让米桑想起小时候在米花山小学校上学的一件事。在一篇课文里,学到个生字“踝”,老师对大家说,这个踝啊,很重要,要好好保护哩,弄坏了,你们就只能跳摇摆舞啦,就只能踩单车啦,就是一辈子的废人啦。可是老师教了很多遍,米桑就是记不住这个字怎么读,不是读“果”,就是读“课”,也有读“棵”和“颗”的,甚至有一回读成了“裸”。几天下来,老师没耐性了,拿着教鞭,走下讲台,让米桑绾起左裤腿,先是大着声教他读了几遍“踝”,然后对着他左脚踝不轻不重就是一鞭,疼得他蹲下身去,用手护住左脚踝,老师问:“疼不疼?”米桑咧着嘴:“疼!”“哪里疼!”“踝疼!”老师让米桑把手拿开,教鞭再次轻轻敲了敲米桑的左脚踝,问:“疼得怎么样?”米桑吸了一口冷气:“钻心地疼?”“嗯嗯,这么钻心就对了!”那天,老爹不知道从哪知道了这事,就在家门口守着米桑,看到米桑背着个破书包歪过来,从苦楝子树上折下一根枝条,拎瘦狗一样拎过米桑,噗噗噗又是一顿好揍,其中一下正好打在米桑左脚踝上,疼得他抱着脚满地打滚。从此,米桑没再读错过这个字,还多次纠正米桐“我们的螺丝拐其实应该叫踝!”不过,米桑没有跟蓝坡说“踝”的故事,倒是跟他说起了一台拖拉机。

那是米桑刚十岁出头的事。那时米桑家门口那棵苦楝子树已经很高了,高过了老屋不少,每年四五月间,鸟羽似的楝子叶又浓又密,枝叶间开满了淡紫色的楝子花,金秋时节,青色的楝果逐渐转黄,像一个个金黄的小铃铛。没事的时候,米桑总是喜欢哧溜哧溜爬到最高的一个树杈上,稳稳坐着,看那条出山的路,也看山顶上奔涌而过的流云,听空谷中蹿出来的呼呼呼的山风,也听树林中不时洒落的各种鸟鸣。有一天,米桑正和米桐在苦楝子树下看蚂蚁搬家,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声音,米桑迅速爬到苦楝子树上,猴子一样向外张望,原来是山外面来了一台盘式拖拉机,屁股冒着团团青烟,顺着那条盘山毛坯路,歪歪扭扭向米花寨开过来,最后稳稳停在寨子中央小学校的操场上。拖拉机是为小学校运送新课本的,很快引来很多人围着看稀奇。几个寨佬就在小学校里请那开车的师傅喝酒,喝到高兴处,那师傅借着酒兴大手一挥,指着小操场说,哪个有本事把这车弄叫了,开动了,这运费就全免了。结果,没人敢应声。当天晚上,瞅着四下无人,米桑和米桐两个人猫在车底下,米桑这里摸索,那里摸索,然后爬上车去,这里鼓捣,那里鼓捣,米桐默默地跟在旁边看,不时也动一下手。那夜,哥俩眼睛都没眯会儿,就在那车上钻上钻下,愣是折腾了一晚上。米桑感觉自己就是一只银老鼠,在黑漆漆的车体内灵活穿梭,任意往来。天亮时,那师傅正要上车,却看到车旁边站着个小一点的娃崽,车上还坐着个大一点的娃崽,只见车上那崽娃手上轻轻一动,那车就突突突叫起来,还在小操场上稳稳地开了小半圈才停下。那人没说话,铁青着脸,车上车下查看好半天,骂了一句脏话,才突突突地把车开走了,根本没提要免运费的事。事后,老爹一边笑着,一边分别狠狠地赏了米桑和米桐两长嘴钳。那长嘴钳确实长,一尺多样子,米桐全挨在屁股上,那里肉厚,只起了两条小印子,隔天就好了。米桑的第一钳落在右肩膀上,肉头挺实,也没事,第二钳贴着左踝骨飞过去,擦破了一块皮,渗出丝丝血红,几天了才结痂。后面,小伙伴们一连几天缠着米桑和米桐,要他们讲讲如何才能开动那样一台拖拉机,米桑一边摸着左脚踝,一边和米桐趁机兴奋地吹足了牛皮,不过,米桐从车上什么地方卸下来两颗小螺帽的事,哥俩对谁都没敢说。米桐把一颗小螺帽拧在老爹的旱烟斗上,把烟嘴给拧坏了,被老爹逮住又是一顿揍。

听完米桑讲的拖拉机,蓝坡望望窗外,说:“可是,我一动脑子,脑袋就疼,不是一般的疼,是那种要开裂的疼!”米桑从嘴里吐出一枚用牙嗑了几次都没能嗑破的瓜子,用手剥开,吹掉壳子,再把瓜子仁扔进嘴里,说:“真比嗑瓜子还简单……你看看,我嗑这瓜子,比我上塔吊还费劲!”蓝坡咯咯咯地笑得直不起腰来。米桑没笑,很认真地说:“你试试嘛,把塔吊当瓜子,多放在心里嗑,嗑时间长了,那上塔吊跟嗑瓜子就没两样了。”蓝坡止住笑,扔下瓜子,走出门卫室,手搭凉棚,望向高高的塔吊机,在阳光下若有所思。

此后,每当米桑在塔吊上忙,蓝坡就在下面仰着脸看,一边往嘴里送瓜子,一边目不转睛地看,有时候只顾着看,忘了往嘴里送瓜子。每当米桑下了塔吊,蓝坡总要迎上去,递上一把瓜子,一边望向半空,一边跟米桑说着话,翻来覆去就那几句,“你还别说,我有点喜欢这塔吊了!”“其实这开塔吊挺有意思的,像玩玩具!”“要是我也能开塔吊,估计我家老爹会笑得活过来!”听到蓝坡提到老爹两个字,米桑的左脚踝像被蚂蚁咬了一口,生生地疼了一下,他本想问问蓝坡挨没挨过他老爹的揍,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真像我家米桐!”

这天早上,米桑早早地来到塔顶,坐在操作舱里,静静地望着外面。这个工地上的几栋楼全都竣工了,工头龙格带着施工队准备转场。一连几天,米桑都没什么活。远山如黛,蓝天如洗,想着这工地上的好几栋楼,都是他一块砖头一块砖头地、一根木楞一根木楞地、一垄钢筋一垄钢筋地吊上来的,米桑禁不住在脸上浮出来一朵微微的笑。米桑拿起抹布,又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细细地擦拭起来,一边擦拭,一边不由自主地低声哼唱起一句唱词来:“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是塔吊!”米桑一遍又一遍听米桐唱着这调子,他想不到自己也会哼哼了。“哟,桑哥,第一次听你唱歌哩!”龙格从楼层里闪出来,拉开操作舱的门。一直以来,龙格都是用“你”称呼米桑,最多就是直接叫“米桑”,最近几天,他居然叫起了“桑哥”,这让米桑很不习惯。

龙格拍拍米桑肩头:“桑哥,我们又要去新工地啦,离这不远……你还是我们的塔吊工!”米桑擦拭着操作舱的一扇窗玻璃,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想换点别的,不开塔吊了!”“为啥?”龙格有点意外。“就想开点别的。”米桑头也没抬,细细地擦拭着最长的那根操作杆。龙格笑起来:“哦哦哦,你想加薪了是吧,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呢。必须加!”米桑急了,停住手,抬起头来:“不是加薪的问题,我真的不想开塔吊了,想换点别的。”龙格愣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好好好,只要你留下来,工地上除了塔吊机,还有打桩机,电焊机,装载机,平地机,压路机,搅拌机,折弯机,多得很哩,到时候随你开!”

没等米桑回话,蓝坡也噔噔噔地顺着爬梯爬上来了,抹一把汗,看了看龙格,对米桑说:“桑哥,教我开塔吊吧!”龙格愣了愣,嘎嘣嘎嘣敲着蓝坡的安全帽:“咦,你不是说一学东西就头疼么?”米桑走出操作舱,把抹布交到蓝坡手上。蓝坡小心翼翼地在操作台前坐定,扭头望向米桑。米桑微微一笑,说:“放心吧,机器比人简单。”蓝坡正正身子,扶扶安全帽,拿起抹布,学着米桑,在操作台上一下一下地擦拭起来。

看着蓝坡,米桑又想起了米桐。一大早,米桐就给米桑发来语音信息:“听说,老爹的脚被山坡上滚落下来的石头砸伤了。”米桐说,那天,一块小孩子脑袋般大小的石头,从后山顶上扑噜噜啸叫着飞下来,越过老屋,哗地一下穿过门前那棵苦楝子树厚厚的枝叶,砸在树干上,弹出来,噗地一下砸在老爹的脚踝上。米桐还说,当时老爹正闭着眼晒那难得的太阳,也许是梦到老妈了吧,脸上挂着笑呢,被砸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是被砸了。米桑问,哪边脚踝?米桐说,巧了,也是左边脚踝。米桐这么说的时候,米桑感到自己的左脚踝像被什么咬着了,又隐隐地疼了一下。米桐最后说,米花山刚刚修通了宽大光滑的水泥路,在外打拼的几个兄弟伙打算回去,要在山上建茶园,在山下蓄水种稻子种菜,听说都备好了开沟机,旋耕机,犁田机,后面应该会有播种机,收割机,甚至还会有哧哧哧喷雾的无人小飞机。

当天晚上,蓝坡执意要请米桑喝点儿酒。两个人唠一句,就往嘴里扔一粒瓜子,抿一口酒。喝着唠着,没一会儿,先是蓝坡躺沙发上睡着了,后面米桑也一动不动趴在了桌子上。迷迷糊糊间,米桐向米桑走过来,一手抱着一台明晃晃的玩具车,走到跟前,扔一台给米桑。米桑跨上玩具车,先是在阳光下咣当咣当跑着,后面就在风里呼隆呼隆飞起来,穿过水汪汪的稻田,越过绿油油的茶叶带,翻过高高的米花山顶,最后停在米花山下的老屋前,轻风从四下赶来,云朵从周围涌来,群鸟从苦楝子树上飞来,米桑身上落满了茵绿茵绿的楝子叶和金黄金黄的楝子果。老爹笑吟吟地,一瘸一拐走出老屋,也不说话,径直走到米桑跟前,捋起米桑的左腿裤,在一只手掌心里噗地吐了一口口水,往米桑左脚踝上轻轻一抚。在一缕幽幽的花香里,米桑的左脚踝处开出来一朵小小的苦楝花,淡紫淡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