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佺:大山的尽头是森林
犍州林场来了一位大学生,这件事成为一件新闻。
那年头考上个大学不容易,毕业后都成抢手货。乡镇政府和国有企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大部分职工都是“顶班”去的,学历并不高。所谓“顶班”,就是父母退休后,顶替父母的工作岗位去上班,只要是城镇户口(也叫“非农业户口”),又有一定文化知识,通过单位和人事劳动部门审核即可,要求并不高,大概有点像古代的“世袭”吧。后来政策放宽了一点点,乡镇一级政府部门如果工作人员不够,可以通过招聘录取干部和工作人员,只要有高中文凭,那怕是农业户口,都可以参加考试。当然,录取后签合同安排工作,不给你转城镇户口,工资也会比正式干部低一些,有点类似于当时教育系统的民办教师。这里之所以强调户籍,这是一个重大的身份标识,农业户口就是农民,只能干农业,种庄稼,要想进城务工、考学等不说不行,至少门槛很高,难度很大。城镇户口就是城镇居民,可以进机关厂矿参加工作不说,考学录取分数相对较低,即便是没有工作的城镇无业居民,国家每月也要供应粮油肉煤及副食商品。那时候城镇户口控制得非常严格,一个农村户口要转为城镇户口难度非常高。当然农村户口的学生考上大学、中专、中师,或者当兵到部队提拔为军官后,户籍立即从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你说在这种背景下,一个大学生能不吃香吗?而一个大学生选择到位于乡镇的林场工作,是要下很大的决心的。你说,中南林学院毕业生陆林选择到犍州林场工作,能不成为新闻吗?也许有人会说,他是学林的,这是选择专业对口嘛。那犍州市林业局是林业行政管理部门,而且工作地方在县城,环境多好呀,为什么他不选择呢?
陆林到犍州林场报到后,再次成为新闻人物。因为他选择到工区工作。这在别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陆林拿着犍州人事劳动局的介绍信到犍州林场后,为如何给他安排工作,场领导专门开了一个班子碰头会。领导们觉得林场来一个大学生不容易,不能亏待了他,要把他用好。分管科技的副场长是学林的中专生,他说分到林科所吧,但人事股长一查,林科所编制已经满了。分管营林的副场长说,那就分到营林股吧,拟定林业发展规划也很重要呀,人事股长说,营林股也没编制了。场长说,那就把他安排到行政办公室当秘书吧,多方面接触一下,将来好给他压担子,挑重任。党办主任找陆林谈话时,把场领导们的决定告诉了他,满以为他会说一些感激的话语,不料他却提出要去工区工作。让党办主任一下傻了眼,工区的人都想往场部机关调呢,你偏偏要往深山老林里钻,真是一个书呆子瓜娃子。党办主任拿不定主意,请示场长后,将他分配到了竹牛坪工区。这件事一下在犍州林场传开了,成为新闻。人们议论纷纷,有人甚至怀疑这位大学生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
竹牛坪工区是犍州林场比较偏远的工区。那里的林区由一个个山头组成,林区的树长得枝繁叶茂,十分不错。那里的林区一部分是国有林场的,也有一部分是村社林场的。林区有一座鸡鸣山,海拔2000多米,但光长石头不长树,光秃秃的,仿佛群山中的一块癞头。在竹牛坪工作,每天在林中窜,山中溜,只能见着巴掌大的一块天。陆林来到这样艰苦的地方,大家满以为他会吃不了这里的苦,会后悔,会很快要求调走,不料这瓜娃子不但不愁眉不恼怒,还整天哼哼唱唱的,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当然,工作上也表现得积极,领导安排什么就去干什么。
有人曾经玩笑似地问他是不是从来没有烦恼?他回答“天塌下来还有地撑着,有什么可烦恼的?”
就是这么一位乐天派的大学生,后来也有愁眉紧锁的时候。常常一个人捧着一大叠信在床上发呆。望着他紧锁的眉头,抿紧的嘴唇,发滞的眼睛,闷闷不乐的神情,大家没问缘由,就同情起这位嫩皮细肉的大学生来。毕竟在这山沟沟里工作,还是有点埋没人家的才华呀。至于烦恼的原因,大家猜想一定是那些信件引起的,于是有人趁他不注意偷看了那几封信。据偷看过的人说,有两封信是他大学时的一位女同学写来的,那位女同学在他老家的县财政局工作,信上满是对他的思念之情,十分缠绵感人,但要求他调回老家才与他结婚。另外几封信是他的父亲写来的,信里说有位在市里工作的亲戚已经给他联系好了接收单位,在老家旅游局上班,希望他早日调回老家。后来又来信说母亲病重,希望他回去结婚,给母亲冲冲喜。消息一传开,人们觉得别说竹牛坪工区,就是犍州林场,恐怕庙子也太小了,留不住这位大学生了。
陆林最后还是没有走。一次场长来检查工作时,听工区主任谈起这件事情后,主动找他谈心,问他来工区工作后,适应不?有什么困难没有?有没有什么需要组织上帮他解决的?见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场长关心地问,听说你母亲病了,要不要请假回去看望一下?陆林“哇”地一声哭了,说他母亲一月前已经去世了。场长诧异地问:“怎么没见你向场部请假呢?”陆林哽咽着回答:“家里人说是我把母亲气死的,没有通知我。”场长一脸凝重,但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临别时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转身嘱咐工区主任多多关心一下这位大学生。
陆林的情绪在低落一段时间后,很快又好起来了,恢复以前整天乐呵呵的样子。每天除了去勘察边界,巡山护林,了解病虫害防治情况外,一有机会就悄悄溜了出去。后来有人发现,他是溜到鸡鸣山下芳妹子家去了。
那个年代,社会主义建设需要大量木材,林场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大量砍伐木材去支援城乡建设。村社林场更是把山上的树子伐了个精光。山里的贼娃子见木材好卖钱,村社林场的木材又被砍光了,于是就去偷国有林场的树,借机发财。没几年时间,茂密的森林被砍得稀稀疏疏的了。后来只剩下了长着野草的山头。犍州林场新任场长是位有思想有激情的年轻人,上任后要求工区一边伐木一边造林,两手都要抓,但砍伐的劲头赛过了植树的热情,倒下的树超过了植种的树苗。没几年,林场也只能以发展多种经营、发展生态旅游为主了。
芳妹子是鸡鸣山下一个村庄里的媳妇。原为河南林州人,读书时成绩不错,16岁那年因家乡大旱父亲病死,母亲带着她外出逃荒要饭,一路走到了四川。逃到这里的时候芳妹子浑身长满了疥疮,母亲奄奄一息晕倒在路上,芳妹子守在母亲身边啼哭,却又一点办法都没有。村里人发现了这可怜的母女俩,可那时候大家都穷,芳妹子身上的疥疮溃烂了,有了一些臭味。于是大家放一点食物在她们身边就赶紧离开了。只有黑不溜秋的傻帽哥赶集回家路过这里时,不怕芳妹子身上的臭味,不怕疥疮会传染,把这母女两人救了回去。
傻帽哥是个孤儿,10多岁时没有了父母。把芳妹子和她妈妈救回家后,到山上采来草药熬成水,让芳妹子清洗身上的疥疮;拿出家里的钱请来郎中医生为她母亲治病。芳妹子年轻,身体结实,病很快就治好了,而且经过调养,出落得面红滋润,漂漂亮亮的。但芳妹子母亲积劳成疾,身体虚弱,治疗了一个多月都没治好,不久就去世了。临死前觉得傻帽哥人品不错,把芳妹子托付给了傻帽哥。安埋了芳妹子母亲之后,傻帽哥和芳妹子去公社领了结婚证,开始了新的生活。别人都忙着开荒、种粮、打猎、卖山货,傻帽哥却是带着芳妹子去荒山上栽树苗苗,栽了一坡又一坡。芳妹子曾经问他为什么只痴痴地栽树,傻帽哥只傻乎乎地回答了一句“替父还债”就不多说了。
后来芳妹子了解到,傻帽哥的父亲以前是村里的伐木英雄,每年都去帮村社林场积极砍伐树木,在砍树村民中,砍得最多。有一天晚上,傻帽哥的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白胡子爷爷说他毁坏了他的房屋,让他的子孙没有地方居住,于是拿起拐杖追打他。他到处跑呀跑,眼看要被追上了,发现前面一片森林,他跑了过去,正想躲进去,森林忽然没有了。这时候白胡子爷爷追上来,举起拐杖向他重重打来,他吓得“啊”地惊叫一声,忽然醒了……第二天傻帽哥的父亲去山上砍树,忽然下起了暴雨,回家时被山上冲下来的一块石头砸成了重伤,联想到前一天晚上做的梦,觉得是他砍树太多惹怒森林里的神仙带来的后果。于是临死前要傻帽哥长大了替他还债,去荒山种树。父亲死后没两年,母亲也得病去世了。傻帽哥一直记着父亲“替父还债,去荒山上种树”的嘱托,小小年纪就开始去荒山上种树。
由于栽树,傻帽哥常常和那些开荒种地的人发生矛盾,每次都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但傻帽哥毫不退缩。和芳妹子结婚后,每次要干架时都被芳妹子劝阻下来。“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横祸事”。村里人都夸傻帽哥找了一个好老婆。
一次傻帽哥去栽树回家时,由于天黑路滑,踩虚一块石头掉下悬崖了。芳妹子领着一岁多的儿子大哭一场后,接过锄头继续种树。这几年周围的村民去偷林场的树木都偷发财了,可她依然带着儿子去栽那没有回报的树苗苗。有人见她孤儿寡母的甚是可怜,要她去帮偷林场木材的人放放哨,就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人民币,可她搂着儿子摇了摇头,依然栽她的树。
陆林和芳妹子是在躲雨时认识的。那天陆林到林区检查森林病虫害防治,返回时突然遇到暴雨,看见不远处有户人家,于是连忙去敲门,出来开门的是芳妹子。第一次相见陆林就被芳妹子的容貌所吸引,没想到大山深处还有这么漂亮的妹子;芳妹子也在心里赞叹陆林的内涵素质。在大山里天天接触的都是一些粗人,没想到躲雨却躲进来一位文质彬彬的小伙子。
两人刚开始无言以对,但尴尬那么一会儿很快就有了话题。芳妹子的娃儿跑出来问:妈妈,这位叔叔是谁呀?陆林吃了一惊地问,这是你的娃娃?芳妹子点点头,陆林却不相信。陆林问“娃儿叫什么名字?”芳妹子说叫“虎儿”。芳妹子问陆林是干啥子的?陆林回答是林场职工。芳妹子说竹牛坪的人我都认识,怎么就没见过你?陆林说我刚来不久。陆林接着问山上那些树苗苗都是你栽的?芳妹子点点头。陆林问你栽了那么多树苗辛苦不辛苦?芳妹子回答不辛苦。陆林问为啥不辛苦?芳妹子说因为栽树时有两个人在帮她。一个是虎儿,一个是虎儿他爹。陆林问怎么没见虎儿他爹?芳妹子眼里涌上了泪水,说已经不在人世了。陆林一下尴尬起来,连忙说对不起。芳妹子坦然回答没关系,事情已经过去了。
陆林说他刚才路过芳妹子的林地时,看到她栽的树苗长得黄恹恹的,是不是得了黄叶病?芳妹子说她也不懂。于是陆林给她讲起了如何防治黄叶病。芳妹子的眼神闪过一丝光亮,听得很专心。不知不觉中雨住了,太阳出来了。临别时芳妹子要虎儿送送“叔叔”。
第二次去芳妹子家时陆林就自然多了。他不仅带去了很多林业知识方面的书,还给虎儿带去了几包糖、两件衣服。有一天他给芳妹子讲解“森林是人类文明的摇篮,是最直间影响人类能否生存下去的因子”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叹起气来,感慨现在好多林场只伐不种,将来森林毁了,光秃秃的大山会不会垮掉……叹完气,见时间不早了,陆林赶快赶回工区去。芳妹子忙叫虎子追出门去,塞给他两个鸡蛋。
五月到来的时候,大山岭上一片郁郁葱葱。芳妹子在几个光秃秃山包上种的树苗经陆林精心治疗、管理,绿茵茵的,煞是喜爱。那天陆林去后,抱着虎儿问他想不想爸爸?想不想上学?虎儿说妈妈告诉他爸爸到山外做生意去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爸爸回来了,他才有钱去上学。陆林就问虎儿我来给你当爸爸,我来让你上学,可以不?虎儿说“可以”,但随即又说“那以后我爸爸回来不是就有两个爸爸了吗?”陆林刚要说什么,芳妹子忽然过来一把抱过虎儿,说今天得去看看树苗,别让放牛的把树苗糟蹋了。把陆林一个人晾在那里……从此好多天没有见陆林去芳妹子家,整天闷闷蔫蔫的。
秋天到来的一个夜晚,工区护林组的钟忽被敲得山响。大家起来一看,芳妹子抱着不断抽搐的虎儿泪眼涟涟地来了。工区医生没有药,咋办?陆林二话不说,背起虎儿就往山下跑。芳妹子拿起电筒,紧紧地跟在后面。
虎儿得了急性腮腺炎。在镇医院住了三天,陆林和芳妹子轮流守着。当医生告述芳妹子没事时,陆林和芳妹子长长舒了一口气,于是背着虎儿往回走。
来到溪流泉,陆林抱着虎儿在一块石头上歇息,虎儿闪忽着一双天真的眼睛愣愣地说“叔叔,我这几天梦见爸爸了,爸爸说他不回来了,要您当我的爸爸,从今天起您就住到我家吧。”芳妹子脸一红,忙去捂虎儿的嘴,要他别乱说话。可虎儿掰开妈妈的手哭着说,“妈妈,我想爸爸了。”芳妹子的泪水随即也流了
出来。
陆林诚恳地说,“芳妹子,连虎儿都觉得我是他爸爸了,你就让我当他的爸爸吧。”
芳妹子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陆林,你是一个好小伙子,又有正式工作,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你呢?我不能误了你的终身呀。”陆林说:“人,最重要的是心。看到你的心像这山间的泉水一样晶莹透明,看到你天天带着虎儿去给光秃秃的大山栽树苗,我觉得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因为我也热爱森林。”芳妹子说,你不嫌我拖家带口的,还大你几岁吗?”陆林说,“小时候一位算命先生给我算命时,说一位比我大几岁的姑娘在山里等我,我要找到她才会幸福。”芳妹子噗嗤一声笑了,说,“我不相信。”陆林一本正经地说,“真的,要不我为什么好好的场部机关不呆,要到工区来呢?我来,就是为了寻找这位姑娘的。”芳妹子看他一眼,又说,“那虎儿呢?”陆林说,“虎儿这么可爱,谁见了都会喜欢。”芳妹子一下沉思起来,不知不觉中点了
点头。
大雪纷飞的时候,犍州林场党办主任来到竹牛坪工区,把一张通知书递给陆林。原来组织上决定送他去市委党校深造,作为后备干部培养。
陆林风风火火地找到我,“主任,主任,你替我说说情吧,我不想离开大山,我只想一辈子爱着这里的森林。”接着还掏出一张申请书来,请求停薪留职,和芳妹子一起管理那几个山头的树苗苗。
陆林不去,后来组织上就安排我去市委党校学习了,学习后不久,我调到了外省工作,从此没有回过犍州林场。
一晃多年过去了,最近收到犍州林场好友来信,说最近山洪暴发,洪水很猛,被村社林场伐光了树木的秃山忽然崩裂,发生了很大的泥石流。附近的村民和竹牛坪工区的职工躲到陆林他们种的林子里,才算避过了一场灾难。洪灾过后,陆林和芳妹子把辛辛苦苦几十年造出来的几百亩森林捐赠给了犍州林场。地区专员、林业局长、犍州市长出席了捐赠仪式。专员是从林业部下来的官员,他在讲话中说,大山的尽头是森林,我们不要做地球的主人,要做森林的守护者,大家要向陆林和芳妹子学习。于是陆林再次成为新闻人物。
这让我又想起陆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