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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7期|刘梅花:繁花和荒芜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7期 | 刘梅花  2024年08月30日08:25

“一座久不住人的大院子,红砖房,宽敞的走廊,阳光透过封闭的玻璃照到走廊,

地板闪着亮光。厨房门开着,干柴和无烟炭装满柳条筐子,水缸上倒扣着一只旧簸箕。”

窗外大风,吹得树枝子都要断了,每年春天都这样。夜越深,风劲儿也越大,挣脱管束似的。我开始编造一个鬼故事,越吓人越好,最好把读者吓得睡不着。一个荒芜的院子,枯草半人高,然后有人突然闯进来。

“那人穿着牛皮靴子,带着短刀。从背影看,相当魁梧,走路脚下带风。他穿过走廊,各个屋子巡视一遍,确定没有人常常来住,东西倒是齐全。

“他满脸的大胡子乱蓬蓬的,头发浓密。走到院子尽头,砍倒一片杂草——全是蓍草。这种草古时候的人们拿来占卜,认为可以领悟到上天的暗示。很快,这个人靠走廊搭起一个卡其色的帐篷,那些干枯的杂草铺在帐篷里。还不够,又割了一大捆,铺得厚厚的,可以舒舒服服睡上去了。

“他躺在干草上吸烟时,紫红的脸膛表情轻松,有些痞子气。一双眼睛和牛眼睛很相似,又大又圆,活泼得出奇。虽然指头粗短,但弹烟灰动作很灵巧。庄门外一个牧羊人路过,隔着铁栅栏门看了一眼。卡其色的帐篷隐在半人高的荒草里,有些淡淡的烟雾在草间隙里缭绕。牧羊人眨巴眨巴眼睛赶着羊群走了。

“黄昏时分,这个闯入者睡醒了。他在柴房旁边找到水井,压出一桶清水洗漱一下,然后进到厨房里。窗前有一道铁丝,曾经挂过一些干牛肉,他觉得。现在只剩下几串干菜,拿下来用手指捻,有韧性,刚晾干的,一股干菜粗疏的味道冲鼻子。有可能是屋主人习惯把吃剩下的东西晾起来,窗台上几片干馒头就是例子。没关系,味道也差不到哪里。毫不意外,米缸里有米。这户人家不常来,但是也会来。

“干菜切碎爆炒,拌米饭相当美味。他甚至找到了几颗土豆,炒了醋熘土豆丝。大胡子坐在自己的帐篷里吃晚餐,没有点蜡烛。院子后面靠着一座不高的山坡,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乡村的夜真是黑,黑得令人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楼上的人家突然激烈争吵,打断我的思路。本来,这时候鬼可以出场,伏笔都打好了:“夜黑风高,传来‘噢噢’的号叫声。一只大鬼披头散发,黑袍子,没有脚,飘飘荡荡进了院子,伸出长爪子、长舌头,跑过来和这个闯入院子的不速之客打架。”

不过,这样的鬼太俗气,过于粗鲁惊悚。应该写一个鬼鬼祟祟的小毛鬼,符合荒野破院子的气质。“小毛鬼戴着旧草帽,蹑手蹑脚,贼里贼气,一开始还没发现闯入者。鬼在走廊里跳舞,打滚,哈哈大笑。”可是,小鬼开心什么呢?鬼应该忧郁,满脸戾气——如果鬼有脸的话。

那么,大胡子闯入者发现小鬼怎么办?他已经喝醉了酒,因为厨房里储存了一坛子青稞酒。“他睡意蒙眬,发现一只草帽在走廊里胡乱翻滚,发出‘吱吱嘎嘎’的笑声。于是醉醺醺地跑出帐篷,去抓成精的草帽。小鬼正在地上打滚儿,一头撞到醉汉的脚上。于是被醉汉一把提起来,疯狂甩来甩去。小鬼嘛,很轻,被甩得晕头转向,骨头都散架了。”如果小鬼有骨头的话。

“其实醉汉抓住的只是草帽,但是小鬼很爱惜这只草帽,怕被醉汉抢走,于是死死攥住草帽不撒手,快要被摔打回原形。小鬼脚上的鞋子都甩飞了。”

这样写也未尝不可。正要敲键盘,楼上的人家竟然开始打架,桌子椅子砸得砰砰乱响,夹杂着女人的哭叫。一声巨大的炸裂声,大概暖水瓶碎了。这家人常常深夜干架。从晚饭起,开始在喝酒,传来粗声大气的猜拳声——悄悄端呀,五朵红花花开呀。然后是狂浪的笑声,脚踢在桌腿上的声音,嘈杂的音乐声。喝到深夜,毫无例外开始干架,干得惊天动地。我很怂,从来不去劝架。深更半夜的,害怕。他们似乎一直在打,硬物砸在身体上那种沉闷的声音,嘭,嘭,听着浑身都疼。我的鬼故事都没这么可怕。

左邻右舍们静悄悄,都假装睡得很熟。但我是揪心的,因为哭喊声越来越清晰。可怜的女人。很快男人也在号叫,反攻见效。好一阵儿,他们打累了,折腾声悄无声息消散。好啦,我可以接着往下写了。

“乡村的夜黑得无边无际,连犬吠都听不见。只有三五户人家的小村庄,几粒丢在大草原上的尘埃似的。大胡子放下手中的饭碗,朝着庄门外望去。黑咕隆咚的夜,啥也看不清。但是他觉察到一些轻微的动静,由远及近。”

夜太深,先写个贼吧。好好的一个鬼故事,被楼上的人家惊扰掉,真是的。

“草原的夜里一定会起风,现在是初春,院子里几棵白杨树还没发芽,干枯的树枝子一阵又一阵咔咔咔碰撞声,整棵树也在摇晃,前俯后仰。春天的风劲儿大。荒草也在乱摇,窸窸窣窣的声音塞满院子。这样的声音里,夹杂着庄门外的一些动静,是某种清晰的变化,他能觉察到。

“大胡子钻出帐篷,摸黑走到院子尽头荒草最稠密的地方,抓起一些乱草顶在头上,悄悄蜷缩起来。此时,铁栅栏大门‘哐啷哐啷’响着,有人在打开铁锁,或者是撬开铁锁。既然庄门锁着,大胡子是怎么进到院子里的?很简单,翻墙而入。当然,他绝对不是贼。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一样的活法,虽然别人认为他是个二流子,但他就是想自由自在依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而已。

“‘哗啦’一声,铁栅栏大门被推开,一束手电光射过来,照在院子深处。白亮的光柱劈开夜色,又缩回去,摁灭了。有黑影在晃动,但是夜色实在太黑,没法看清。黑影靠近走廊的时候,停了下来,悄声嘀咕。

‘搬哪个?’

‘搬最里面那两间,全是工程上的东西。其余的不要动。’

‘你确定没人来吗?’

‘瞧你个怂样子。就算来了又能怎么样?老子是平处卧的狗?多少风浪刀尖都踩过,还怕这个乡里蟊贼。瞧你那贼头贼脑的小气鬼样子,吓破胆啦?’

‘爹,你想想,到底谁才是贼呢?’

‘偷东西的可不一定是贼。去撬门,快点儿。’”

写到这里,我陷入深思。我见过一个真正的江洋大盗,是偷牛贼。那时候,我还在镇子上做买卖,常常有一个头发乱蓬蓬的男人来买东西。这个人看上去老实巴交,说话慢吞吞,穿着邋遢。若说和别人不一样,就是走路脚步极轻,看人眼神飘忽,其余倒也普通。

突然有那么一天,镇子上议论纷纷,说这个人是江洋大盗,偷牛无数,被抓住了。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大概一直在里头没出来。仔细想,那个江洋大盗谈吐很平淡,一点儿也不痞子。那么这两个小贼是不是写得太江湖了?不过,道行越深的越平常,反而是道行浅的比较匪里匪气。

“躲在墙角荒草里的大胡子很生气,本来想好好睡一觉。他当二流子就是为了呼呼大睡而没有人聒噪。他跑到世界尽头似的草原来,就是为了逍遥一段时间。谁知道却遇上两个蟊贼。好气哟。

“大胡子气了一分钟,立刻担忧眼下的处境。他不想卷到盗窃中去,他仅仅是个二流子,不干盗窃营生。就算他晚餐吃了人家的米,但是照样在灶台上拿空碗压了一块钱。

“帐篷是刚买来的,暗暗喜欢了好几年,好不容易攒钱买的。必定得带走。但是拆帐篷动静大,不可能悄无声息完成,还得有点儿亮光,摸黑拆不掉。大胡子陷入懊恼中,只好耐心等。小蟊贼装满车就会走,赶紧拆了帐篷逃之夭夭。

“走廊里脚步杂乱,两个人一趟一趟搬运东西。大胡子听到铁器碰撞在门框上的声音,呛啷啷响着,似乎每一件都很沉重。两个人累得气喘吁吁,摸黑走路很吃力。

“突然,一个绊倒在地,发出沉闷的‘扑通’声。他的腿摔坏了,哎呦哎呦呻吟,大概躺在地上。另一个骂骂咧咧,摁亮手电看,腿上血往外流。这人跑到屋子里翻腾,找到包扎的东西,出门时一脚踩空,结结实实摔在台阶下号叫。

“躲在荒草里的大胡子特别焦急,恨不能跑出来帮他们装车。笨成这个样子,当什么贼,一头撞南墙羞死算了。贼嘛,做事要果断迅速,干净利落。他叹了口气,如今行行都这样,门槛越来越低,啥人都能混场子,不讲职业精神。

“那些街溜子,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搬弄是非——不,这种人绝对是二球货,不是二流子。真正的二流子精通人情世故,仅仅就是不干活儿,喜欢躺在草坡上晒太阳而已。大胡子觉得自己是货真价实的二流子,而非二球货。

“就在此时,庄门口传来几声车喇叭,滴滴滴。地上的两个贼吓得一个激灵,一瘸一拐跑出去看自己的车——可别偷东西不成,自己的车让人偷跑了。糟糕,是院子主人刚巧赶来,劈面摁住蟊贼。啥也看不清,庄门口传来尖叫声、呵斥声、打斗声。

“躲在草丛里的大胡子慌张极了,趁着这个间隙,飞速窜过去拆心爱的帐篷。但是他磕碰出的声音显然引起了庄门口主人的注意,有人跑进来,摸起墙角的长杆子,朝屋檐上捣——电闸合上,走廊里三盏灯齐齐射出雪白的光芒。

“如果说我不是一伙的,你相信吗?我是个徒步旅行者,只是在院子里借宿一晚。真的。

“我信你个鬼。瞧你贼里贼气的,顶着一头乱草,眼珠子乱转,一身土。天哪,竟然真的搭了帐篷哦。

“那两个瘸腿的小蟊贼被擒到院子里,看见大胡子也大吃一惊,想不到院子里还潜伏着一个江洋大盗。雪亮的灯光下,两个沮丧的男人——一个五十多岁,粗糙笨拙,眼睛有点儿斜,粗脖子,圆滚滚的大肚子,皮带系在胯骨上,看起来裤子快要掉了;另一个还小,十七八岁,很矮,巴掌大的脸,已经吓傻,浑身瑟瑟发抖。

“屋主人是兄弟俩,人高马大,看起来精干历练。他们并非得到消息来捉贼,而是路过,顺便来老家看看,打算住一晚明天再回县城。谁知刚好和小蟊贼劈面碰见。不是冤家不聚头。”

写到这里,夜已经很深,没法继续往下编。那天我们几个闲吹牛,有个熟人说,他老家的院子里进了贼,恰巧被捉住。事情还未说完,有急事走了,说下次再详细谈。这样的半截故事令人着迷,我开始瞎编。细节可以编出来,主线索没法瞎编,只能先撂下。

过了两天,几个人去吃火锅。吃到半途,熟人接着讲捉贼记。他讲得散乱,东一爪子西一爪子,我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其实朋友们给我讲故事都很杂乱,讲得好了,怕被我写了拿去投稿。都是些小气鬼。趁着他们喝酒胡吹的时候,我把捉贼记的故事又捋一遍。熟人不肯讲的细节,我能虚构出来。晚间回来,继续狗尾续貂。

“村庄离派出所远,等警察到来的空隙里,几个人坐在走廊里聊天。屋主人骂蟊贼:

你有这个力气,不如去工地打工,何必呢。’粗糙汉子说:‘我本来就在工地上开挖掘机,谁知那黑心肠的何老板欠着我工钱不给,打听到他的东西放在你这里,我才来偷的,气不过。’

“大胡子多嘴多舌说:‘气不过去揍他一顿,何苦跑来偷东西。偷东西犯法,可要进去的。’粗糙汉子说:‘还用你说,去年打过他一顿,结果他赖在医院不出,赔了三万多的医药费,年都没法过。’

“大胡子忍不住又说:‘人生坎坷,不如像我这样吊儿郎当,逍遥快活。’汉子挖苦道:‘那你给先人丢脸哩,不是爷们儿干的事。’他们成功把天聊死。警察还没来,几个人都饿得头晕眼花,大概是先前紧张过度的原因。屋主人翻出一箱方便面,打发大胡子去给大家煮面——他的帐篷还没拆完,塌在地上,跑不掉。

“草原上人烟稀少,这个村子又过于小,黑灯瞎火不容易找到,警察竟然迷了路。屋主人只好打发大胡子去接,开着粗糙汉子的农用车。车厢里扔着乱七八糟的铁器,一路上嘁嘁咔咔乱响。

“粗糙汉子一见警察,就嘿嘿笑。他才从里面出来不久——欠着亲戚一笔钱,还不起,被告了,拘留了几天。警察看见他劈面就数落:‘你说你,又来干这个行当,哪件事都有你。’

“汉子梗着脖子说:‘你们尽指责我,却不肯帮我把工钱讨回来。苦了整整两年时间啊,何老板黑心肠,坏良心,没给我工钱。但凡能拿到钱,我打他干啥?我干过的坏事,一笔一笔你们倒是记得清楚。可是我做过的好事谁记得?难不成老天爷也有个记事本?’

“警察挠挠头,这家伙确实很难搞。粗糙汉子虽然话说得粗糙,但道理不粗糙。的确,当年村子失火,是他最先救火,差点儿搭上命。后来牛头河发水冲断路,是他开着挖掘机去修路,一分钱不要。菜贩子和村民打起来,是他冲过去劝架,脑门上挨了一砖头。

“跟他一起来的那个小伙子,是他的小儿子,也给何老板干了两年活儿,没拿到钱。父子俩气不过,就来偷何老板的东西。屋主人很尴尬,他们是何老板的亲戚,把院子借给何老板放东西。

“虽然大胡子没有偷东西,灶台上也压着一块钱,他说那是仅剩的一笔巨款。但是也得去一趟派出所。他是个逍遥人,晒太阳看月亮,谁知道却卷进这么糟糕的事件里,懊悔极了。”

那天熟人把事情讲到这里,却显出诡秘的神色,压低声咕哝:“说出来你们都不相信,就在第二天,我去收拾院子,打算把荒草割掉。谁知乱草里扔着一只旧草帽和一只小鞋子,太诡异。虽然一把火烧了,但心里钻鬼,莫名害怕。而且墙角留下杂乱的踪迹,既不是人的也不是小兽的,模模糊糊,啥东西来过?那天话说到一半我有事走了,不是别的,就是急急忙忙把何老板找来,让他赶紧把东西拉走,不借他房子用了。可是他磨叽着不肯搬,气人得很。”

我还惦记着大胡子的帐篷,熟人说:“他没事,做完笔录卷着帐篷走了,是个有意思的逛鬼,又浪荡又小心。还约我夏天一起去雪山上看天池,说雪山顶上有个石洞,晴天冒白烟,阴天冒黑烟,大声吼叫就会下雨。谁闲得没事干去看那个。”

观察大自然变化,能看懂事物消长,洞悉草木枯荣,其实可以算作隐士的。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有自己存在的价值,就算他是二流子。我猜大胡子肯定有一肚子话想说出来,他的认知,他的哲理,他所见到的天下万物。但是没有人肯听。这是一个忙碌的世界,他的孤独和万物一起生长,衰落。

我突然有点儿羡慕大胡子,积攒了足够多的写作素材。可惜他不写东西,只喜欢流浪。

“那两个人怎么样了?”我问。

“正在处理嘛,结果还不好说。”熟人回答。

“那么,他们的工钱能要回来吗?”

“很难。何老板那人,钱比命重要,不肯往外吐一个子儿。不过有时倒也怪大方的,请我们吃烤羊。”

“这世道,真的是偷东西的不一定是贼啊。”大家都感叹。

夏天,去草原采风,正好路过熟人老家的院子,大家都想去看看。有人就喜欢鬼故事。不过,何老板已经买下院子,里外彻底收拾打造一番,尽量靠近他有钱人的身份。院子看起来古旧,墙上刻意抹了一层黄泥巴。

门前种满了花,矮矮的木头栅栏刷了紫红色的油漆。院子里种满各种花,开得如火如荼。走廊里也是花,花枝上打满花蕾。走廊尽头挂着鸟笼,一声鸟啼,让人心里突地一惊,莫名有些慌乱。那些花朵,一朵一朵都像垮着脸,不高兴的样子。

走在开满花朵的院子,却是一种孤寂荒凉的感觉。那些繁密的花朵深处,虫儿隐秘地叫,叫声凄然,让人觉得幽凉的那种,不磊落。尽管院子里常常来人照顾,但是显然没有烟火气,空落落的,像在月球上。也许,一个冷漠的人,荒芜感就会附着在他的院子里,使得院子和他一样孤寡无情,散发出排斥的气息,没有亲和力。

“那两个偷东西的人最后怎么样了?”我问。

熟人摇摇头,点燃一支烟走到一边去了。显然,他不想提起此事。世间许多事,都经不起反复提起。又想问他的院子卖的价钱,话到嘴边,又忍住。

【刘梅花,本名刘玫华,第二届甘肃儿童文学八骏之一,著有作品集《芣苡在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