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山更高
1
阿左与曾山约定的两年期限很快就到了。
当初在领攀学校的阳台上,阿左原本以为两年会格外漫长。现在他又觉得这两年过得很快。他又续签了一份合同。他的基本工资只有2000多块钱,不过是当时成都市平均工资的一半。但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位老师,掌握了一门技艺,还收获到了尊严、朋友与快乐。他与曾山、刘兴在川西探索一座座未知的山峰。他一次次重返四姑娘山。从成都出发前往四姑娘山,越野车要先驶出成都平原,陆续经过李冰修筑的都江堰、汶川地震的震中映秀、作家笔下的耿达、大熊猫的栖息地卧龙、乾隆平定金川的战场邓生沟,再沿着湍急的皮条河与桃关古道来到巴朗山脚下。
从这里开始,驾车翻越巴朗山将是一场动用五感的奇幻冒险。连续12个近180度的绝命弯道不免让司机和你提心吊胆。每一次峰回路转时,海拔攀升近200米。车子义无反顾地钻进半山腰处的浓雾。窗外的视线变得混沌而模糊。在海拔剧烈变化之余,你的脑袋有些钝感,你无法思考;你的耳膜不断鼓胀,你无力辨听发动机的嘶吼,你还能嗅到一丝水汽的湿润感,嘴巴却异常干燥,你怀疑自己失去了嗅觉与味觉。你失去的越多,就越想争取,恨不得调动所有的感官。直到半个多小时后,越野车终于安全驶过了最后一个弯道,来到了海拔4400米的垭口处。此时车里往往异常安静。你们还在等待最后的那个讯号。
车子终于穿过浓雾,来到了云海之上。刹那间,一切都豁然开朗。你听到司机松了口气,你嗅到了干燥而凛冽的风,你的舌头不再麻木,你的身体也舒展开了,你终于夺回了意志的控制权。
翻越这处垭口,前方就是嘉绒藏地四姑娘山,纵横3000公里的青藏高原的门户——你的下一场冒险。在四姑娘山的景致再度震撼你的世界观之前,只要在巴朗山云海之上回望来路,绵延20公里的壮阔雪墙会率先令你置身于仙界。
曾山指着巴朗山对面的这一排天然屏障问阿左,你看对面,你知道这是哪个山吗?阿左说,不知道。曾山说,这是大雪塘,你看这一面就是大雪塘的北壁。
大雪塘群峰与四姑娘山共同构成了杜甫诗句中真正的“西岭”。成都市中心的天府广场海拔只有500米,而距市中心仅100公里的“成都第一峰”大雪塘陡然攀升至海拔5353米。
曾山对阿左说过,过去几支攀登大雪塘的队伍,大多从南壁攀登大雪塘三峰,而面朝巴朗山的北壁则更为艰难。这一年,阿左多次考察了大雪塘三峰北壁的路线与难点,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攀登路线。到了冬天,朋友帮他拍摄了一张清晰的山峰照片。在这张照片里,阿左在复杂的山壁纹理中,破解了冬季攻克大雪塘三峰北壁的奥秘。学艺近三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尝试独立开辟一条真正的新路线。
曾山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对阿左说,冬天好,你去吧。阿左想找刘兴做他这次的攀登搭档,也曾把大雪塘三峰的照片展示给刘兴看过。“刘兴是一个比较慢热的人,他不是很开放外向的人。”阿左说,“如果你表现出:哇,这个山酷,走,爬。那就爬。如果你觉得,哦,这个山就是大雪塘。哦,大雪塘。没有然后了,那就算了”。见刘兴对大雪塘并不感兴趣,阿左只好另寻新的搭档。
2
2016年1月初,阿左刚带完一期双桥沟攀冰课程,准备出沟和约好的搭档尝试大雪塘三峰。不料,搭档临时放鸽子了。阿左只好推迟攀登计划,从沟里回到成都,闲着无聊去看电影。当时《星球大战7:原力觉醒》正在国内放映。阿左来到电影院,买好了票,在旁边的肯德基等待电影开场。在这家肯德基里,阿左碰见了同样在等待电影开场的李昊昕。他们一对时间,竟然还是同一场电影。
昊昕是西藏蔓峰户外探险旅行公司的领队。这是一家专做高海拔徒步的探险公司。最近几年,每到了元旦,昊昕都在双桥沟度过整个冰季,他是为了这部电影才出沟回到成都。昊昕也是一名热爱登山的年轻人。三年前,他参加了四川登协的登山培训,拿到了高山协作证。一年前,蔓峰公司全体员工还报了领攀的裂缝救援课程。阿左任助教。在那次培训之后,阿左和昊昕之间的联系不多。准确地说,在这次巧遇之前,他们并不熟。
阿左问,你们还不进沟?昊昕说,还要进沟。阿左说,我也要进去,我要进去登山。昊昕说,你要爬什么?阿左给昊昕展示了山峰的照片,讲了一遍被搭档放鸽子的事情,说,我要爬大雪塘三峰。昊昕看了照片说,我跟你一起去,但可能你要一直领攀。阿左说,领攀我没问题,我来领攀。昊昕说,我一直跟攀没问题,体能绝对跟得上。阿左说,好,那就走。
阿左和昊昕在彼此不太了解的情况下,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开始了第一次搭档。几年后,这对搭档念念不忘这次肯德基奇遇。“我和阿左在肯德基敲定了攀登大雪塘的计划,甚至是哪张桌子我都记得很清楚。”昊昕后来回忆道。要知道,许多自由攀登者为了寻找合适的搭档煞费苦心,甚至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契合的搭档。“现在想想也很不可思议。”阿左说。
几天后,阿左与昊昕看准好天气窗口,背上装备进山。这对搭档的性格迥然不同。阿左有一点内向和敏感,有时还敏感到对方若是没有及时回复信息,他都会在心里解读出很多想法。昊昕外表一副大咧咧的样子,总是充满了无限的激情。
一路上,两个人很聊得来,互相开起了玩笑。他们一边聊着天,一边在寂静的松林雪地中寻找上山的路线,还无意间碰见了野生的小熊猫。阿左对昊昕说,这次看到小熊猫,即使不登山也值了。这片山林像是个野生动物园,一路上他们又遇到麂子、獾等各种野生动物。两个人愉快地漫步在山间,就如同野外郊游。阿左和昊昕本就是探险公司的领队出身,很能包容、接纳彼此。
一路上,他们从不计较谁多背一点装备,或者谁去打水。就连在攀登过程中,也出奇地顺利。每当阿左准备领攀技术路段时,昊昕都会做个手势,说:“加油。没问题。”“加油。稳稳地。”昊昕的鼓励让阿左领攀起来格外轻松。自由的攀登、壮美的景观、夜晚的宿营都令两个大男孩感到新奇。
等爬到了第三天,这两名倚在岩壁上熬过一夜的年轻人睁开双眼。不知从何时起,他们脚下的山谷中升腾出一片烟波浩渺的云海。那是一片平静无瑕的海,就连孤高的邛崃山主峰也藏在了深不可测的海面之下。在海的尽头,海天之间交汇出一道橙色的天际线。在他们化雪烧水的时候,久别重逢的太阳就像一颗破壳而出的蛋黄,慢吞吞地从海面升起。等这只蛋黄彻底滑出了蛋壳,并与水平的天际线形成了一个“旦”字的时候,万丈光芒在一刹那便照耀着世间万物与登山者的脸庞。温暖的曙光洒在身上,瞬间解冻了昨夜的寒冷。在这神圣而奇妙的一刻,二人决定继续向上攀登,爬向那金色的顶峰。
3
早上9点,阿左与昊昕在顶峰上击掌庆祝。这对自由攀登者开辟了人生中第一条真正意义上的新路线。在下撤的时候,阿左在昊昕下方几十米处倒攀。为了躲避昊昕踢下来的落石,阿左脱离了绳子,独自往下爬。雪很深。这是阿左走过的最深的雪坡。
他一边下降,一边有些焦急地回望上方的搭档。他担心会触发雪崩,既想尽快通过这一路段,又侥幸地继续往下爬。眼看还有50米就通过了这片容易触发雪崩的区域,突然,只听见轰的一声闷响,一波雪浪袭来。是雪崩。
阿左心想,这下死定了。
白色的死神扑面而来,裹挟着阿左的身体,不停地翻滚、撞击。阿左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可眼前的世界已经失控。每一次着地,阿左都祈祷着或许下一次撞击后就能停下来——或许下一秒就死了吧。阿左被雪崩冲落了200多米,最后终于停住了。阿左趴在地上,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来,身体不停地颤抖。他活动了下四肢,很疼,但应该没有断。他回头一望,雪崩后遍地都是灰色的脏雪。可是,昊昕呢?他带着前所未有的疼痛,一边呼喊着昊昕的名字,一边爬起来寻找搭档。山上没有任何回应。
阿左担心,昊昕会不会已经死了。他从背包里掏出卫星电话,打给曾山,告诉老师他们遭遇了雪崩。曾山说马上派人来。阿左挂完电话,继续呼喊着昊昕。在雪崩发生的一瞬间,昊昕感到雪面向下一沉,脚底腾空。他看到前方的雪面已经断开。昊昕嘴里刚冒出一句脏话,身体向后一仰,就像雪球似的滚下山。他试图把冰镐插入雪地制动,但整个人还是飞了出去。流雪灌进他的鼻孔和嘴里,几乎就要窒息。昊昕很绝望。他尽量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不让积雪死死地埋住他,祈祷这一切尽快结束。突然,他的身体慢了下来,停在雪坡上。他吐出嘴里的雪,浑身颤抖。他努力深呼吸几下,让自己镇定下来。昊昕环顾四周,冰镐早就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阿左。昊昕开始呼喊阿左的名字。他听不到任何回应,“此时我觉得最坏的事情很可能发生了”。
他拼命往下爬,一路呼喊,一路寻找。就在这时,昊昕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在那一瞬间,他差点以为是幻觉。他没有听错,是阿左在呼唤自己。昊昕的眼眶湿润了。阿左差点以为昊昕挂了。当他听到了昊昕的回应,有种“彩虹出来、乌云消失的感觉”。
阿左流下了眼泪,继续向上大喊着,昊昕,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昊昕听到阿左的声音后,心想,无论怎样,至少阿左还活着。昊昕很快降到了搭档身边。与阿左相比,自己已经很幸运了,只被雪崩打落几十米。阿左从雪坡一直滚落到碎石坡,幸好背包和头盔保护住了他的脊椎和头部。经过了多次撞击后,阿左虽然浑身疼痛,但没有受重伤,而且意识还很清晰。
阿左有些后怕,也感到些许侥幸。昊昕拿起背包,扶着搭档,继续往下撤。昊昕走了几步,浑身乏力,根本背不动背包。他只好一次次把背包扔下去,二人再慢慢挪到背包所在的地方,之后再继续往下扔背包。这段碎石坡是昊昕走过的最漫长的一段路。
快到傍晚了。空气里弥漫着雪雾,能见度逐渐变差。昊昕和阿左意识到,他们坚持不到大本营了。昊昕把阿左安顿在一块大石头处,帮他钻进睡袋。两个人濒临失温。如果能躲进大本营的帐篷里,这一晚会好过很多。昊昕决定独自下山寻找大本营。
两个小时后,昊昕失望地回到搭档身边。阿左的衣服和睡袋上竟覆盖了一层雪。他知道阿左腰部无法发力,没办法翻身。昊昕看得很心酸。救援队要第二天才能进山,看来这一晚他们只能靠睡袋将就下。这一晚,阿左浑身疼痛,无法入睡。“我们互相回忆雪崩时的场景和感受,经历过生死的瞬间后,变得有一些唯心,庆幸我们这辈子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所以大雪塘没有收了我们。”昊昕后来写道。
这一晚,阿左和昊昕聊了很多。昊昕聊起他的家庭。昊昕是青海西宁人。他比阿左要大三岁。小的时候,昊昕的父亲就离开了他和母亲。母亲后来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从小到大,一直是姨妈在照顾他和母亲。姨妈把他当儿子一样看。阿左也跟昊昕聊起了自己的家庭。原来两个人的家庭情况都差不多。阿左从小跟着爷爷奶奶过,跟母亲的关系若即若离。前一年父亲离世了。阿左聊起他高中毕业后的流浪,在各地打工,偶然加入了领攀,直到登山改变了他的生活。雪崩过后的深夜长聊,让阿左和昊昕走入了彼此的内心。昊昕说,我想过要是这次雪崩中另外一个没活下来怎么办,要是喊了半天也没人答应怎么办,要是我挂了怎么办。“我家里还有一个妈,万一我挂了,要不你帮我照顾一下我妈。”昊昕对阿左说。“没问题。我靠,这有什么难的。交给我好了。”阿左爽快地答应了。
(选自《比山更高:自由攀登者的悲情与荣耀》宋明蔚/著,单读·铸刻文化·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