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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秀海:荒原之役(中篇小说)
来源:《青海湖》2024年第8期 | 朱秀海  2024年08月23日08:12

朱秀海,作家、编剧。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痴情》《穿越死亡》《波涛汹涌》《音乐会》《乔家大院》《兵临碛口》《远去的白马》等,中短篇小说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第十一维度空间》《永不妥协》等,散文集《行色匆匆》《山在山的深处》《一个人的车站》等,电视剧作品《百姓》(两部)、《波涛汹涌》《军歌嘹亮》《乔家大院》《天地民心》《诚忠堂》《血盟千年》《海天雄鹰》等,旧体诗集《升虚邑诗存》《升虚邑诗存续编》《升虚邑诗存又续编》等。

夜没有那么暗。远处城市灯火可见。只是隔着一道山冈和山冈上貌似向两侧无限绵延的热带雨林,才使得这片为茂密的灌木和杂草覆盖的山前低地显得暗黑如墨。

不过他都习惯了,这里不是草原,却让他嗅出了大草原的气息,即便在比这片面积辽阔的低地更昏暗的荒野中,他也能看清自己的位置和周围的地形地物。和人们从电影或书籍中熟悉的那些好猎手不同,他从来不会将隐蔽点选择在某个既安全又视野开阔的高处,那种射击位置固然有许多优势,但也是猎物进了猎场后首先警惕和要搜索的目标。还有风,像今天晚上,从前方那个半月形的大海湾和背后山冈下的大河吹来的风,又受到山冈不规则地形和雨林的遮阻,如同海洋中的乱流,你的一点气味都会被它们从你隐身的高处刮向四面八方。而他的猎获物——那样一匹头狼——不但嗅觉灵敏,具有强烈的攻击愿望,而且像人——不,比一般人类还要狡猾,你可能还没来得及回头对它打出那致命的一枪就被它闪电般的一击撕裂了喉咙。

而像他今晚这样藏身到洼地最低处——身后是一片生长着野芦苇和荻草的臭水洼,身前是一人高的茅草、生有锋利尖刺的小叶棘、刺玫和野生三角梅——无论何方袭来的风都不可能将他的气味散播开去,不然身后这片黑乎乎的水洼子里潴积的热烘烘的腐烂气息早被今晚的大风吹了个一干二净。可是现在,这股要把人熏死的腥臭气息浓稠如浆,拼命往他鼻孔里灌,几分钟不到他就有了反应——大脑发晕,喉头每过一会儿都要抽搐一下,胃也开始有要呕吐的反应。“你可不能那样啊。”他在心里警告自己,可马上又想到真吐了也没啥,“吐了就吐了,你吐的东西再臭还能臭得过洼子里的死水嘛。”

阵地设置得正经不错,他再次在心里肯定了这一点。他是个老把式了。不,就猎狼而论,他算得上当今全球这一行中排名前十的人物,窗户里吹喇叭——鸣(名)声在外。隐蔽待击位置地势低了点,射界不大开阔,但从枪口前的茅草向前五百米,直到海边那一道影子般黑暗的防风林,地势起伏不大,基本上一马平川。有几处菜田,还有几处养殖水面,但都不大会影响射击。海滨公路从右前方的山冈尽头离开海岸线,向左前方延伸,将他面前的开阔地一切为二,海边一半,这边一半。狼当然不会出现在公路上,但今天这头狼却不一定。一头特别有经验的老狼。啊啊,如果是那样,今晚它一定会沿海滨公路从右前方过来,因为那是城市所在的方向,当然这是他的一厢情愿,它可是一头极其凶狠狡诈且心思缜密、行踪难以判断的狼,所以它不从那个方向来也是可能的,它的行动出乎他的意料才更为正常。不过他仍然认为它会从他刚才想到的方向过来,理由嘛也是有的,它是一头心性高傲、从不会惧怕危险、相反越是危险越会激发起斗志的狼。仅仅是为了不让他觉得它对他有所畏惧,它说不定也会故意像他想的那样从城市方向过来与他见面。一旦如此,它一下子就能从风的乱流中嗅到包括这片水洼子的腐臭气息在内的荒原上的所有气息,唯独嗅不到他这个狩猎者的气息。

当然它也可能从后面来,最好的猎手总会想到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并且提前做出应对。他已经这样做了,进入潜伏位置前,他已经有条不紊地在臭水洼后面的杂草丛里随手安放了几处绊雷,并且小心地用草绿色的绊线将它们两个一组联结起来,构成了一道绝对有效的后方防卫线。挂线时他还同时想到了今晚风大绊线不能过紧的事。必须让它们松弛到即便杂草倒伏下来也不会引爆那些草绿色的小家伙,但真有人从那里通过,脚和小腿的力度又足以拉断绊线,让引信引爆弹体。但它真会选择背后偷袭吗?不知为什么,他的直觉一直告诉他,那不可能。那头狼不会选择一种让自己感到屈辱的方式面对他,它只会选择和他正面接近。

这不算什么,他对自己说。四十三岁的阅历早就显出了人生的真相,漫长,或许还要加上一个词:残酷。你又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决斗,他想着。生命中有过多少这样的夜晚,他已经记不清了。除了少不更事的十三岁,仅凭热血和勇气,还有保护母亲和妹妹的责任感,让他几乎是不顾一切经历了人生的第一场恶战。不过那以后的他就不一样了,会为每一次这样的行动忙活许多天,思考,计划,准备,很多情况下甚至还要找一块大致相似的地形演习一遍,在过程中设想到各种可能,找应对的方法,一遍一遍地思考,彻夜不眠,梦里也在寻找自己的破绽,想办法来堵塞疏漏。大的计划是战略,极为重要,但细节同样重要,也许更为重要。细节就是战术,一个细节上的疏忽毁掉苦思冥想灵光乍现才终于构思成功的完美计划的事太多了。即便这样,每次行动开始,他仍会发现要做到心中敬若神明的那八个字太难了。万无一失,滴水不漏。想到这里他嘴角上现出了一个自嘲的微笑。你可以做到99%,甚至99.999%,但一定做不到100%,而那做不到的1%或者0.001%却极有可能导致你的行动失败,永远丧失掉所有机会中最容易成功的那次机会。不过这仍然不打紧。狼和他一样,它也做不到100%,那做不到的1%或者0.001%也有可能毁掉它的机会。在这方面大家可以打个平手,所以即使有了那1%或者0.001%的疏漏也不一定就可以一次让你丢了性命。还会有下一次的,你仍然可能获胜。

有时候这1%或者0.001%的做不到可能不是疏漏,而是意外,那更是你无法控制的,但有时它们也能左右一场战争的最后结果。但这一部分无论是他和他的对手都是可以不计的,因为你计无所计,几乎全是天意。

在美国时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女记者采访过他,后者有点迷恋他,甚至想冲破一切世俗压力嫁给他。他当然不会娶她,不是因为她是个洋女人,是他到今天为止仍然都没有想过娶妻生子。但她的这次采访却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故事居然和电影《兵临城下》中的神枪手瓦西里有点相似。他们都有着一个在草原上长大的童年,而草原上都有狼。在长大的过程中他曾经一天比一天更多地知道狼也有许多种,仅仅是他出生的北方的草原上,除了众所周知的西北狼,很多时候还会突然出现大批越过国境线到我国草原上觅食的蒙古狼和更北方的极地白狼,因为它们那边不如我们这边水草丰茂,草原上到处都有蒙古包,每座孤立的蒙古包周边都有撒着欢儿奔跑的白云团一般庞大的羊群。不同的是他不像瓦西里那样有一个神枪手爷爷,使用猎枪是父亲教会他的,但父亲并不强大,且很早就在和狼群的持久战中因为枪走火救治不及,很窝囊地死在被邻牧大叔送往草原医院的马背上。作为十三岁的长子,他转眼就必须用父亲留下的旧猎枪保护蒙古包里的母亲和妹妹,在一个漫长的夜晚伏在蒙古包里,利用一个个他用小刀划开的枪眼,一发发毙死了疯狂冲进羊圈咬死并拖走羊只的大群恶狼。得益于当地政府及时向驻军发出请求,一队解放军赶来决定性地扭转了战局,战斗结束后他们仅仅在蒙古包周围就发现了47头远道赶来的西伯利亚红尾灰狼的尸体。这场自卫之战成就了他人生的第一场巅峰之役,他得到了自治区报纸的夸奖、一支新枪和一千发炸子儿的奖励。还是个孩子的他没感到光荣和了不起,只记往了那天夜晚涌向蒙古包的无边无际的狼群。长大后,出于对救命之恩的感激,他送母亲入点定居,送妹妹去上学,自己则选择了去当兵,一入伍就成了闻名全军的神枪手。

他被送去做特种兵。部队对特种兵的训练是魔鬼式的,全面系统。枪法仍然极重要,百步穿杨都不能形容对射击精度的要求,但在所有必须达到的战斗素质中,与它并列第一的还有很多。像今天这个夜晚,排在第一的就更不是枪法了,比枪法重要得多的比比皆是,比如谋略。而在谋略中,料敌在先才是最重要的,它是谋略的精髓,谋略能到达和必须到达的人和狼智慧的终点。一旦到了那里,你还会发现,其实你和你的对手在一场战争中能选择什么和不能选择什么对于双方都是透明的,那才是真正的宿命、最根本的东西。有人认为谋略的目标是发现战法,他却一直认为是发现人和狼的宿命,后者其实并不深藏在你和它能做什么这一点上,它们仅仅深藏在你和它不能做什么这一点上。在不能做什么这一点上,你和你的对手同样赤身裸体地在一场较量中面对面地站立,你手中没有秘密武器,它其实也没有,唯一的胜机就是比你的对手能更早地——一天、一小时、几分钟——发现后面的一点。

他服役了八年。他没有等到自己一直等待的战争。有一天他清楚地意识到留下来穷尽一生也可能没有用武之地,连像十三岁那个夏日的夜晚守在蒙古包里和无边无际涌来的西伯利亚狼大干一场的机会也不会有。他不想废掉自己的一生,经过激烈的斗争,他选择了退役。

因为那场十三岁时的人狼大战,受尽惊吓的母亲一直没缓过来,在他二十岁生日那天去世了。妹妹业已大学毕业。他退役后回到家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作为唯一的亲人送她出嫁到呼和浩特。当兵的日子里他习惯了每天都有一个具体的和强大的目标要他去挑战,退伍后他居然找不到这样的挑战和目标了,既没有了日日不停的枪法比拼和极端环境下特种生存技术训练,也没有谋略研究。呼和浩特是座大城,他无法适应,只能重新回到草原上去,但回去了也有新的巨大的不适应:从十三岁到退伍他身边一直有枪,现在没有了。草原上没了狼群,最后几只也成了传说,而且狼还成了保护动物。十三岁时的人狼大战,父母先后因狼群而死,在他心里埋下了无法治愈的隐痛,也藏起了一个秘密,就是他这一生和全世界的狼结下了梁子。一个无法安眠的夜晚,他曾一个人跑到父母的合葬墓前,向他们发誓自己将终生与狼群为敌。而现在他的生活失去了目标。年轻的退伍军人觉得自己的生命像被谁掏空了一样,他平生第一次遭遇到了巨大的精神和生存危机。

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是他在部队时最好的战友,两个人一起在特种兵训练场上天天并肩接受魔鬼式训练,又在一场边境反恐战斗中并肩作战,先是他拼死将对方从死亡之地解救出来,接着立马又回头干掉了一个偷偷摸上来的恐怖分子,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的性命。这位家在南方的战友的名字叫松,而对方则称他为雪。两个人在并肩战斗八年后于同一天退伍,天各一方,距离没有影响他们那看得比生命还要珍贵的战友情,两个人每天都要按时通一番电话,交流这一天遭遇的各种快乐和麻烦,互相打趣,说些鼓励或者贬损的话。在情绪低落的日子里,松的电话成了他每日治病的良药,再一次帮他渡过了一些最难熬的白昼和黑夜,最后是让他再一次打心眼里感激这位救过自己命的战友,认为松又一次救了自己。

一个平常的日子,松的电话又准时打过来,告诉他一件事:他唯一的妹妹移民去了澳大利亚,她的丈夫意外获得一份遗产,一位远亲在遗嘱里将北澳洲数千英亩的草场和住宅留给了他们。大批学名澳洲野犬的狼群立即对这对搬家到草场上生活的华裔夫妇连同孩子的生命构成了直接和日常的威胁。松对雪少年时代打狼的往事多少有些了解,不安地问他愿不愿意去那边帮帮他的妹妹和妹夫,如果有可能,所有开销都由对方负责,报酬多少雪自己报个数儿,对方不会还价。

“我本应当自己去。”松说,“但我妈病了,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院。我妹妹走了国内就剩下我一个人在她老人家跟前尽孝了……不好意思,我想到了最好的兄弟您。考虑一下,两天内给我回话,那边十万火急。”

他想都没想便答应了。高声大嗓地说他还没出过国呢,现在正无所事事,出去见见世面太好了。再说去到澳洲就一定会给他一支枪,对不对?对方说那是必须的,不然你怎么帮他们打狼?这天晚上他们扯了许多,他唯独没将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激动告诉松:到了澳洲就又可以与狼群为敌了。仅仅想到这种前景就让他兴奋得打战。至于报酬,他一文也不要,战友的亲人也是他的亲人,松的妹妹嫁得那么远,异国他乡,举目无亲,想想都怪可怜见的。“管吃管住给枪给子弹再给买往返机票就行啦。”他对松说,“对,再给闹点儿小酒吧,度数越高越好,内蒙古草原上土产的闷倒驴,酒头72度。妹妹那边有吗?”

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十七年。

头五年是在北澳的大草原上打狼,先是在松的妹妹家的草场上,他头一夜出手,就一枪一枪干倒了36头体型较小动作却极敏捷的澳洲土狼。枪声和血腥气惊动了周围草原上更多的狼群,它们蜂拥而至。过去当地人也用零星枪弹对付过它们,但澳洲地广人稀,狼群没有天敌,种群广大,尤其是想不到世间有一个发誓终生与它们为敌的人类猎狼者已经来临。面对更多土狼的围困,为不出意外,他让主人夫妇为他准备足够的面包、水、枪和子弹,以及一辆皮卡车和数量不明的酒——没有闷倒驴,瑞典产的42度的伏特加要多少有多少,然后他便以离开相威胁,逼主人夫妇带孩子躲进城里去住,自己一个人留下与狼群对抗。前中国特种兵的枪法仍然不是他最大的保障,最大的保障仍然是谋略。最初一个星期仍然只是大战前的火力侦察,他要一点点熟悉澳洲土狼的习性,熟悉对手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料敌在先的原则对付这些野兽仍然适用,然后他选择了自己的战术:白天不管狼群来不来来多少他都会关门睡觉,对狼群理也不理。但是到了夜晚,尤其是后半夜,狼群开始疲惫,活力下降,反应和奔跑速度慢下来,他便精神抖擞地爬上自己亲手搭建的一个狼绝对不可能蹿上来的射击台,用主人提供的那支自带夜视仪的雷明顿700猎枪,一枪一头地将它们干翻在地。狼到底是极聪明的兽类,加上他消耗子弹的效率令人吃惊,不上三个月,面积上千公里的北澳洲大草原上的狼群全不见了——被他干掉的是少数,更多的狼只是成群结队逃往了别处。

一名退役的中国特种兵单打独斗,让北澳洲大草原上的狼群闻风而逃,这件事迅速成为一桩奇闻,他自己则因此迅速蹿红,成了各大新闻媒体争相报道的奇人。很快有人邀请无狼可打的他去南澳和有更多狼的西澳。他想了想就答应了。干吗拒绝呢,这边松的妹妹一家不再面对狼群的威胁,自己的妹妹在国内生活幸福,让他彻底没了牵挂,给了他机会出国的松在南方某海滨城市娶妻生子,当了警长,又因连破大案成了警界英模,更不需要他的关照。俩战友仍会在周末晚上固定时间通一番电话,讲两边的情况,相互报平安。松不止一次对他说,差不多了,见好就收,回国后不用再回北方,到我们这里来,连我们局长都知道你一个人一支枪打败了澳洲的狼,他迫切希望你回来帮我们打国内那些长着两条腿的狼呢。用我们局长的话说,真是无边无际的狼群啊。他哈哈一笑,答应了一旦回国就照松说的办,可是眼下他还不想回去,他这会儿在澳洲都成名人了,打狼打得这么有成就感,不易,再说仍有那么多人争着给他合同,多干几年他就发了。暂时还做一名荒野中的职业猎狼者吧,他天生就喜欢干这个。

三年后他在澳洲的合同完成,几乎无可选择地去了又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位于北极圈内的加拿大拉布拉多半岛。松的妹夫的一位远房至亲数年前全家迁到那里的一座小镇,饥饿的北极狼立即出现并伤害了他的一个孩子,使另一个孩子和小镇全体居民处于一日三惊的境地。当地出动警力发起灭狼之役,但那个被吓坏的新移民家庭迫切需要在西方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他飞过去,不是参与当地的人狼大战,而是住进他家,保护他的家人,让被吓掉魂的孩子能够回魂。

还在第一通电话打过来,松的妹妹就替他选择了拒绝。哥哥的这位战友眼下在她心里也成了骨肉亲人,已经为了他们一家在澳洲和凶猛的狼群进行了三年的大战,但凡仍有一点人性她也不能再让他接受这样的邀约,对方理由再强大也不成。何况她刚刚看过一部纪录片,上面说北极狼不是澳洲土狼,它们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狼族之一,如果墨西哥狼不比它们更强大,它就是凶残程度在世界上名列第一的狼了。三年来这个善良的女子还有一个报恩的念头:她一直想为自己这位不是哥哥胜似哥哥的亲人兼恩人在当地物色一个华裔女子成亲,让他也拥有一个温暖的家。要是他去了冰天雪地的拉布拉多,不但她和丈夫报答雪的一番心意要落空,她还几乎等于亲手将恩人送进了又一块死亡之地。能瞒住这事就好了,但接电话时恩人就在她和丈夫身边,三个人正一起品尝着英式下午茶,她听到的事情他当时也听到了,马上站起,要她请对方为自己办理紧急签证并购买能在最短时间飞往拉布拉多的机票。在激烈的争执中他说出了一个原本对谁也不想说出的理由:他十三岁时的梦魇还在,一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无边无际的狼群,他就不想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女子结婚。用一生的时间去打狼不但是他的宿命,还会让他感觉到自己活得有意义甚至快乐。再说了,他既然阴差阳错把自己搞成了这么一个声名远播的猎狼者,并且一去就能保护那个处在危难中的家庭,让一个他不出现就无法“回魂”的孩子重新成为正常的孩子,他要是拒绝了,作为男人就太可耻啦。

到达位于北极圈的那座名叫圣克里斯的小镇子后,最初他确实只负责保护邀请他的移民家庭,但很快警方就知晓了他的到来,极力邀请他加入他们与北极狼的战争,而用别的警察一天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守护受伤害的家庭,尤其是那个被吓掉“魂”的孩子。一个受过魔鬼式训练的中国特种兵的形象在雪身上彻底复活,有过最初几次和大群北极狼的冲突,人们发现最后坚守阵地挡住狼群的总是这个脸部棱角分明、不苟言笑的中国人。北极狼比澳洲狼更聪明,一旦发现它们不能像过去一样轻易在同人类的战争中获胜,便从拉布拉多呼啸而去。狼群过于迅速的消失没有马上给当地人带来安全感,他们把奇迹的发生归结为一个中国传奇式猎狼者的到来,不放他走,以他当初要保护的孩子到了入学年龄为由,用尽软硬兼施的手段,终于成功地聘请他为镇上唯一学校的校警。松和他的妹妹妹夫从澳洲打来电话,强烈反对他接受这个职位,雪却告诉他们自己经过考虑后决定接受,原因是他不能不考虑北极狼真的还会卷土重来,而受他保护的那个孩子刚刚入学。

他在那所学校一干就是七年。七年后被保护的孩子长大了,他却意外地交出了辞呈。当地人问他原因,他很不情愿地说:

“北极狼在拉布拉多成了保护动物,我再也不能打狼了……这和我对狼群的理念不同……作为一名发誓终生与狼为敌的猎手,继续留下就成了对我自己的羞辱。”

最后五年他漂在美国和墨西哥西部,因为名气大,他并不缺少雇主。五年间他沿着北美大陆由北向南,消灭了大量的北美灰狼、北美白狼和德克萨斯红狼,最后终于和凶残程度在世界上名列第一的墨西哥狼相遇,后者是全世界体格最大的狼,只在美国西南部的荒野里出没。一直以压倒式优势进行着自己与狼族的史诗般的战争的前中国特种兵第一次觉得自己遇上了劲敌,也平生第一次开始厌倦了这种受雇为外国人猎狼的工作。五年后他突然决定提前结束合同回国。雇主是一位德克萨斯农场主,惊讶地问他为什么做出这种决定。雪含含糊糊道:

“打狼十七年,可是……我每天看到的仍然是……无边无际的狼群。”

雇主盯着他,希望他能讲出更多的理由,但他什么也没有再说。

“你累了。”德克萨斯农场主说,似乎猜出了答案,同情地看他,同意了他的要求,并全额付给了他佣金,买好机票,送他飞回祖国。

松在他服务并安家的南方某滨海城市一座具有魔幻风格的新机场迎接他的归来。一晃十多年过去,两个老兵相见,都从对方脸上看出了沧桑,他们笑着,流泪,拥抱,相互打趣。松说:

“你也成老家伙了,我也是。希望此生我们不要再分开。”

他没有说行还是不行。回国是他多年的愿望,但回来了怎么生活,他还没来得及想呢。

他被松从机场直接带进城中一座豪华酒店。晚上,松的上司为他接风洗尘。后者还告诉他,他的工作已安排好了,手续不用他管,以后就在他的局里跟着他干。

“这些年松一直在说你……我嘛也欣赏你的经历。毕竟一个人用十七年的时间与狼群作战,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狠劲儿。”那位五十刚出头仍神采奕奕、目光强悍的上司说,“既是松的兄弟,我也就不客气了,直接说我的要求好了。只有一个……像松这些年一样,在任何情况下都只做我的人……听好了,只做我的人,不能背叛。”

让松吃惊的是雪只沉吟了一分钟,就婉拒了这直白的邀请和信任。他说:

“谢谢领导。也谢谢你,松。多年没回家,想我妹妹。我想先回去看看她,再休息一阵子。”

他在一小段突然出现的惊诧和无言中隐约看到了上司脸上浮出的黑线,连同眼中那两朵蓦然亮起又悄然黯淡下去的火焰。但好在谁也没有再说啥。

第二天一早松送他到机场。登机前他盯着松的眼睛,想说什么,终于没说。但松好像懂了,同样的,松也想说句什么,但最终拿不定主意似的,啥也没说。

他回到北方。妹妹虽然知道他回国,但对他的蓦然归来仍很吃惊。连她也听松说过——他在国外时松和妹妹一家一直保持联系,需要时替他履行哥哥的义务——哥哥回来后由松帮助安排工作。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妹妹问。

“没出事。我就是想蒙古包……对了,这会儿草原上没狼吧?”

“谁说的。前些年没了,但这些年,狼成了保护动物,草原上有狼也不能打。狼那种东西,只要几年不打,繁殖起来太快了。”妹妹一边回答,一边紧张地看着哥哥那张不快乐的脸,“哥,你到底怎么了?”

“有狼就好……我回去马上去申请一支猎枪。”

“那恐怕不能。”妹夫说,“不过,我可以找人问问政策。”

他自己在回故乡的半途到了当地公安局,找他做局长的一位特种兵战友,提出要求。“嗨,我要回草原上去,听说又有了狼,帮我申请一支枪。”

“那恐怕不能。狼是二级保护动物。”局长直截了当拒绝了他的请求,但热火朝天地请他吃了一顿烤全羊,“不过呢,你换个别的理由写申请,别说打狼。”

两个人当然聊到了松,他含糊地应了几句,便转换了话题。

他回到故乡的草原,用在国外的积蓄置办一切,但申请猎枪的事儿一直没有下文。

他一户一户去看望邻牧,聊着聊着就会说到狼。人家说:“别以为你就没有用武之地了。狼这种东西像人类一样,是灭绝不了的。”

“真有狼群?”

“当然。很大的狼群哩,但在国境线那边。”

妹妹对他这样归来,心里一直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放心不下,驱车数百公里回家乡看哥哥,发现他一个人待在新置的蒙古包里发愣,想事情。羊圈里,牧场上,一只羊也没有。

“你这是放的什么羊啊!”妹妹看着他说,“哥,你还是有心事,是不是和松有关……我都瞧出来了。”

“瞎猜啥?没有。”他不高兴地回答。

“就是有。——松出了事?”

“胡说。他能出什么事!”他看妹妹一眼,大声叱斥她。然后走出蒙古包,不和她说话。

妹妹坚决不放过他,跟出去刨根问底。

“别为我操心,也别为松操心!我们俩都不是小孩子啦!”他继续冲她大叫,“好了,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我们是两个特种兵!——趁天不黑赶快给我走!”

“那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妹妹围着他倔强地喊叫,他扭到哪一边她转到哪一边,“哼,特种兵!就冲这三个字,我就替你们俩担心!你以为你们是特种兵就能包打天下呀!和草原上相比,人间,人间的狼群更多,那才是无边无际的狼群呢!”

“你胡说!”他转过身,妹妹的话让他大吃一惊,脸也黑了,大喊。

“松那座城市,名声可不好,全国人民都知道!可他们那个局,年年受表彰,还上电视!”妹妹说,“松待在那里,待在他上司身边,会有个好儿?”

“好了,别再说了,马上给我走!”

“为啥非得赶我走?我来时就想好了,回来陪你住几天!”

“不行!马上走!”

“你疯了吗?这里也是我的家,你为啥一定要赶我走呀?”妹妹委屈地大喊。

“狼群!”他将这两个字一个个从牙缝里挤出来,透出了冰雪般的冷意,“这几天夜里,我从北方刮来的风里嗅到它们的气味!”

妹妹脸色瞬间白得吓人。哥哥十三岁时经历的那个夜晚她也经历了,直到今天一说到狼群她还是会浑身打战。

“你说什么……又要闹狼灾?”

雪失去了耐心,大怒,喊:“我让你快走!”

妹妹失魂落魄地驱车离开,走了十几公里才清醒,又开回来,车也不下,喊:“哥,我让你吓昏了头——你手里没枪,快跟我一起走哇!”

雪站立不动,大声骂妹妹:“快走你的!我是这块草原的主人,哪里也不去!”

“可是……夜里万一狼群真过来了怎么办,你手里没枪!”妹妹哑了嗓子,喊,哭了。

“我瞎说出来吓唬你的,没有的事儿!快走!”他把声音放缓,还冲她挥了一下手,笑了笑,“你家里有孩子!”

妹妹揪紧的心放下来,开车走。路上她想:哥哥心情不好,才会拿狼群的话吓唬她。有心事的人才会想一个人待着。

后半夜这片草原上发生了数十年来最大的一场狼灾。大批蒙古灰狼——亚洲灰狼的亚种——越过了国境线。距离十三岁那个巅峰之夜多少年后,雪再次在故乡的草原上看到了无边无际的狼群。但他手里没枪,甚至连能用于设置自卫线的炸药、雷管和导火索也没有。

打了半辈子的狼,这次要被狼报复了,他想。有这个结局也正常,谁也没说你能在与狼群的战争中一直赢,一直赢,现在轮到它赢一次了。

这是除了十三岁的那个夜晚之后又一个刻骨铭心的夜晚。过去的岁月里,他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薄刃在喉般体验了一夜死到临头的恐惧,连同那如同狼群一样无边无际的悔恨。狼群!人怎么能相信狼,还把它当成保护动物!人类据说已经有了八千年的历史,可是把狼当作可以保护的动物,是其有生以来所有误会中最大的误会!所有教训中最大的教训!

但是,直到拂晓,从国境线那边无边无际涌过来的狼群都没有接近他的蒙古包。

他从完全懵圈的状态中一点点清醒过来:狼的嗅觉神经和脑神经直接相连,嗅觉神经的灵敏度比人类高出40倍以上,最灵敏的品种高出100万倍。是他身上那股自己嗅不到狼群却嗅得到的猎狼者的血腥气惊动了这群野兽,让它们不敢接近他的蒙古包!

突如其来的狼灾在带给整个草原巨大慌乱的同时也给了他机会。第二天中午他就得到了一支国产JW-105型民用猎枪、200发子弹和一只光学瞄准器。两天后狼群大举退回北方邻国,他和他的新枪仍然没有机会大开杀戒。狼们再次闻风识气,远在三十公里外就选择避开了他的蒙古包和他的枪口。它们那像灰色云涛一样奔驰涌动的影子甚至都没再敢染指他家的草场。

虽然如此,这次狼灾仍然给了他猎狼多年以来最大的一次恐慌、一次教训,足以让他改变以往许多的观念,并且铭记终生。

日子像草原的河流,哗啦啦地流淌,整整一年过去了,除了这场狼灾,什么大事都没有发生。

曾经被悄悄惊动的心倦怠了起来。难道是自己错了?在漫长的打狼的岁月里,他真的没有失过手?有过的,只是他的错误没有给他带来致命的后果罢了。想到这里他自嘲地一笑,打电话给旗里的畜牧站,购买种羊、母羊、小羊,做长期留在草原上做牧民的打算。

此外他还能去干什么呢?

再说国境线那一边北方邻国的狼群既然来过了一次,就一定会再来,留在草原上,他仍然有机会与它们一次次以死战相决。

妹妹又一次驱车赶来。她听哥哥说要在草原上安家,放心了,这次给哥哥带来一台小型发电机和一套自动煮饭器具,一台十八寸小彩电。但仍然不是那么放心,就试探哥哥,想更多地知道他的心思。她欲擒故纵,道:

“你当什么牧民?从小到大你都没放过羊……再说了,还有狼!假的吧?”

“人没长大,管起你哥来了!”他识破了她的伎俩,看着她笑,“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哪是想留在草原上放羊,放羊只是幌子……要不就是你疯了,牧羊是幌子,真正想干的是把羊群当作诱饵,以后在咱家的草场上继续打狼!”

他哼哼着,不回答她的瞎猜。

“那就是……松的事还没有过去。你想养一群羊消耗掉时光。你就那么确定他那边要出事儿?”

“走!”他怒了,喊。妹妹这句话戳了他的肺管子。松那边的事他都不想了,她却把它当旧账一样翻了出来。“松那边有啥事儿?告诉我,松那边有啥事儿要我等!”

妹妹驱车离开。哥哥的话让她彻底放了心。

又一个冬天过去了,他一直担心狼群会在这个缺少食物的季节再次越境,但是没有。小羊慢慢长成大羊,母羊开始怀羔。一个丈夫早逝的年龄尚轻的女邻牧时不时过来帮他收拾蒙古包,太晚了就留下过夜。妹妹听说了,跑过来瞅那女人一眼,笑着看哥哥,道:

“一匹倔强的老公马,让套马索套住了……太好了,快娶了她,我就不为你操心了!”

草原订婚礼举办之日,一个消息晴天霹雳般传到妹妹耳中,马上他就知道了!

——松出事了!

这一日草原上风轻云淡,天气再好不过,他的心情也大好。本来不想订婚的,只想和阿碧雅相好着过日子,不想被女人真的套了笼头,阿碧雅不是那容易放弃的人,头几天阿碧雅家的羊群生病,她有好久不得来,他很想她,结果她心有灵犀似的,当天夜里就甩下羊群和孩子纵马过来。这一夜他们过得太甜蜜,女人一夜不睡在对他吹枕头风,各种甜言蜜语,加上威逼利诱,他昏昏欲睡,脑子一时断片就想,万一和她成亲过日子正经不错呢,就答应了,还随女人的意当时就说好了订婚的日子。没想到女人根本就不睡了,待他睡熟,天不亮就飞马回到自己的娘家。天亮后他清醒了,想起了自己当年终生与狼为敌的誓言,还有他心里那点以为忘记但终究没有忘记的担心,决计反悔,但女人又纵马从娘家赶回来,告诉他订婚的喜讯此刻已经传遍了草原,一场盛大的订婚宴开始筹办。到了日子他什么都不要做,只是带一位伴郎准时赶到就行了。说完了并不给他说话的时间,马也没下,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他请了局长战友做伴郎,按照蒙古族婚俗,由媒人——此人的出现是必须的——带领,用八匹骏马驮上大批烈酒、羊腿、茶叶、糖果以及锦缎服饰,去女方父母家“下茶”,然后就在准新娘家里举行节日般的蒙古式订婚仪式。局长战友一大早就到了,看了他一眼,忍住了第一句话,却没有忍住第二句。

“看到你订婚,我的心也放下了……就是说,松那边没事儿。”

他的心里隆隆地起了惊雷。战友是体制内的人,关于松服务的那座城市,比他知道得更多,消息也更灵敏。

“你的意思是——?”

“跟你透露一点也没啥。你整天待在草原上……他们那座城市,去做过生意的反映都不太好。但是松所在的部门却年年出英模,在我们这条线声名远扬。”

“反映都不太好什么意思?”他记住了前一句话,问局长战友。后者的最后一句话像是被风吹走了。

“黑。南方嘛,黑社会猖獗。据说有个叫‘墨西哥狼’的黑帮,无恶不作。”

“墨西哥狼?”

“据说是世界上最凶残的狼,这方面你比我懂得多。”

“所以呢?”

“他们才能年年在部里立大功获大奖,尤其是松的头儿,听说要进京做更大的官了。”

“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告诉我。”

局长战友嘻嘻一笑,回避开他鹰隼一样的目光。

“没有。啊,当然这个人,负面传闻也不少。年年告他的匿名信都不少,但他身正不怕影子斜,至今稳如泰山。”

手机响。妹妹打来的,只听了一句,他神情陡一变,仿佛草原上万里无云的天空蓦然黑暗下来。一分钟后,他关掉手机,对战友说:

“全停下来!”

然后他走向了媒人,说:“对不起,我不订婚了!”

准新娘子穿一袭桃粉色的蒙古族婚袍,连罩在脸上的鲜红色面纱也没顾得摘下,飞身跨上一匹快马,疾风一般驰来,只问他一句:“为啥?”

“为啥都和你不相干!”他回答,神情严肃,却又显得平静。

良好的嗅觉这一次也没有骗他,他想。虽然具体案情还什么都不知道,但心里已经明白,那个为他接风的晚宴上目光如同两团“狼火”在凶狠地燃烧的家伙不是人,而是头地地道道的恶狼,而且是那座海滨大城“墨西哥狼”黑帮的头狼!

从十三岁那个夜晚,第一次与无边无际的狼群进行搏命式的血战,到作为中国特种兵参与西部边境的反恐战争,然后又在长达十七年的时间内猎杀全世界十大最凶残的狼族,所有这些经历,都使他对狼群尤其是头狼在他身边极近处的现身十分敏感,一旦他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和判断总是相差无几。至于这头狼是人形还是狼形,他往往会习惯性地忽略掉——就像伯乐相马,得千里马而忘其形,因为在残酷的人狼大战中,知道它是狼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它以什么形象出现,几乎不重要。

局长战友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去了,这多少让他有点诧异。但他能够理解一个公职人员面对复杂世界的自律与谨慎,他甚至也能理解世间芸芸众生闻狼色变的心情,即使同样是特种兵出身,他也无权要求对方照着他的原则生活。面对着无边无际的狼群,他选择的是战斗,但别人要选择逃走,好像也是人家的权利。

妹妹和妹夫一起赶来见他,之所以会这样,是两个人担心他会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离开草原直飞南方。没有人比他们更深地了解他和松的感情了。妹夫还是他们家的“小诸葛”,他来是要当面提醒大舅哥,仅从现有的报道看,松的案情复杂,事体不小,而作为最好的战友和兄弟,他眼下最不该做的是轻举妄动。他明白妹夫在担心什么:当那头狼过早地被他认出之时,他也在对方面前不经意地暴露了自己作为一名敏感且有丰富经验的猎狼者的存在。至少在没有弄清案情之前,他需要与松和这个案子“天各一方”。

他坚忍地在蒙古包里坐等了三个月,妹妹送来的那台小彩电终于开始直播那场他以为不会发生的公开审判。但是它居然发生了,一旦发生就成了一场轰动全国受到广泛关注的公审。公诉人在法庭上宣读了起诉书,正式承认在松一直服务的那座南方滨海大城里,真的存在着一个诨名“墨西哥狼”的黑社会组织,这个组织制毒贩毒,暴力垄断各类市场,强买强卖,设立黄色会所,组织偷渡兼拐卖妇女儿童……总之就揭发出来的犯罪事实看,几乎世间所有违法的事它们都干,但好在该市有一个战斗力强悍的反黑部门,一位领导力强大、信仰和意志均无比坚定的首脑,历经数年,终于把这个黑帮一举铲除,还给了市民一座干净的城市。起诉书宣称,松就是那个无恶不作且隐藏极深行事作风极为狡诈凶残的“狼王”。

准新娘子脱掉订婚的红袍,一天天陪他坐在他的蒙古包里看一家中央级的电视台对这一惊天大案的直播和深度报道。她仍然希望能从前中国特种兵口中得到解释,为什么一个名字叫松的战友出了事,自己的婚事就要告吹。他不解释,一天到晚目不转睛地盯着直播画面,一次终于在荧屏的一角看到了那头真正的“狼王”。自从认出他是一头狼后对他的记忆从没有消失过,现在他又通过电视直播,凭藉他眼中那两团噬人的“狼火”苗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既然他是那头真正的恶狼,而且是一头身后率领着无边无际的狼群的头狼,即使松和这件事无关,他也要放弃目前的生活,重上战场,开始新的战斗。

再说还有松。现在他唯一不能清楚知道的是,松到底在这桩大案中有没有陷进去,他究竟是个罪人,抑或仅仅是一个被头狼咬在口中无法反抗才将起诉书上的所有罪行全部认下的被冤屈者?他在这桩大案中到底扮演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需要行动。需要行动。需要行动了。

他将准新娘的所有爱情信物都取出来还给她,上马送她回家,分别后立即删除了两人所有的联系方式。以后几天,他把自己关在蒙古包里,打电话给松在澳洲的妹妹,询问对方知道些什么。对方只是哭泣,说不出太多,却还是告诉了她知道的事:松被意外判处死缓后服刑监狱的地址。

公审和宣判结束后妹妹和妹夫又急忙赶来了,他们仍然担心他会一天也不等便奔那个地址而去。但他们发现自己错了,前中国特种兵一直留在自己的草场,哪儿也不去,这让夫妇俩既松了一口气,又暗暗纳罕。

三个月后松的事已被人淡忘,他谁也没告诉,将羊群托付给离得最近的一户邻牧,独自一人悄然来到南海边的监狱探视。

松隔着会见室的小窗口和他对视,忽然说:

“你干吗要来。你不该来的。”

他盯着松的眼睛往瞳仁深处看,半晌才问了另一句:

“这里头伙食怎么样,好,还是不好?”

“我什么都不想说。”松说,“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

他们见面的录像当天就被送到了它们应该到的地方。但没有人听出有弦外之音。只有他和松知道,他们已经交流了足够多的信息。八年的中国特种兵不是白当的,他们有自己内部的一套暗语。

探视当天,他在所有监控系统——被称为“天眼”的监视下离开了那座监狱,直接飞回了北方。

又是几个月过去,他继续在草原上放牧自己的羊群。阿碧雅——被他辜负的准新娘——仍时不时过来帮他打理蒙古包。头一次他将她坚拒在门外。聪明的阿碧雅倔犟地对他说:

“你做的事情即便都是对的,身边也要一个帮手吧。就是你仍去猎狼,身边有个人提前帮你擦擦猎枪,也是好的。”

“我喜欢单打独斗,从不需要别人为我擦枪。”

但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最后一次他心软,没再赶她走。于是草原上又传出他们要择日完婚的喜讯。

这几个月里,他一次也没有再打电话给松的亲人,无论是松的妻子还是远在澳洲的妹妹。加上这个喜讯,包括那位草原上的局长战友也认为,松的事对他来说已经过去了。

什么并肩战斗出生入死的友谊,救过自己命的交情,到了这种时候,也像被大风刮跑了一样,什么也不是了。

南海边那座大城里,松的妹妹悄然回国,为松的妻女办理去往澳洲定居的手续。他却正和阿碧雅穿着漂亮的蒙古袍,像一对新婚夫妇一样离开草原度蜜月去了,他们到的北方海滨城市与那座南方滨海大城相距3000公里,却在某一个清晨亲眼在后面这座大城的国际机场,看到了几个离国远行的人的飞机起飞。然后,他们也通过登机口,准备飞离这座大城。登机入位后的一刻,他冲动了,忍不住拨打了一个电话。

“你是谁?”“墨西哥狼”黑帮的狼王在这座大城的另一端吃惊地接了这个电话。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这是不应该的。这是典型的犯错。松出事快一年了,他一直做得不错,没有犯错,他让一直盯着他的人放松了对他的警惕,可是这一次,他初战获胜,他却忍不住了,愚蠢地犯下了过早地打草惊蛇的错误!

但他是人哪!尽管你是一个有经验的猎狼者,尽管你知道谋略在先是获胜的第一法宝,但只要是人,谋略做得再好,仍会有1%甚至0.001%的疏漏。就像电话对面这头狼,也因为这个无论人和狼都无可避免的1%甚至0.001%的疏漏刚刚犯下大错。

对方只沉默了一秒钟,就猜到了是他。

“我犯错了。”头狼在电话那一端勃然大怒,接着便是一连串狂啸,可怕的声音中,无边的悔恨几乎要像泡沫一样涨出来了。但是很快,他反应了过来,开始恢复对包括对手在内的整个世界的蔑视与憎恨。“哈哈!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冒出来的……说吧,你想干什么?别忘了,即便我犯了错放走了他的老婆孩子,还有他本人在老子手里呢。至于你——”

也许不完全是个错,只是在松的妻女获得安全后他太想马上开始战斗,不,在战斗前他必须先进行一番火力侦察,以便把所有的明枪暗堡查清楚,然后才能想定自己的战术和每一个具体的作战行动。还有——另一个意念也浮上心来——他是该生气还是该欢喜呢:无论是猎狼者还是狼,一旦犯错,就不会只犯一个错,他和它都会出于挽回犯错的需要,继续犯下一连串的错误。如果从这个角度想事情,他刚刚犯下的这个错也就有了新的意义,且对他下一步的战前侦察十分重要!

虽然他在探监时得到了松的保证——他尽管做了那头狼近二十年的属下,却仍然可以向他保证自己没有背叛过自己离开部队时发誓一生坚守的信仰——但是,关于这一点他仍然不能听信松的一面之词,所以这一次的打草惊蛇仍然会发生。这不是不信任松,而是珍惜松的名节,只有这样才能在自己心中帮助松澄清一个让他痛苦得发狂的疑虑。

那就让打草惊蛇继续。当然仍需要谋略。

“你……想到过我?”他笑起来,打断他,单刀直入地问,“你想到了我什么?”

对方根本不会直接回答他的话。像一头真正的荒野狼王一样,永远只会按照自己的方式出牌,发出一声声瘆人的嗥叫:

“人和人之间根本没有友谊……人和人的关系就是狼和狼的关系。你们据说不一样,但是,哈哈,我不信!”

“你不信什么?”

“老子不信人和狼之间有真正的友谊……除了叼在嘴上的食,世上就没有别的,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能这么自信,万一有些事出乎你的意料呢?”

“你的出现已经让我意外了,不过这对我不算什么,我仍然没有看出友谊……如果有,你就放马过来。可是你又没有。对了,我对一件事倒是有点好奇,你当初在国外打狼,打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不干了呢?”

他的头轰的一声响,眼前有电光石火般的一闪。他对他敢对松下手也有一种好奇,这头狼,居然敢对一名前中国特种兵下手,而且知道这一名中国特种兵身后还有一名猎狼大半生的中国特种兵!

原来是因为这个……

“说说看,我对这件事非常有兴趣……一个发誓终生与狼群为敌的人,一个只有世上还有无边无际的狼群就不会退出猎狼者阵列的人,为什么突然就不干了呢?……是你自己坦白呢,还是我替你说出来呢?”

他不说话,因为对手突然发起的反扑,如同在真正的猎狼的战场上被一头蓦然出现并闪电一般扑来的头狼直接咬住了喉咙,他喘不过气来了。

“还是我来说吧……说得好听一点,是你打了这么多年的狼,疲倦了,身心俱疲,不想干了……不过这不是真的,你的问题是在同狼群打了半生交道之后,有一天会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荒原仍是无边无际的荒原,狼群仍然是无边无际的狼群。无论你用子弹杀死了多少头狼,尤其是不管你杀死了多少头它们的领袖,头狼、新的狼群仍然会乌泱乌泱地出现在你面前的荒原上,新的头狼仍然随时会像过去那些被你杀死的头狼一样闪电般地向你扑来,只要你哪怕眨巴眼工夫犯下一丁点儿错误,就会被它瞬间咬断喉咙……没有任何一头狼会在乎你过去剥下过多少头头狼的头皮……你就在这一刻发现你一生做的事情毫无意义……而为了这件毫无意义的事,却还终将被一头新起的你根本看不上眼的年轻的头狼咬断喉咙,曝尸荒野。”

“……”

“没有人会为你的死立一座纪念碑。人们为之树碑立传的总是那些完美的胜利者。他们不但打赢了人生的每一场战争并且还能活下来,老死床榻。”

“……”

“你还不仅是觉得你打了一生的狼毫无意义。你离开猎狼战场的真正原因是你胆怯了。狼群是你杀不完的,头狼也是你杀不完的,它们看起来永远能呈现出一种无边无际涌来的壮观景象和恢宏气势。头狼代出能才,一头比另一头更雄武有力,主要的是更聪明睿智,越来越懂得利用世上一切能利用的遮蔽物隐蔽自己,越来越懂得使用一切能利用的地形和工具在战斗中制造己方优势,而让你更容易地陷入死亡之地……你也很聪明,知道这一点,于是,你过往保持的对狼群尤其是每一头头狼的心理优势就崩溃了,于是你便带着对狼群无边无际的恐惧仓皇逃离了美洲,不,是逃离了人狼永恒之战的江湖。”

他在巨大的被羞辱的感觉中一口口缓过气来,又能够平静地回答对方了:

“你就是因为这个小瞧了我,认为即使他身后有我,你也可以对他动手……但是松终于没有让你小瞧了他,没有让你小瞧了一名前中国特种兵——”

他激怒了电话那一端的他。对方对他发出了更凄厉更瘆人的长嗥:

“你不要对我提起他……他对我来说就是个……快二十年了,一直在为我设置陷阱……只是怪可惜的,你们这些特种兵,学艺不精,虑事不明,又想匆忙起事,结果呢,飞不起来,先折了翅膀!……”

这就是火力侦察的奥妙之所在,也是火力侦察即使会打草惊蛇也一定要去做的根本原因……你要侦察的是这个,但可能会发现那个,而最后发现的这个意外暴露的火力点,却一下清除了你内心那双眼睛上的一个最大的黑障!

松出事这些天以来,对他内心影响最大的黑障就是这个!松做这头头狼的属下那么多年,朝朝暮暮之间,他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被那群狼每日喷出的毒雾浸淫了自己的羽毛。即使是为了自保,他是不是也被动地染了黑,让自己变得不再像当年做特种兵时那样纯洁……如果是那样,松就不再是他心目中那个松,有了今天的遭遇也就不能说是没有一点罪有应得……可是这头狼王刚才亲口驱散了他心中对松的担忧,他似乎是在不经意间还给了松一个清白!

何止是清白!松出事的日子里,他一直在恨,为什么松不早早地离开这群狼,尤其是这头头狼,现在他的心胸豁然开朗……照他的意思,原来那些对他是一头狼的举报,所有的从没有间断过的揭发检举,就都有可能和松有关……松没有和这头狼同流合污,松在战斗!

松可能一直都在战斗,从发现他是一头狼的第一天,直到最后落入这头恶狼之口!他寡不敌众,最终为了自己的妻儿,在最后的战斗中以退为进,代替这头狼认下所有的罪行。但现在妻儿已经离境,按照他对松这名中国特种兵性情的了解,松很有可能就要重新发起反击——最后一次绝命反击!

他为什么没有直接扑上去,一口咬断松的喉咙,却让松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苟活下来呢?这是这件事带给他的另一个困惑。他刚才脱口承认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但他认为这里面存在着一次妥协。对这头狼来说,松知道的东西太多,一旦在法庭上吐露出来,哪怕他布下的网的网眼儿再细密,仍然可能对他造成致命的伤害;在松那一边,他也必须考虑,一旦真将他逼入死境,作为一头头狼,绝不会像一头普通的狼一样夹起尾巴逃走,他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哪怕鱼死网破,也要咬断松和松的妻子女儿的喉管。他没有立马置他于死地的另一个原因就建立在这种妥协之上,案件已被揭露,举国震动,成了亿万百姓街谈巷议的话题,一切都只能按照公众习惯的法律途径走,直到最后在他的控制下判松死缓,虽然仍会引得舆论大哗,但这样也恰好可以维持一种恐怖的平衡——松不死,过一段时间见天下无事甚至可以放走他的妻女,而他也保证不会在狱中节外生枝,重新为自己揽下的一切罪行翻案,说出对他不利的新证词。如此这般,天下貌似太平,其实并不能真正太平。

“如果我不像你想的那样呢?我真的只是累了,想休一个假,一旦我恢复了体力和心力,仍然有可能重新走上猎狼的战场……对于这一种可能,你从来也没有想到过?”

这是直接的挑衅。在火力侦察中,你已经发现了敌方的一个重要火力点,但不知道在他的近旁是不是还有隐蔽火力点没有暴露,你这样盲目地打出一梭子子弹,目的是造成敌人的错觉,以为那没有被发现的隐蔽火力点也被发现了,这时敌方会在瞬间的慌乱中气急败坏地对我方展开反击。这样,那些没被发现的火力点也就藏不住了。

果然,那头狼上当。

“小子!你给老子听好了!你把老子当成一头狼,老子就真的来做一头狼好了!”那头狼再次用一种被他气疯的腔调愤怒地嗥叫起来,“不过现在我的好奇点又转移了……即便就是这样,你又能对老子做什么?他什么都招认了,现在铁案如山……你以为你的朋友他傻吗?连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最后都不得不跪在老子面前,痛哭流涕,缴械投降,求我饶过他和他家人的性命,为此愿意做我希望他做的一切事……对不起我要说句粗话了!——你什么人哪,难道比他尿得还高?”

现在需要火力继续引导,直到接近你想达到的目标!

“你忘了一件事,我和他可不一样,我不止是一名前中国特种兵,我还是个有十七年职业经历的资深猎狼者。如果说我这会子就帮他把案子翻过来,我承认那还真做不到。但我可以换一种方式,譬如说直接出手干掉你,那不困难……但这样做有个遗憾,有人可能误判为这是一场仇杀,因为你的仇人太多,我杀了你,却还是不能为我的朋友洗雪沉冤。”

电话那一端,狼王像当面受到电击一样,爆发出愤怒到极致的一声声狂嗥:

“你想和老子单挑,放马过来!……你是一个前特种兵,他也是,他的能耐这些年我都见识过了,你在他的身份之外加上一个猎狼者的名号,我还没领教过呢,老子太想领教了!”

“这座城市据说早就不是本城老百姓的地盘,只是你和你率领的狼群的地盘。那好,在你的地盘上找个地界儿,我们约个大家都方便的时间,见面,单挑,仗剑三尺,流血五步!这对你不是难事吧?”

隔着数十公里的城市空间,他仍然感觉到对方打了一个冷战。随后,他听到了那一串不似一头狼的“嗤嗤”的笑声。

“一言为定!”头狼在笑声中说,仿佛在和他玩一个好玩的游戏,“但在我们单挑之前,我要先干掉他。你以为我放他妻女离境时没有想到给自己留一手吗?……我让他的老婆女儿走了,但他还在我手里呢,嘿嘿。你这么急切地发出挑战,约我单挑,那就是不想让他活了,在催促我早点对他下手。无论如何,我承认你和我一样拥有赢的机会,而这样他就必须死。”

这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当他说出松必须死那几个字时,他听到了自己的脑袋轰的一声炸裂了!这就是那件无论如何你都逃不掉的事——不管谋略完成得多周密,以为都天衣无缝了,到时候仍会发现存在着1%乃至0.001%的疏漏!

他平生见过那么多了不起的头狼,它们中最了不起的,都不是最凶残雄武的,却个顶个是最狡诈的,到了最后时刻总能让你发现自己落入了它们的陷阱!

也许他今天在嗥叫中说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放松的妻女离境,包括认为你打了十七年狼却突然退出了猎狼的战场不是倦怠而是害怕,你的终生与狼不共戴天的信念在永远会出现的无边无际的狼群面前轰然倒塌,这一切都是他在完成了对松的捕获后设下的另一个陷阱,为的仅仅是完成最后一个测试,而测试的对象,一个是已在他口中的松,另一个嘛就是他!

——从开始到今天,这头狼从来都没有忘记,他才是松之后对他和他的狼群生存机会的极大威胁。不,是最大的威胁,比松更可怕的威胁!而他也仅仅在松的妻女离境的飞机起飞几分钟之后,就让他毫不意外地现了身!他的反击也是迅速的,早就设计好的,疾如飘风般,那就是让他立即意识到,他和松已经同时落入这头狼设下的死亡陷阱!

他挂断了电话。飞机起飞。巨大的恐慌潮水般涌来吞没了他。心里乱成一团麻,用狼狈不堪形容这时的他再合适不过,也许还要加上像黑夜里的狼群一样无边无际的悔恨。谁让你自作聪明!一向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是一名前中国特种兵加职业猎狼者,就对这头狼拥有了道德优势加上作战能力优势,拿下他只是一件小事,如同在澳洲草原和北美洲荒野里干掉一头狼,小菜一碟,到了这会儿却发现,自己有可能已经将松直接送进了死境!

整个飞行过程中他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之所以会如此,在于他意识到自己虽然离开了他盘踞的滨海大城,却似乎仍然面对面地和他对视,从他那有着两团特殊的噬人的“狼火”的眼睛里看透了他的心!他的心不是狂傲无羁,对他的出现毫不畏惧,认为自己胜券在握,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不,不是的,要是那样就好了,真实地呈现在他意识的视界的那头恶狼的心极其恐惧、极其慌乱,巨大的末日感已经让他的眼神中出现了疯狂。最好笑的是这些恐慌和疯狂还有他已经理解的充分的理由:松出现之前,这头狼一直过的是一种放心肆意的日子,那座大城就是他的无边无际的荒原,随着权势的增加,他成了荒原上的唯一主宰,所有生命能否活下去都要看他的心情。后来松出现,带给他一场几近灭亡的生存危机和恐怖体验,那是一次可以给他终生教训的刻骨铭心的体验,可能已经摧毁了他一直以来对自己的信心。今天你在松之后又出现了,他是“墨西哥狼”黑帮的头儿、头狼,而你则是一名半个世界闻名的职业猎狼者,这会在他心中引发多么大的恐慌、愤怒和迅速平息危机的冲动,不用脑子都想得到,甚至包括他的疯狂,在疯狂和末日到来的预感中做出什么举动,都不能视为意外!

那么最有可能马上出现的后果就是——你为了救松,却像这头狼讲的那样,反而让他更快地死!

可这恰恰不是他的目标!如果救松却害死了松,他宁愿自己从没有在这场一直持续着的人狼之战中出现!可悔恨是没用的,他在本次猎狼之战的第一次出击就已铸成了几乎不可挽回的大错,连退路也被自己截断了。到了这会儿,哪怕是他向那头狼屈膝投降,用来避免事态往最坏方向发展,恐怕都做不到!

连身边的阿碧雅也从他的手机里听出了对方的狂躁的叫喊和喘息。“这不是人,这分明是一头狼嘛,还是狼群中的头狼!”她惊叫道,却没有慌乱,因为在草原上长大的她经过见过。

如果说飞机起飞前那通电话是他让那头狼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疯狂之中,眼下这种恐慌和无边无际的疯狂意念却在反噬他自己了。他不想回答她,但仍然说出了一句话:“这里没你的事儿。”

女邻牧兼前未婚妻从飞机邻座上紧紧靠过来,抓紧他两只手。这时他心中想的已经是另外一件事:从那头狼最后的嗥叫中,他听出了这头野兽越发让他慌乱的强大心音!面对着他的威胁,这头恶狼越是恐惧、越是慌乱、越是疯狂,就越有可能不给他留下任何时间,就开始一场对松尤其是对他的猎杀。

无论他的恶行制造出什么样的荒原之战,狼群尤其是头狼都不会为自己的过往悔恨,到了必须一战的时刻,恐惧和慌乱就会过去,只剩下疯狂,和即将投入一场疯狂猎杀前的亢奋和激动。

世界上最凶残的狼王——北极狼王、墨西哥狼王——不但都能迅速感知悄然出现在它的领地上的猎狼者的可怕级别,还都能做到,即使明知死到临头,仍然不会逃避那最后一场生命的决斗。在这一刻,像火焰一般在它们生命中燃烧的只有不甘失败和灭亡的激情和狼性。

后面这一点曾经作为一个不解之谜,长久地存在于他作为一名猎狼者的心头。他问过自己,为什么它们面对必然灭亡时只会作出这样的反应,仅仅是因为它们是狼、只是人们笼统所称的“狼性”呢,还是它们也像一名职业猎狼者那样明白得更彻底——如果你把猎狼当作你的宿命,那么它一旦与你相遇,无论生死存亡都没有了机会选择逃避。

还有一点也许并非不重要:一旦在最后一场生死战中面对面遭遇,它们和你一样,本能地认为即使是死,它也没有权力失去自己作为一种天造地设的物种、一种自然生命与生俱来的高傲与不驯。

也可能和尊严无关,只和它要保持自己在狼群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和它高处不胜寒的境地,以及那种越是狼王越会早早就明白的任谁都不免一死的宿命观相关。

飞机在呼和浩特降落。第二天回到他草原上的家之前,他和阿碧雅被一位飞马赶来的牧人拦在城外。此人告诉他:早在昨天深夜,有几名陌生人比他更早地出现在他的蒙古包周围。

他让牧人带走阿碧雅,并且清楚地告诉前未婚妻他不可能再和她履行一直没有履行的订婚之约,到了这里他和她的一切都成了往事,而这一刻也成了天河,将永远把他和她隔开在两岸。不管阿碧雅如何叫喊(草原女子不会动不动就哭泣),他都不回头。

他返回城里,将自己关在一间不起眼的小宾馆里,思考下一步的应对之策。一个过去从没有想过的事情无比沉重地压上了心头。过去他一直不愿意结婚,就是担心家庭会成他的负担。狼群一旦被一名职业猎狼者惊扰,它们就会千方百计地围追你,如果你回自己的家,它们就会发现并攻击你的家人。以前他是不觉得自己有后方的,但是现在意识到了。那就是他的妹妹妹夫连同他们的孩子。在开始下一阶段的战斗之前,他首先必须保护好他在世上的这最后几位亲人。

“发生了什么事?你这次去南方,做了什么蠢事?”看到哥哥在后半夜敲门闯进她的家,不解释,却要他们趁着天不亮迅速转移到一个连他也不能让知道的地方躲避,妹妹大声地问他。

“我什么都不能说。”他用完了最后的耐心,对妹妹一家人道,“只有你们藏得任何人也找不到,连我也找不到你们,我才有行动的自由……不然,我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必须像当年从澳洲飞到北极圈的拉布拉多半岛那样,自己贴身保护你们和孩子。”

妹夫比妹妹更早地听懂了他的话,阻止妻子继续问下去,并且立即动员她和孩子们带上最简单的生活用具从家中离开。他们的车才刚刚驶出小区,设在门岗上的监视器就发现有人潜入了这一家人在12号楼2单元903室的居所,喝掉冰箱里的几罐啤酒,直到天亮才悻悻然离去。

被邻人强行送回家的阿碧雅第二天一早就策马并带着另一匹三岁口快如疾风飘雨的蒙古种马到草原上迎他。两人距离他的蒙古包尚有十余公里,他就比子弹击中他早0.001秒从飞奔的马背上滑向一侧马腹,避开了从背后飞来的大号猎枪子弹。他和阿碧雅没有完成最后的旅程,就折转到了旗里。

局长战友耐心听他讲了一切,脸上现出为难的表情,但仍然说:

“我可以暂时派人去草原上保护你,但这件事不可持续。另外,若是没证据,仅凭你的感觉,说有人要不利于你,我们做不了太多事情。”

回到自己的草场和蒙古包之前,他先把阿碧雅送回其父母家,分别时对准岳父说:

“我惹上事了,很可能是血光之灾,你们要是不想让她被误伤,就请看好她,再也不能让她掺和到我的事情里来!”

然后他转向了前未婚妻,说:

“此后我们不再见面,就当我们今生今世从没有认识过。”

“我不。——为什么?”倔犟的阿碧雅这次眼里有了泪,问。

他朝天边聚拢过来的浓重黑云团望了望——它们向她解释了他此时的心情——一眼也不看她的眼泪啪啪地滚落在漂亮蒙古袍前襟的大花朵上,转身上马,疾驰而去。

两名草原警察持枪出现在他的蒙古包附近,大白天一百里外的人都看得到他们。先前出现在他蒙古包四周的幢幢狼影不见了。

夜里,他一个人在蒙古包里坐定,身边放着自己那支猎枪,而主意也定了。一定要阻止那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可怕后果,为此他什么都愿意做!

回归前的两天一夜里,他反复思考,脑瓜仁都想疼了,居然发觉最有可能阻止那头狼立即对松下手的办法是继续他犯下的错误。这谈不上是好的谋略,但仍然是谋略。它是败战计的一种:苦肉计。

三十六计之苦肉计: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间以得行。童蒙之吉,顺以巽也。

为了不让那头恶狼时刻跟踪他的位置,原先的手机卡他已经丢掉。现在要重新和他沟通联系,他买了新手机卡,坐下后一刻也没拖延,就拨了出去:

“是我。你的人平安到家了吗?今天这个电话我可以保证没有恶意。你知道为什么。你上次刚一说出你手中的王牌,我就知道我输了,眼下我只是想为这件不幸发生的蠢事善后。”

电话那一端沉默着。那头狼像是在沉思。在没有弄清是不是新的威胁之前,他什么也不会说。

“嗨!怎么不说话?你知道我打这个电话是要认输。其实那天你的话是对的,打了十七年狼后我突然退出猎狼界,金盆洗手,倦怠是一个原因,但要说根儿上的原因……你说得对,我害怕了,看不到我一生的工作能对世界上无边无际的狼群造成真正的伤害。我的信念崩塌了。”

对方仍然不说话。但他已经能感觉到,最初接电话时那种剑拔弩张随时可能炸裂的气氛有所减弱……哪怕是警惕性最高的狼,在突然缓和下来的空气中,紧张情绪也会松弛下来的。但对方是不是这样,他这次没有把握。

那就扯一点别的,使点特种兵的伎俩,譬如放一点烟雾弹,分散他的注意力,继续缓解存在于他们之间那几乎不可缓解的、已经可以嗅到浓烈的血腥味儿、又紧张得同拉满的弓弦一样随时可能绷断化作枪弹声和血肉撕裂声的恐怖气氛。

“上次你好像问过我,怎么看出你才是那个‘狼王’,这会儿还有兴趣听我的解释吗?”

“你给我住口!为什么不直接放马过来?还想耍什么花招儿?就你和他,哪怕加在一起,又能耍出什么新的花招儿?隔几千公里打这个电话,既解决不了你的麻烦,也挡不住他的死!”他终于打破沉默,在电话那一端阴惨惨地低嗥起来。

“能挡住,怎么挡不住呢?我刚才说了,我们之间的第一次通话结束,我就知道我输了。输就是输,过去面对世界上最可怕的墨西哥狼群,我就经常认输……没有人是铁打的,都有忽然觉得扛不住的时候,是你的心,突然告诉你势力悬殊,你无法取胜,这个时候最强大的猎狼者也会选择认输……我有个提议,我退出这场战争,发誓永世不再与你和你的人为敌。而你要做的是给我一个面子,什么也不要做,尤其是对他。你可能听出来了,我举白旗投降的唯一目的就是能让他在他现在待的地方苟活下去。”

“……”

“当然我还有另一个希望,你听了会觉得我是个得陇望蜀的家伙……是的,如果有可能,你好事做到底,哪怕是让他承受最大的屈辱,用最可怕的方式,让他出狱,离境……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困难的,你有许多顾虑,但你也要明白,你正在和谁打交道。眼下正在和你打交道的人是一个视信誉比生命更重要的人,他可能给不了你任何保证,但他只要对你说出这件事终生都不会再对你造成伤害的话,就是最大的也是终极的保证。我以我自己的生命和他的生命作保,只要你能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我会在他出狱的当天直接送他离境,永不回国,与你和你的人终生再不相见。而且,即使到了国外,任何人也都不会从他的口中听到任何一句和案子有关的话,永远不会。”

“……”

“我刚才讲的只是我这一方的条件,如果你那一方也有条件,可以讲出来。坦率说吧,我现在已经不想让他恢复清白了,我只想让他活命,为了这个我愿意接受你的任何要求。我相信你也并不想在我们之间继续一场战争,而我刚刚讲出的这一切,也都是为了将它像从没有过一样结束。”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再说一遍,是你提醒了我,只有除掉他,我才能排除掉屁股下面的最后一颗炸弹,只要他活着,这颗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然后我还要除掉你,虽然我知道你其实对我的事情不了解什么。你知道除掉你对我一点儿也不麻烦……可是你,手里并没有值得炫耀的筹码。咻咻,不是吗?”

“你看这样行不行,为达成协议,我再加上两条,第一条,任何时候,只要他活着,都由我保证,他不会说出你不希望他说出的任何东西,一旦你发现他违反了这一条,将由我而不是你负责弄死他,因为这是我承担的责任;第二条,我们达成协议当日,我便立即离国远行,只要他活着出狱并出境,我像他一样终生都不会再回国,相反,我会一直待在他身边,代替你监视他,保证他不会泄露任何一句和你相关的秘密。加上这两条,你不可能还不放心吧?”

“……”

“至于我们之间以及你和他之间发生的事情,我发誓将永远烂在我们两个人的肚子里。为此我愿以我自己的生命和他的生命作保。若是我做不到,任你和你的人处置,决不反抗。另外,我还要请求你不要误会我这次为他出头的原因。坦白地说我没那么高尚,这么干并非要为社会伸张正义什么的。我只是欠他一条命,当兵的时候他曾从一伙境外恐怖分子手里救过我的命。现在是我救他的时候了,我什么都不做就太不是东西了。我想还了他这个人情,这样我一辈子就不欠任何人的人情了。”

“……”

“如果这样还不能让你相信我,那就要请你回头想一想了。我和你一样也是男人,我们都要强,从没有服过输。可是现在,我除了要他的命不要任何东西,为此我已经把我的尊严押给了你——我一生从不求人,今天已经开口求你了!”

“……”

“下面的话我并不想说出来,可现在看来不说也不成。我是说……如果你不接受我的请求,那你就是铁了心把我逼上华山一条路……他有今天的下场,是他错了,他不该把你逼上华山一条路……但现在是你做正确决定的时刻,希望你不要也把我逼上那条无法回头的路,一旦上了那条路,我就不能不和你纠缠到底,死亡都挡不住。我都这么说了,你就当明白我的处境有多艰难。如果这次因为我,当然决定权在你那儿,他活下来了,我就从此不再欠他一条性命,但如果我不但没救得了他,反而……你明白我的意思,那我就不是欠了他一条而是两条命!一个人欠了别人两条命,他的生命就不再是生命了,他的生命会落入黑暗的深渊,他的生活也将不再是生活,你让他无动于衷,什么也不做,就不可能了。除了报复、杀人,与那个将他的生命推向深渊的人对抗到底,他将没办法活着,他每活一天都是对心的折磨,他将一直生活在地狱里。可一旦他投入了战争,谁胜谁负就真的很难说了。我还有一句话呢,即使最后失败的仍然是我,对你终究也不好,我大小也算是个名人,我活着,可以不作为,人们不会谈论我,但我死了,人们就会问那个著名的猎狼者哪里去了,是谁杀死了他。何况我也不是那么容易被你击败的,我会受伤,很重的伤,但只要还有一口气,我都会死而复生,继续与你死战到底,你只要有一个疏漏,胜负的天平就有可能被我扳过来。不要以为我像他一样孤立,我会在和你战斗的同时,在死亡之前,制造出最大的动静、最大的噪音、最强烈的喧嚣,让你不可能像毁灭他那样无声无息地毁灭我。没有这种可能的。你大概也不希望这种结果吧。”

电话被挂断。手机里只剩下忙音。但马上就恢复了,这次那头狼主动打给了他!

“看样子你在你那个所谓猎狼界真是浪得虚名啊。打了那么多年狼,居然对狼性和狼的思维方式一窍不通,咻咻!你方才那些话可以拿来对付别人,但不可以拿来对付我,你可以拿来对付人,但不可以拿来对付狼!告诉你,我真的就是一头狼,也只会像狼一样思考与行动,我心中从来没有妥协二字!你真要妥协也行,你再来一趟好了,爬着跪到我面前,求我饶过你,你要一声声叫我‘亲爹’,说‘儿子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和他一马’。不,我骗你呢!即使这样,我也不会和你达成你要的那什么妥协,我和他之间没有妥协,和你也一样,在人和狼之间谈论妥协你真是幼稚得可笑。狼也是一生,人也是一生,生命长度从来不是我追求的,我只要在自己有限的生命存续期间像一道飓风、一排巨浪,能够摧毁一切我不喜欢的、毁灭一切我不喜欢的,我要的只有今天,每时每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想吃掉谁就吃掉谁,你还不能反抗,被我吃掉之前你是不是跪下来向我求饶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甚至都不是我喜欢的,我讨厌别人在我面前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的丑态……好了,废话说得够多了,你不要想骗我了,我比谁都明白你根本就是在耍花招儿,你从来都不是一个能和对手妥协的人,因为我也不是。眼下我们已经剑拔弩张,荒野相见,不是你一枪崩开我的头盖骨,就是我一口咬住你的咽喉,撕裂它!我这个人,天生喜欢新鲜的血,嗅到血腥味儿我就兴奋,我活着就是为了每天能够嗅到它,为了这样的日子我每天都愿意死!现在你明白我是怎样一头狼了吧?咻咻!”

这样的谈判仍然是谈判。猎杀过许多狼王后他发现过一条规律:再威风八面的狼王也会犯错儿,而只要它们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并因此蔑视对手,洋洋自得,犯错误的时候就到了。他已经犯过错了,现在轮到他了。不接受他提出的妥协条件,是他正在犯下大错!

“再提醒一次,虽然你觉得自己无比强大,从无败绩,但我也是强大的。无论作为特种兵还是猎狼者我都干得不赖,事实上也还没有过败绩。今天跟你打这通电话前我有过严肃的思考,最终认为和你展开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战争不是我生命的最后选项。我重复一遍,只要能让我的朋友不死,我什么都愿意做。我还帮你认真想过了,逼我这么个原本完全不相干的人与你展开一场终极之战也不该是你生命的最后选项。因为在这事发生之前,你和我没有私仇。”

“那你就退出。我和他的事情本来就和你不相干。这次也是他先对我发起了挑战,多年来我对他不薄,他却一直跟我玩阴的,甚至要一击置我于死地,有今天是他咎由自取,至于我和他的战争最后怎么结束,我今天就可以告诉你:我一定会吃掉他。不但要吃掉他,还要细嚼慢咽,吮尽他流出的血,连骨头都要嚼碎,嚼成渣,嚼成碎末!这才解恨!咻咻!”

他用十七年的时间和各类狼王打交道,后者的凶残程度总会一次次让他吃惊。今天,他又有了一次同样的感受。

“他当初操纵办案,不立即执行松的死刑判决,仅仅是要留下他让自己细嚼慢咽……他越是恨他,越不想马上让他痛快地死,他要在最终杀死他之前尽可能地折磨他,让他的死亡过程也变成畏途……他真正要的是是让一个骄傲的前中国特种兵长久地体验生不如死的痛苦,而不仅仅是像他想的那样,顾忌监狱外面还有一个他……在他眼里我根本算不了什么!这头狼想要的只是自己享受猎物的快感!……”他这样想,躺下去又陡然翻身坐起。

“话说得够多了!无论如何你为他出头还是帮了他,至少可以让他早死,哈哈!因为有了你,我又有了可以捕杀、消遣的对象……如你所愿,先是他死,然后才能轮到我们两个之中的一个去死……我成全你,到时一定会知会你,再寻觅个好的去处,无人的去处,只有我们俩,一对一单挑。什么仗剑三尺、流血五步,我真喜欢这两句话,那才是我人生最憧憬的风景!告诉你一个谜底,那样你就不用劳神费力地猜了。你和他要的,都得不到的,可是我要的东西,一定能够得到,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狼才能畅心快意地过一生!”最后这句话,他是夹杂着一连串的“咻咻”吼出来的!

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很长很长,在梦中他看见了这头头狼就立在一座荒凉的山头上,身后是大海和他所盘踞的城市,两只“狼光”绿荧荧的,对他发出死亡的嗥叫,还以不时龇牙的方式做出了瞬间像狂风一样向他发起攻击的姿态和愿望!

他则在同一轮清月的光亮下看到了自己的困境。他的出场将松置于死地,而他只要想让松活下去就什么都不能做;另外一种困境是在他没能找到为松洗雪冤屈的大量确凿证据之前,杀死那头狼是不是真有意义。

更让他不爽的是,所有这一切还不是那头狼的问题,是他自己的问题!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黎明时分,他醒了,旋即又沉入梦乡,发现自己正和松隔着监狱探视室的小窗户对视。再次醒来时红日已经东升,他满脸都是冷掉的泪,因为他看到身陷囹圄的松在梦中居然对他露出了一脸灿烂如朝霞、明媚如夏花的笑容!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这不是个可以像风一样刮过去的梦,梦里有些东西让他格外不安!

这一天过去了。到了晚上他才想起打一个电话到澳洲,通过松的妹妹了解松在监狱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没有。上午她才经过狱方同意打了一个越洋电话,和松通了话,松好好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第二天,然后是第三天……他的紧张情绪开始慢慢松弛,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极为意外的生命感觉,这是对某种事情不抱希望之后生出的巨大惊讶。和那头狼通完电话后他觉得松第二天就会死,可是没有,第三天也没有……甚至一直持续了半年!

难道这头狼在听完他的电话并拒绝了他的请求之后,又改了主意?不然为什么……难道他过去对狼的认知发生了错误,或者仅仅是这头狼的性情发生了突变?……

也许他真的看错他了……或者还是他那些破釜沉舟的话终究让他生出了畏惧,才在对他说出那些毫不妥协的言辞后,采取行动时却又做了别样的选择?

无论真实的原因是什么,那个被他意外推向死亡的人活下来了!他刚刚回到家乡时出现过的朝他打黑枪的陌生人也没有再出现……

如果……那头狼事实上接受了他的请求……他也就被他用这一招儿束缚住了手脚,什么也不能做了。即使松仍身陷囹圄,一辈子沉冤难雪,只要不死,他都不能对那头狼展开攻击了,因为他即使没能放松出狱并出境,但到底接受了他的一个最低的条件,让松活了下来!

啊啊,如果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他还真看错他了!并且被他不费一枪一弹就瓦解了武装,用他自己的誓言将他困死在一块极容易受到他攻击的战场洼地,一动也不敢动——就现有的态势,只要他一动,仍然是松的死!

这是开始这场战斗后他第二次的失利!保住松的命的愿望太强烈,行事也太急切,居然捆死了手脚,让自己处在一种什么也不能做的境地里!

一任这样的战场态势持续,他就在松之后成了第二个败给那头狼的人!假的妥协成了真的妥协,伪装的认输变成了真的认输。因为松的一条命掌控在他手里,他和松同时被他咬住了喉咙,他们中任何人挣扎一下都会听到自己的喉管的断裂声!

未来他的生命之光将因此而凝滞!一日等于十年!十年等于一日!他们活着等于死去,死去了仍苟活在人间!

两名前中国特种兵,在战场上从无败绩,其中一个还是久负盛名的猎狼大师,怎么会一起陷入这样的境地。这不仅仅是失败,还是巨大的、永远的、死亡都带不走的羞耻!

时光仍在流逝,日子一天像极了另外的一天。没有松的消息,没有新的陌生的枪手出现在草原上……但是羞耻和挥之不去的莫名的惊恐不安成了每一天的日常!

一天深夜,他正在做一个长长的梦,突然听到了一声枪响,真的是枪响,他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一手去抓猎枪!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已经知道了后来发生的事——松死了!

手机铃声爆炸般地响起。是从澳洲打来的。他刚“喂”了一声,就听到了哭声!

“怎么回事儿?你是松的爱人?松出事了!”他大喊着,什么也没穿就从蒙古包里破门而出,狂奔到一片大草甸子上呼喊。电话中松的妻仍在哭,最后是松的妹妹抢过了手机,告诉他,刚刚南海边那座监狱的人打来电话,通知她们松自杀了!

“不!是他杀!松不会自杀的!”他大叫大嚷,将手机摔在草地上又捡起,倒在沙丘上痛苦地打滚,一边却还在想方才的梦,想松又一次在梦中对他展现出的笑容。一直都是无神论者,可这一刻他的信仰开始动摇。他已经明白了,松的死是真实的,松的自杀也有可能是真实的!因为松刚才已经来向他告过别了,并且用那个笑容提前知会了他……他的痛苦的号叫惊动了又恢复了女邻牧身份的阿碧雅,她连衣服都没穿周全就跌跌撞撞地飞奔过来,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问他发生了什么,安慰他,温暖他,让他身上的颤抖一点点消失。但他仍然什么也没有对她说……

天要亮了,东方的鱼肚白一层层被地平线下方升起的晨光映亮。浑身不再颤抖的他恢复了平静,脱离了女邻牧的怀抱,重新在沙丘上站起,望着渐渐清亮起来的南方的天空……这一忽儿脑瓜就像刚刚被一桶清泠泠的水冲洗过了一样,冷静,清醒,耳也成了顺风耳,眼也成了千里眼,而心……所有的曲折都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松亲手对他写下了一般!

特种兵战术有许多种,这是其中最惨烈的一种——如果你以一己之力不能胜,且处境艰难,死亡不可避免,战友要救自己就会承受巨大的牺牲,且会使作战目标无法达成,那就用最简单的办法结束自己的战斗,并用明确的信号把你的决定通知给你的战友,告诉他你已经不能为胜利再做什么了,正式把剩余的战斗留给对方。因为你和他们都明白,在战斗中牺牲是不可避免的,是取得胜利一定要付出的代价,而你这样做了,你的战友中只要还有一个人在,胜负的天平就有可能被扳回来!

过去十七年里他离开了特种兵的队伍,单枪匹马去猎狼,这种战术他竟然记不得了!

但是松仍然记得!并且相信他也会记得,暂时忘了也会因为他惨烈的结束战斗的方式重新想起!

——松在做出这一艰难决定的最后时刻,想到并给予最大期待的那个战友是谁。

他之外松当然还有别的战友,因为所有战友都值得他期待。但是,给予最大期待的那一个当然是他!不然还会是谁?还会是谁?还会是谁!

为什么这些天他会一直心神难安,觉得随时会有大事发生,他担心什么?就是这个,他不愿意去想,却仍然会去想,今天它果然发生了!

现在看来,亏了他上次还和松在狱中一见,但他并不像当年在部队参与反恐行动时那样仅凭一个眼神和几句暗语就能明白松仍在战斗,更看不出松对他的期待。因为那时他想得最多的是为松昭雪,让他出狱,后来最要紧的事变成了不惜一切也要让松活下来!可在松那一边,即使身陷囹圄,仍然只会认为自己仍然在战斗。用中国特种兵的话来说,就是人在何处,战场就在何处。一旦保护妻儿离境的目标实现,松就不再需要背离自己的初心,战斗就会重新开始,只是因为他的出现,战斗即使在松眼里也被赋予了新的形式和内容。但半年过去了,松当初对他寄予的希望有多大,他的失望就会有多大,因为他寄予最大希望的战友什么也没做!松那么聪明,会在反复思考后想到其中的原因,忽然明白是他自己活下去本身妨碍了战友完成那件已被剪去双翼的自己不能完成的任务,使得我方在战斗中陷入了完全的被动境地,最终甚至可能一败涂地。他不愿意!他承担了最大牺牲要的不是这个结果!

于是他想起了特种兵战术中的最后一种,自己结束自己的战斗,减轻战友的负担,并以此发出明确的信号,将最后的战斗交由战友来完成!

以前他一直不能理解松为什么会两次在梦中对他展现出灿烂的笑容,现在他终于理解了!做特种兵要懂一点心理分析,那个笑容在梦中是松的,其实是他最大的担心在梦中的实现!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他现在信这句话。在醒着的时候他多么担心松会做出自己结束自己的战斗的决定,他在梦中就多么相信他已经做出了那样的决定,并因此而轻松下来。松的笑容是在对他说:我的战斗结束了,下面看你的!

当兵那几年,即使在最艰苦的边境反恐战争中,他和他的战友们也没有使用过这种最为极端的战术,但是松却在退役二十年后,在一场人和狼的终极搏斗中,悲壮且骄傲地使用了这种战术!

现在他要百倍千倍地打起精神来!就他熟知的所有狼王的脾性,正因为松有可能不是他杀的,那头狼反而会对此做出最剧烈的反应。他不能容忍一头已经被他咬住喉咙的猎物还会用这样的方式对他发起最后一击,这是他受不了的;当然最受不了的是他还会立马明白,松用如此漂亮的一击让他失去了掌控局面的能力。以前他只用让松不死并死死咬住他喉咙这一招就可以处在一个不败的优势位置,现在他的宝座坍塌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并因此回头对所有造成他今天的新处境的目标施加最疯狂和无所不用其极的报复。松的死给他带来的恐惧有多深,他对世间一切他看来不再安全的目标的报复就有多凶残、多迅捷和多彻底!

他迅速采取行动,打隐语电话严令松的妻女不能从澳洲回国办理松的后事,给她们的指示是直接委托北京最有名的律师去处理。这名律师果然以那头狼无法干涉的极快的速度完成了松的遗体火化、骨灰收敛等事务,并照着松的妻子发来的澳洲地址将骨灰寄出。律师带来的消息证实了他的判断:松确是自杀!

虽然他早就想到了,但这件事真的被证实之日,带给他的痛苦和震撼仍旧是巨大的、难以估量的,松的决心、松的死和松在梦中的笑容像火焰一样轮番灼烧着他的心,让他一夜一夜不能成眠!

啊啊!他还间接从律师那里知道了更多的事:在他为了救松屈辱地对狼王发出妥协请求之后,那头狼的人,也许就是头狼自己,去监狱见过松。正是这次相见,让松一下就明白了他寄予最大希望的战友已经在战场上陷入了困境。松选择了一种最激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战斗,不止是他一直记得特种兵战术的一种,而是他要以此让他最好的战友再也找不到理由同那头狼妥协!

——松用自己的死证明他永远不可能同这头狼妥协!

又一个清晨来临。几辆南方号牌的警车疾驰而来,秘密包围了蒙古包,将熟睡的他铐走。警车立即离开,没走出一百公里,就被另一队本地警察开着北方牌号的警车拦阻包围。后来的警察从先来的警车中将他解救出来,什么话也没说,就送回了蒙古包。

夜晚,无边无际的蒙古狼群再次突破国境线,进入我方草原。狼王发出的嗥叫声几十公里外的居民都听到了。三天之后狼群离境,妹妹妹夫顾不上自身的安全,从隐蔽处匆匆开车赶来,发现他的蒙古包已被狼群摧毁,他本人消失,现场一片狼藉。

妹妹张嘴要哭,妹夫一个眼色止住了她。当着一同赶来的警察,妹妹原地寻寻觅觅搜索了一溜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气,对警察说:

“原先听说狼是很怕他的,因为他身上有猎狼者的气味。现在看来不是真的,这些天他身子骨一直不好,怕是病了,让狼给拖走了。”

妹妹放声大哭。哭声在草原上风一样传来,惊动了所有的人,包括第一个飞马赶来的阿碧雅。

两个女人抱在一起,一个哭,一个劝。

“他手里有一支枪呢。要是真发生了不测,他不会一枪不放?可我们既没听到枪声,这里也没有一点儿血迹!”阿碧雅替他们夫妇分析,“再说了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经历过的,不但是狼,就连别人家的牧羊犬,嗅到他的气味都会远远地躲开的。这会儿我们倒是要想一想,如果不是狼祸害了他,那祸害他的又是谁?”

妹妹和妹夫下意识地对视一下,抬头望向草原上蔚蓝的南方天空。她望见了一条条带状的白云和白云下面那条细细的起伏不定的地平线。

夫妻二人回到城里的隐蔽居所,几名异地警察扣门而入。其中一个操着蹩脚的普通话问妹妹:

“你哥哥——雪——眼下在什么地方?”

妹妹猜出了他们是谁,眼泪和怒火一起上头,要发作,被丈夫拼命拉住。后者在卧室里安置下妻子,回头平心静气地接待了不速之客,给他们上茶,上地道的草原奶酪,对方不尝一下坚决不干,然后才道:

“我们去草原上找过他。蒙古包都给毁了。一定是被狼祸害了。希望警察同志能帮我们找到他的遗骸,哪怕一小块骨头也行。我们想给他立个冢,清明节好去烧纸。”

客人悻悻离去,因为负责保护他们的本地警察来了。但前者并没撤走。事后几天,夫妇俩发现他们家受到了对方和当地警察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双重监视。

“瞧这待遇……安保措施也太好了。”丈夫嘟哝道。

“我哥……他到底去了哪里?”夜里,妻子用被子蒙头,哭,问丈夫。

“别哭。只要他们还盯着我们,就是在给我们报平安信儿。这么大的阵仗,至少说明他还活着。倒是啥时候人不见了,才是我们哭的时候呢。”

“那个局长呢,为什么这些天他也不来看我们了?他可是我哥的战友呢!”

“听说他前几天被撤了。”丈夫心情沉重地回答。

然后夫妻俩就只有无言相对了。

这个日子距离他潜入那座南海边的大城已经三天。走出机场时他发现气氛紧张,那头狼派人去草原上拘捕他不过是前奏,他真正的目的还是要用这种办法把他从故乡的草原上赶到他的地盘上来,并早早地为消灭他布下了天罗地网。这当然难不住他,他顺利地入住松当初带他住过的那家叫“海上之门”的五星级酒店,打开窗户他就能看到那头狼每天上班的高大雄伟的办公楼,两座建筑物中间只隔着一条马路。其后三天,除了让侍应生将饭菜送进房间,把脏衣服拿出去洗,他一直都在沉睡——战前睡足才能充分地积蓄体力甚至智力——醒后就开始谋划今夜的战斗。

一旦到了这个阶段就简单了。一名老资格的中国特种兵知道进入战斗的一切程序。

首先要确立的是作战目标。那头恶狼必须死,无论是为了公义还是为了给松个人报仇——当然也是为了给自己报仇——这头恶狼不但害死了松也逼迫自己别无选择地重上战场,与他作决死之战,理所当然地也成了他的仇敌。他之所以必须死还有另一层意思——现在不是世上所有的狼,而仅仅是这头狼,已经将他置于与他不共戴天的境地。从现在起这个世界上有他就不能有他,相反亦然。

另一个目标就是让死去的松沉冤得雪。没有这个,即使杀死了那头狼对于松和他也没有意义。这里牵涉松牺牲的全部意义,不能除去恶名还给松大无畏的猎狼英雄的本来面目,和他什么事也没为松做毫无差别。

确立作战目标的意义在于只能在此基础上确立作战原则并设计战术。也恰恰在这个环节上他遭遇到了困难。杀死那头狼——这个坚执而激烈的意念一开始就如同一团大火,在他的躯体内、他的五脏六腑间燃烧,巨大的热力一天天快把他烤干了。它同时还堵塞了他的心智,让他困在为松洗雪沉冤还是快意恩仇地杀死那头狼之间陷入困境,一天天像一个陷入完全的黑暗的盲人一样找不到光明。简单地杀死这头狼对他来说最容易,也最简单,但这样干即使成功事后也容易被藏在他背后的更大更隐蔽更道貌岸然的狼——他确信有这样的狼存在,不然他要杀死的狼不可能会如此长久地祸害这一方土地——利用手中的各种权力,玩弄各种伎俩,将发生在他和他之间的事情曲解为个人间的仇杀,与公义和别的案情无关,如此这般即使他这次牺牲了生命,松的沉冤仍然难以洗雪。而在“墨西哥狼”长期肆虐的城市里,一头像被他杀死的狼那样的新的头狼会很快重新诞生,升入王座。他为杀死一头狼拼掉自己毫不足惜,但一想到松将因此永远沉冤难雪,他就想拿脑袋撞墙,那不是他要的!不是他要的!不是他要的!

揭露这桩惊天大案,让松的冤情大白于天下,需要的不是一场对这头狼的杀戮,而是足够多的可以拿到法庭上的证据,后面这件事恰恰是他没有力量做到的(他怀疑松败给那头狼也是因为这个,为了拿到更有力的证据松在行动中暴露了自己,最终功亏一篑)。搞不到足够的比松更有力的证据他就更不可能把松的案子翻过来,即使他杀死了那头狼也没用。

一个电话突然打进来。打电话的人用了电脑变声系统,他不知道此人是谁,但恰恰是这个人提醒他注意:严格说起来,你个人并没有任何权力去猎杀那头狼,审判他、惩罚他直到最后杀死它的只应当是国家公权力。正是这个春风化雨般的电话让他一团乱麻般且一直发着高烧的大脑冷静并清晰下来:你要做的甚至都不是让这头狼的恶行大白于天下,更不是让松的冤情得以昭雪,而仅仅是利用杀死这头狼的过程制造出巨大的喧嚣,让国家公权力和一般公众再次关注到这头狼和这座被他祸害了二十余年的城市。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他既无法左右,也不需要去想,因为那是别人的事情。

最后,还是这位了解他、显然是出于保护他的目的而给他打来这一通电话的人,彻底改变了他的思路:收紧行动目标,把它看成是一场普通的猎狼之役,目的仅限于那头狼。你能做到这里就够了。

挂断电话前他最后还说了一句西方俗语: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

话说得虽然清楚,但让他接受却不容易,天知道这通电话从哪儿来的,也许还是那头狼自己利用本部门的强大变声系统打来的呢,为的仅仅是让他在作战之前迷失通向战场的路途。自松死去一直存在的那一种大火燃烧般的强烈报复的激情始终左右着他,仿佛他不像过去在猎场上那样将那头狼一枪毙命,再剖开它的胸腹看看心有多黑,就不足以彻底释放他生命中的悲愤。但是有了上面这一通电话的提醒,他觉得自己的心还是被悄悄地打开了。无论如何打来电话的人说的话都没有毛病:包括毁灭松的生命在内,那头狼和他率领的狼群的所有恶行,代表的都不是对某个人的不义,那是对所有人的不义、对天下人的不义,用公权力惩罚他直到杀死他,才是在天穹之下灭大恶行大善的最佳方式,就连死去的松希望的也是这样的方式吧。

之前一想到他要让松的冤情大白于天下就一定要取得那些法庭特别在意而仅靠自己的力量又无得到的证人、证物、证言,一桩桩一件件,现在一切都忽然变得简单了——如果能照这通电话的指引,将这头狼引向公权力的枪口,调查并拿到证据就是公权力的事!

松死去的日子里,他秘密地请教过不止一位国内有名的律师,其中一位世界著名的法律专家听了他相当隐晦的陈述后想了想,说:

“现在的难点不在法律层面……我给你打个比方吧,譬如说有一座恶宅,一直散发着恶臭,必须打开它,进去将腐朽的东西清理出来……可是要进去首先就必须打开那扇锁得太久的大铁门,它们过于沉重,又多少年不开,锁孔都锈住了,你用普通的钥匙是打不开它的。”

当时他没听懂这些话,可是这一天,有了上面的一通变声电话,他的心却像一扇久闭的铁门一样被打开,明亮的阳光透进来。是啊,普通的钥匙打不开这座恶宅的生锈的沉重的铁门,那就用别的,譬如说一包炸药!

铁门一定要被打开,炸药一定要爆炸。这不但因为炸药的威力大,更重要的是它的爆炸可能造成巨大的声浪,引起范围足够广泛的关注。在今天这个信息爆炸的年代,十几亿人的关注应当就是那个人说的巨大声浪,是一道照亮黑暗的灿烂阳光!

像这样一头在当地长期行恶党羽众多根须盘结淫威无处不在的恶狼,连同他率领的狼群,一般的举报一定被无数人试过了,早被证明没有力量推开那扇铁门,但这样的举报也会给一场早晚会燃烧的大火提前积聚了干柴。一根根小小火柴的热力当然点燃不了它,但是一次猛烈的爆炸,却一定会将它们燃成熊熊大火!

每一次猎杀狼王——无论是澳洲土狼还是北极狼抑或是最凶残的墨西哥狼的头狼——都没有这一次简单,只要设置一口陷阱就够了!

虽然他还不能知道今晚战斗的结果——只要是战斗,就存在着胜负两种可能——但他仍快速地完成了思考,决定了战术——把自己当做一粒子弹射出去,造成类似一包千公斤TNT炸药爆炸的效果。

出发前他将早就拟好的一封电子邮件设置为定时发送状态,一旦他进入了猎杀位置,它就会同时被传给所有的公权力机关和他能从网上搜寻到的全国上百家广有影响的媒体。做这件事时他甚至想到了平生不喜欢读小说的他当年在澳洲时读过的一部外国小说,书名就叫做《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

今天,他要进行的也是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猎杀,但和那本书中写的不一样,他的这种事先张扬是战术的一部分,并且是最精妙的部分。

那头狼会在第一时间接获这封邮件,并能依靠他掌控的俗称“天眼”的无所不在的监视系统立马追踪到他的位置,明白他不但早已潜入这座城市,还在今晚于城外滨海靠山的大野甸子里设置了陷阱。

进行这样的战术设计之初他想到了上面讲过的关于谋略的思考:谋略的目标是发现人和狼的宿命,后者其实并不深藏在你和它能做什么这一点上,它们仅仅深藏在你和它不能做什么这一点上。

一旦他发现了那封电子邮件,和你已经进入了战位,早就被你彻底激怒——其实是被松用他那最悲壮的一击推入惊慌失措之境——的他会想到立马消除掉你,就像迅速清除掉滴落在自己华丽外衣上的渍点一样,这不但是他在生存层面不被他“爆雷”的迫切需要,更是在心理层面不被他“爆雷”的迫切需要。

什么是他不能不做的,这就是——今晚他一定会像他设想的那样,在发现他行踪后的第一时间内展开强势反击,灭掉他,尽可能不造成声响。把这件事化为无形也是他不能不去做的事。

因此他就不能动用太多的力量,而头狼又知道他作为一名对手必须用最大的力量去应对。最大的力量就是头狼自己亲自出面,于是今晚他判断头狼是一定会亲自到场的。

如果有可能,头狼希望亲自击杀他,然后再将这场战半不留任何痕迹地抹掉。

这就是他想到的头狼不能不去做的事情。

何况他一直坚信不移:但凡是一头头狼,它的狼性本身就不会让它畏惧任何面对面的厮杀,更不会因为荒野中存在陷阱而踌躇不前。你作为一名猎狼者内心的尊严和骄傲,促使你今晚一定会来到这片荒野,为头狼设置陷阱,同样头狼也有自己的尊严与骄傲,促使头狼不能亲自前来与你展开也许是生涯中一场终极的杀戮,获得想要的战绩。

不然你不是你,而他也就是他了。

这恰恰就是他所盼望的,他的一切战术都将建立在这一基石上。头狼亲自来了就好了,这片荒野将成为他人生的最后一个秀场。剩下的就是一整套不可能被他击破的由各种战术的和技术的细节组成的必胜之网了。在这张大网中头狼仍然会撕碎他的喉管,甚至将他整个人撕成血和肉的碎片,但仍然会败给这张大网——陷入这张网中,再也无法逃脱。

剩下的就是那个1%或者0.001%的疏漏,他的疏漏,头狼的疏漏,连同那一部分纯属于天意的意外,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有可能使战斗过程发生重大改变,导致战局和最后结果的根本性逆转。

至于另一种结局——完败在这头狼的爪牙之下——他也想到了。毕竟他猎杀的是他半生猎狼经历中最凶残和最不可测度的一头狼王。从出场直到投入厮杀直到决出胜负,头狼仍会不断让他在今晚的最后较量中看到其不同凡响之处。

真是这样仍然没有什么,还是那句话:当你成为一名职业猎狼者的时候,就要明白——必须为你的职业承担你的宿命。

世上没有任何一头狼或一个猎狼者能永远活下去。成为一名优秀猎手的同时就已经让你无法逃脱被狼族反噬的命运。唯一要坚守的底线是:不做无谓的牺牲。尽你的所有达成每一个你竭力要达成的目标。

这样你的牺牲才有意义,宿命也才会成为一种被主动争取的骄傲的命运。

他希望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战斗会是一次值得自己骄傲和为之死去的战斗和胜利,一场全方位的胜利,足以载入猎狼界的史册,为后来的新手指点迷津。

至于意外——它也在那个神秘不可揣猜的1%或者0.001%之内,那是天意,他宁愿不去想它。连古人都说,从来天意高难问。他和头狼都不会喜欢意外,因为意外不可以智力猜度,对他俩同样潜藏着颠覆一切的危险。

下半夜的光景,一辆车从他视野的右侧,沿着离开海滨的公路,亮着两盏明晃晃的大灯快速驶来,停在距他的潜伏地最近的路面上。

这是他没想到的。大幕居然会这样拉开!

他眼睁睁地看着车上下来的男人,一个人离开公路,跳过一条沟,踩踏着脚下高低不平的草滩,径直向他的潜伏位置走来。

与其说是他认出了是头狼,不如说他再次嗅到了那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息——一头头狼的强大气息。

前后左右的风变得毫无规律,既有海上刮来在后山遇阻后折回的旋转风,又有从后山上刮下来的低地切变风。于是这一刻,从四面八方,所有一分钟前仍旧寂静无声的草地和森林中的伏击者,都嗅到了同一种气味!

这个他也没有想到:当他认为他为头狼设下了一个世上最完美的陷阱时,头狼已经提前为他在这片大草甸里布下了陷阱。他有些扫兴又有点释然:这头狼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今晚他还格外显示出了自己的胆怯,居然没有像他暗中渴望的那样远离群狼,单枪匹马地来与他单挑。

如果是那样,一生中最后的一场人狼大战就真正精彩了。他甚至会为这个对这头狼生出真正的敬意!

这么想着他已经用眼角余光扫视到了狼群。从四面八方,狼群已经现身并露出了身影和偶尔被停在公路上的越野车灯光照亮的利齿——手中的长短枪械,连同各种通信工具。无数黑洞洞的枪口是狼群的利齿,从四面对他形成了合围。

无论如何,今晚都是他的最后时刻,于是这样的阵仗也不能说就出乎了他的意料。

如果一切能仍然照他的剧本演下去,今晚也仍然是头狼最后的高光时刻。

他打开了那个随身携带的小小机关——从这一瞬间起,直到他将自己像一颗子弹一样射出,乃至于这以后的时间内,只要不被群狼发现,这个小装置都会通过无线网络将这里发出的一切声音和图像传播出去,让全中国、全世界知道。

头狼它一直走到距他五米的地方才站住了,那儿仍比他藏身的臭水洼子地势高,于是头狼便处在了一个居高临下望着他的位置。

他慢慢地从草丛中站起——难以想象,本以为会出现的子弹横飞的场景并没有立马出现,也就是说,枪声并没有在它应当响起的时候响起——但这样的开局也是开局。

头狼没有走得离他太近,但也没有走得离他太远。

这种情况仍在他的剧本之内——头狼的骄傲,那从没有向任何猎狼者认过输的心气儿,让其今晚不可能不来;他的存在、出现已经在其心中引起的惊恐也让他不能不来。

头狼不能让他靠自己太近,毕竟还是忌惮他的身份、经历和一身的本领。所以虽然来了,仍然只会停在他不可能对自己瞬间一击致命的地方。

但头狼忘了,今天的猎杀者不是只有一套猎杀技术。无论是作为一名有经验的猎狼者还是一名特种兵,他身上有随时可以使用的多种猎杀技术。

也许头狼连这个也想到了?只是没有想到他今晚要做的是将自己变成一粒子弹射出去。他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要使用的是另一种极端的特种兵战术——与头狼同归于尽。

那个具有千公斤TNT炸药能效的炸弹就是这个。这么一座大都市强力部门的头头突然被一个猎狼者杀死,而且是以双方同归于尽的方式被杀死,加上前面的那封电子邮件,这桩事先被张扬的谋杀案就再不可能不像一颗威力强大的炸弹一样被引爆,在全国甚至世界上造成惊天动地的巨响。

前面说过了,夜色并不浓厚,远处城市的灯火从寥廓的天穹上反射下来,让他们甚至可以彼此望见对方脸上的表情。

“你果然来了。很好。”他先开了口。

“投降吧,”那头狼口齿清晰地说出了人的语言,“缴枪。不然,你作为一个人马上就不存在,这里只会多出一具被打成蜂窝状的尸体。”

剧本就是这么写的。他把手中的猎枪横过来,双手平端在胸前,一步步向头狼走。

“站住。别耍花招。就地把枪放下。”那头狼继续在说人语。

周围的群狼正在持枪向他逼近,所有的枪口都更加迫近他的身体。

他站住,迅速目测了一下距离。最多剩下五米。就他的爆发力论,这个距离够了。

“把枪放下。投降。”他再次听到了头狼的声音。

为什么头狼要一个人走到他面前来?如果不下车,让四面八方包围他的狼群步步向他逼近,直到将他自这片臭水洼子旁如同从窝里赶一只兔子或者一头猫鼬一样赶出来,然后乱枪齐发,他今晚的戏就彻底演砸了。

原因他事先想到过,但有一点他仍然没有想到:无论是澳洲的大草原、北极圈的森林草地,还是德克萨斯的荒漠丛林,发起攻击前,一头狼王都要在被猎杀者面前向整个狼群显示它的主权。在它做出任何决定之前,任何一头狼都不敢对猎物发起攻击。

他们在五米的距离内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是的,就是在他们第一次于这座城市里四目相对时,他认出了其为一头狼,而且是群狼之王。因为其拥有的是他早在过去的猎狼岁月中熟悉的头狼的眼睛。

哪怕仅仅为了维持内心的强大,狼王也要拥有这样一双眼睛——凶恶、有震撼力,像火焰一样在燃烧,又像冰雪那样寒冷。即使它们在微笑,你感觉到的仍然是血腥、残暴和死亡。

一双维持自己的王位必须的、时刻都会让对手和同类恐怖得战栗的眼睛,却也极早地暴露了自己是一头头狼的本相。这也是其宿命的一部分吧?

“放下你的枪!”头狼已经在咆哮了。

仍然是剧本设定的。他双手一松,啪的一声丢下了手中猎枪。

如果头狼真像自己想得那么狡诈无常,接下来不会趁着自己这赤手空拳无法对它构成威胁的短暂一刻开枪,用一发子弹准确地从他两眉前凿开一个血的洞穴吗?

还有,头狼甚至没想过自己会在现场向整个世界开放一场现场直播吗?人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头狼真的有可能用遮天大爪把通往世界的无线网络也遮蔽得一片漆黑,化他的现场直播为乌有吗?

就是这些在极短的一瞬间风一样刮过来的意念让他的心情变了。绝望!疏漏!可怕的1%或者0.001%!不能这样!这不是他要的!绝对不能!

一个嘹亮中挤进了凄苦的声音,化作长啸,就要从他的喉咙里响彻寰宇。

“不要——啊——啊——啊——不要——啊啊啊!……”

这不是他的声音,他的绝望的啸声还没有破唇而出,声遏行云,那个声音就响了。他被后一个如同草原长调般悠长却凄厉无比的喊声惊动的一刹那,头狼也同时被惊动,下意识地回转了一下头,于是他们就同时看到了出现在他身后的那个女性的身影。

阿碧雅!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从草原找到了这里?而且手里也端着一支打狼的猎枪,枪口笔直地指向了头狼!

这不是剧本设定的,却在一瞬间内改变了剧情。今天的1%或者0.001%居然是一个真正的意外!

这个意外就是一直把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珍贵的她!

那头狼在一惊中下意识地回头一顾的同时已经举起了手中枪——一个意外引起了另一个意外,头狼犯错的时刻到了——居然在一场和强大对手面对面的战斗开始时轻易改变目标!

这是他的时刻!事后他多次向阿碧雅解释,不是为了救她!不是为了救她!可她不信,坚称他是为了救她才那样做的!

仍然是剧本中设定的技术动作:他几乎用尽了生命中所有的力量,一个箭步腾空飞出,同时将一柄特种兵匕首从蒙古靴筒中掏出,用闪电般有力的一击刺穿了那头狼的咽喉,同时还完成了一次华丽的转身,用一只臂膀从背后抱住其,不让其倒下去!

鲜血——不,狼血四溅!

为什么枪声没有立马响起,把他和头狼连同他身后不远的阿碧雅一起打成筛子?发生了什么事情?!

狼群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王,在新王横空出世之前,它们是不会战斗的!

接下来的事情也是剧本之外的:在狼群的包围圈之外,大队武警出手了,带队者就是那个不久前在家乡突然被撤掉局长职务的第三名特种兵。

其实他早就想到了,那个变声打电话到酒店为他指点迷津的就是他!

六个月后,他和一群被公审的“墨西哥狼”黑帮骨干以及他们的“保护伞”出现在法庭上,对着法官、挤得满满的摄像机和听众,他说:

“在这一场大审判之前,我有几句话要对大家说。”

“作为一名前中国特种兵和职业猎狼者,我大半生的教训是:狼是杀不绝的,无论我们用了多少力气,进行了多么漫长的战斗,狼群仍在。这让人沮丧,但是,明白这个教训对我们仍然是有益的,并且很重要。

“先生们,女士们,战友们,我就要说出第二个教训了:对于人类来说,真相简单而又残酷。狼就是狼,人类用一切言辞一厢情愿地去美化狼的本性,都是人自身愚蠢的最确切例证。人到中年,作为一名猎狼者我已经老了,但仍然要把一句忠告留给大家和未来的人们:千千万万不要把狼看成了人,以为它们也有一颗人心,并把它们当成保护动物。对狼的仁慈就是对人的残忍。

“人和狼之间没有妥协。原因可能是大家想不到的。狼不会允许存在这样的妥协。还有,狼这种凶残的畜类,只要你给它一点喘息之机,转眼间它们就会繁殖成无边无际的狼群,越过人类所有的生存和道德边界,对你和你的羊群发起攻击。

“作为一个猎狼者,看到狼群永远捕猎不尽,有时是会很崩溃的,有时会倦怠,连与之战斗到底的信念也会动摇……我就动摇过,但是有过这新一场人和狼的战争,我有了第三个教训:即使我们在和狼的战争中真的疲倦了,并且知道狼群永远可能是无边无际的一群,也仍然要战斗下去。因为,比起狼群的不妥协,我们更不能妥协。

“我既对自己的一生选择做一名职业猎狼者不懊悔,对未来人狼之战的前景也不悲观,当然也没有那么乐观。

“总要有人去猎狼,做人自身的保卫者。回顾过往,我对自己的人生是满意的。在我之后,我也希望各位在未来的终极审判中,也能对自己的一生像我一样感到满意。

“我的话说完了,像你们开始审判他们一样,也开始对我、对你们自己的审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