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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淼 :殊途未归(节选)
来源:《民族文汇》2024年04期 | 蔡淼  2024年08月20日08:01

子·秋

山里落第一层秋的时候,林子间的雾气就跑不动了,枝丫上的叶子像是刚刚燎燃了的火,风一动那火便也学会了呼吸。不过几日的工夫,山中的粗野之气一下子冷淡了下来。一场秋雨过后,那些成天喊着外面怎么怎么好的人,也都怏怏地回到了家中。山里唯一通向镇上的水泥路旁停满了各种新式的轿车,村子上空的闲话开始荡来荡去。王二牛的车子也停在这里,副驾上走出来一个姑娘。由于其身形娇小,猛地一看就像是中学生。

今年的雨水格外多,雨丝如纺纱一层比一层细密。很快,水泥地面就从浅灰色变成了暗灰色,河对面的屋檐上挂着一面透明的雨幕。老屋的屋顶升出一缕青烟,很快和天空的颜色融为一体,很难寻见踪迹了。屋后山地里的玉米秆还没有来得及砍,枯黄的色泽在潮湿的水分中露出不规则的霉斑,好在果实已经被老人们搬回了家里,说不定外墙上挂的那串玉米棒子就是。雾气氤氲,越来越重,挡在人的眼前,让视线慢慢模糊起来。

王二牛仍然记得二十四年以前,他才六岁,刚到发蒙的年龄,就近入了学。虽然说是近,却也要沿着山路翻三道梁才能到村小。那会儿山里还没有学前班一说,父亲带着他到糖坊里认了先生,交了钱,领了书,从第二天开始就独自一人上下学。山里没有时间概念,天露鱼肚白的时候往外走,走到学校操场的时候太阳露头。这时,先生才从山下走上来,挽着裤脚,鞋子上沾满了潮湿的泥土。开学的头一天,王二牛被同学给告了,说他上课吃东西。王二牛被赶出教室站在墙角面壁,王二牛心里也委屈,毕竟没有人告诉他上课不能吃东西。下课了,先生并没有让王二牛休息的意思,揣着课本进了教室旁边的办公室。也是在这个时候,桃子出现了,她怔怔地看着王二牛,王二牛心里一阵莫名发慌。

桃子脸蛋通红,山里的孩子多半都是这样。放学往回走的时候,王二牛才发现屁股后面跟了一个小女孩。王二牛走得多快,桃子就走得多快。王二牛慢下来,桃子也慢下来。王二牛停下来看她,她就势躲到一棵核桃树后面,发尾还露在外面晃来晃去。一溜烟的时间,王二牛就上了梁,再往身后看的时候,路上多出两道黑影,那是打猪草的人在往家里走。王二牛的心里生出三分失落感来,头也不回地往前拱。

第二天,王二牛坐到教室里,发现前面的座位空着。晨读开始,他扭头看向窗外的时候,看到桃子的身后站着一个老太太,他认得是桃子的奶奶,她和先生在说什么。老人走后,先生拿出棒子开始敲击一块吊着的U形铁板。王二牛第一次看到这块黄褐色的铁板,感觉是家里的一块黄灿灿的腊肉晾在了学校,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桃子放下书包,还没有掏出课本,加入晨读的声音像一条小溪汇入大河深处一样,那声音只有刚进来的时候听得纤细,随后便被嘈杂的声音掩盖了。两股不同的声音扭缠在一起,此起彼伏中谁也不肯认输,音调一波比一波高,彼此铆着劲,王二牛只觉得喉咙里的筋被一根绳子扯得紧紧的。山上的人们听到这声音,都开始安心下地干活了。男生们似乎要把肺喊出嗓子来,可桃子不管这些,她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细细的声音一丝丝吐出,如同一滴凉水被倒进地炉子上烧开了的水壶里一般。

教室里一共27名学生,一年级18名,二年级9名,以中间过道为界。一年级读拼音,二年级读古诗。二年级人少,但清一色的男生,声音大。学校发了七本书,先生只教两门,语文和数学,因为最终计入成绩的也就这两门。其他成绩都是先生看心情随意填写。正因如此,开学不到一周,除了语文书和数学书,其他书基本被折成了纸飞机满天飞。

王二牛叠的第一个纸飞机就是桃子教的。这天放学后,照例还是王二牛走在前面,桃子跟在身后。桃子除了上课被迫回答问题,平时基本不怎么言语。她平静得像块石头,也冰冷得像块石头,天然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王二牛便有了错觉,似乎每一天都在重复。只有桃子知道他们放学回家路上的距离越来越短。王二牛走在前面,快要烦死这个小女孩了,他竟然有些气愤,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动作,他双手插在腰间,活像一个小大人,准备把山路上的石头一脚踢走,却不想是一块粉包石,一脚过去碎成了好几块,于是,弯腰捡起其中一块在废弃的石板上,歪歪扭扭写下了“你要干什么”几个大字。王二牛真正的发蒙老师是他娘,五岁开始教认拼音,练加减乘除,写名字,好在笔画不多。只读到二年级的娘,把肚子里所有的墨水都给了王二牛。桃子用另一种颜色的粉笔在石板上画了一只飞鸟。王二牛对着飞鸟发呆,他知道是桃子画的,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可实在想不出她要表达的意思。他不能去问桃子,这样只会显得自己太笨,却又忍不住心里的痒痒。王二牛知道桃子住在陈家沟,他叫娘早点喊他起来,好走到陈家沟的时候,在岔路口等一会儿桃子。

岔路口有一棵拐枣树,要用手盖在眉骨上才能看清。叶子已经落光了,天色暗沉。草丛中有被夜风薅下来的拐枣,地面有汁液沁出的痕迹。拐枣长得有点丑,歪七扭八的面孔,但架不住它味道好,甘甜清香。打霜后,一人手里捏着一把拐枣往学校走,像是握了一把野花,两人心里漾出几分欢喜来。可是隔天就有人起哄,说桃子是王二牛的媳妇,弄得两人站在一起有些别扭。好在小孩子有心没肺,有了新乐子,没过几天就把这事给忘了。

就这么过了大半个月,班里发生了一件事,王二牛这次不仅面壁罚了站,还挨了先生一顿打。先生的教鞭是从竹林里挖出的竹根,先用镰刀剔除多余的须,再放进铁锅高温煮沸,既消毒又增加韧性。先生上课握在手里,敲黑板的同时震慑调皮的孩子,日子久了,教鞭也有了一层包浆。

先生在几个女生的簇拥下,把王二牛拉到讲台跟前。

“你承不承认?”先生问。

“不承认!我没做的事情,要我怎么承认!”王二牛把头一歪。

“现在承认还有机会,”先生用教鞭点了点王二牛的膝盖,“念你是初犯,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

教室里所有的声音被吸走了。王二牛鼓着通红的两腮,眼睛睁得贼大,怒目看了一眼那几个女生。这眼神看得直叫人心里发抖,最后在先生的跟前停下,又显得无助、愤懑。他无法理解眼前这个老头子,难道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自己是被冤枉的吗?还有那几个女孩子,天天腻歪在一起,是她们一起搞的怪,还是另有其人故意陷害,小小的王二牛想不明白。

啪!啪啪!啪啪啪……

教鞭打在王二牛的膝盖上弹出清脆的响声,他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强忍着让它在眼睛里打转,猛吸一口气,像大人们咽下一口白酒一样咽下一连串的泪水。那是钻心窝子的疼痛。竹鞭在膝盖上留下了几道红印子,像是先生批改作业用红色墨水画的八叉码成一堆。王二牛不忍看自己的膝盖。先生每打一次,王二牛就会不受控制地弹跳起来。那股力量脱离了约束,不受控制,王二牛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明明没有做的事情被人强行安置一样。

先生以为挨过鞭子,总该会有满意的答案。可王二牛倔起来倒真像是头牛,先生知道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只好当着全班其他学生的面,放出几句狠话,就让王二牛出去站在墙角跟前面壁思过。

这件事来得蹊跷。下课的时候,王二牛在操场上跟同学玩捉迷藏。回教室的时候,先是一个女同学喊着说自己的苞谷面馒头不见了,被人偷吃了。紧接着就有两个相好的女生在课桌的桌洞里和书包里搜来搜去。王二牛前脚进教室,后脚就被搜出了苞谷面馒头,那上面还有一个残缺的牙印。就这样,他被几个女同学薅到先生跟前。王二牛说他从小就不喜欢吃苞谷面馒头,可话还没有说完,已在女生们的一阵叽叽喳喳中败下阵来。无论王二牛怎么解释,他都敌不过对方三张嘴。

王二牛气得就要上去抓那几个女同学,不料刚伸出去的手被先生一把抓住。王二牛在心底里骂人:他妈的,是哪个狗日的栽赃陷害老子!别说是苞谷面馒头,就是金馒头,我也不会多看一眼。先生也是老眼昏花!

站在墙根边的王二牛,一言不发,眼睛里养着两团火。

桃子说:“我相信你没有偷苞谷面馒头。”

“要你管!”话刚出口,王二牛又有点后悔,他瞥了一眼桃子,眼里的火熄灭了,拎起手臂上的衣袖往脸上揩。

“你凭什么相信我。”

“什么也不凭,就是相信你。我奶奶上次带我去她家,那馒头上全是黑色的指头印,你肯定跟我一样下不去嘴。”

“……”

放学后,两人一起翻过学校对面的山梁。

桃子要走了,到镇里去上学。镇上长什么样子呢?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概念。只听先生说过,那里学生很多,光老师就有好几十个,一个年级就有几百人。家里条件好的都要去镇上上学,听说每一门课都有一个老师教。可桃子还是觉得先生教得好。先生说他快要退休了。先生和我们一样,每天要走十里山路来上课,下午再走回去,如果能到镇上教书就不用来回跑了,晚上睡在学校里头,还有专门请了厨师做饭的食堂呢。

“二牛,明天我就要去镇上上学了。”她看着他。

“先生晓得不?镇上蛮好的,你去过镇上没有?”

“嗯。我奶奶给先生讲过的,就是那天早上。我也没有去过镇上,不过他们都说好。”

他没有说话,只是笑。

“你说话呀,别只会笑。”

“到镇上就不用走路上学了,也不用起那么早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拐枣吃?”

“嗯。奶奶说,我住到姨妈家里,她在镇上大桥头卖凉面,离学校近得很。”

“凉面是啥子东西?”

“就是冷的面,不用热就能吃的那种。”

“没见过。”

“下次你到镇上来,我让我姨妈做给你吃。”

“真的?”

“真的!不过我有点害怕,先生说镇上的学生多。”

“你是怕你得不了第一名?”

“也不全是。”

“没啥可怕的,你把他们当成路边的野草和树就行了。他们人再多,还能多过我们山里的树吗?那你放假了还回来吗?”

桃子笑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顺势拉开王二牛书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本自然课本。翻到书的正中央,用指甲顶开订书针的两端,再合上书,从书脊处轻轻一拉,订书针就取下来了,扔在路中央,隐入尘土。她小心翼翼地从中间取出一页放在膝盖上,把书合上,再放回王二牛的书包中。

“我教你折纸飞机吧。”桃子一边说,一边已经把书页一分为二。折纸飞机的方法很简单。桃子故意把动作放得很慢。王二牛折出来的也像模像样。桃子把纸飞机放在嘴里哈了一口气,望向王二牛。王二牛跟着做了。两人斜八字站在山路的中央,大拇指和食指夹着纸飞机,举到肩膀的后侧,用力朝着山下扔去。两人的纸飞机越飞越远,顺着风势往山谷飞去。

夕阳的光穿过厚实的云层,敷在桃子的脸上,红晕投射出的光更像是从她的脸上散发出来的。桃子抿嘴一笑,脸上的火开始跳跃起来。“向人凝笑语娇涩,陌上花歌缓缓归。”很多年以后,当王二牛读到明代诗人袁华的这句诗的时候,总是会想起那个下午。一片红色的火海,两架单薄的纸飞机一直在飞,一直在飞……

丑·春

王二牛的小姑和小姑夫到山上来接王二牛的奶奶去休养的时候,顺便把王二牛也捎上了。王二牛的娘提前给王二牛打好了招呼:“如果喊你过去玩,你就推脱一下说不去了。”可王二牛的娘不知道的是,王二牛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先是想到石板上的那只飞鸟,然后才想到娘说过小姑家隔得远,要坐从县里上来的汽车到镇上,再走一截进山的路。王二牛盼着能在镇上看到桃子,更想去看看镇上的学校究竟长什么样。

汽车到镇上的邮电所对面停下了,那里有一片宽阔的荒地做了临时停车场。几辆陈旧的大巴车停在那里,王二牛一下车就感觉到眩晕,脑子里有一团混沌絮状之物横冲直撞。哇!哇哇!临走前进入胃里的那些食物顷刻间砸到地面,向四周迸溅而去。小姑在王二牛的后背轻轻拍了拍。胃里掏空了,王二牛感觉把心里的负担都卸下了。镇子坐落在两山之间,形成了狭长的街道。

对面山脚的一侧,用水泥抹过,里面镶嵌着一块碑。王二牛的眼球中显现出三个字符,可他却只认得其中的一个“功”字,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字太小,离得又远,看不明晰,隐隐约约能辨识出几个常见且笔画简单的姓氏来。镇上的一切在王二牛看来异常惊奇,不光有商店,还有批发部、超市和饭店。这些都只在娘和别人聊天时才听过。王二牛收回眼神来,轿车和摩托车呼啸而过,他又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下。他的双脚跟在小姑的身后,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小姑,镇上是不是有一个大桥呀?”

小姑回过头来:“在上街头,我们不路过那里。”

小姑都已经这么说了,王二牛也不好再说什么。好在路过学校,小姑介绍道:“二牛,等你以后考上初中了到这里上学,到时候可以住在小姑家。”

城里的学校确实大呀!中学和小学面对面,都在马路下面,教室都是四五层高的楼房,一眼望去还有篮球场、乒乓球台子,学校已经放假,可仍有人在操场上放风筝。

王二牛放慢了脚步,脑袋像是拨浪鼓一样摇来摇去,他没有寻觅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到小姑家的时候,表姐、表妹,还有一个男孩,围在院子里的桌边玩纸牌。王二牛也加入其中,不过他不太熟悉规则。娘从小就不让他玩牌,娘说爹玩牌把家里的腊肉都输光了。可他又想,既然小姑都没有说什么,那就没事。

男孩名叫夏天,在他的指导下,王二牛一把没输过。游戏直到小姑弄好了晚饭才结束。夏天贴耳告诉了王二牛他的住处,撒腿就跑,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吃饭。

鸡叫第二遍,湖蓝色的天光还未铺展,山巅还披着一笼黧黑。

王二牛起床就往院子外走去,他去找夏天了。

小姑说,夏天的娘和你爹是同一天结婚,迎亲的队伍撞在了一起,两家互散了喜糖。你们有可能在娘胎时就见过面。

王二牛觉得小姑说得蛮有道理,要不然他怎么会和夏天这么亲呢?

王二牛在小姑家待了半个月,到镇上的主街去过两次。一次是小姑给他买衣服,路过大桥头的时候想买几碗凉面,不巧的是店面关门插锁。第二次是小姑父背着电视机到镇上维修,约定好了时间,夏天就带着王二牛去镇上逛。从上街头逛到下街头,这次凉面店开门了,却是在更换广告牌,装修,他终究缺了几分勇气没敢走过去问问。

夏天比王二牛早出生六天,看起来却要比他成熟六岁。夏天聪慧,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玩纸牌的时候靠记忆竟然能把别人手中的牌猜得明明白白。他们拿在手上的牌在夏天眼里跟透明的一样,所以夏天耍起牌来几乎把把都赢。

晚上,王二牛、夏天在堂屋里,和大人们一边看电视,一边撕苞谷。广告时间,小姑起身关了电视机。小姑出题考他俩,话音刚落,夏天就报出了答案,王二牛还在掰指头。

那一年,他们六岁。王二牛把夏天视为天人,没有一丝嫉妒,满眼尽是羡慕,对他亲切之余,又添了几分信任。

王二牛甘愿做夏天的跟班,以至于要回家的那天,他一直站在院坝里等夏天。等到夏天露面了,他才跟小姑往镇上走。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晕车——手里紧紧捏着夏天给他的一个荧光玻璃瓶,里面还有一个贝壳。夏天说贝壳就是大海,荧光就是星空,握在手里闭着眼睛许愿就能实现愿望。

王二牛说:“实在没什么可以送给你的,我抱抱你吧!”

多年以后,王二牛很难相信年幼的自己竟然说过这么肉麻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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