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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去有花的地方
来源:文学报 | 陈慧  2024年08月20日08:28

陈慧生活在农村,28岁开始在小镇菜场摆摊谋生,半辈子围着家和孩子打转。被冠以“菜场女作家”的她在45岁时决定走出菜场,跟着养蜂人到几千里外追花养蜂,并写就这部新作。每个蜂场的独特自然风景、层出不穷的意外事件、路遇的人们与他们的各色人生……她记录下这一切,也将养蜂人的本真生活告知世人。

——编者

夜晚的声音

忙碌了一整天的蜜蜂们飞进了它们的集体小木屋,把东台的夜晚留给了帐篷里的我们。

刘大哥夫妻的帐篷在里侧,靠近蜂箱。我的帐篷在外侧,距离右侧的道路有三四十米远。这是一条冷清的乡间水泥路,来往的行人和车辆不多。白天倒还将就,至多是正午时分气温飙高,帐篷里热烘烘的,睡午觉时得把两边的门窗都敞开来,所谓形象啊隐私啊什么的,完全忽略不计了;到了晚上,一个人坐在床沿上,两头的门窗虽然关得牢牢的,但借着野营灯有限的光照打量着两侧不停抖动的篷布,总觉得不踏实。

来东台前,新丽姐已给我打过了预防针,说我初入蜂场的最大问题应该是“睡不好”。因为风大的时候,帐篷被扯得刺刺啦啦,类似于人的脚底板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直白一点讲,篷布一响,活像有人走进来了。你想——寂静空旷的蜂场,素来胆小如鼠的我,住在一顶貌似轻而易举就能破门而入的帐篷里,又怎么可能做到面不改色、稳如泰山呢?

熄掉野营灯后,我和睡眠还有很长的一段拉锯战。我的床靠近一边的门窗。门窗的缝隙有半指粗细。凉凉的夜风顺着缝隙溜进来,触碰着我的面颊。我把被子拉得高高的,整个人缩成一只蛹,深深地埋进被窝里。但不管我埋得多深,各种各样的声音还是如潮水般涌入我的耳朵。

极具穿透力的是风力发电机的呼呼声。在进驻新曹农场之前,本地收蜂蜜的老板先给刘大哥家安排在西南边的一片油菜花田里。但新丽姐去察看了一番,果断放弃。她说,那儿每隔一段距离就矗立着一座巨无霸风力发电机,没有风,三片白白的大叶子还羞羞答答,比较老实;大风一吹,轰鸣声此起彼伏。她站了一会儿,耳朵就嗡嗡响。平原地区,大风天持续供应,无限量“续杯”。若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蹲守在那些发电机下方,脑神经指不定要给震成饺子馅儿。

事实证明,新丽姐的决定是正确的。即使我们的蜂场明智地避开了威力惊人的风力发电机,但依旧没能彻底摆脱它的统治——在新曹农场西南方向一两里处,同样盘踞着一排风力发电机。好在大风扇的呜呜声飘进我的帐篷时,已是强弩之末。调整一下心态,它简直可以收编为催眠的白噪音。

比起风力发电机的呼呼声,村庄的狗吠声释放的是一种令人心安的信号。蜂场附近的这个村子不太大,清一色的平房。白日里,村庄宁静内敛,被灿烂的油菜花地环抱在怀中,若隐若现。天黑后,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才把整个村庄推送了出来。雄浑的、高亢的、尖锐的、稚嫩的、沉稳的……所有的狗都潜伏在我无从知晓的黑暗中,一边声势浩大地喧哗,一边沉默地各行其是。

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睡眠像一堆撕碎了的纸片。

迷迷糊糊中,“hao——hao——hao”的尖叫声撞进了我薄如蝉翼的梦乡。这样的尖叫声中似乎囊括了雾的迷茫、山的孤寂、夜的恐怖。宛如一个谜,没有谜底,又谜底无限。我睁开眼睛,在记忆中翻箱倒柜,找出了这个声音——是猫头鹰!

我帐篷对面有一行高大挺拔的杨树,一抬头,就能看见树杈上那几只大大的鸟窝。我长时间地凝视过那几只鸟窝,却从来都没看到有鸟儿进出。如果那些窝都不是这只猫头鹰的家,那它是自何处赶来?又为何要来到这里?

小安睡在我的床尾。

荒郊野外,夜色苍茫,容身的帐篷之外暗黑无边。我引小安进帐篷,蹲下身,抚摸着它的脑门儿,把它抱进垫着棉垫子的泡沫箱中。可它明显不领情,挣扎着摆脱我的手,顾自一瘸一拐地走向帐篷一角,直接趴在地上。我瞬间明白了它的用意,冰凉的水泥地面能缓解蜜蜂蜇咬的肿胀发烫,比暖和的棉垫子更舒适。

我上了床,关了灯,听着它断断续续的喘息声,隔一会儿就轻轻地喊它的名字,安慰它:“小安,要乖哦……小安,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

小安的声带受到了蜂毒侵袭,不能正常发声,只是用低低的呻吟回应。我在浅浅的睡眠中载浮载沉,间歇性的醒转令我不能分清东南西北。我摸索着打开枕头下的手电筒,照向小安先前趴着的位置——那儿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一个激灵,猛地掀开被子,翻身坐起,举着手电筒一阵乱晃,竟然发现小安就蜷缩在我的床下,紧紧贴着我的拖鞋。

大概是我的一惊一乍吓到了它,它仰起脖子,圆溜溜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我,像个满腹委屈却不敢放声号啕的小孩子。

它是什么时候转移到我的拖鞋边来的呢?难道在这漫长浓重的黑夜中,惶恐的、胆怯的、涣散的,不仅仅是我,还有小安?所以,它一边忍受着火烧火燎的疼痛,一边蹑手蹑脚地向我靠拢。它毫无理由地信任我,在它天真的、小小的心里,我是它在异乡的唯一依靠。尽管它完全料想不到,在浩渺颠沛的生活面前,如我这样细若微尘的女人,柔弱得不堪一击。

北边的村庄里传来了雄鸡嘹亮的歌声。黎明前的黑暗仍是固体一般的浓墨,古老的鸡啼声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才能慢慢将它驱散。蜂毒消退下去的小安沉沉睡去,它像人一样地呼吸,像人一样地打着呼噜。也许,它还会像人一样,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最迫切的愿望。思绪滞留在昨夜,肉身跨进了今日,迎着和煦的晨光,假装若无其事,假装热泪盈眶,假装热切地爱着,这个凹凸不平的人间。

风,风啊

我们是在四月八日凌晨时分,抵达的东台市弶港镇。从国道下来,满载着蜂箱的货车由前来接应的收蜜老板的车子引领,驶上了一条窄窄的乡村道路。在车灯的映照下,道路两旁盛开的油菜花亮晶晶的,仿佛失落于凡间的满天群星。透过车窗,我看见幽暗的田野上矗立着一排排巨大的风力发电机,没有风,三片银白色的剑状叶片嵌合在轻纱一样的夜色中,凌厉而安静。

一百多只蜂箱摆放妥当,帐篷搭建完毕,生活物资也一一就位后,天亮了。我左左右右走了几百米,大致打量了一下这个陌生地方。蜂场紧邻一条不宽的水泥路,北边是一个颇具规模的村庄,上百户人家,清一色矮小紧凑的平房。南方乡村随处可见的两三层的普通楼房或精致气派的别墅式小洋楼,此处一栋也没有。

在高频闪现的白色风车和千篇一律的小平房之外,我还有一个新发现:凡是从蜂场旁边路过的女人,不管是走路的,还是骑车的,都用一块花头巾把脑袋包裹得严严实实。

据我所知,戴头巾是诸如回族、哈萨克族、维吾尔族等部分少数民族女性的传统习俗。东台弶港镇是汉族集聚地,为什么女人们也离不开一块花花绿绿的头巾呢?

四月九日那天,阳光灿烂,气温适宜,一切显得温情脉脉。帐篷里不冷不热,太阳能充电板提供着基本的电力,北边村庄里落实到了一口能畅用的水井。我心想,都说养蜂是个苦行当,也不过如此嘛。然而,从十日开始,风仿佛得到了什么讯息似的,从四面八方赶来了。之后的几天,礼节性的小风吹了一天,试探性的中风吹了一天,其余的,都是肆意妄为的大风。

我们的帐篷由两片简易的铁皮门架子、七根钢管,以及一大块厚实的油布组成。门架子的缝隙宽宽的,油布毕竟不比砖头水泥,根本无法完全贴合房架子。风拿周遭那些精悍紧凑的小平房没办法,对付我们的帐篷却是轻而易举。它不讲武德,东南西北一阵拳打脚踢,把帐篷折腾得哐哐作响。两侧的篷布在瘪进去和鼓出来之间不停切换。夜间睡觉时,呜呜哇哇的风声此起彼伏。任何时候,只要风想钻进帐篷,哪怕紧紧关住两头的门窗,它总有办法把尘土送进来。吃饭桌上、锅盖上、椅子上、桶盖上、床上……上午刚刚擦拭过,下午又是毛茸茸的一层。一杯开水凉在那里,待会儿去喝,杯底黄黄的尘粒肉眼可见。我脚上的黑色网眼运动鞋,挨不到傍晚,就变成了古里古怪的灰白色。

在小镇梁弄,我只需五天洗一次头。到了这儿的第二天傍晚,头发摸起来就是泥乎乎的了。早上起床,头发不是阴阳怪气地翘着,就是死皮赖脸地黏着,散发着颓废的油光。

邋遢到了这个份儿上,我总算明白了这里的田野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风力发电机,明白了这里的居民们为什么都心甘情愿地住着矮趴趴的小平房,明白了这里的女人出门时为什么少不得一块头巾。

风!风啊!大风啊!

若是不下雨,光刮风,大不了打打脸,吃吃灰。风雨交加的话,又是别样的惊魂。四月十五日晚上七点左右,吃罢晚饭的刘大哥躺在床上刷手机,慢悠悠地咕哝一声:“咦,有大风橙色预警嘛。”

新丽姐飞快地应了一句:“希望只是从这儿路过。”

他们夫妻俩的对话平平淡淡,丝毫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洗好了碗,我拉着新丽姐去厕所。

厕所离帐篷不远,刚来的头两个晚上,我脖子上挂支手电筒,一个人也敢往厕所里跑,反而是新丽姐提醒了我“当心草里有长虫(蛇)”后,胆子突然就小了,从先前的昂首阔步变成了一步三顾。

我们进了厕所不到十分钟,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我听着像是在打雷,但新丽姐不信,说天上又没闪电,怎么可能打雷,肯定是满载的大货车压过路面产生的震动。

我俩往回走时,刘大哥正站在帐篷前,背着手,朝着西北方向静静地眺望。风裹挟着微微的凉意,难得的温和。天上没有一颗星子,暗沉沉的,如同一块脏兮兮的旧毡子。

刘大哥说,天气预报半小时前显示东台那边有十级以上的强风,我们这边虽然离得远,还是会受影响的。他戴上头灯,招呼新丽姐加固帐篷。两顶帐篷的后端都打了地桩,前端拴在两只灌满蜂蜜、总重达一千二百斤的大铁桶上。新丽姐又在我帐篷的右边垂吊了两只水桶,将左边的篷布绑在摩托车踏脚上。我傻呆呆地跟在他们身后转了十来分钟,看他们俩熟稔地拉绳子、打套结,什么忙也没帮上。

全部的防御工作做好,八点还不到。先是闪电跃然而出,一道叠着一道,你追我赶,灵蛇般地交错舞动。没有预兆,没有过渡,风瞬间排山倒海地来了。我前脚躲进帐篷,还没来得及平复呼吸,雨点已噼里啪啦地打在我头顶的篷布上。

帐篷布有两层,雨点再大再急,我不担心,使我深感惊惶的是帐篷外呼号奔走的狂风。从八点到九点,整整一小时,电闪、雷鸣、暴雨、狂风,四管齐下。帐篷在风雨中颤抖得如同一片飘零的落叶。篷布猛然后退,又猛然前进,打在门架子上,力道惊人。有好多次,门架子痛苦地呻吟着,似乎下一秒,它就会四分五裂。有好多次,大风把整座帐篷撬得颠来颠去,就像被捆绑着的普罗米修斯那样,左冲右突。

巨响宛如战鼓擂动,人置身其中,就像乘坐着一叶在激流中失控的扁舟。

雨水在风的撺掇下,扒着门窗的缝儿溜进来,很快打湿了我的半边褥子。我手忙脚乱地把床拉向帐篷中心,不敢坐,更不敢睡,像个浑身长满虱子的猴子,抓耳挠腮地立在幽暗的野营灯下。隔壁帐篷里的新丽姐预料到我的萎靡,发来微信:没关系的,就是刮风下雨嘛,大不了篷子吹翻了,我们被雨淋嘛,被风吹嘛,人不会受伤的。

多么直白的安慰!我愈加瑟瑟发抖。号称能扛住十二级台风的帐篷都被吹翻了,在这光溜溜的水泥场上,人还能不被吹到九霄云外去吗?

九点一刻后,雨还在声势浩大地继续,风的威力明显减小了。我紧绷的神经慢慢松下来了——总算能睡个安心觉了!

第二天一大早,刘大哥刷到了蜂农同乡帐篷被刮翻的视频。我惋惜之余,无比庆幸。新丽姐见到了又给我打预防针:“啊呀,这才是你接受的首次考验呢!往北方去,气温一高,雷阵雨也不是吃素的哦……”

我搔搔脑袋,脖颈后陡然升起一股凉气。

(选自《去有花的地方》陈慧/著,果麦·宁波出版社2024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