柆柆:风越城外
柆柆,本名杨娜,90后,四川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山花》《西部》《诗林》《诗歌月刊》《四川文学》《山东文学》《上海诗人》《延河》《诗选刊》《诗江南》《扬子江》《青海湖》等刊,已出版诗集《冷藏的风景》。现就职于四川某高校。
一
钢筋拖拽着时间不松扣,铁锤、吊车哐哐哐噪不停。夏日浮动空气的巨浪,天不亮就开工,工人队伍乌泱泱一片各值一岗,较真儿较劲儿。个个水桶不离身,林华拎起磨出裂痕的塑料瓶钻进塔吊,巴掌大的容身地儿。
仿佛施了法,远处塔吊缓缓升起,在半空悬停,林华蜷在里头顶着太阳暴晒,嘴唇像干裂的菜田,缺水灌溉。他不能大口饮水,半空没有茅房,只能憋着。因此,水壶自然有了刻度,每小时来一口。若实在憋不住,择个空当,操起塑料瓶子尿在里头。当时拖家带口搬到县城,这样的日子细算得有五六年之久,鬼知道老婆廖梅竟跟人跑了,音信全无。
一阵铃响,正午气温过高,露天干活看天吃饭,哪怕赶工期也不行,稍有不慎闹出人命来,责任谁也担不起,工头儿早把丑话搁前面说了,大伙儿不敢当儿戏,到点撤人,林华拎着那个尿骚味扑鼻的塑料瓶走出工地,工友张立强喊住他,掏出兜里的烟盒抖了抖,烟头冒出,林华抽出烟叼嘴里,狠狠吸上一口,有了魂儿。
“约几个工友一起下馆子?”
“你知道的,小家伙还在等饭吃。”林华惆怅地说。
“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哪个大男人又当爹又当妈,你就没想过把嫂子找回来啊!”赵立强说。
林华扔下烟头狠劲儿踩了踩,腰上别一大串钥匙,加上老房子的和出租屋的得半斤重,有的已经锈蚀模糊,他俩走到车棚,掸去厚厚一层泥灰,林华骑上电驴扬长而去。
“啥日子都是过,总有法子。”
赵立强摇头感叹,真是头倔驴,几头牛都拉不回来。工友们扎堆儿,家里尽是媳妇儿照看娃,男人们只管挣钱养家,莽汉咽不下细糠,他咽不下也得咽,老人早已经离开人世,搁哪儿去找人帮衬。
林华回到出租屋,八两肉加几个圆溜的泥土豆,取下砧板,黑乎乎的附上一层油渍,滚刀切成条装篮子杵水龙头下颠簸颠簸,不干不净吃了不生毛病。待油锅烧辣,肉和土豆一起下锅,盐罐抓一戳丢面上,拿铲子翻搅均匀,再没别的调味品。有电饭煲还算方便,淘净的米加些水,用不了半小时生米煮成熟饭。以前是老婆廖梅操持家务活,洗衣做饭。村里有句老话讲“家里缺不得女人,娃儿少不得娘”。好在他胃口大,咸的苦的统统咽肚子里。
砰的一声,电饭煲跳了,女儿林小邻邋遢地站在门口,鼻涕拖拽长长的尾巴,灰头土脸,不知道的以为是从哪家玉米地蹿出来的。
“跑啥跑,又没人跟你抢饭吃,伤着没有?”
“你盐又放多了,齁咸。”她将一块肉喂进嘴里。为了省事儿林华兑了一大盆醋汤,夏天解暑,她盯着碗不吭声,扒拉几口饭溜了。林华则慢慢嚼着,五味杂陈,电风扇噗嗤转着,有风又好似没风,扬起浓浓的酸涩味儿。
“把你妈叫回来煮,她煮的你爱吃。哪个娘有她绝情狠心呐,抛下这个家说走就走。”林华憋着一肚子闷气。
“是你把她打跑的。”小邻埋怨道。
林华撂下碗筷在水槽里,倚着门,烟圈萦绕在他所剩无几的头顶。那年大年三十,街坊邻里围坐各屋很是热闹,嗑瓜子坐岁捞挂挂钱。一年忙到头就为过春节,在外地赚得盆满钵满,回城后天天吃喝玩乐,娱乐城更是生意爆火,像林华这样赚不到钱、老婆跟人跑的极少有。也就是那晚,烟花爆竹尽情燃放,如此盛大的场面一年得见一回。漫天的烟火升起,不比林华的塔吊慢悠,瞬间点亮整个广场,不间断的轰鸣声也让廖梅燃起了心中欲火。背着林华跟一个当保安的男人幽会,她装作若无其事,他目睹她坐在另一个男人的后座上有说有笑,亲昵得很。
爆发如夏日的惊雷,烟火炮竹响彻夜空,她踏进屋眉眼沐有春风,他踏进屋铁青着脸,男人的尊严被她踩在脚下,稀碎。一巴掌脆响融进燃放的鞭炮声中化为乌有,两人大打出手,互不相让。
一夜过后,头发半白,他捂着胸口阵阵生疼。她走了,走得干脆利落,走得见不得光。
他躺在凉席上辗转反侧,屋顶脱皮脱落,缓缓抛下时间的裂痕。床底藏两缸白酒,白天进出工地禁止饮酒,深夜疼到难以入睡时喝上半斤,麻痹后便啥也不顾,倒头睡到寅时,此时天蒙蒙亮。林华赶早,出工前得掏出钱包留些零用钱放桌上,给小邻到路边小店吃早餐。两个油饼一碗稀饭,灌饱作数。她没正经吃过几顿早饭,小卖部零食馋嘴。三五天毛病频出,长年下来,诊所医生也熟络起来,叮嘱的话管不了一个星期又偷摸着胡吃。
挨过几顿打,越打越皮,林华也拿她没辙,毕竟是心头肉,鞭子抽在她身上自己疼。
女娃要富养,别看孩子小,记仇嘞,工友常常劝说他。林华是个实在人,表面上不说,闷葫芦,心里疼惜得不行,他懂得不能再跟孩子闹生分了,啥都由着她,溜冰鞋、自行车,哪样新鲜玩哪样。根儿不稳,树不稳,长着长着就歪一边儿。
塔吊横在半空,活脱脱一只烤箱,林华坐里头,光着膀子,背心撂一旁,浮上厚厚的盐渍,灰扑扑的毛巾不离手,时不时揩汗,没干过。城里建设从地基到钢架再到二三十层楼房,一天一个样儿,并非拔地而起,他也有隐隐的成就感。
微微晃动的塔吊里他眉角露出一丝笑意,想着未来某天能真真切切住进城里的房子,当一回城里人,有个家。不知不觉间竟把自己逗乐了,笑出声来。手机铃声阵阵催促,他挂了又挂,乍一看是学校班主任打来的,他连忙放下手里的活,有些紧张又有种不祥的预感,顿了两秒才按下接听键。
“赶紧到医院,小邻正被送去急诊的路上。”电话那头急切地说。
“医院?哪家医院?”林华追问。
“县……县医院。”
担子压身上他扛着,暴雨淋身上他受着,孩子病了他无可奈何,林华抱着试试的心态给主管拨去电话,恼火的是没人接替换班,他一走整个工程瘫痪在那,探出头悬坠高空,烈日当头几十号人奔波忙碌,爬上去难,下来更难,巨大的损失负担不起。
“喂,说话,喂?”
“家里出了事,很要紧,我想……”
“有事憋裤裆里,除非工地是你家开的。”那头挂断电话。
拳头一握狠劲儿砸向操控台,塔吊开始剧烈地晃动,他这才意识到身边没个可靠的人,村里倒是有亲大哥,当年老头子去世为分家产打得头破血流,血缘关系又如何,亲兄弟又如何,只要对自己有利,毫不留情面。搬来县城后他们也不再有任何联系。抠了抠脑门,想到工友赵立强。
“兄弟,能不能让弟妹去趟县医院,小邻、小邻在医院,我脱不开身,搁这儿硬撑着下不去。”
“事到跟前三把火,干这行就是给人当孙子,我马上打电话。”赵立强在电话那头抱怨。
“兄弟,以后好酒好菜哥给备着。”林华说。
落日余晖红灿灿的,透过塔吊照在他沧桑的脸颊上,眼看夏日的浮躁隐去,县城之外层层叠叠的山都失了颜色。直到工地收工,跨出塔吊,他好似卸下千斤枷锁,一路狂奔。
推开住院部的房门,小邻躺在病床上,面色憔悴虚弱,弟妹坐床边细心照料。
“食物中毒,刚洗了胃,才缓过来。”
林华满心愧疚。“孩子没事儿就好,也不要过于自责。”赵立强劝慰他。
“低个头,把嫂子喊回来吧。林大哥,娃儿身边不能没有娘,多深的怨也该消了,这不你们也没离婚。”她说。
小邻醒来瞪着大眼,医生叮嘱只能喝少许盐糖水,住院再观察两天,没什么症状可办理出院手续。林华又气又恨,满身泥灰顾不上喝口水,他靠在窗前思索良久后松了口。这一别断联几年,电话不通气儿,消息没人回,兴许是换了号,只知道她还活着,这让林华脑瓜子疼。
“你家老大呢,大学放暑假早,赶紧问问,工地请不来假,咋弄,真是愁死人。”她说。
如此亲切又如此陌生,他低下头不再说话。一个家的纷争从吵架开始,裂痕因何而起,他说是她,她说是他。两口子的矛盾关起门来解决不了,敞开门也解决不了,她的心已经飞向别处。
告别吧,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安静静的。老大林小雅独自去到外省念大学,那一声爹娘始终喊不出口,心里膈应。考上大学算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村里人都眼红,以为这家人培养了位大学生,了不得。只有她知道日子咋过来的,离得远也好,清静。她骨子里和林华一样倔脾气,劲儿狠。那年头念中学吃了不少苦,在学校死命学,晚自习回到出租屋还得顾小的,受两人的火爆脾气,吵架更是不休不止、没完没了。心太大,大到箩筐装不下。哪里还有温暖,家早已是面目全非。如今摊上麻烦,还得指望懂事儿人。
听闻小妹生病住院,她连夜赶回来照料。秋叶黄秋叶落,在她看来她是无辜的,或许她本就不该承受这些。家里唯有她和廖梅仍保持着联系,在南方,值得庆幸的是问来了具体住处。几人僵持在那儿,瞅着大娃不吭声。
“怎样?”
“不回。”
出院这天,搭林华的电驴从花卉市场搬回两盆绿萝,出租屋是给蚂蚱筑的窝,实在难以下脚。她把屋子彻底清扫几遍,焕发一种新的生命力,过日子总归不能太干瘪。林华默默地取出户口簿揣兜里,骑小电驴朝火车站的方向去了,他熟道儿,县城不大,蒙着眼也能找到。
“两张到南方的车票,有个小娃娃,大概这么高。”他比画道。
“什么时候?”
“明天,最好是明天。”
“一张成人票一张半票。稍等。”
狭小的售票厅露出两只眼睛,那是仅有的窗口,内外被玻璃墙隔开,扩音器正好杵在外围购票人的耳蜗。林华耳朵好使,车票拿到手,头顶的阴云正以列队的形式渐渐散开,他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事儿,最要好的工友也没吱声,应了那句话,闷葫芦。
二
火车进站,陈旧的设施运载几十年远行的人。去吧,见外面的天地和在城一方的娘。就这样她们被送上火车,踏上南来北往的远途。那年她年满十八,她仅八岁有余。
车门关闭,列车即将发车。治安人员将送行的人拦在门外,铁链缠上几圈上锁,人群纷纷散去,可林华依旧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直到列车完全隐没。他不免心生忐忑,沿途几十个时辰凶多还是吉多瞧不准,只求吉人自有天相。他担心的是列车上扒窃拐骗的人贩子,两个乖巧的女娃若有不测,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但凡另有它路,也绝不会有这一行。
车厢里一条过道水泄不通,尽是赶去外地的打工人,锅碗瓢盆尼龙口袋扛一堆,犹如大山压顶,见不着头。他们奔着希望而去,黑乎乎的褶皱的脸,眼里有光。小邻同大姐紧贴着,一人拖箱一人拽着口袋找寻车票上的坐位。
还未坐稳火车已经启动,铁轨剧烈碰撞,在有序的轰鸣中驶离县城。随着火车出发,脚下的村庄有了喘息,浓白的烟一路追随,又缓缓散去,什么是永恒的,每一个渺小的瞬间?她看向窗外,流动的湖、房屋,雀鸟在电缆线上惊飞,突然进入黑暗洞穴,隧道像纱布缠绕整个车厢。这是她们第一次乘坐长途列车,不到终点不出站,上车前林华千叮咛万嘱咐,算下来整好两天一夜。
她几宿没睡过踏实觉了,从学校赶去医院再回到出租屋,硬板床硌得骨头疼。上了火车反倒浑身有劲,对沿途风景充满好奇。对面坐着一家三口,小年轻和不满两岁的娃,窜来窜去闹腾,哭着要吃饼干,左哄右哄都不见效,四周乘客不耐烦地盯着看,突然啪的一声,孩子妈转手一巴掌扇屁股儿上,五个红红的指印,哪知怀里的娃越发哭得厉害。
“以前你也是这样的,不听话就挨揍。揍着揍着长大了。”她说。
小邻呵呵笑着,哪里知廖梅怀上她的时候东躲西藏不敢见人,硬是把一个孕妇锁起来,强制要求堕胎,为了生下她没少受折磨。生娃难,养娃更难,掏光屋里所有的积蓄交完罚款,终于保住了二胎。可接下来的日子吃啥喝啥成了大问题。山里的男人赶着去外地进厂打工,年轻小伙子个个身手敏捷,没钱买车票直接轻功上阵,牛仔大喇叭裤,一副墨镜,活像个二豁皮,扒车扒窗逃票蒙混上车,眼看列车员过来检票立马躲厕所里,若是逮着了顶多掏钱补票,丁是丁卯是卯,一码归一码。
前门男人出,后门家主身份便换了位。女人留下来带娃养猪,料理家务。廖梅自然也从了村里其他女人的命运,但她的日子更艰难些,左右没靠头,爹妈早年前先入了土。上山砍柴割猪草,着急忙慌又赶回来给小娃喂奶。那时候正好是夏天,她从稻田里回来,黑红粗壮的胳膊像是火堆里的烙铁,滋滋冒汗。不足半岁的婴儿睡在竹篮子里被蚊虫叮咬,小针管直戳细嫩的皮肤,轻轻一拍,圆滚滚的肚子炸出红色的汁液,随后号啕大哭起来,她一把将其搂在怀里微微摇晃着,直到撩开胸衣一只圆润饱满的乳房裸露出来,小嘴吧唧吧唧吮吸着,哭声才消停。她趁着给孩子喂奶的间隙稍微歇息,喝口水喘口气。娘家人离得远,翻几个山头,转几回船,各家都有各家的劳事,压根儿顾不过来。
“花生,瓜子,方便面……让让,注意脚下。”小推车被拽在手里像拽着命根子,列车员边喊边抹汗,滴落滚烫的火焰山的岩浆,所有人挤在一起,甚至瞧不清他们的模样。列车员从一扇门通向另一扇门,那是她的必经之路,一年四季奔走在沿途轮换的人和景之间。她走后不久又来了两名检票员,瘦瘦高高的,一口标准普通话透露着斯文劲儿。
“请出示火车票、身份证,需要补票的到十号车厢,硬卧、软卧都有余位。”拿票的人镇定自若,没票的人慌了神,审判现场有谁能逃脱呢?瞬间厕所的提示灯都显了红,反锁后只出不进,因此在门外的人只能干瞪眼,哪怕是尿急、爆肚,也只得憋到检票员离开,待一切平静下来。
那扇臭烘烘的门有魔法,一道亮光喷涌而来,门外的人一拥而上健步如飞,个个都是高手。逃票者汇入人群中很快消失不见,再折回来还是那张黝黑蛮横的脸。
回旋的高山层层叠叠漫出隧道,越往南边走越敞亮,正午的车厢俨然一个巨型烤炉,窗外灌进猛烈的热风,饥饿与躁动相互缠绕,小邻捂着肚子,里边儿装了只小青蛙咕咕叫着。瞬间整个车厢弥漫一股浓烈诱人又刺鼻的味儿,是老坛酸菜牛肉面,她闹着喊着要吃。
“盒饭,有要盒饭的吗?好吃不贵的盒饭。”列车员推着家当四处问,大伙儿提前备了吃食,自然没什么吸引力,一趟下来没卖出几份,嫌贵。一盒几十块钱,搁谁受得住,钱又不是枪打来的,有人这样说。小邻拿起两桶泡面往人堆里钻,开水供不应求,她个头小,总被挤到角落里,机灵鬼又插队,前后排队的乘客都拿她没办法。
她耷拉着脑袋总是盯着窗外看,茂密的绿影拽动车窗,白茫茫的热风亲吻她忧郁成熟的脸。香樟树披上羽翅,河里游动的鱼伸出双脚学走路,公鸡追着母鸡跑,骑到背上下不来。她被迫接受本不该属于她的生活,这条长鞭打在身上,一条条带血的疤痕藏在衣裳包裹的皮囊里。突然,有只手鬼鬼祟祟在游移,伸进挎包,她突然惊醒过来,抓住壮实的胳膊,粗糙的冒着汗渍的肌肤上有一道愈合的刀口,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异性,有力量的男人。他挣脱后迅速跑走了,还没看清脸,汗珠顺着她的手纹滑出,而男人早已不见踪影。
“终于逮到了,年纪轻轻不学好,跟我斗还嫩了点。玩捉迷藏,我有火眼金睛,偷谁的不成,自讨没趣,撞枪口上,不看黄历就敢出门做事,胆儿够大的。给我打,往死命打!”浑厚的嗓音从另一节车厢传来,凑热闹不嫌事大,大伙儿纷纷围了上去。也有乘客稳坐泰山,散装白酒装塑料瓶,一捧花生,捏壳取核,慢悠悠地品味午后的烈酒。
“手机、手机不见了,刚才还在,突然就没了。”小邻惊慌失措地说道。
她翻了翻包,里三层外三层扒拉开都没影儿,恨不得将挎包大卸八块,那是她们联络家人的唯一的途径,没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一向镇定的小雅变得无比焦急,仿佛热锅上的蚂蚁,阻断了进退的路,而此时对面抱在怀里的婴儿睡得正香。
“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机吗?”她轻声请求着。
孩子妈侧身递了过来,同情地看着姐妹两人。隔壁车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她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嘟嘟每一颤都震在心坎上,另一头出现清脆的铃声,那是她的手机,也是她的命,像干渴的鱼儿游进河底清泉,眼泪哗地流下来。她往前走,步伐轻盈,拨开人群,尽管围观的人都瞅着她看。
壮硕的男人停了手,手机横躺在地上持续震动,此时她的世界在缩小,从未有过的冷静,小到只剩那部手机。她弯下腰,血肉模糊的脸清晰可见,手臂上的纹身描绘深浅不一的沟壑,是那个有过肌肤接触的男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张脸令她感到恐惧,但她没说一句话,弯下腰捡起手机转过身去离开本不属于她的异性世界。
“住手,都给我住手,目无王法了,我看你们谁还敢动。”乘警喊道。
“这是在替天行道,不知道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大伙儿都看着。”
由于动静太大闹到了警务室,乘警闻声赶来,驱散围观的乘客,威风着嘞,将两人带离闹事的车厢。她回到坐位上,好在是虚惊一场,要怪就怪铁道上的野草吧,逆风生长无迹可寻。
午后炽热的太阳让时间变慢,一切嘈杂又都安静了下来,车厢随之陷入慵懒中,直到暮色降临。对于外出赶工的人来说,这是难得的清闲,困了倒头就睡,地儿虽小,但睡得安稳,饿了就吃口袋里的干粮,没人催促。在水池边洗把脸又活了过来,嚷嚷着晚饭时间到了。她没见过这般景象,也没去过林华的工地现场。
夜倒是黑得彻底,晒蔫儿的茄子需要晚间的露水回潮,大伙儿也没了力气,怀里的婴儿却很是兴奋,踩在男人的大腿上蹦蹦跳跳,女人拿着玩具逗乐,洋溢着幸福的灿烂的笑,她痴痴地看着,这时从婴儿嘴里发出动人的呓语:阿吧,吧。
“她说什么?你听到了吗?她在喊我爸!”
“我是爸爸”,这一刻似乎他真正意义上成为了父亲,激动到要跳起来,所有酸甜苦辣统统化作窗外的风,迅速吹散。她不记得第一次开口说话是何时,自顾自地咿呀学语,从未听廖梅提起过,兴许他们并不在意,允许一切自然地发生。
风让向外探出的视线变短,返照在窗户上的影子黑乎乎的,小邻趴在桌上睡了过去,她的睡眠总是很好。廊道挤满人的身体,横在地板上,甚至是坐椅底下,头朝里脚朝外,毛巾盖在脸上。站票的乘客实在太多,顺着时间轨道日夜交替人的作息,他们就这样沉沉地睡着,呼噜声相互撺掇。
她后仰的身体紧贴着椅背,手机里《G弦上的咏叹调》生动演绎,跟随旷世的风挥起节拍,随后闭上眼做个很长的梦。在异国的乡野,母鸡跳出鸡窝,咯咯叫,廖梅转身背过头从米缸里打出两碗米,又从鸡窝里抓两只热乎的鸡蛋,没人知道她为啥找出来条红布口袋,并把鸡蛋严实包裹起来。
那天雨过天晴,两人穿一身黑色衣裳朝庙里走去,一条狭窄的巷子,路旁的店铺都闭门不开,四神兽的图案粘在门上,仿佛随时能跳出来吃人。她们走了很久很远都没能走到巷子的尽头,直到第三遍重复的路径结束,第三扇门打开,屋子燃烧的满是红色的蜡烛,蜡液一圈一圈堆积起来,像岩洞里的钟乳石。坐椅上太婆佝偻的身体用黑纱遮挡。按照惯例,外带的物品要放在案台上,用烛火照上三天三夜。
她取一碗水来,拿一根鲜活的树枝朝她们身上掸了掸。跪下吧,可怜的人。那捆绑的绳索太紧,松开些,给她们喘息。她打量四周熟悉的一切,仿佛在哪儿见过,太婆的声音像极了过世的奶奶,头发如荒草垂落,眼窝深深凹陷。廖梅跪在蒲垫上磕头祈祷,脱离苦海,粗犷的男人,请收走他的性欲和没有收敛的下体。她为此怀孕,堕胎。痛苦拧成一个死结,打不开。她哭闹着跑出那扇门,红布口袋竟燃烧起熊熊烈火,追出去时却已没了踪影。
列车的齿轮敲打在她虚弱的神经上,混沌中挪开小邻的手,她起身往厕所的方向走去,不小心踩到一只脚,又或是无数只脚,惊叫声扎进耳膜,像银针在脑子里游动,寻找一个终点,她彻底清醒过来,对这深不见底的夜感到不安。
此时是凌晨3点,每一秒都在刻度上久久停留。随处瘫倒的沉重的身体,没地儿落脚。火车到了站台会短暂停靠,零星的灯光慢慢进入视野。
车门打开,男人们叼起香烟,她实在受不住这难闻的臭味儿,紧跟着走了出去,她的出现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四下打量着她的身体,衬衫牛仔裤和散发热气的毛孔。本以为进了虎狼之口,却露出憨厚的笑,还拿手挥散眼前的浓烟,担心污浊附上待开的蔷薇花。
“这是男人待的地儿,烟重,深更半夜的危险。等天亮了再出来透透气,那时候有日出,美得很。”有人这样说。不一会儿,列车员举起小旗子催促大伙儿上车,男人们还未尽兴,只好掐灭烟头顺手扔进了铁轨。
她回到坐位上,“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独自在这命运里拓荒。小邻的脑袋跌跌撞撞,在寻找能依靠的地儿,倒还算聪明,枕在姐姐的大腿上不一会儿又呼呼睡去。两人相互依偎着,她看她的眼神温柔又怜惜,学着母亲照顾孩子的模样,不满二十岁的脸上总是格外成熟,即便被旁人误会,她也不以为意。从襁褓啼哭到晃悠着走路,再到如今知暖知冷,她都不曾缺席。命运就这般将两人交织在一起,去对抗这纷繁复杂的世界。
南方的海洗去黑色的墨汁,窗外渐渐变得深蓝,太阳一点一点爬起来,那是红色的柔和的光,被昼夜拉长的日子终归是看到了盼头。婴儿饿得大哭,乘客们揉搓着惺忪睡眼,没人在意眼下的世界是否浪漫,他们早已与之融为一体。
“嗷,嗷,麻了麻了。”小邻醒来,腿脚动弹不得。
“宝儿乖,有爸有妈抱在怀;宝儿乖,不哭不闹惹人爱。肯定是饿了。”
“瞅着刚吃完,哪有那么多奶水,奶粉不买,烟没少抽。”女人抱怨道。那哭声蜇人,小邻捂住耳朵不愿听。女人一脸委屈地从男人手里接过孩子,熟练地撩开外衣,那小嘴小鼻孔闻着味就去了,含着乳头不哭不闹。她瞪大眼睛看着,好奇那丰满的乳房,一颗熟透的红苹果般诱人。男人走出车厢,不以为意地抽烟,带着父亲的自豪感与陌生人谈天说地,时不时瞟一眼窗下的女人,她侧着身躲在角落,拉低衣裳,只露出婴儿的头,羞涩起来脸颊通红,温柔似水。
三
太阳跨过海面朝窗户探出脑袋,火车启动,车顶扬起浓烟,出行的人再次上车,奔向一座陌生的城。庄稼地、金灿灿的稻田、大鹅在铁轨交错间醒来。到了南方,女人撂下衣裳盖在胸前,婴儿醒了,露出两颗小门牙活蹦乱跳。
小邻脸色泛白,但她什么也没说,闷头走向厕所的方向。砰的一声,包裹飞出窗外砸在荒草丛生处,紧随其后一个年轻男人纵身跳出,跌了两个跟头无大碍又利索地爬起来追着火车往前跑,只见趴在窗口的女人犹豫惊恐,他们一起逃票上的车,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女,一个有梦一个有爱,燃起炽热的火焰。
“跳啊,没事的,有我在不要怕,快跳啊。”
那一瞬,她看着他,眼里放着光,抛下所有顾虑跳了下去,身体重重落地。
“你看,我说没事吧。还不信。走,哥带你看世界去喽。”
“就知道吹牛,牛皮都吹上天了。”
她推搡着男人的肩臂,两人撸起挎包口袋边打边闹。火车依旧在轨道上不偏不倚,以它固有的速度行驶着。小雅见小邻还没回来便寻了去,总担心有闪失。一堆人簇拥在厕所门口,两眼发直,有的憋急了只好跑去另外的车厢,因此换了一拨又一拨。
“唉,你还好吗,大伙儿等着蹲坑呢!”
突然门闩打开,小邻扶着门把手像一摊软泥瘫软到姐姐怀里,周围雄狮追猎般群拥而上。
“疼,肚子疼。”她捂着肚子虚弱地说。
瞬间,两只小雀鸟被挤到边角旮旯里,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没学过医护急救,甚至没见过大场面,大病不用治,反正治不好,小病往白花花的屁股打一针,药到病除。小邻煞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整个身子蜷缩在坐位上。火车上有诊所吗?她四处打听,整个车厢问了个遍。
“没听说过,列车员,只有她知道。”一个粗犷的男人的声音从风口处传来。
她瞟了一眼那张骨瘦的脸径直冲向车厢一头。“反了,这头儿。”调转回来,朝另一头儿跑去,“借过,请让一让。”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见到列车员,望向那身制服,竟是如此耀眼,就像是泥沼的星星,闪着光。
“医生,我找医生。”她祈求道。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列车员问。
“3号车厢,小妹,疼,医生,我找医生。”她语塞道。
“你慢点说清楚。火车上没有医生,只有等下一站,联络医院救助。”她说。
“下一站多久?”她急切地问。
“一小时四十分钟,下一站是终点站。”她说。
听完她慌了神,打心底没了主意,整个身子垂下来。寻不到办法只好又折回去,太阳直勾勾地追着跑,一刻也耽误不得。男人站在廊道里见她形单影只,准是寻医没有着落,也没再说话。临近终点站,整个车厢陷入狂躁,人声鼎沸。热汗从额顶滚落,顺流至脸颊、脖颈。她小心翼翼扶起她虚弱的身体,擦汗,喂水。
“姐,到了吗?”
“再坚持一会儿,快了。”
“刚做梦了,梦到老爸老妈,我们在河边游泳。可我不会游泳。”
“傻,南方有大海,一望无际的大海,回头咱就去海边冲浪捡贝壳。”
她们没见过海,只有顶头的高山,日出渐晚,日落渐早。出了大山,眼里就有了世界的模样。年轻男女开始收拾行李,一手搂娃,一手扛包。慌乱中列车员健步走来,紧跟身后的是位书卷气的小伙子,他俯下身,拿手背轻贴她的额头,检查舌苔,按压胃部和肚子,淤堵胀气,硬得跟块儿石头似的。一遍一遍按压有妙手回春之术,用老中医的说法是打蛇打七寸,对症有了奇效。终于,在列车到站之前,一切有了好转。
蚁群出穴淹没了出站广场,南方喜雨,即使过了回南天也是湿漉漉的,时不时一阵雷雨突如其来,毫无防备,这兴许是给第一次进城的外来人的下马威。
出了车站换了天,乌云黑压压的一片。两人拖着行李随着人群流动,林立的高楼令她们眩晕,寻不到方向。按照廖梅发来的地址,在一处不知名的海边,那儿有许多工厂,她们还需再坐几个时辰大巴转站。手中没伞,豆大的雨珠砸在脸上,两人埋头冲了出去。
“姐,我的鞋掉了。”小邻喊。
低洼处汇集成河,孤零零漂浮游荡的是她掉落的小鞋子,她只好又折回去,雨水没过脚踝,小心翼翼地打捞起鞋子甩了甩,并未面露难色。
“给,你的水鞋子。”她说。
两人又接着跑,水坑飞溅起无数的浪花,淋湿的身体如此轻盈,犹如摇曳在城市中央的两株野草。恰好赶在班车发车前上了车,与她们一行乘车的人不在少数,固定坐椅被挤得满满当当,没多出一个空位。检票员快速验完票,剩下络腮胡司机紧握方向盘,他决定整车人的去向。雨从衣角渗入裤腿再滴滴答答流向地板,就这样静滞了两个时辰,直到滴干为止。
沿途总是阴晴不定,云缝处阳光散射下来,偶有彩虹出现,是童话里的七彩色,一种优美的姿势架在高空。小邻惊奇地看着,从未见过的景象。说来也奇怪,出站后林华便打来电话,掐准时间。他从不主动,往常话还没说完就把电话给挂断,三句并作两句讲,绝不多说一个字。
“到了吧?有人接没?”林华问。
“你算得准哦。”她说。
“你妈呢?她来了?”他突然降了音调说。这是他一直不愿提起的人。
“嗯,先不说了,马上下车。”一个熟悉的男人的身影站在候车出口,这让她无比紧张。寻觅四周,并没见到廖梅的身影,这是顶替她来的,撑一把蓝色花格子雨伞,模样没变,微胖的脸映衬着翻领短袖厂服,身型比林华魁梧壮实,气质更胜一筹。本不该拿他们相比较的,同样的山里的树,一棵在东一棵在西。她尽快收起手机,不让林华听出破绽。
“我妈呢?”小邻问。
“在厂里上班,来不了,所以我来接你们。”他说。
对于他的出现并未觉得惊异,和廖梅相好早已被俩闺女看在眼里,算不得什么秘密,起初廖梅也是因为他才有莫大的勇气出走。她不识字,连写名字也是歪歪扭扭,拿笔的手比握锄犁的手还抖得厉害。递过来黑色雨伞,顺手拖着行李在前方带路。走哪儿乌云跟哪儿,霉坨子升天,雨一直不停。
她穿的布鞋,长时间泡水里双脚已经发白,索性脱了拎手里,哪知从柏油马路转进林中小道,碎石子遍地,踮起脚每走一步都像是在避雷,踩在石子上刺骨的疼。她曾几度想放弃,无奈只得忍痛继续。
南方大多是榕树,细细的根须垂吊下来,有的扎进泥里,有的相互缠绕。榕树背后是廖梅工作的厂房,他示意着像个解说员,几点上班下班,缝过几次针、扎过几个线孔都报出数来,沉浸其中,却没看出俩小姑娘嘴唇煞白,手脚已经冰冷麻木。眩晕的脑袋意识几近模糊,她用手抹去脚上的泥沙再次套上那双湿布鞋,步伐缓慢地挪动抽空的身体。
“我走不动了。”小邻低声说。
她硬撑着托起她的胳膊。雨逐渐变得收敛,太阳趁落山前翻越出来打了照面。穿过马路是一片平躺着的矮房,大多是三四层楼,和山里的房子极其相似。不同是山不再是山,而是蓝色大海。
廖梅远远站在路边等待胜利的馈赠,几年来日思夜想身上掉下来的两块肉变了样。她看向她们眼眶湿润泛红,隐藏起隐秘的脆弱,没人瞅见她眼角的泪,包括小邻。她选择依附于另一个男人,能给予温柔呵护的男人,离家而去。家或许是她心底的痛,并恒久追逐着。
湿漉漉的身体闯进海边小镇,海风拂过南方的椰树、棕榈树、芒果树,甜咸味黏在刚被雷阵雨冲刷的肌肤,她们没有拥抱,不懂表达亲切与爱。跨出襁褓之后身体的接触似乎变得难以言说与羞涩,受困于狭小的思维局限中。第一次见面怯生生的,没有称呼,更不知如何开口喊出那声“妈妈”。她领着孩子去到淋浴房,脱去酸臭的外衣,光溜溜的瘦削的身体,温热的水浇灌揉搓,泡沫一遍比一遍多,直到将背和腿铺满。整个过程中没有言语,干酪酪的胳膊肘捏握在手心,不由得生出愧疚,在两姊妹毫无察觉之时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悄悄流下。
天色逐渐暗沉下来,廖梅拿出提前置办的两套衣裳,特意等到这天取出来给小家伙穿。她习惯买衣大三尺,总说小孩长个儿,这样能穿好几年,现在的衣裳大小正合身。打理后的小邻像是彻底变了个人,她努力适应这份惊喜,在镜前看了许久,期许这份疼爱终于不再是虚幻的假想,亮晶晶的凉鞋搭配粉白相间的纱裙,就像动画书里的公主。今天她便是那个带着伤的白雪公主。
男人在厨房忙活丰盛的晚餐,野菜汤、焯水的海鲜蘸酱,还有麻婆豆腐、干切牛肉、橘子味汽水,简陋的方形餐桌盛下四个人的宴席,摆盘也是格外精细,这是林华没有的。他松开围裙顺手挂墙上准备要走。
“留下来一起吧。”她说。
“厂里没人容易出问题,你跟孩子们多吃点,剩菜留着下班回来吃。”他看了看手表说。
她起身朝厨房取了饭盒装些饭菜扣紧盖子塞到男人怀里。
“这哪儿成,身体才是本钱。”她说。
屋檐下,男人如完成使命般骑上三杠自行车离去。所以,到海边小镇的第一天,他没有留下来吃晚饭,她也没把他当外人看,到底谁又是外人呐,这个问题从始至终没有思考过。她不停地给孩子夹菜,撑到馕大的胃再也装不下。
“够了!”这是小雅同母亲见面后说的第一句话。廖梅怔住,敏感多虑,又害怕照顾不周,她试图打破沉默的尴尬局面。她总喜欢多想,隐射那些毫无关联的事,话匣子打开收不住,七大姑八大姨陈年旧事翻来覆去在嘴里嚼,怨这怨那,好在她不懂时政,否则更有操不完的心。小雅撂下碗混进小镇,傍晚笼罩迷醉的晚霞,道不清她和他的关系,是爱情吗?没人向她描摹过爱情,但他们相处竟如此融洽。
她翻越山丘顶,站在最高处面向大海呐喊,拆解捆绑的细绳,甚至分不清对错,日渐丰盈的身体和心智让她同情廖梅的遭遇,受难于此,劳苦挣扎,拼命逃离。突然,小邻的声音从背后窜出来,惊得她滑了脚。
“你想吓死我,一声不吭的。”她说。
“谁让你是我姐。”她理直气壮地说。
恢复体力后是只活蹦乱跳的小猴子,她属猴,外人常说林华最初打算要个儿子,廖梅生下她时才知是姑娘,邻里阿公阿婆隔三岔五在耳边讽刺吹冷风,生不出儿子是女人的原罪,他嘴上没明说,兴许是这让林华寒了心。
渐渐地他们熟络起来,逛集市、捡贝壳,去海边冲浪,进图书馆看书,那是她见过的最大的图书馆,满墙的书目不暇接,她沉浸其中,书中的文字跃然纸上,让她有了全新的认知体悟。《黄金时代》《第二性》《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她将书带回廖梅的出租屋,那是仅有的三本书。母亲不识字,她有她的信仰,“也许所有痛苦的根源,只有往天空仰望,才会明了自己的怯懦和停留。人生用极其复杂的对白把大部分真实包裹起来,用不真实的虚伪来填补自己的空白”。
夜里时常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男人值班回来,冲凉,他睡隔壁小屋,偶尔会在第二天清晨看到廖梅从小屋走出,她又悄悄地回到孩子身边,在孩子熟睡的时候。小镇烧燃气,天然气管道错综复杂,她只管开火烧饭,男人鼻子灵敏,百米以外也能嗅到燃气泄漏,拖上木质工具箱赶来,钳子铁丝一顿操作,她则静静旁观,眼里尽是这个魅力无限的男人。
早餐做好搁桌上,等孩子们醒来。宁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如今他们更像一家人,没有争吵,平静安稳。小邻脸上有了血色,身上也长了肉。8月的海风更加炽热,小镇把大海的声音装进海螺,呼啸中她们不得不折返。南方小镇篡改了她对父爱的定义,而林华在原处等待归程。
“妈,回吗?”饭桌上小邻喊出了那声一直开不了口称呼,问道。
她沉默不言,背过身去。这个要求对她而言是残忍的,用尽力气才摆脱让她遍体鳞伤的男人,怎能再回头。束缚的绳索怎么解绑?两个孩子还在成长。
“从现在起,我开始谨慎地选择我的生活,我不再轻易让自己迷失在各种诱惑里。我心中已经听到来自远方的呼唤,再不需要回过头关心身后的种种是非与议论。我已无暇顾及过去,我要向前走”。她虽不明白,但确切是这样做的。
钥匙拧动,汽车轰鸣,短暂生活过的海边小镇有了她们的印迹,廖梅慌乱地给行李箱塞进吃食和新衣裳,车子是男人托朋友找来的,他们一起送俩孩子到火车站。沿途上她紧握孩子的手不肯松,蓝色大海越来越远,然而直到火车进站她也没能正面回答那个问题。氤氲的天空,那努力奔赴的好似一切都预先被原谅了,又好似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