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声
时代新声吹进桂黔交界大山深处的乌英苗寨,唤醒了妇女们沉睡的读书梦。白天上山干活,晚上上课学习,从学习普通话开始,终于发出了自己的新声,驻村干部同时也学习了苗语,在语言上的“双向奔赴”使更多人打开了通往彼此世界的一扇新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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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寨里有不少大学生来给我们当老师。其中有一位老师叫潘木枝,是苗寨里的贵州姑娘。
2020年初,刚念大一的潘木枝放寒假回家过年,因疫情影响,她们学校延期开学,没有说具体延期到什么时候。她想找点事做,比如外出打工,赚点零花钱或者学费,多少为父母分担一下。覃书记他们了解到这个情况后,就去问她愿不愿意到夜校班,给我们这群阿妈当老师。她想了想,这样既能留在自己的家乡,又能做好事,还是很有意义的,何乐而不为呢?高中时她是文科生,大学读的是江苏无锡太湖学院,学的是金融专业,感觉自己还是有一点底子的,可以给阿妈们上课。
开课的那一天,来了好多人,覃书记还叫潘木枝上讲台讲话。后来潘木枝不好意思地说:“那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很紧张,脑子里一片空白。”在我的记忆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大姑、大姨,还有阿奶,你们好!看到你们对读书那么期盼和渴望,我心里是很激动的,我愿意把学到的都教给大家。”她先用普通话讲,接着又用苗语讲,既给我们上了课,又给大家当了翻译。她讲课的效果很好,我们都听懂了。
后来,她每次从学校放假回家,只要夜校班有需要,她都会来给我们讲课。她还鼓励自己阿妈去上课。这几年,她们家条件好了一些,她和姐姐们经常外出,有时候也会带阿爸阿妈出去旅游。她阿妈潘春迷就想,跟人交流也是一门学问,最重要的就是要学会普通话。就这样,母女变成了师生,潘春迷也和我们成了同学。
潘木枝这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她理解我们,懂得我们心里在想什么。“在你们身上,我看到一种快乐向上的东西。那是一种光,就像你们眼里闪烁的光。”她注视着我们的眼睛说。
丈夫也曾这么说过。我们的眼里的确闪着光芒。我偷偷地观察过潘木枝的眼睛,她的眼神纯粹,不仅有光,还飘着某种柔软的东西。
我跟她聊过天,说起上学读书的事,才知道她读书也不容易。她家有五个孩子,她阿爸做生意亏损了,家里的经济陷入了困难。那时她姐姐考上了大学,她阿爸就劝她姐姐辍学回家帮忙,让弟弟妹妹也能读书,不能把钱全用在一个人身上。可她阿妈不那么认为,觉得即便她姐姐回家,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把大学读完,将来能谋上一份好工作。在开学那天,她阿妈就偷偷地把她姐姐送出门,让她姐姐先到学校去报名,学费的事家里再想办法。她阿爸知道后,也没有大发脾气,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想办法凑够钱给她姐姐寄过去。他也不是不想让孩子们读书,只是家里太穷了。她姐姐理解阿爸阿妈的辛苦和无奈,便想办法自己挣钱,边读书边勤工俭学,终于赚够学费和生活费,再也不用家里给她寄钱。现在她姐姐大学毕业了,留在南宁工作,还用自己挣到的工资供弟妹读书。潘木枝说起这些,忍不住哭了,我也跟着哭了。我时常想,有共同经历的人才容易产生共鸣,就像潘木枝和我。
“我很感谢我阿妈,她是个明事理的女人,虽然她没有什么文化,但是她懂得文化的重要性。在我眼里,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不然我姐没能读下去,我也读不下去。父母的态度对孩子的影响太大了。”
她说这话时,眼里散发着温柔的光。我不禁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的遭遇,我们家里也有五姐弟,也都受困于家庭的贫穷。不同的是,我们那个时候实在没有解决办法,而潘木枝他们坚持了下去,改变了命运。
她阿妈也来参加夜校班学习,但对知识掌握得比较慢,潘木枝在课后还给她阿妈“开小灶”。潘木枝总是开玩笑说,她阿妈不但爱捣蛋,在课上跟同桌说悄悄话,还是个“学渣”,课上教,课后补,还是学得很慢。她虽然嘴上嫌弃她阿妈是“学渣”,心里却明白她阿妈只是怕出丑,就像当年她学英语时不敢当众开口一样,所以她也常常鼓励她阿妈多说普通话。毕竟,她阿妈之前从未上过学,能鼓起勇气走进教室,就已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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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阿爸阿妈离开了乌英,到贵州一家养殖场打工去了。说来也怪,她阿妈之前在苗寨学普通话的时候,比较害羞,不好意思说出口,进步比较慢;等她阿妈去了贵州之后,居然敢说会说了。原来是因为那些工友很多都是侗族的,如果想要跟人家交流,要么讲普通话,要么讲侗话。她阿妈不会说侗话,只能迎难而上,选择讲普通话了。其实她阿妈在苗寨学了不少简单的词语、句子,已经打下了基础,都是可以拿来直接用的。现在潘木枝给她阿妈打电话的时候,她阿妈还能很流利地跟人家炫耀:“我女儿在给我打电话呢。”看来,换个环境,反倒检验了她阿妈的学习成果,对她阿妈的学习起了大作用。
“我每次从学校放假回家,都能感到家乡的变化,无论是村容村貌,还是乡亲们的精神面貌,都已经脱胎换骨。”潘木枝满脸笑容地说。
“脱胎换骨”是个成语,我想我是能理解的,就是一个人换了胎,换了骨,彻底改变模样,从里到外发生了变化。别说她每过半年才回一次家,就是我们天天在苗寨里生活的,也都能感受到村庄在不断变化。
近年,苗寨成立了青年志愿者协会,由苗寨里的大中小学生组成。他们利用假期和周末,给道路旁的树苗浇水、收集老物件、巡寨护寨等。潘木枝是这个协会的骨干,只要放假在家,她每天下午就会带着苗寨里的中小学生巡捡垃圾、维护公共设施、到临时图书馆读书。晚上,她还给我们夜校班的妇女上文化课。她已经连续五个假期给我们上课了,但她从不说累,让人觉得她身上有用不完的劲儿。
“十几年前,我和苗寨里的孩子走山路,到十五公里外的杆洞小学读书,每回都要花三个多小时,双脚都快走麻了。因为还要给学校食堂扛柴火,经常在山路上摔跤,摔倒了又爬起来,那时候很想哭。现在通水泥路了,到山外去读书就可以坐车,不用那么辛苦了。现在来到我们苗寨的人也变多了,我只想团结更多的兄弟姐妹共同建设我们美丽的苗寨。”她就是这样直来直往的姑娘,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们都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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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木枝正式给我们上课的时候,先对着我们大声说:“同学们好!”她说完这句话,就看着我们,像在等待着我们做些什么。大家坐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当我再次抬头看潘老师时,她站在那里有些发蒙。我们完全不知道潘老师为什么沉默,也不知道应该要回应潘老师什么。
后来跟潘老师熟悉起来了,我们就跟她说起心里话,她也跟我们说心里话。她告诉我们,给我们上课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当老师,难免有些紧张。我们坐在下面都没有看出来,还觉得潘老师很有耐心。
“当时我在讲台上说‘同学们好’,竟然没有听到期待的回应,整个教室鸦雀无声,我都快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我不仅感到紧张,还感到尴尬。当看到大家坐在下面,仰着一张张茫然的脸,我的内心是震撼的。这么简单的教学情景,大家都没有经历过。那时我就下决心一定要上好课,不辜负大家的期望。”
“说实话,我有想过放弃的,可转念一想,阿妈们白天上山劳动,晚上还提起精神去上课,只是因为大家对知识的渴望。相比起来,我就觉得自己太脆弱了,后来又坚持下来了。”
潘老师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她还把这样的想法告诉我们,我们也因此更加努力认真,学着潘老师念“你好,我叫×××,我家住在乌英”。起初我们每念一回就忍不住笑出来。后来潘老师想出一个办法,每上一节课,就让我们走到讲台上做自我介绍。这下我们笑不出来了,后悔不该在课堂上笑。我们一个个站起来做自我介绍,大家说话时结结巴巴,声音颤抖,尽管天气很冷,额头上还是冒出了虚汗。
说实话,这是很简单的几句话,村子里那些还没上学的娃娃,可能看看电视就学会了,可对我们这帮上了年纪的女人来说却并不容易。不过话又说回来,潘老师这一招挺管用的,我们在私下里反复练习,等真的到了要向山外人介绍时,就说得比较顺口了,声音也不再颤抖了。我们不再那么内向,不再那么害羞,遇到远方来的客人也不再回避,而是大大方方地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跟人家打招呼,邀请人家到屋里打油茶。这里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招待人,只有我们每天都离不开的油茶了。
“大家把在课堂上学到的知识运用到生活当中,这叫学以致用,这样才能真正地帮助大家解决生活中的语言困难。大家每天都在进步,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我们受到潘老师的鼓励,求学的信心更足了,从开始有些害怕来上课,到现在大家出门就叫上左邻右舍一起,有的还会带上自己的小孙子、小孙女,一起来到夜校班里学习。我们在私下也开始用普通话交流,尽管说得不那么流利,有时候有些话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可我发觉大家竟然慢慢地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潘老师还耐心地教我们使用智能手机。我们建了一个学习群,每天在群里用普通话聊天,这样既能提高大家的学习兴趣,也能不断激励大家练习普通话。每当聊起天来,群里可热闹了:“起床了吗?”“吃饭了吗?”“今天要去哪里呀?”哪怕白天上山干活,做工做累了,坐下来歇息时,大家总是第一时间跑到群里来聊天。那些陌生又熟悉的普通话,还能消除身上的疲乏呢。
有一回,潘老师好几天没来给我们上课,我们不知道她怎么了,不由得心里发慌。我们在私下里议论:潘老师可能生病来不了。这更让我们为她担心,不管她遇到什么事,我们都十分挂念她,也希望她平平安安,做什么事都顺顺利利,每天都开开心心。我们等不到她来上课,就拍了视频发给她。我们轮流对着镜头说:“潘老师,我们想你了。”我们只能这么简单地表达内心的感受,我们猜不到她在收到信息时会有什么反应。后来,她告诉我们,她收到信息时哭了。她真是一位值得我们爱戴和学习的老师。
在见到潘木枝之前,我已经跟她通过电话,那通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这个生于1999年的乌英苗寨新一代女性,口才好,善谈,声音悦耳,我听得出来,她是个热情、善良、开朗且积极向上的姑娘。与她见面后,发现她穿着朴素,化着淡妆,谈吐得体,思维通透,看不出她刚毕业参加工作。她如今在南宁的一家银行任职,专业对口。倒退二十年,乌英人谁也不会想到,生活在大山里的女娃,竟然也能在省城上班。现在,她们两姐妹都在南宁工作生活。这足以说明,只要能够上学读书,大山里的女娃同样能走出山沟。
一见面,我忍不住问起她名字的来由。
她呵呵笑起来:“这个名字是苗寨里的老人取的,没想到它刚好应和了一句古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个巧合我很喜欢,不仅说了乌英有山有水,树木葱茏,还显得有文化底蕴。”
在潘木枝看来,她其实也不算是给阿妈们教普通话,也不算是给她们上课,只是给她们指引方向,告诉她们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而已。她就是抱着跟阿妈们交流和学习的态度走上讲台的。
“这张照片,你是在蹲着给阿妈们上课吗?”我翻出一张照片说。
潘木枝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说:“我是有意那样做的,阿妈们基础差,上课就会紧张,越紧张越学不会,我就蹲到她们身边,让她们感觉到我还是家里那个小丫头,而不是给她们上课的老师,我们之间的距离感就没有了,她们就不会觉得我高高在上,就能安心学习了。”
潘木枝果然细心体贴,还懂得教育心理学。我对苗寨里像潘木枝一样的女娃有了更深的了解,她们满腔热情,心系故乡,把学到的教给阿妈们,令人敬服,不愧是乌英苗寨的新一代女性。
(选自《新声》杨仕芳/著,广西教育出版社2024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