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原》2023年第3期 | 邹谨忆:鲲鹏来电(节选)
邹谨忆,湖南人,生于1982年,上海大学中文系现当代小说专业硕士,近年作品散见于《江南》《芙蓉》《莽原》《湖南文学》等刊,并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曾获2022年度莽原文学奖。入围《青年文学》城市文学榜单,入选《中国文学佳作选·中篇小说卷》。
父亲近日愈发蹬鼻子上脸,继丢掉数串钥匙,忘掉银行卡、医保卡密码之后,又将煮过馄饨的锅同袜子、内裤一齐扔进洗衣机,撒上洗衣粉准备开干。
宋春芽急怒攻心,不由得嘶声吼骂,过后,看着那半圈花白乱发一惊一颤,她心中竟生出了些许残忍快意。然而这快意只持续一秒,便被自身吓退,为着掩饰,她转身抽过张旧报纸,中间捅个洞,照准父亲的脑袋套下去,哗——正正卡住脖子窝。
父亲不耐,撑住扶手椅起身要逃,被她摁住,就势撸高衣袖,捡一柄细齿梳,虎口摒牢推剪,咔嚓,咔嚓,牙状钢齿参差交错,即有细碎须发落下。父亲再三扭动,被她一一扳正。
莫要动,她斥道,头发掉进脖子窝里去,又得洗澡,谁给你洗。
从前春芽痛恨剪发,电推剪在耳轮边震,半个身子酥酥又麻麻,洗头时那女人的手赛过竹耙,恨不能将她半张头皮褫了去,吹风筒更比十二级热带风暴。
这些都还算不得难堪,最怕见父亲吸完烟,自裤袋内献宝般掏出一大团牌桌上赢来的毛票,濡着唾沫一张张点给女人,尚不忘掏一下人家屁股,戏谑着讲些今夜里不必落锁之类的鬼话,她简直等不及跳下黑色假皮铸铁圈椅,逃也似的奔回家洗浴换衫。
剪完一边,换另一边时,宋春芽发现父亲睡着了,涎水顺着微张的嘴角,在报纸上腻作一摊,油墨字深浓浮凸:纵观2014年,随着地缘冲突的延续升级,短期内制约俄罗斯经济的三座大山——国际油价暴跌、西方国家制裁及单一的经济结构,均很难出现扭转迹象……瞳仁骤然烙一下,她伸手将那则旧闻扭转去不看。
嘀嗒,嘀嗒,闹钟在五斗橱上勤劳绕圈。父亲不记得这些那些琐事,兴许不过是对她的复仇,不然何以,从未忘给闹钟上发条。
闹钟旁仍是那张合家欢,有机玻璃面,鎏金框,父亲穿的确良白衬衣,灰料子裤捆深棕色猪皮腰带,弟弟抱坐于膝上,母亲满头沉沉细卷,一袭玫底碧叶裙,腰身裁作八片,以蝴蝶结收束,笑得由衷。唯她自己,圆领汗衫,绵绸裤,细胳膊细腿,西瓜皮发型,背着手杵在这家人后方,凭摄影师喊挨近些再近些,仍隔阂着,眼闭起,牙关咬住,对抗一切。
前年母亲高血压冲顶过世,她一度将这帧合影潜藏,又被父亲翻出,执拗地摆正,伴了明黄底绘宝蓝龙大肚细颈瓷瓶,供上白菊,涤纶瓣,塑胶叶,不腐不烂,无始无终。
人生于她,终只是一场又一场对抗。早先孕满七月,母亲肚形不尖、肚脐不突,喜辣不喜酸,央人算过清宫图,确信是女,便切三七煨鸡,食毕半小时发动入院,誓要将她堕掉。谁知她在垃圾桶内哭声嘹亮,助产士不忍,又抱回来清洁,裹蜡烛包,摆到母亲胸前。
早产儿羸弱,镇日病,镇日哭,父亲下了夜班不得好睡,抡枕头将她闷岔气去。她却一路强蛮,即使病到两脚发飘,带去打青霉素,塞满嘴退烧药片,翌日复原如初。
长大些,搭伴游水的浸肿好几拨,骑车上学的给撞出脑浆,又有赶上爆炸的,塌楼的,中毒的,被拐的,林林总总,她仍顽强不死,小学毕业,更以高分考取重点中学。
她以为这茫茫人世,自己终于扎根,孰料一夜间,父母相继下岗,紧接着,不怕再被开除工作的母亲竟又诞下弟弟。那些年,父亲给人搬家,掮水泥包,母亲摆地摊,开食档,勉强养活姐弟俩。
弟弟长到六岁,满嘴脏字,对父母皆不客气,她眼见着年满十八,自信成了人,长姊如母,才在餐桌上训过一句,岂料给父亲一脚蹬倒方凳,指牢她鼻尖骂,他爸妈还没死绝,也没吃过你一粒米,轮得到你管?这家里你算老几?那往后,她才惊觉自己其实不比野草,顶多只是一粒灰,不足道。
咔嚓,咔嚓,推剪持续受压,开,合,开,合,在雾青色起菱形纹样瓷砖地板上次第积了一层霜。剃过头的父亲还真难看,她思忖,人老了普遍难看,不是发肿,就是打皱,毛孔叠毛孔,鼻毛沓鼻毛,面目模糊,气味复杂,何况涎水干涸,留下那一道腥臭白痕。
有什么法子,她自己不也在势不可当地衰老松弛,已无法想象中师毕业前,同一个她,竟够胆引诱自己的语文老师——是家里明确说,无力供她读高中、上大学,成绩再好只念完中师,早早务工养家。在一种难以言表的愤懑中,满脑子只想做件疯狂事,以证实她自身。
她探知老师住学校废弃的办公楼,将拆未拆之际,整栋楼搬空只余老师一人,他便是此地的君王,统领着上千本书,数十只老鼠。于是某个下午,她手持口琴,进入那幢苏联式红砖建筑,见窗户方正高阔,给一扇扇木棂分割,香樟树叶伸至窗前,油油润润,且生且落,过道两边,门一扇扇锁闭,光线黯极,木地板根根翘起,灰积了盈寸,荫蔽处气温降低,像谁幽幽叹出来一口气,令毛孔倏忽收紧。
坐在台阶尽处吹奏时,她右腿前伸,左膝微曲,偷穿母亲洗缩了水的赭红短旗袍,无袖,过紧!一刹的讶异过后,老师抱持教案,立在原地打量。她与他之间隔着道木栅栏,她轻声唤老师,呢喃般,随即往栅栏后头缩了一缩。
他当即漾起笑意,心疼她这一缩,好比活在世上是需要歉疚的,再邀她进屋谈话便是顺理成章的事,虽他记不得她的名,记不得她的作文与成绩,都不紧要了。
她起身拍去灰印,两腿自袍下舒展开,趿着双脏球鞋,袍与鞋中间,大面积裸露的皮肤于暗中发光,那清白无辜的光呵,是不可自弃。
她同老师并肩行到走廊尽头,两扇即将垮掉的木门拴条铁链,挂一把铁锁。实则无甚好锁,典型的单身汉宿舍,一张铁架床,挽了乡下捎来的棉纱帐,乌七八糟的褥子上,铺着四边散漫的篾席。此外只有书桌,桌上的作业,地上的参考资料,剩茶浮出一层油膜,吃完食堂未洗的碗,碗沿尚有辣椒与葱的遗留。一张椅子她坐了,他自己坐到床上去,局促地扯着篾,谈新近在读的诗集。
她央他诵一首,他应了,随手翻开一页,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她不听了,闭眼睁眼的工夫,已迅速将他擒获,细小的肉身化作一条藤,向着他的身体攀缘,且攀且摁,使劲摁,往内里摁。他搡她不开,她当真是疯了般,不断舔舐,吸吮,当他是一抔甜酒酿。还有什么法子可想,长久抑制的孤寂已将纱帐满溢,被褥,篾席,桌椅,草稿,讲义,杯盘狼藉,地板,门扇,锁,台阶,水泥,砖,瓦,灰尘,全都在转,高速旋转,香樟叶簌簌摇落,拂了一身还满!
隔天唱完毕业的骊歌,老师求她留下,他将设法去跟学校申请职位,辅导员未够资格,做管理员怎样,图书馆不成,先从宿管干起也不错啊,而他所有不多,愿全数奉上,娶她,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只待她首肯。
她笑笑,原来男人,全都只能令女人疼痛,如此而已。证实了过后,老师对她便不起作用,她势必要回到家里去,当着父母的面,一步步,将自己完成,好比她就是一道名为宋春芽的证明题,而父母才是她命定的老师。憋着的这口气由来已久,以至于完全没有旁的路可走。
父亲被自己的鼾声吵醒,而宋春芽已在厨房造饭。她打算就弄个藠头炒腊肉,有肉有菜,够了,腊肉是去冬熏制,早生出一股陈旧哈喇气,用藠头的辛香去对冲,也还下得了嘴。想一想,又拣两个鸡蛋,磕开,搅碎,加一小撮盐,大半碗水,预备蒸得嫩嫩的,淋酱油,布葱花,打发孩子吃晚餐。
隔壁小间透出黄晕,七宝放学回来了,照例边啃指甲边写作业,咂咂有声。这孩子老大不小,上小学三年级,还改不了啃指甲的毛病,带去看医生,只说缺乏安全感,要多陪伴。她提过一次让七宝改姓宋,父亲倒反对得直截了当,七宝是外孙,外头的孙,凭什么给他姓宋。
她记起自七宝出世,父亲几乎很少插手带过,那一回她临时走开,让父亲边晒太阳边照看着,回头却见婴儿车歪在斜坡下的绿化带中,父亲与人斗棋正酣,七宝哭累了,睡去了,梦中仍啃住指甲不肯放。
这会子父亲踱过客厅,因碎头发漏进衣领,刺刺挠挠,因此反拧着胳膊挠,嗽声浊重,问她,电话,电话响过没。
电话是摆在床头柜上的,一具灰白胶壳,线圈起了包浆,迂迂回回连接听筒。这年头已鲜少有谁打固定电话,就算打来,无非骗人买保健品,或催缴话费。隔三岔五,父亲还是会拿起来听一听,确认线路畅通,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万一哪回未能归位,时间长了,听筒是会发出尖锐啸音的,但讲多几遍,他又要骂。
宋春芽决定不搭理父亲,高压锅上汽了,哧哧哧,阀门拧至最低,再焖五分钟,切菜炒菜,洗锅蒸蛋,只留给他一个薄硬背影。
父亲果然拖着脚步折回房,拾起听筒,听一会儿又撂下,再出来时,是一迭声的抱怨,怎么就不来电话呢,多久了,一年,两年,两年零九个月了。
不用回头,她知他又在掰自己的指头,嘎嘣嘎嘣作响。他那指头,十根玄铁棍一样,老茧厚厚,关节树瘤般隆起。早年父亲在造纸厂上班她记得,常往浆池内布洒一种药粉,平静的浆液应声沸腾,鼓出一个个大泡,如生满恶毒的疮,他却不当回事,更不屑于戴手套。
当时似乎并没有废水净化的概念,她在排水口附近等父亲下班,看黄色泡沫慢慢堆积,顺水推去,河岸边生长有治疳积的奶蓟草,煮鸡蛋用的荠菜,可以吹着玩的蒲公英,蝌蚪刚刚长全四条腿,红翅膀的蜻蜓飞过来,飞过去,她心中静极,听得到脉动,空空,空空。父亲出来时推辆二八自行车,冲她简短挥手,她就乖乖钻到他怀里,侧坐于横杠上。
弟弟降生后,父亲下岗职工再就业,开手扶拖拉机给人拉家具那些年,她也跟去帮忙,或搬些小物事,或留在车上照看。背大衣柜的时辰,父亲腰躬成九十度,完全见不到人身,只得一双手牢牢攥住麻绳,旧解放鞋反复叩击地面,步步探前。
疫情耽误了吧,宋鲲鹏,会打来的。她终究不忍,一双手在围裙上揉搓,说,要实在安心不下,星期日,陪你问神去。
宋春芽随口一说,满以为父亲会忘,未承想翌日天不亮他便起身,撒尿、漱口故意大动作,见她母子仍没反应,又呼呼喝喝砸门,一个个提溜起来。一刻钟后,仨人挤在一辆面包车内,像一窝土豆,焖够三刻钟,车门给从外面哗啦扯开,大小土豆纷纷倾倒而出。此时她怀揣一袋米,米上搁三个鸡蛋,拽牢七宝的手,父亲已甩开臂膀,大踏步往丘陵顶端那户人家去。
所谓问神,问的是那些通灵的神婆、神汉,这在南方乡下并非罕见,家家户户故去的亲人祖宗均可借他们的身体,与人世的亲眷对话,预言吉凶生死。
宋春芽一路走,一路跟七宝解释,今次他们要问的神,原本也不过一普通孩子,每天上学下学,刈草放牛,忽一日路遇硕大癞皮蛤蟆,胀了一肚子气,迎面瞪住他,驱赶再三不去。这孩子顿觉后心一阵凉,绕道归家,却高烧不退,三天三夜起不来床,满嘴胡话。村医看不出个所以然,打针也未能奏效,说给家人备下棺木,不想又好转,过后便开了天眼,帮人占卜问神,无不灵验,都说是蛤蟆精附了体。
真的吗,七宝瞪大眼,那个人,他,他当真成精了吗。
嘘,哪有那回事,她附到孩子耳边,压低了嗓,演戏嘛,哄你外公开心的,懂不懂?
接下去她又煞有介事地讲,反正这几十年,感激神的人送来大笔钱财,他也没处花销,出资修葺了屋前这条平展展的水泥路,也算好事一桩。
少时,老少三人登上丘陵,进得庭院,见处处轩敞,琉璃瓦凉亭旁,几棵杏树将将开败,残蕊犹挂枝头。顺着院墙走到底,隔开一扇小铁门,数十只橙黄透亮的鸡正啄食、散步,咯咯嗒嗒吵嚷不休,鸭子们则在浊水坑中扎起了猛子,不时将喙插入腋下,梳理它们的毛羽。
父亲并非头一回来问神,自问到得够早,前面却已有好些乡人农妇在排队,大家均是一袋米,米上搁三个鸡蛋,揣手佝背立着,叽里咕噜闲扯。
七宝如见珍稀动物,妈,他们讲的什么话,俄语么。他知道俄语,是外公惯常跟他讲的,舅舅去了俄罗斯,要讲俄语。隔半晌,他对乡言失去兴致,只说要拉尿,宋春芽将米递与父亲,带孩子去找厕所,出来见父亲已换至门边,用力冲她母子招手。
眼睛好容易适应了屋内晦暗光线,她看清那梁上垂挂着些漫漶不清的绣花缎带,缎带与缎带的缝隙现出一台神龛,香在铜炉内徐徐焚烧,依稀看见些天地宗亲字样,又糊了撮公鸡尾羽,对联倒是过年新换的,红纸上赫然浮着两行墨迹:家无孔孟谁为首,我有祖宗即是神。
对联下,八仙桌边,倚坐着一名男子,身量矮胖,头发黏腻,八字胡长约半尺,鲇鱼须似的拖在嘴边,想必,这便是神了。
神正浑身抖颤,两眼朝上翻去,口中不断发着呓语,围绕神周身的三五名中老年农妇,闻言是哭的哭,嚎的嚎,拜的拜,扯的扯,颠仆了一地。
此种情形宋春芽从未亲见,七宝更觉惊诧,高声问,外公,这些人,不会也是演戏吧。她见父亲不搭腔,看得津津有味,倒是旁边一人斥道,不懂莫乱讲,又不收钱,就一袋米,三个蛋,骗你什么了。
她连忙掩了七宝的嘴,暂且退到一旁。这时有人前来收取米和鸡蛋,她趁便将一张字纸与叠做四下的二十元钞票塞到那人手内。再等了约莫一刻钟,总算轮到,父亲领她母子越过门槛,步入屋内。
到近处再看那神,穿着早已过时的深蓝哔叽上衣,底下是一条牛屎黄长裤,裤脚随便挽几圈,胶鞋沿上沾了黄泥,与普通乡人并无二致,只不过下地时间少些,肤色略显白净。
此间他刚打发走了前一拨人,呷口茶润润嗓,也不事休息,伸手便从宋春芽家的米袋内取出一只蛋,鼓凸的鱼眼一睁一闭,对牢天光,细细端详。
七宝耐不住性子,妈,他干嘛呢,是要吃蛋吗。
嘘,别吱声,宋春芽只得再次掩住孩子的嘴。
端详着端详着,神起身,自炉中拈了香,开始在屋内空地上踏步。说是踏步,因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着力,好似要将地面踏出个坑来。与此同时,他念起咒:天灵灵,地灵灵,弟子今以三炷清香,化作朵朵五彩祥云,拜请仙佛菩萨众神明,到此坐镇,恭迎堂上祖先,统领宋氏父母师长、历代内外宗亲、六亲眷属,前来受供。
父亲目不转睛,气不敢出,生怕惊扰了正待降临的魂灵们。然而绕地三匝之后,却无任何动静,神喘口气,回转身,自神龛上取了铜铃握在掌中。伴着丁零零的脆响,他旋转的步伐加快一倍,肥短的肢体也抻开来,作出上下求索的样子,嘴上翻来覆去叨叨着先前那两句,拜请仙佛菩萨众神明,到此坐镇,恭迎堂上祖先,统领宋氏父母师长、历代内外宗亲、六亲眷属,前来受供。
七宝哪见过这阵仗,虽知是演戏,仍不免惊惧,不由得又啃起了指甲。父亲的嘴角则再度淌出一道清亮的涎水,将滴未滴之际,自己却浑然不觉,只顾死死抠住宋春芽的胳膊,好似稍一松懈,便要当场厥过去了。
母亲似乎打定主意要戏耍他们,迟迟不肯来附身,好在神仍未放弃,他抹去一额汗,又是焚烧纸钱,又是趴伏跪拜,脚步越踏越猛,铃铛越摇越急,口舌也越念越快,宋家列祖列宗,祖爷爷祖奶奶,显灵咧,显灵咧——
妈,我怕,七宝缩进宋春芽怀里,抖似筛糠。这阴沉的堂屋,晦暗的缎带,房梁上积满灰尘,劣质檀香的青烟弥漫,还有这怪力乱神,确是够孩子受的,但既已进行到这一步,也不可能擅自离开,只得伸手覆上他的眼,哄他耐着。
终于,神周身如同过电,两眼翻了白,仰面朝天,一屁股跌倒在太师椅内,已然换了把嗓:你们今日,倒舍得来看我了啊。
一听这声口,父亲便将唾沫星子溅飞到宋春芽的后脖颈子,嗳,嗳,老婆子,当真,当真是你吗?
不是我是哪个,神继续学着母亲的尖嗓门,清明快到哩,我跟他们到坟山里抢钱,所以来晚了,我的大女,你怎么还不烧钱来,你妈在底下遭罪哩。
宋春芽赶紧应下,就烧就烧,哪年忘了你,喝酒呷饭,哪回不先敬了你。
父亲则接连摆手,老婆子,喊你来,就想问问,宋鲲鹏在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神掐指计算,送他到俄罗斯留学吧,本来我就不同意,不管怎么样,对大女不公平嘛,砸锅又卖铁,到现在十几年了,面都见不着,怪哪个。
听到这,宋春芽想,二十元倒还顶用,她提前写下的内容都给背了下来,演得这样逼真,也是不易。她刚要笑,父亲倒委屈了,用力瘪一瘪嘴,儿子出去了就出去了,莫再讲那些没用的。
默了一会儿,神接着说,你以为我不管事,其实我管事得很,儿子出远门,办大事,都是我拼命跟着,多少回,多少危险,都是我挡着,不然你们以为他会好过。
是了是了,父亲忙顺着话头往下捋,那他到底几时才得回来。
神摇摇头,该回来的时候,总会回来,带很多很多钱,给你养老送终,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真是外婆么,外婆怎么变男人了,七宝到底禁不住好奇,睫毛在宋春芽手心里扑扇,她不答,不能答。
父亲又追问,那你说,宋鲲鹏为什么不来电话,两三年了,从前每半年都会来电话你晓得的,世界各地的号码都有,香港的,英国的,日本的,美国的,阿根廷的,我都记在本子上。电话里他一句不讲,我猜得到,他毕了业在那边不好找事,是做了特工了,特工要保密嘛,他不讲就我讲,讲家务事,讲退休金,讲我的身体,讲他姐和他外甥,他都老老实实听着。讲完这些我又宽慰他,在外头好好干,不要操心家里,自己注意安全,什么时候能回来了赶紧回来,再不济也能吃上饱饭,大不了房子留给他,所有话讲尽他才挂电话,真的很乖。我想了又想,只怕外面疫情闹得凶,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了,不然不可能这么久不来电话,要不你托梦给他,喊他来个电话,我才安得下心呢。
一口气讲这许多,父亲的嗓子吃劲,讲到末尾,简直连呼带喘起来。
这回神沉默了良久,再开口时,声音已渐渐缥缈下去,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莫多想,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已经蛮好了,到了百年的时候,我再来接你……
最后,如电量耗尽一般,神打个大大的激灵,好似全不记得先前讲过些什么,只拈着两绺湿答答的鲇鱼须,长长嘘气。
问神结束了,宋春芽说,姆妈已经走了,我们也走吧。
父亲眼神涣散,望向她,却并没有看见她,这个中年女子,拖着七宝,这两个一脸晦暗的小小人儿是谁,他的涎水已然滑过下巴,隐没在衣襟深处。
你姆妈,她叫什么名字来着,迈过门槛时,父亲颓然嘀咕,记不得了。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莽原》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