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红尘隐匿着节义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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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接触了“非遗”(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工作,我并不理解庙会与祀神的真正意义。在我所受的教育中,“子不语怪力乱神”,唯物主义根深蒂固的观念让我对神佛敬而远之,很少去推想诸神的源头。接触“非遗”保护后我才明白:神像并非全是虚无。民间纪念的神坛,供奉的往往是真正的英雄,饱含着人们对社会正义久远而热切的褒扬。
2023年元宵,我在朋友圈看到一段直播视频,第一次知道瑞金绵江边有一种叫攀灯的民俗。稻草捆扎在一丈余长的竿子上,像直挺挺的黄龙。乡民排成了长长的队列,手边都持有一根长长的稻草竿子。有的扛着,有的握着,有的提着,竿子一端烟火正红,浓烟翻滚。从正月初一的晚上起,绵江边这个叫新院的村落,一支支大号的火把绵延不绝,卷起喧嚣的红尘,从村场到田野,从小路到公路,从野外到祠堂,在夜幕中形成壮观的长龙。
比人还高的稻草竿子,似灯彩又不像灯彩,似火把又不是火把。有着竹篙的样子,有时候称之为竹篙灯。但有的时候又叫它攀灯。攀灯其实不是草灯的名称,而是舞灯的活动。攀灯,在客家话中,其实是把灯竿往地上甩打,像打连枷一样反复扑打大地。攀灯的时候,灯主一边挥灯,一边祈福,向神明祈求五谷丰登,也可以为亲人祈求平安、健康、顺遂。攀灯的愿语像门楣上的红纸黑字,是世代相传的吉利和喜庆。
壮观的攀灯,引发我的好奇。经打听,才知道这种罕见的客家习俗源自明代一次朝廷的褒奖。瑞金叶坪土地平旷,是赣闽边际群山环抱的小盆地,素有“粮仓”之称。“三年两不收,还有余粮下赣州”,俗语中这份底气,就是凭着土地的禀赋。钟氏子孙在绵江边的新院村聚族而居,谷物繁茂,果物壮实,自然的恩赐造就了村民的勤劳与实诚。有一次,朝廷向这个村子征收军粮,乡民们把最好的谷子交了上去,分量充足,谷粒饱满。看到厚实金黄的谷子,官员仿佛看到了客家人的一片丹心,深为感动,上奏朝廷。于是,三位村民受邀,代表乡亲们进朝接受表彰。
然而,三个壮实的乡民从京城受表彰回来,并没有带回金银财宝或别的什么贵重物品,只带回几幅神像。他们向乡亲们解释,在琳琅满目的财富之中,他们看中了一幅庙会的图画,画上神明慈祥、村民欢腾。于是他们谢绝了贵重的财宝,只希望为家乡找到永久的护佑,带回了这幅塑造了神明与太平的好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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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回朝廷所赐,村民把纸画供在宗祠,如画中景象所示,开启了有信仰的生活。他们塑造了神像,供在了厅堂。每年到了正月初一到十五,村民老老少少就要到宗祠里,对着神像祈福许愿,期盼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后来,乡民觉得祈福的方式过于简单,于是又到田野扎起稻草,燃起火把,挥舞竹竿,释放心头涨涌的喜悦,向天地神明表达狂欢和感恩。经年累月,村子里的神像遗失,但攀灯的习俗,却随着祀神的惯例因循繁衍,相传至今。尽管正月天气有时雨水涟涟,挡不住人们攀灯的热情。到了年前,家家户户都准备好了一支长竹竿,秋收时晒干留存的稻草,野外的松毛。捆扎的竹竿灯放在屋檐下,像是天龙下凡,等待喜庆的节日。大年初一开始,家家户户派出持灯者,领着孩子,扛着草竿,到祠堂集中取号。到了元宵佳节的晚上,夜幕降临,一支支草龙依号列队,络绎不绝,前往村外的土地庙取火。点燃之后,到村场和田野绕行。经过住宅和猪圈时,就开展攀灯,往地上甩打灯把,一边扑打一边念念有词,向着大地和神明祷告。
在新时代,尽管村子已有丰富的文化娱乐,但乡民仍然热衷于参与这项古老的民俗,对攀灯乐此不疲。每到元宵之夜,绵江边的这个村子突然涌现壮观的人间烟火,展开生动的人神对话。这项源自先祖的纪念,正是迎春接福的时节,新院的乡民没有像其他村落一样抬神游神,而是用攀灯的方式表达愿景。神明在上,火龙在野,而先祖的忠义之心,在每位乡民的胸膛中跳动。
同样,我曾为瑞金九堡密溪古村的东平王庙会感到惊讶:那些称之为“样神”的活动,原来纪念的不是天上的神仙,而是历史的英雄,比如李自成,比如张巡。每到正月,招展的王者之旗,巡游的抬神队伍,庄重的舞台演出,繁荣的小摊经济,在密溪这座古老的客家村落,祠堂与神庙开始呼应,凡夫与英雄开始对话,五尊神像深度牵引全村老少的目光,乡民在对历史的缅怀中演绎现实的庆典。这就是瑞金相传久远的东平王庙会。庙会出动的五座神像,核心就是唐朝“安史之乱”时睢阳的守将、被称作“东平王”的张巡。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东平王张巡,就是文天祥《正气歌》中塑造的宁死不降的唐朝英雄。“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在诗篇中千古流传的正气,同样在赣南的客家村落里以庙会的形式落地生根。唐朝天宝年间,安禄山起兵反唐,张巡、许远、南霁云等将领合兵坚守睢阳,坚守数月壮烈牺牲。千百年来,纪念英雄的神庙遍布大江南北,作为传承中原文化的客家村落,密溪以完整的民俗形态接住了来自唐朝的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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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英雄建庙,让正气传承,这是客家人安身立命的方式。密溪,这座瑞金城北25公里的江西历史文化名村,以繁复的古祠和优美的山川环拱着东平王庙。庙坐落于村落东边,始建于明末清初,原与文运阁遥相对应,历经百代屹立至今。宏伟气派的庙内,正中供奉的是张巡、许远、南霁云等诸神,华光菩萨和谷神为两边配神。据《密溪罗氏六修族谱》记载,东平王庙建成后筹捐了田地、财物作为庙产维持运转,每年八月中秋进行朝拜,正月初十至十六举行的庙会更是把东平王朝拜推到高潮。
据了解,密溪的东平王庙会,包括祠堂接神、唱戏娱神、烧船送神三个阶段,程式紧密而又松缓,气氛热闹而又庄重,与迎春接福的年俗互相推动。庙会流传久远、历久弥新,与密溪古村一起生生不息,吸引广大民众和游客积极参与。娱乐与教化并行不悖,历史与现实交相辉映,祀神与祭祖相得益彰。敬仰英雄和正气的乡民们,皆从庙会中找到了独特的精神寄托。
我不由想起家乡梅江边另一座福主庙——刘公庙。刘氏三兄弟为了协助岳飞剿匪深入虎穴,胜利之后遇害身亡,村民为此在梅江边多处建庙纪念,每到四五月份就要唱戏娱神,为此叫禾苗戏。戏中有神,戏中有人,这种唱戏的庙会,源远流长,直到今天仍然大为兴盛。在瑞林镇瑞红村廖村小组,我瞻仰过这座小庙,不知道庙中的神像原来是人,直到我在一份资料中读到《刘公庙碑》才恍然大悟。这就是我自小熟悉的神,离我最近的神。
虽然热闹的红尘中,人们渐渐对庙会的本义少有深究,而偏爱俗世和市井,但庙会中热闹的红尘,庙会显现的繁荣与和平,正是英雄牺牲的价值所在。人们敬畏神明,本是源于英雄崇拜,也是健康的社会心理。
在热闹的庙会中,祀神的仪式放大神坛,教化往往与娱乐并行。庙会,是神坛的延续和伸展,加入了俗世的情节,让高高的神走近了凡夫俗子,更有了亲民的色彩。
客家人来到瑞金,传播新的文明,又不断吸收文明。从王阳明驻节瑞金传播心学,到陈炽著书立说倡导维新;从绵江中学接纳南昌起义部队播下的革命火种,到欢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创建,忠义节气一直是瑞金客家文化的核心。而这种忠义节气,也体现在英雄崇拜中,寄寓在神坛纪念中。文天祥在赣南勤王,瑞金黄柏乡一个叫直坑的村子,两百多名青年参加义军,文天祥为此感动地赐了四个字——志节亢厉。
呼唤英雄,盼望英雄,学习英雄。热闹的庙会背后,原来隐藏着人间的节义和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