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5期|周蓉:猎豹
2021年的八月十五,在此后漫长的一生中,梅芬将会无数次想起那天,连带着想起那晚的月光,那么汹涌,那么磅礴。她觉得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那样能照亮一切又湮没一切的月光了。
四点半,梅芬听见顾林悄悄翻身下床的声音,听见他穿衣、洗漱,又用微波炉热了包子。
出门前,顾林到梅芬身边小声说了句,走了啊。
嗯。保温杯别忘了。梅芬闭着眼,含含糊糊地叮嘱着顾林。
她听见顾林“哦”了一声。然后是换鞋,关门的声音。“咔嗒”,房间又安静了下来。
梅芬睁开了眼。
她其实很早就醒了。也谈不上醒不醒,这些日子她就没怎么睡着过。那些之前像是与生俱来的挨着枕头就能睡着的好惯性,在某一个早上,就消失了。在那之后的很多个夜晚,顾林在身边呼噜着沉睡时,梅芬侧过身,看着身边这个男人黑暗中模糊的轮廓。她张开手掌在他眼前晃晃,她想,要是这个男人忽然心有灵犀地在刹那间醒过来,看着她在凌晨睁着眼睛看着他,是会惊吓呢,还是会嘟囔着说怎么了,边说边像年轻时那样,把她搂进胳膊肘里,拍拍她,然后继续睡。
而她呢,她要不要告诉他,为什么这个时间点她还没有睡意,如果他问了,她该怎么回答?事实上,她根本不需要操心这些,因为顾林从没在半夜被他眼眶前偶尔晃动的手掌惊醒过,所以他永远不会问怎么了。所以,梅芬也无须回答。
梅芬在床上躺到六点半才起。这个时间点,顾林的第一趟27路公交车应该早就发车了。这是属于梅芬最安全的时刻。但她还是谨慎地锁上门,来到女儿顾婷婷的房间。女儿在外省读大一,这个房间平时是空着的。梅芬仍会经常给房间擦擦洗洗,偶尔拿起女儿书桌上那张18岁成人礼的照片看看,看了又笑,想时间的确不饶人,她18岁的时候上高二,书念得不好,已经在计划着不读书了,学一门手艺将来养活自己。但女儿18岁的时候,书读得又好又勤奋。梅芬觉得,为了让女儿笑得这么漂亮,她愿意在足浴店当技师做到手废掉。
顾婷婷的相框仍在书桌靠墙角放着,这个房间,仍旧安详、静谧,但梅芬知道,其实它并不。她拿起书桌底下那只纸篓,果然,昨天的那一大团废纸不见了,绿色的垃圾袋稳稳地空荡荡地套在上面,干干净净。
梅芬忽然想笑。是吧?她对着女儿书桌上镜子中映出的那张女人脸说,我想的没错吧?
那团废纸不见了。什么时候消失的,不知道。明明昨天下午它还臃肿不堪地被扔在这个房间的垃圾桶里,却又在梅芬还没决定对它如何处理的时候,奇迹般地消失了。连带着消失的,是被层层面巾纸裹着的那只安全套。
房间里手机备忘录的提示音哗啦啦地响起,梅芬给它设置的是海浪的声音。海浪声穿过墙找到了梅芬的耳朵。梅芬听出来了,是自己的手机在响,是备忘录的声音,但她想不起来,今天这个节假日她对自己提醒要做些什么。这不是她的脑子了,她有些恍惚,记忆怎么变得如此差。
她慢慢走回她和顾林的房间,拿起手机看,备忘录里写着:今天买手表。
买手表。梅芬又默念了一下这三个字。双眼干涩又发痒,嘴巴也干得要命,口腔里全是过夜的浑浊气息。她的呼吸飘在手机屏幕上,她终于看清了那五个字,“今天买手表”。她想起来了,这是她三年前就记下的备忘录,在2021年八月十五顾林生日这天,送一只手表给他。
金鹰一楼卡地亚专柜的柜姐小胡笑吟吟地在门口等着梅芬,“芬姐,等您好久了哦。”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梅芬扯了扯嘴角,她委实有点儿笑不出来。
小胡立刻轻快地笑了,“别这么说芬姐,这是应该的呀!”她的尾调扬起来,像是一个钩子。梅芬想,她马上就要花出去的四万五千二百元,不知道小胡能够从中提成多少,会像她在足浴店那样,做一单提五分之一吗?
“姐,您需要再看一下吗?”小胡又冲着她甜甜地笑了。
梅芬说:“好,我再看一下。”
梅芬看着试戴在自己手腕上的表,海军蓝的鳄鱼皮表带,蓝宝石水晶镜面,镀银缎面磨砂纹饰表盘。从她三年前悄悄决定在顾林48岁生日这天送他一只手表起,她就把这款手表的所有背景知识和相关信息倒背如流。
“芬姐,您是刷卡还是现金?或者微信、支付宝都可以。”小胡在梅芬对面,笑眯眯地问她。她已经把开票本摊开在柜台上了。
梅芬想起自己账户上的那串数字,马上就要从其中划走四万五千二百元了。除了她没人知道,她为这笔钱偷偷存了多久。梅芬右手摩挲着左手腕上的这块手表,镀银的表盘在专柜顶灯的照拂下,发出一种冷冷的银白色光。银白色……白色……乳白色……被打了结的安全套。
“那我要叫你老公咯?”三个月前的那个早上,她无意间看到顾林手机上的这条微信对话,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梅芬朝小胡歉意地笑笑,“我想给家里人打个电话确认一下。”梅芬背对着专柜正门坐下。她想,小胡大概会有些不高兴了,兴许会以为她之前那么多次的打听和询价,只是做给小胡看看的幌子。
不是的。梅芬想,不是的。
他们结婚二十年了。当年还不到二十岁的梅芬从重庆大足跟着老乡来通城打工,第一次坐公交车时,忘了带钱包,是年轻的公交车司机顾林主动帮她刷了自己的卡解了围,她满脸通红对着人家说了好多声谢谢。后来又在一家重庆小面店遇到,这次梅芬坚持请顾林吃了她家乡地道风味的豌杂面。再后来两人就悄悄好上了。
顾林不嫌弃她是外地来打工的姑娘,也不嫌弃她在足浴店工作。顾林为了她,跟自己爹妈争辩过,小芬在足浴店正正经经给客人做脚按摩,她老乡的店没猫腻,她也没猫腻。
“我给你说哈,嘞个男娃儿要得。”老娘瞧着眉眼弯弯的自家丫头,抹了一把她的脸,“也不知道羞。”
梅芬不害羞。山城出来的女娃儿,想对一个人好就是掏心掏肺地好。结婚后,顾林哪怕是开最早的那趟四点半的车,她都赶在他前面起,准备好午饭便当和枸杞温茶让他带在身上。
顾林懂她的好,也疼人。在她得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干燥综合征的前几年,陪着她大大小小的医院看了不少,医生都说不是什么致命的病,但就是没法根治。梅芬只能切身地感受着自己身体内凡是可以分泌出液体的器官,想痛痛快快地流出一些液体来正变得逐日艰难。她平时根本离不开眼药水,偶尔有空看看剧,再揪心的剧情都很少能掉得下泪。牙龈也微微发黑,医生说这也是干燥综合征的病象之一。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隐秘也最可怕的变化,只有她跟顾林之间最清楚。有一次,两人竭尽所能地做足了前戏,最后,梅芬惊恐地发现,自己那儿仍旧干涩得像是一场无声的拒绝。
顾林从她身上翻下来,重重地躺回自己那边。床垫往下沉了沉。梅芬什么也没说,她感到她的脑神经在命令她的眼眶分泌泪水,但没有泪滴滑落。后来在很多个梅芬睡不着的夜里,她听着身旁顾林的鼾声,在黑夜里无声地睁着眼睛,那个夜晚惨烈失败的气息,总是再一次如期涌来,将她吞没。
“不好意思,我想换块手表。”梅芬从长椅上起身,迎向小胡的笑脸。
陈娟接到梅芬问她今天要不要一起去店里加班的电话时,诧异得都以为梅芬发高烧说胡话了。等她赶到店里时,梅芬已经换好了工作服,“今日休假”的亚克力匾牌也收纳好放在墙边。她看见梅芬坐在凳子上,低头又在捏自己的手腕。
“我说姐啊,咋啦?咋回事?你怎么会来加班,不怕我哥查岗啊?我跟你说,我可是冒着危险来陪你的啊。”陈娟边换工作服边在里间嚷。
梅芬揉自己的手腕,医生也说腱鞘炎不是什么致命的病。的确不会死的,只是让她的手腕一天天疼痛难忍罢了,跟医生诊断的干燥综合征一样。也是,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容易就会死,只是疼而已。
“姐!姐!”陈娟比她小好多,见她没回话,又在里面咋呼起来。
“吵啥子嘛,听着呢。”梅芬看着左手腕上戴着的这块女士手表,小胡说,它有一个很帅气的名字,叫“猎豹”,是卡地亚20世纪80年代设计出的经典款,至今在全球都很流行。梅芬想,她哪管得了全球流不流行,法国美国的女人戴什么表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压根不会去关注女表,这几年她的注意力全放在看男士腕表上了。只是谁知道呢,在临付款的最后一刻,她大刀阔斧面色平静地把“山度士”换成了“猎豹”。
猎豹。她一听小胡介绍这名字,就决定买了。二万九,打了九折,二万六千一。
戴着“猎豹”走出专柜门,梅芬就打了个电话给陈娟,“我去加班,你去吗?”
陈娟的哥哥开足浴店的时候,真是抱着做企业的态度来经营的。这些年下来,陈总在通城已经开了五家连锁店,他为他的每一家连锁店都选了一个信得过的店长。百里园路85号的这家店,他用了梅芬。梅芬感激老乡陈总对她的提携,她在这家店工作了二十四年,前十二年是店员,后十二年是店长。对陈总制定的店规,梅芬执行得老让顾林说她是个傻大姐。比如陈总要求技师给客人松肩时,不能像其他足浴店那样,逮着穴位四周那圈肉,噼里啪啦一顿乱斩,像屠夫挥刀。梅芬总是实实在在地用大拇指发力,先抵住客人发尾下的风池穴,按足十秒,再斜按向肩井穴,仍是十秒一间隙地按。梅芬不大喜欢春秋两季,这时店里没开空调,客人全穿着正常的两三件,拇指按下去,得花上比冬夏两季双倍的力气。
“姐你啷个傻嘛,敲敲就好了哈。”陈娟这个吃里扒外的女娃,完全不替她哥的客人着想,一心顾着她的梅芬姐。
梅芬笑笑。没客人的时候,她就用手指按摩器给自己的手松松劲儿。她想,她这腱鞘炎怕是不得好了。梅芬站起身,又去确认了一下电热水器的开关已打开,老姜、玫瑰、迷迭香、葡萄柚等大小瓶罐的精油也都按顺序排列好。往秋冬走的时候,客人多爱添些如老姜之类的精油泡脚,热辣辣的,身子暖得快,再加上梅芬店长那一通小腿和足底的按摩,回头客多了都忙不过来。
“姐,今儿九点就打烊,出去耍会儿嘛!”陈娟凑过来,朝梅芬眨眨眼。
二十来岁的姑娘,又是单身,想出去耍正常得很。“姐,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事,现在你要不想说,晚上出去耍的时候跟我说说嘛。”陈娟知道她这位向来严格执行店规的梅芬姐竟然也来加班,一定是有什么事。梅芬姐平时比她亲嫂子都要疼她,她再怕她哥,这不也都偷偷来店里了,两人一起干活儿当是给她的芬姐壮个胆。
梅芬懂小姑娘的心意,朝她弯了弯嘴角,“你顾哥今天晚班,我闲着无聊,偷偷挣点儿私房钱。”陈娟撇了撇嘴,鼻尖翘了一下,绝对不相信地走到空调边,拿掸子掸了掸灰,又转过身悄悄问她,“今天不能开收银那台电脑,那咱待会儿怎么收钱?”
这倒是个问题。梅芬想了会儿,还是决定只收最稳妥的现金,微信、支付宝那些啥的,总归是有点儿痕迹在的。梅芬看了眼手腕上的“猎豹”,快到下午四点了。她想起了顾林。这个点儿顾林早班已经回来了,他会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在房子里四处转转吗?会再去隔壁房间检查一下有没有遗忘未处理掉的痕迹吗?不知道,不能想。
梅芬朝陈娟喊:“今天过节啊,晚上咱俩去吃小火锅吧!”
“啊!”陈娟又躁动起来,直接抱住了梅芬,“我还要去吃上次那家火锅!”
有客人进来了。熟面孔,联华超市的老板娘徐姐。两人打个招呼:“还是老姜汤?”
“好呀。”
“再加个修脚?”“修吧修吧。”
徐姐开始刷短视频了。梅芬喊徐姐:“得跟您先说个事儿。”
“什么事儿?不会是要给老姐看看你新买的手表吧?”老板娘徐姐晃晃梅芬的左手,“新买的?跟老姐的一样。”
“啊?”陈娟又跳了过来,比得知要去吃火锅还要躁动,拉过梅芬的手,“什么人啊,藏着都没告诉我!”
梅芬想把手扯回来,“别让徐姐看笑话。”
但徐姐笑眯眯的,“小顾买的吧,嘿,别说,这孩子会疼人。”
梅芬把徐姐的身子转过去,站在背后给她松肩,含混地“嗯”了一声,也不知徐姐听没听见。
待会儿一定要去换衣间把手表摘下来。
徐姐很快埋头刷起短视频来。这会儿没人说话了,陈娟也不叽叽歪歪了。店里有规定,如果客人想聊天,就顺着聊几句,如果客人闭目养神或是玩手机,店里尽量保持安静。这么多年,陈总的生意越做越大,不是没有道理的。
梅芬此刻无比感谢陈总定的这条店规。这一天从早上睁开眼到现在,她好像都在受着某种本能的驱使,这股本能,似乎也有点儿形状,像是某只蠢蠢欲动的小兽,尽管梅芬描摹不出来,但就是觉得有点儿什么在心中乱蹿,只是她说不出口。梅芬想起小时候她跟邻村孩子打架,明明是她自己被欺负在先,但人家父母最后只看谁哭得最凶嚷得最响,那个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瞪着大眼睛的一定是个祸头。人家阿妈就骂:“女娃儿哦,
下手恁个凶!”她憋着泪不肯掉,也不肯解释是你娃先骂我的。一声不出,看起来的确像个祸头。人家阿妈更加恼恨,拽着自家娃衣领,骂骂咧咧回了家。她自己走回去,到家后才肯哭。阿妈也气得要死,点着她脑袋骂:“瓜娃子,你个瓜娃子,有啥子就说嘛!”
这么多年了,梅芬想,她从一个八九岁的瓜娃子长成了四十多岁的嬢嬢,骨子里瓜娃子的本性没少半分,有什么事,依然不肯多说。不肯说,那就自己受着。顾林是不是知道她不肯多说,才不怕被她看到那条微信,也不怕带女人回家来。
“哎,劲儿有点儿大了。”徐姐挪开手机,“嘶”了一声。
梅芬忙跟徐姐打招呼:“晓得晓得了,我轻点儿。”梅芬很抱歉。工作中这样走神儿是她不允许自己犯的错误。足浴店的按摩技师听起来不是很上得了台面,这么多年,婆家也不怎么问她工作上的事,只说自家儿媳是个什么店的店长,至于什么店,他们也不怎么懂。梅芬觉得自己干得挺自然,术业有专攻,她是读书不多,但这个道理也懂。
今天这样没轻没重地下手捏,简直是有些丢脸,谁不晓得这家店的店长梅技师是回头客最多的。通城五家连锁店中,百里园店是最受陈总夸的,陈总表扬梅芬最常说的两句话是:梅芬手艺真劲道;梅芬管店不蹚浑水,我信得过。
对第二点,梅芬是有些说不出的愧疚的。陈总算得上是个厚道的生意人,全体员工会上常说以人为本,梅芬觉得他并不只是说点儿高调话糊弄人而已。陈总不只对顾客热情,对员工也称得上体恤。比如他坚持不在各连锁店里安装监控摄像,一来怕顾客看到反感,二来也不想让技师们心里怨怼,总觉得活在老板的眼皮子底下。
大伙儿在座位上笑嘻嘻地欢呼“陈总万岁”,陈总憨笑着提高了音量,“但你们可别拿着鸡毛当令箭,偷偷在店里干私活儿,
我可跟你们说好了,一经发现,别怪我严罚。”
陈总说过很多次,严禁技师在放假期间去店里偷偷加班,说白了就是不允许用店里的资源给自己干私活儿。可梅芬知道,她管理的百里园店也有技师偷偷这么做。小黄技师在前年假期中自个儿开了店门那次,被梅芬巡查发现了。小黄眼泪汪汪,“姐,你知道的,我家里等着我多寄点儿钱回去,我弟还在读高中……”梅芬实在狠不下心扣罚她当月的基本工资,只能叮嘱她,千万得把店里的器材收拾干净再下班,还有,千万别让陈总发现。
后来老吴也被梅芬发现过。老吴捏着手指不为自己辩解一句,梅芬看着老吴的手腕,跟她一样,老腱鞘炎了,那个手指按摩器,还是老吴向她推荐的。老吴家里有个生病很多年的老婆。
梅芬叹一口气,对老吴说:“也别干得太晚,自己当心身体。”他们偷偷加班,梅芬比他们还紧张,恨不得坐在门口替他们望风。
可是今天,她自己脑子一热,竟也蹚了这趟浑水。浑水的源头就戴在她的手腕上,二万六千一。得偷偷加多少班啊,梅芬想。自己的基本工资不能动,一半还得孝顺在大足的爹妈。弟弟的左腿前几年被车撞了之后,总还有些瘸,干活儿不方便,双亲的养老她得多补贴点儿。每月的做单提成还得和顾林的全勤奖一起,留着给丫头。婷婷书念得好,怎么也得一路硕士博士读下去。四十四年来,她第一次挂着淡然的笑,“哐当”一下,给自己砸下一笔,为了一块从来没想过要买的手表,简直是她人生历程中最痛快但又最诡谲的时刻。
猎豹。梅芬看一眼它,又在心中念了遍它的名字。小胡笑眯眯地告诉她这块小东西的名字时,她当时就魔怔了一般,瞬间被这两个汉字给拉住,像野火扫过秋后的麦田,轰——呼,啥也没多想,就这样为这小东西付了全款。
当然,付了全款的后果就是,她的脑袋热乎乎的,像被吹过去又吹回来的野火,轰——呼,她就打了个电话:“娟儿,要去店里加班吗?”
刚才顾林发了条短信过来,问她今天放假怎么不在家,又问晚上要不要吃红烧小黄鱼,他去买。他的语气照常轻松随意,和任何一对结婚超过20年的夫妻没什么两样,也许比别的丈夫还多了一份关心。
梅芬没回信息,也没告诉他自己为什么不在家。这不合常规,她向来不是不回信息不接电话的人,但今天她就是不想合常规了。那些常规她遵循了那么多年,又如何呢?常规可以告诉她,怎么不让自己在凌晨还睁着眼睛?或者她很想揪着常规的领子问一问,是我的错吗?
隔着透明的玻璃门,梅芬看到街对面的如意馄饨店走进一个男人,藏青色的防风外套,后脑勺圆圆的,像是陈总。梅芬只觉心里“轰”一下,不会是陈总来巡店了吧?
手不能停。梅芬只能死死地盯着如意馄饨的店面,期待看个清楚。她从没如此慌张过,脸上都快烧起来。她甚至不敢想,若真是陈总来巡查,看到她带头干私活儿,会是什么反应。
身上全是细汗。梅芬想起家乡大足有个很著名的景点“大足石刻”,很多天南地北的游客喜欢去那里叩拜。梅芬也去过,拜过一尊有30多米长的宝顶卧佛,据说这卧佛很灵验。梅芬想不起来小时候去那叩拜是为了祈祷什么,如今她只想把自己的身子幻化出去,飞奔到那尊宝相庄严的卧佛前,跪下,祈求佛祖,那个男人千万不要是陈总。梅芬想,她这辈子就这一个愿望了。
男人拎着一个打包盒出来了,梅芬看清了正面,不是陈总。
梅芬咬着牙,虚虚松了一口气。这劳什子的私活儿还是不能干的,等下一个候着的客人做完就赶紧打烊,和娟娃子去火锅店吃烫牛舌去。
顾林又打来了电话。梅芬让它震动到自动挂断。你就自个儿在家吃月饼吧,天王老子也挡不住今天咱就是不回家过节,就是要去吃火锅。就要跟别的人,哪怕是女人。
等着的客人也是熟人了,梅芬知道他是某个机关单位的办公室主任,有几次听到他在做脚时接电话说事,说办公室的杂事一大堆,老干部工作啊,工会啊,党建啊,年底的考核啊,总之,主任不好当。但他跟别人抱怨,对梅芬他们都很客气,人也不摆架子。梅芬问他:“江主任,今天也还是盐浴吗?再加个艾灸?”
江主任点点头,今天脸上没往常那种笑意,看起来很倦的样子。梅芬不再多问,起身去放水。
电热水器的水哗哗流进泡脚桶里,梅芬看了眼挂钟,二十点零三分,江主任的这一单只需要50分钟,等全部收拾完,21点差不多,赶紧打烊走,去吃火锅,两人可以喝点儿酒,再涮几筷子肥羊、小酥肉和贡菜,安安稳稳地过个中秋。刚才被那个疑似陈总的男人一吓,背上的汗是收了,只剩下飕飕的冷。老实娃儿干不了抓屁股的事,梅芬的娘一直这么说梅芬。梅芬叹口气,怎么活到这把年纪还是不明白,瞎撞着来蹚这浑水。
无论如何,赶紧把最后一单做掉。
徐姐窝在旁边的沙发上还在刷短视频,梅芬也不催她。通常徐姐都是下午或晚上过来做个脚,聊聊天,等徐姐丈夫忙完超市的活儿,有时也过个街口来按摩下,有时就在店门外喊一声“走啦”,徐姐就从沙发上起身,套上鞋子跟她丈夫回去。
以前顾林要是上早班,她晚上11点半打烊,顾林也会来接她。梅芬让他别来,在家歇会儿,顾林总是说,怕漂亮媳妇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这些年顾林已经很少来店里接她下班了,倒是徐姐老公,那么不言不语的一个男人,仍旧时不时地在门口等着,喊徐姐回家去。
梅芬给江主任灸着足三里。江主任的胃肠不怎么好,来店里时总让梅芬在他足三里那儿多按些辰光。后来梅芬提议他做艾灸,几次之后,江主任说倒是好了些,就次次都要艾灸了。
不过梅芬估计今天江主任怎么灸都不会舒畅,他一直在回微信,有时语音,有时打字,眉心揪着就没抻平过。梅芬想起江主任以前跟朋友抱怨过的主任难当的话,心里都有点儿替他急,吃公家饭的人日子也不容易,大过节的,也不让人舒心。
一个人要是怜惜了别人,就不记得自己的疼了。梅芬看看还有点儿时间,就在一般人不怎么按到的丰隆穴和委中穴上,用大拇指顺时针点按着。这两个穴位很少按,大多数人只知道足三里是个关键穴位,实际上,梅芬她们当年在学按摩手法时,师傅特意点出过这两个穴位,说胃经浊气在此沉降,常按它们,对慢性胃肠病的疗养效果比足三里更好。但技师们平时一般不会给客人按,原因无他,主要是丰隆穴那儿的肉又硬又厚,尤其是男人。除非是用点穴棒,不然光用手,指压得是一般穴位的双份力气,这谁吃得消。再碰上那些吃力重的,一趟按下来,手都要僵掉。所以梅芬她们一般都不会主动去搭上这份气力。
但今天梅芬给江主任按了。这个比她年轻几岁的男人,一脸揪心的样子,让梅芬想起了远在大足的弟弟,也不知大弟一家今天吃月饼了没,腿好点儿了没。
“走了啊!”有瓮声瓮气的嗓门在门口响起。梅芬一看,嗬,老样子,徐姐丈夫来接她了。
梅芬这才想起最开始想跟徐姐说什么了。她忽然有些挂不住脸子,想了会儿,还是跟徐姐还有手头的江主任低声解释:“今天是我们自己来加班的,收银系统没开,你们付现金可以吗?一样打会员折扣。”
后来梅芬回想过很多遍那天晚上的情节,一切是从哪个时间点开始变卦的呢?她只记得那天晚上当她小声地跟徐姐还有江主任说希望他们付现金时,那个平常总是温言细语的江主任瞬间发怒了。男人质问梅芬为什么不在服务的一开始就声明,男人在店里踱着圈,挥着手说:“现金现金,现在还有哪家店有这样的规定只收现金,真是岂有此理,我要投诉!……”
梅芬无法清晰地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可能因为那一刻空气中除了江主任的愤怒,除了徐姐的劝解,就只剩下她跟陈娟两人的茫然。除了茫然还有什么,梅芬想,大概是惶恐。肯定是惶恐。梅芬不知道平时那么个客客气气的人,一旦发怒起来,会如雨帘般将她们罩住。她跟陈娟局促地站在那儿,傻到像两只木鸡。陈娟也许稍微好一点儿,她小声地对江主任说:“要不你微信、支付宝也可以……”
男人没管陈娟的话,他只在店里转着圈,“你们这摆明了就是公器私用,还限制付款方式,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在愤怒地转到第三圈时,他拿起手机开始拨打贴在收银台上的投诉电话,那是陈总的手机号。
梅芬抓着门把手,她听见自己在内心向江主任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不要打,不要打……她的心完全屈服,她不会想到,一个晚上,她会经历两次像年少时跪在大足卧佛前祈祷的心情。
电话打通了。梅芬低着头想,都是她的错,是她的失误,她之前不该许愿,这一辈子就那一个愿望了。
据目睹过2021年八月十五晚上百里园路事件的人说,那个晚上是有月亮的,月光还不错,一个穿着像什么店里制服的女人,骑着一辆电瓶车,朝一个在路上走着的男人直直地冲过去。月光下,那个女人像极了一头扑食的猎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