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记
一
年少时在山里转悠,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小舅家所在的鲁德村。学校放假时,我总缠着母亲带我去小舅家住上一段日子。我喜欢那里的水,水带来电,也带来希望,只是我没料到,那块土地会在多年后被淹没。
群山的夹缝中,鲁德河穿越峡谷,沿山崖奔泻而下,推着炉房河奔腾向前。两侧的群山往后一仰,腹部稍稍抬起,从河床到山脚,流水推开的泥沙堆积,形成一些狭长而平缓的坡地。
沿山脚往上,地势逐渐陡峭,偶有几块阶梯状堆叠的平地,变成了人们的栖居之所。人们在这里起房盖屋,世代耕耘。清晨和黄昏宁静的光影中,几缕淡淡的炊烟飘起来,掩映着破旧的老屋。青烟裹着黄土在风里轻荡,呈现出极不真实的景象,让人陡生一种隔世之感。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鲁德村,和大山里的很多村庄一样闭塞。但缘于水的恩赐,村里建了一座很小的水电站。有的人还在借助煤油灯照明时,夜幕下的鲁德村,点点碎米花似的星光聚成电灯温暖的光亮,焐热了山里人的心。
第一次见到电灯,我便觉得不可思议。小舅指着从楼板上吊下来的一个透明东西,告诉我那是电灯,看上去像半个葫芦。我绕着灯泡转了几圈,没找到灯芯,只看到一圈灰色的灯丝,不知道是怎么塞进那个小而密闭的空间里。灯泡灰扑扑的,看不到一丝光亮。小舅说,天黑了才送电,要不然白天就把晚上的电用完了。我有些失落,为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电会用完呢?可随着黑夜的降临,我还是有些欣喜。
群山沉入夜色后,世界安静下来。小舅出门时,他脚步轻快,脸上仿佛有光,我知道他要去水电站。我们立马拉开电灯开关,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光降临人间。
灯泡里仿佛藏着什么魔术,灯丝最初像柴火燃烧后的余烬,挣扎着一点点聚光,闪烁几次后亮起来,像一个温暖的橘子发出黄色的光。山里的电灯也渐次亮起来,仿佛一点火星在风中散开,聚成火焰点亮了群山。
多年后的一个午夜,我在回家的路上抬头看天,看到稀疏的星星,突然想起山里的电灯。有人和我擦肩而过,掀起一股冷风,像多年前在山里奔波的小舅,形单影瘦却大步流星。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常常在水电站和家之间两头奔忙的小舅,还有那些踩着星光赶路的人,他们本身就是照亮人间的星光。
我渴望电,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小舅家有一台录音机,那长长的魔盒,仿佛装着无数精彩的声音和故事。灯亮时,我的心一紧,不由自主盯着贡桌上那台录音机。每个夜晚,当小舅把录音机的插头插到灯头上时,录音机立刻活了。我们围坐在火塘前,听山歌,听故事。那些欢快的、悲伤的曲调,瞬间把我变成录音机里的人。
让人失落的是,电灯一点点变暗时,录音机里的声音越来越浑浊,像一个人低沉而不甘地啜泣。我看着细线一般的红灯丝,像大火将熄的余烬。小舅关了录音机,起身往外走。
二
没有河流的土地是贫瘠的。
但河流不一定带来富饶,或许正是流离的隐喻。鲁德河与炉房河,为群山带来希望,也带来离愁。
多年后,我站在炉房水库前远望迢迢波光时,内心五味杂陈。土地无法感受到疼痛,但背井离乡的人真能放下对故土的挂牵?如果不是为了造福一方水土,谁愿意牺牲个人利益,离开祖宗的埋骨之地?
我模糊的印象中,鲁德河是条狭窄的河,但地势险峻,水流湍急。在流水的冲蚀下,岸边的河床一点点抬高。站在河床上,能看到流水从高处奋不顾身砸向低处,“哗哗”的声音恍若疼痛的哭泣。河床稍宽一点的地方,有几间矮小破旧的土房,里面时常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小舅告诉我,那是水电站。
水电站一侧临近悬崖,站在房顶上,可以看见汩汩流淌的河水,在阳光下闪着透亮的白光,蓝天的倒影在水中晃动。若是雨季,裹着泥浆的洪水从高处砸下来,像很多巨大的猛兽席地而去,房子在巨浪拍打下摇摇晃晃。
房子常年与流水相伴,它的魂似乎被水勾走了,看上去阴暗潮湿。有时候,我觉得它像一具装着幽灵的土棺,在寂静的山谷里发出绝望的呼号。几扇破旧的木门在风里“咯吱”叫。几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锁住了门,也锁住了孩子门的心。透过门缝,里面黑漆漆一片,难以想象,一个为山村带来光亮的地方,竟常年隐身在暗处。
平日里,水电站周围少有人迹。炎热的夏天,小伙伴们去河里游泳、摸鱼,路过电站时会调皮一下。
年少未见世面,他们对房子里发电的家伙抱有强烈的好奇心,总是凑近墙上的小洞,用一只眼往里看,不时对旁人做鬼脸。有人夸张地比划,说看到了什么,另一个人凑近看,黑漆漆的一片。受骗的人还纳闷呢,一串笑声已在山谷里回荡。
我跟着小舅进过屋里,那是在白天,借着微光,我看到发电的机器像一些怪物。我感到脚下的大地随着机器震动,有些害怕。我从未见过夜幕下的电站。小舅不让别人跟他一起去。他说天黑路陡,多一个人多操一份心。
村里还有一个人和小舅一起管电,但他们一人负责几天,很少一起行动。他们的脚步,总是陷入黑夜。山村灯亮屋暖时,他们在夜色中奔走;黑灯瞎火时,他们也在夜色中奔走。无论风雨,雷打不动。一定有很多双眼睛,看到他们的脚步,心里就有了光。
星星点点的灯光,仿佛住在小舅他们心里,通过他们的脚步传遍千家万户。那是一团足以融化黑夜的光,温暖山河,照亮人心。
水电站虽小,用处却不小。日子进入冬天,一向冷清的电站也变得热闹起来。通往电站的小路上,可见稀疏的人影,他们弓着腰,背着干透的紫花草,到电站打糠,准备来年的猪食。小舅全身沾满灰尘,像是每天钻土洞一样。
尽管如此,小舅从不靠打糠赚钱,只收很少的钱当作电费。他常常说,都是乡里乡亲,吃点亏没什么,人一辈子,总有用得着别人的时候。
三
我年少时常常做一个梦。惊醒后感觉空落落的,枕边有些潮湿。很奇怪,只有在小舅家,我才会做那样的梦。
我去小舅家,住在山脚下的瓦房里,那里离河不远,屋后是一片松林,我夜夜听着松涛和水声入眠。梦里,我在透明的水下看到一个人背着什么,从一盏电灯走向另一盏电灯。我近乎窒息的呼喊沉入水底毫无回应。
那人的侧脸很像小舅,我拼命想追上他,大水突然剧烈晃动,他的身体像一棵枯树摇晃起来。
多年后,当我凝望炉房水库幽暗的水面时,猜到了那个梦的暗示,可我无论如何不能亲历小舅一生的辛酸和波折。
时光的大幕悄然拉开,它照亮一切,撕碎一切,又重组一切,复活一切。一切都不会消失,只是以另一种形式,留在另一个空间。鲁德村和它泽润的那块土地,变成记忆的碎片,在岁月里放射出斑驳的光。
我最后一次在鲁德村见到小舅时,他看上去有些憔悴。天空雾蒙蒙的,大地像刚进入开水中的茶叶一样缓缓舒展开来,汽车横七竖八摆在出村的道路上。
离开的人、留下的人执手相看泪眼。之前我听母亲说过,因为修炉房水库,会淹没小舅家的房子,小舅他们要搬到思茅去。那是我第一次听说思茅,不清楚是什么地方。母亲眼眶很红,像在极力隐忍哭泣。
之后的二十年,外公外婆去世之前,母亲去过几次思茅。母亲每次从思茅回来时,眼神慌乱而疲惫,我心里隐隐作痛。母亲说起思茅的茶山和移民,说思茅远在几天路上。多年来,我们和思茅的联系,像一根长长的绳子,中间打了很多结。
群山与流水碰撞挤压,让鲁德村渐渐缩小。一些人留下来,守护祖宗埋骨的土地,一些人如漂泊的蒲公英逃离故乡,有人去了省外,有人去了昆明,有人不知去了哪里。小舅一家移民到思茅,和他一起的,还有30多户人,他们投石问路似的,经营和老家完全不一样的生计。
多年后,我带着父亲路过思茅。父亲说要去看看小舅。小舅从手机上发定位给我——思茅区六顺镇竹山河村,距我80多公里。我开车沿着狭窄崎岖的山路艰难前行。我终究无法想象,二十多年前交通不便时,小舅从一座大山搬进千里外的另一座大山,经历了怎样的艰难。
正是夏末,天气炎热,还在远处,茶香便飘进我心里。小舅挎着一个篾制背箩,在家门口的茶山里采茶。阳光爬上他的脸,抚平了皱纹,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沧桑的笑容。站在那片浓浓的绿意中,我看到群山深处零星地散落着一些房子,可是少有人影。眼目所及之处,除了茶山,便是密密麻麻的树林。
四
小舅说,他来竹山河村22年了。最初的那几年,靠着水库补偿款生活,吃了上顿愁下顿。后来开荒种茶,现在有了几十亩茶山,吃穿不愁了。尽管年过五十,但小舅脸色红润,身体略微发福,看上去生活不错。
那夜的月亮很圆,小舅新盖的二层楼房里,灯光亮如白昼,电视里传出优美的歌声。我们心里都有很多话,可是说得小心翼翼。后来我们说到炉房水库,说起那座被淹没的水电站,小舅有些难过。他说,刚来时自觉生活无望,回过鲁德村一次。我看着小舅,他眼里溢满泪花。我想告诉他,现在的鲁德村早已变了样,破旧的瓦房成了记忆,平房随处可见,无论白天晚上,到处亮堂堂的,用电不再发愁。
我还想说,如果没有他们的个人牺牲,没有炉房水库,不可能有鲁德村现在的样子,可我还是难以说出口。其实小舅什么都明白,要不然他不会沉默着离开鲁德村。
世界太大,人生太小,个人的悲欢离合不会有他人能够懂。况且,每个人经历的苦难、内心的兜转,别人又怎能真正感同身受?可我知道,以小舅为代表的那一批移民也会有内心的挣扎,但在国家的发展大计面前,他们选择了默默地付出。
幸运的是,时光不会亏待实诚的人。多年来,小舅从清贫走向富足。略去其中的兜转和波折,他始终向光而行,用勤奋之灯点亮漫长黑夜。
天地不语,逝者如斯,每个人都在时代变迁中经历或好或坏的境遇。当我一次次聆听炉房水库翻腾的浪涛时,冥冥中觉得,每个人都该有所承担,每一块土地都有使命。人生的魅力,在于每个人都要面对未知的旅途。尽管难免遇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但我们努力靠近光,给别人一点光,点亮漫漫黑夜,便能照亮自己的征程。
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远没有夜晚,但是光明永远不会被黑夜所淹没。每个人身上的一点心光,一齐洒向人间,万物将得到照耀,光明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