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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与黄蒙拉聊天
来源:北京晚报 | 陈喜儒  2024年06月19日08:12

为了庆祝日中文化交流协会成立五十周年,2006年5月11日晩,东京交响乐团在北京保利剧院举办音乐会,我和夫人有幸到现场“一饱耳福”。东京交响乐团成立于1946年,是日本最具代表性的交响乐团之一,在国际上也享有盛誉,起初名为“东宝交响乐团”,1951年变更为现名。这场音乐会演奏的曲目有郑路、马洪业的《北京喜讯到边寨》、团伊玖磨的《庆典进行曲》、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伯恩斯坦的《康迪德序曲》、雷斯皮基的《罗马的松树》。

其中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特邀小提琴家黄蒙拉演奏。节目单上说黄蒙拉1980年生于上海,四岁开始学琴,八岁进入上海音乐学院附小学习。他天赋出众,被著名小提琴演奏家、教育家俞丽拿女士发现并收入门下。2002年,黄蒙拉在第四十九届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大赛中一举囊括金奖、帕格尼尼随想曲演奏奖、纪念马里奥罗明内里奖三项大奖,成为同辈中最出色的演奏家之一。

5月12日中午,文化部于人民大会堂山东厅举行欢迎宴会,我被安排在三号桌,与作曲家徐沛东、小提琴家黄蒙拉、东京交响乐团首席小提琴手田尻顺和第二小提琴手广冈克隆坐在一起。黄蒙拉穿了一件白衬衫,随身带着小提琴,他的头发很长,眼神清澈明亮,话不多。

我对黄蒙拉说:“无论你走到哪儿,这把小提琴都如影相随吧。”

他答道:“是的,不能离身。”

我想起了节目单上的说明文字,问:“你用的是1677年的瓜纳里琴?”

“不是,换了,这把琴比那把还好。新加坡的林先生收藏了几百把小提琴,他欣赏我的演奏,所以把琴借给我。这把琴是无价的,必须多加爱护。”

虽然不懂音乐,但我觉得黄蒙拉昨天的演奏很美、很动人,有位朋友说他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当时你背过脸擦汗,很累吧?”

他点点头:“当然累,但比练琴时好多了。我每天练三个小时,当演奏不能达到我期望的水准时,会很焦躁、很郁闷,心烦意乱,比演奏时还累。”

在这方面,写作、翻译与音乐演奏是相通的。每当一个句子,抑或一种心情、一种意境不能被准确表达出来的时候,我会憋闷得坐立不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他继续说:“音乐不能解释、无法说明,它是一种感觉,需要自己去体会、去感悟。现在有不少家长让孩子去学琴,把它当成提升文化修养的手段,这是可以的,但没必要逼迫他们去搞专业。我就有同学从事音乐工作但不喜欢音乐,只是拉琴的机器。这很可悲、很可怜,尽管残酷,却是事实。”

其实黄蒙拉也不是从小就喜欢小提琴,“不仅不喜欢,甚至讨厌”。小时候,他很调皮,父亲让他站在琴凳上练琴,这一站就是两个小时,不到时间不准下来;拉错了,还会用尺子打他的手,基本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他很倔强,无论怎么骂、怎么打,就算再疼、再伤心,硬是不哭出声来。进入上海音乐学院附小学习后,黄蒙拉一度被认为是不开窍的孩子,乐感和音准都不好,就会“猛拉”。六年级的时候,他开始跟随俞丽拿学琴,俞丽拿的教学经验丰富,一听就知道你练了多长时间、用没用心,在她的悉心指导下,黄蒙拉进步飞快,大三去日本仙台参加国际小提琴比赛,获得金奖。至于去意大利参加第四十九届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大赛,则是颇多波折——他住在青年旅社里,没有适合练琴的地方,他还因水土不服患上感冒。比赛分为三轮,第二轮需要演奏一首现代音乐作品,虽然黄蒙拉精心准备了《苗岭的早晨》,但忽略了不许有钢琴伴奏的细则,情急之下,他临时更换曲目,苦练三天,“幸好我对小提琴的感情如火山般喷发,最终获得金奖”。

黄蒙拉对我说:“小提琴是一种情感张力很强的乐器,尤其是高音区,特别抓人,也特别难控制。所有演奏家都想驾驭它,可一不小心,就会适得其反,被它驾驭。进入人琴合一、随心所欲的境界,‘难于上青天’。”

当得知我在中国作家协会工作后,他问我最近有什么好的长篇小说。过去他读了不少西方小说,现在特别爱看中国小说,拿起来就放不下。我为他开列了一个书单,推荐了几本我心目中的“唯美主义”作家的作品,“你不妨试读,也许会喜欢”。

聊得正起劲儿,几位日本音乐家走过来向黄蒙拉祝酒,连连称赞:“你是天才!”他礼貌地道谢,表情平静,目光中没有那种沾沾自喜、忘乎所以的得意。他说自己正在考虑到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留学,毕竟那里喜欢古典音乐的人多,演奏的机会也多,音乐会的组织方都是要考虑成本的。

他的话匣子慢慢打开了:“我认识一个作家孙树棻,我们是邻居,我叫他孙叔叔。孙叔叔是富家子弟,与我父亲要好,常来聊天,一讲起话就海阔天空,有时候我父亲都睡着了,他还是自顾自地说。孙叔叔非常爱吃我母亲烧的菜,常常是菜烧好了,打电话叫他过来吃;尽管都是些家常菜,他吃得很开心,天天吃也吃不够。记得平日里孙叔叔骑一辆绿色的摩托车,来去匆匆,他爱管闲事,比如买东西时看到有人插队,他就与人家吵,甚至动手打架,气得浑身发抖。写作时,他的烟抽得凶,又不肯开窗,屋子里烟雾缭绕,外人进去呛得直咳嗽。后来,他罹患肺癌,一直坚持化疗,他说为了朋友们也要再活五年,结果不到一年就去世了。过去我也抽烟,现在戒了。”

真巧,我也认识孙树棻先生,他侠肝义胆,古道热肠,写了很多有关上海滩的书,如《豪门旧梦》《上海滩风情》等,都很畅销。他的烟的确抽得凶,一根接一根。

我问黄蒙拉:“现在你闻到烟味儿还觉得香吗?”

他毫不迟疑地答道:“香啊!”

我说:“那可危险,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捡起来了……”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已经12点15分了,主桌的嘉宾还未到齐,按规矩应该等着,但我看他像孩子一样,总盯着面包,就问他:“早晨贪睡没吃饭吧?”

他点了点头。

“那就先垫补一口,别饿出毛病来。”

他拿起一片面包,抹上黄油、果酱吃起来。正式开餐时,他只吃蔬菜,肉一口没动,或许是怕胖吧?

宴会结束,走到人民大会堂门口,一阵风吹来,他一哆嗦,说太凉了。我说:“这里可不比上海,乍暖还寒,风很清冷。穿一件衬衫太少了,小心感冒,今晚还有演出呢。”

他连忙道谢,背着琴快步离去。

没过多久,黄蒙拉远赴英国皇家音乐学院深造,师从匈牙利小提琴家吉奥吉·帕克。2008年,他考入德国吕贝克音乐学院,2011年学成归国,一边在上海音乐学院任教,一边活跃于国内外的音乐舞台。他一直在求索,不断找寻新的感受、新的体验、新的表达。

有人说黄蒙拉的演奏精湛、奔放、雅致、激越;有人说他对中国音乐作品的深刻理解与诠释,在青年群体中极为罕见;有人说他的演奏一丝不苟、严谨流畅,与此同时又融入了丰富的个性表达;有人说与众多花哨的演奏相比,他一直在用心用情,没有丝毫的做作……总而言之,黄蒙拉高超的演奏技术和细腻的演绎方式,感人至深,令无数乐迷为之倾倒。

他曾用烹饪作比,对音乐演奏进行了一番诠释:“如果把演奏比作烹饪,自然得严格按照菜谱的要求来做。但西式菜谱比较严谨,上面写放一克盐、一克糖,照办就是,而中式菜谱上喜欢写放少许糖、适量的盐。那么少许、适量是多少?每个厨师都有自己的理解和感觉,分寸掌握得好,拿捏得当,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味道。演奏也是一样,控制力和分寸感至关重要。所谓‘控制力’,就是手与脑的巧妙配合,情绪的把握,把心中的理解和感受完美地表达出来;所谓‘分寸感’,就是不能一味地平淡,也不宜随意夸张,力争做到恰到好处,缺乏分寸感的演奏是无法打动听众的。”

黄蒙拉的比喻很形象、很鲜明,控制力和分寸感就像打开音乐宝库的两个抓手,只有配合得当,才能找到专属的音乐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