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生命中的具体与虚空 [组诗]
刘春,1974年10月出生,现居桂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十月》《上海文学》《天涯》《钟山》《诗刊》《山花》《作家》等刊发表过诗歌。在《花城》《星星》《名作欣赏》等刊开设过当代诗歌研究专栏。著有诗集《另一场雨》《我写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散文集《文坛边》《让时间说话》,评论集《一个人的诗歌史》(三部)等。
| 记忆片段
刘福松,我的父亲,离家五年了
一千八百个日夜,我每年都有几天想起他
他在天上,会不会像年轻时那样
紧张地盯着我,怕我跑得太快,会摔倒
他中年时,仍然紧张,怕我在外地过得不好
后来他老了,几兄妹都长大成人
他的笑容后面,依旧是一颗紧张的心
每一次我们回家,他都会忙碌一整天
做很多菜,两天都吃不完
有一年清明节,我扫完墓
连饭都不吃,就要马上回城
他苦留不住,坐在门墩上大哭
| 像一张纸
前些年我做书,喜欢用双胶纸
里外同样光亮,像个君子
或者用纯质纸,看起来简单
但朴素、雅致,粗中有细
色彩艳丽的书,一般用铜版纸
它的厚滑,有权力与财富的底气
偶尔还会用草香纸、牛皮纸
以及其他特制的纸张,以匹配
内容、预算、作者的地位
如果以后做自己的书
我希望用最普通的轻型纸
它轻盈,像我日渐空洞的骨头
粗糙,像我潦潦草草的人生
存放一些年月之后,它会泛黄
像涂上岁月沧桑的皮肤;会松软
呼应这块愈发虚浮的肉体
和所有纸张一样,最终它会脆裂
衰朽,陪同我和我写下的诗
在时间的西风中,从篇到句
到词语,直至笔画的碎片
纷纷扬扬,消失无形
| 万福路
一辆卡车载着几头黄牛
在万福路行驶,经过我的一瞬
我看到它们苍茫的眼神和脖子下方
因为毛掉光了而裸露出来的皮囊
这些陈旧下垂的白色帆布
随着车身抖动漫无目的地晃荡
还来不及再看一眼
车厢的围栏就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不知道它们会被运往何处
是不是季节轮换的例行转移
但我知道这座城市的楼盘已经饱和
河流枯水季逐年提前
乡下的荒地都建起了厂房
我还知道沿这条路直行五公里
终点红绿灯处有一个屠宰场
每天要宰两千头猪、八百头牛
其他牲畜若干,老板是我的朋友
我曾多次在他的餐桌上
享受最新鲜的羊杂和牛排
| 灵魂史
诗行里再次出现“灵魂”和“内心”
我并不意外,这些词我不陌生
从初学写作开始,就时常使用
它们就像一堆道具,哪里有需要
就随手扔过去,至于是否妥帖
在专注外表的年纪,没人考虑太多
曾有十年我疲于生计,极少写诗
偶尔涂鸦,尽是麻雀、绵羊
蚂蚁、青草这样的小事物
虚渺的形容和闪光的意象逐渐消失
后来我重新提笔,诗歌不请自来
告诉我文字的温度、轻重
以及它们的倾心与不屑
现在我写得很放松,不取悦任何人
笔下的每个字,都无关利益
我不再忌讳“灵魂”“苦难”“大地”
“苍天”这样的词,它们在我心里
有跟以往完全不同的含义
| 深夜电话
我常常在深夜接到朋友的电话
有的相识几十年,有的只见过一两面
有的纯粹是网友交情
他们说正喝酒呢,可惜你不在
或者让我猜他跟谁在一起
还有道歉的、解释的、回忆往事的
在电话那头哭得稀里哗啦的
让在场者轮流跟你说话的
我知道这些家伙喝得差不多了
却只能表现出很配合的样子
扯着嗓门叫他们继续喝
代我敬某某一杯。我还知道
有的人喝多了从不打电话
这些人更孤独、更难受
有更多话想说,只是缺乏勇气
像我刚才那样,拿着手机,脑海里闪过
一个又一个名字,但都没有把握
对方能接听、高兴、理解
弄不好还可能给人家添麻烦
所以凌乱了一下,就压住了想法
| 山中一日
其实并没有多少思绪需要整理
原本拥堵在心里的乱麻
行至更高处,线头就逐渐清晰
生活的死结有时候是命运的玩笑
只是你置身其中尚未看清
山道崎岖,那些以为过不了的坎
硬着头皮走一趟就柳暗花明
你曾怀疑生活是否有如此多的巧合
就像你见识过人世的众多不堪
午后,同行者在林荫下睡过去了
你开始规划突然空出来的时间
比如坐在一块青石上研究花鸟草木
还是弯下腰致敬一只扛着果籽的蚂蚁
或者抬头看树枝缝隙里的天空
什么都不想,任胸中云卷云舒
容纳下跨不过的沟壑,举不起的块垒
这时候上山与下山已无所谓了
和树上的那只蝉蜕一样
你的身体在变空,成为生命中
虚无而又具体的一部分
| 天使轶事
小时候,我无数次在课堂上
和决心书里表达理想
比如当一名医生,科学家,公社干部
其实心里最羡慕的,却是村里
一个不修边幅的男子
他衣着随意,言行缓慢,从嘴角流出的
白色泡沫可知,他永远嚼着花生米
黄豆,或者我们不了解的东西
他无需像别人那样起早贪黑
只是偶尔出门散步,跟着一群孩子
到野外放牛。他习惯发出“呵呵”的声音
什么都看得开,什么都无所谓
像个不拘小节的大人物
现在,我已活成他的模样
每天在单位与宿舍之间周旋
没有意见,没有建议,不参与是非
下班就撸猫、喝茶,或什么事都不干,发呆
我发现友好的人越来越多
烦心事在减少,没有一个敌人
甚至在喝了几杯后,觉得自己是天使
| 怀远镇
多美的名字啊!只需轻声说出
就能看见唐朝的月亮
回到那个折柳枝送别的年代
长亭外古道边,站立着你惦念之人
他是去戍边还是流浪都无所谓了
重要的是一个人有了消息
一颗心有了安放的地方
和一些人相反,他们看风景
寻旧时代的影子,在某个名流
住过的驿站前停留、拍照
我曾经来过,熟门熟路
从石板路尽头返回,经过一栋栋
有故事的砖瓦房,在中洲河边
弯下腰,捧水,照自己的心
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所事事
又有点小心思的闲逛者
在秋日午后,从外地城市不请自来
背包里不携带任何预设的目的
热爱桂西北的天空和流水
双手空空荡荡,又仿佛拥有一切
| 归去来
沿栖霞寺边的小道
往前几百米,走着走着
就狐疑起来,感觉方向在偏离
以前不是这样的,哪怕是第一次
也胸有成竹。一条路
虽然狭窄,总能通向终点
现在弯道少了,但随时分岔
而且新修不久,导航没有记录
似乎每一条都可以通行
每一条都可能出错
于是你担心,停下,转身
返回原地,叫出租车
从烂熟于心的老路回家
| 一潭清水
我有一万个借口反对夏天
但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一潭清水
现在,我是一块白色的海绵
想把自己扔进蓝色里
让全身潮湿,丰满,膨胀
然后上岸,在大石头上躺平
对阳光敞开内心。然后再潮湿
丰满,膨胀,周而复始
午后,我终于从水中离开
返回尘俗,浴巾干暖如襁褓
我的身体轻如羽毛
里外通透,像个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