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刘春:生命中的具体与虚空 [组诗]
来源:《诗潮》2024年第3期 | 刘春  2024年06月24日08:40

刘春,1974年10月出生,现居桂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十月》《上海文学》《天涯》《钟山》《诗刊》《山花》《作家》等刊发表过诗歌。在《花城》《星星》《名作欣赏》等刊开设过当代诗歌研究专栏。著有诗集《另一场雨》《我写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散文集《文坛边》《让时间说话》,评论集《一个人的诗歌史》(三部)等。

| 记忆片段

刘福松,我的父亲,离家五年了

一千八百个日夜,我每年都有几天想起他

他在天上,会不会像年轻时那样

紧张地盯着我,怕我跑得太快,会摔倒

他中年时,仍然紧张,怕我在外地过得不好

后来他老了,几兄妹都长大成人

他的笑容后面,依旧是一颗紧张的心

每一次我们回家,他都会忙碌一整天

做很多菜,两天都吃不完

有一年清明节,我扫完墓

连饭都不吃,就要马上回城

他苦留不住,坐在门墩上大哭

| 像一张纸

前些年我做书,喜欢用双胶纸

里外同样光亮,像个君子

或者用纯质纸,看起来简单

但朴素、雅致,粗中有细

色彩艳丽的书,一般用铜版纸

它的厚滑,有权力与财富的底气

偶尔还会用草香纸、牛皮纸

以及其他特制的纸张,以匹配

内容、预算、作者的地位

如果以后做自己的书

我希望用最普通的轻型纸

它轻盈,像我日渐空洞的骨头

粗糙,像我潦潦草草的人生

存放一些年月之后,它会泛黄

像涂上岁月沧桑的皮肤;会松软

呼应这块愈发虚浮的肉体

和所有纸张一样,最终它会脆裂

衰朽,陪同我和我写下的诗

在时间的西风中,从篇到句

到词语,直至笔画的碎片

纷纷扬扬,消失无形

| 万福路

一辆卡车载着几头黄牛

在万福路行驶,经过我的一瞬

我看到它们苍茫的眼神和脖子下方

因为毛掉光了而裸露出来的皮囊

这些陈旧下垂的白色帆布

随着车身抖动漫无目的地晃荡

还来不及再看一眼

车厢的围栏就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不知道它们会被运往何处

是不是季节轮换的例行转移

但我知道这座城市的楼盘已经饱和

河流枯水季逐年提前

乡下的荒地都建起了厂房

我还知道沿这条路直行五公里

终点红绿灯处有一个屠宰场

每天要宰两千头猪、八百头牛

其他牲畜若干,老板是我的朋友

我曾多次在他的餐桌上

享受最新鲜的羊杂和牛排

| 灵魂史

诗行里再次出现“灵魂”和“内心”

我并不意外,这些词我不陌生

从初学写作开始,就时常使用

它们就像一堆道具,哪里有需要

就随手扔过去,至于是否妥帖

在专注外表的年纪,没人考虑太多

曾有十年我疲于生计,极少写诗

偶尔涂鸦,尽是麻雀、绵羊

蚂蚁、青草这样的小事物

虚渺的形容和闪光的意象逐渐消失

后来我重新提笔,诗歌不请自来

告诉我文字的温度、轻重

以及它们的倾心与不屑

现在我写得很放松,不取悦任何人

笔下的每个字,都无关利益

我不再忌讳“灵魂”“苦难”“大地”

“苍天”这样的词,它们在我心里

有跟以往完全不同的含义

| 深夜电话

我常常在深夜接到朋友的电话

有的相识几十年,有的只见过一两面

有的纯粹是网友交情

他们说正喝酒呢,可惜你不在

或者让我猜他跟谁在一起

还有道歉的、解释的、回忆往事的

在电话那头哭得稀里哗啦的

让在场者轮流跟你说话的

我知道这些家伙喝得差不多了

却只能表现出很配合的样子

扯着嗓门叫他们继续喝

代我敬某某一杯。我还知道

有的人喝多了从不打电话

这些人更孤独、更难受

有更多话想说,只是缺乏勇气

像我刚才那样,拿着手机,脑海里闪过

一个又一个名字,但都没有把握

对方能接听、高兴、理解

弄不好还可能给人家添麻烦

所以凌乱了一下,就压住了想法

| 山中一日

其实并没有多少思绪需要整理

原本拥堵在心里的乱麻

行至更高处,线头就逐渐清晰

生活的死结有时候是命运的玩笑

只是你置身其中尚未看清

山道崎岖,那些以为过不了的坎

硬着头皮走一趟就柳暗花明

你曾怀疑生活是否有如此多的巧合

就像你见识过人世的众多不堪

午后,同行者在林荫下睡过去了

你开始规划突然空出来的时间

比如坐在一块青石上研究花鸟草木

还是弯下腰致敬一只扛着果籽的蚂蚁

或者抬头看树枝缝隙里的天空

什么都不想,任胸中云卷云舒

容纳下跨不过的沟壑,举不起的块垒

这时候上山与下山已无所谓了

和树上的那只蝉蜕一样

你的身体在变空,成为生命中

虚无而又具体的一部分

| 天使轶事

小时候,我无数次在课堂上

和决心书里表达理想

比如当一名医生,科学家,公社干部

其实心里最羡慕的,却是村里

一个不修边幅的男子

他衣着随意,言行缓慢,从嘴角流出的

白色泡沫可知,他永远嚼着花生米

黄豆,或者我们不了解的东西

他无需像别人那样起早贪黑

只是偶尔出门散步,跟着一群孩子

到野外放牛。他习惯发出“呵呵”的声音

什么都看得开,什么都无所谓

像个不拘小节的大人物

现在,我已活成他的模样

每天在单位与宿舍之间周旋

没有意见,没有建议,不参与是非

下班就撸猫、喝茶,或什么事都不干,发呆

我发现友好的人越来越多

烦心事在减少,没有一个敌人

甚至在喝了几杯后,觉得自己是天使

| 怀远镇

多美的名字啊!只需轻声说出

就能看见唐朝的月亮

回到那个折柳枝送别的年代

长亭外古道边,站立着你惦念之人

他是去戍边还是流浪都无所谓了

重要的是一个人有了消息

一颗心有了安放的地方

和一些人相反,他们看风景

寻旧时代的影子,在某个名流

住过的驿站前停留、拍照

我曾经来过,熟门熟路

从石板路尽头返回,经过一栋栋

有故事的砖瓦房,在中洲河边

弯下腰,捧水,照自己的心

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所事事

又有点小心思的闲逛者

在秋日午后,从外地城市不请自来

背包里不携带任何预设的目的

热爱桂西北的天空和流水

双手空空荡荡,又仿佛拥有一切

| 归去来

沿栖霞寺边的小道

往前几百米,走着走着

就狐疑起来,感觉方向在偏离

以前不是这样的,哪怕是第一次

也胸有成竹。一条路

虽然狭窄,总能通向终点

现在弯道少了,但随时分岔

而且新修不久,导航没有记录

似乎每一条都可以通行

每一条都可能出错

于是你担心,停下,转身

返回原地,叫出租车

从烂熟于心的老路回家

| 一潭清水

我有一万个借口反对夏天

但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一潭清水

现在,我是一块白色的海绵

想把自己扔进蓝色里

让全身潮湿,丰满,膨胀

然后上岸,在大石头上躺平

对阳光敞开内心。然后再潮湿

丰满,膨胀,周而复始

午后,我终于从水中离开

返回尘俗,浴巾干暖如襁褓

我的身体轻如羽毛

里外通透,像个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