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烨:去泰国骑大象
沈烨,1989年生于浙江湖州,2013年毕业于浙江大学,文学硕士,就职于杭州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2020年开始发表小说,有作品见《山花》《青年文学》《百花洲》等刊。《杭州》杂志专栏作者,著有《闲情娱事》一书。曾获第四届丰子恺散文奖·青年作家奖,第八届、第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等,系浙江省“新荷人才”,杭州市高层次人次,杭州市青年文艺骨干。
王晓梅得知马丽亚离婚的消息时,马丽亚已经离婚个把月了。信息时代对王晓梅他们来说,越发慢。这事要是放在早些年住职工大院时,马丽亚两口子还没进民政局,半个厂的人准知道了。这一次,要不是在孙子幼儿园门口遇到老邻居李爱玲,还以为马丽亚仍是朋友圈里那个整天晒美照晒手工的幸福人呢。年龄往耳顺赶,突然离了婚,怪不得李爱玲说起时激动不已,当然这其中肯定也饱含着终于碰到个熟面孔来说这事的兴奋。白露刚过,小城蒙上了一层霜,身边经过的面孔匆匆忙忙,李爱玲的嘴张张合合,孙子和小朋友在栏杆尽头蹦蹦跳跳,欢快的彩色一点点消失。
“你呢,都好吗?”李爱玲明明还在说她儿子新买的房,话题已经伸向王晓梅。
王晓梅笑笑,点头:“好着呢!”右手在提包里掏着什么,她也不看李爱玲,身子已经侧向马路,“爱玲啊,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哦!”
李爱玲目送她急急走开:“啥事啊,这么急?”她意犹未尽,不甘心明显地挂在脸上。搬出职工大院的那天,人群的离散和今天一样奇怪,告别的招呼缺了个角,直戳戳地裸在那儿,等着哪一天再填满。等啊等,这个王晓梅怎么老成如今这个样子了?年轻时候,她可是厂里的流行风向标,垫肩丝绸白衬衫扎着一条彩色百褶裙一出场,厂里的蒋裁缝生意大好,爱美的姑娘人手一套,而她已经喜滋滋地换上了电影里的其他同款。当年那姑娘要是回头望望今天这发根微白的妇人,定是要被这微胖的身躯、随意的穿着和过于“谦卑”的下颌给惊了神。想想有个快十年未见了,但是时间似乎隐形了,熟悉得就像秋日年年来而毫无新意,或许是因为相互都加着微信,话虽然没说过,但对方摆出来的生活一览无余。
早些时候,王晓梅遇到个熟人也愿意一个劲儿地说,说说嘛自己舒坦,若是有好事也值得炫耀一番,回到家又能当做谈资全家共享。即使放在两三个月前,她也特别愿意碰见李爱玲这样吱吱喳喳的人,自己体面的让人羡慕的生活就应该得到宣扬。生命的暮色起,曾经的埋头变成了抬脸,曾经的沉默变成了抒怀,人们好像都难逃这样的规律。
秋风拂面,虽然并不太冷,王晓梅却一个劲儿地打着寒战,上下牙齿打起架,左下方的那颗坏牙险些殒命。她下意识地裹起外套。这天本该去看牙医,早上走得匆忙,只带了医保卡——这与没带无殊,规定在那儿,医保卡与证历本缺一不可。每日出门前,前后检查,生怕落了啥,特别是孙子幼儿园交代的。年龄不断长,记性往下掉,世道从来不会同情落后者,必须使劲追赶。想来也是无趣,却要不停地与这无趣相伴。王晓梅眼里发酸,她回过头,李爱玲已不见影,小孙子的幼儿园恢复了宁静。地上铺满了落叶,每走一步都有清脆的唱和。王晓梅特意往叶子堆得多的地方踩,酥麻的快感穿过身体,把她激灵到了童年时代,饥饿难忍的感觉竟被时间缓释,只留下了天真快乐的幻影。真是奇怪,人到了这把年纪,还是会记挂着小时候的好。
公交车坐出三站,王晓梅才意识到自己上错了车,也难怪,轻车熟路的烙印太深。灰溜溜地下了车,眼睛盯着站牌上下搜索。她第一次发现,小城这么大——七八个站牌,每个上面都挤得密密麻麻,有些地名从未听说过。她眯缝着眼,念念有词,脑袋中的那张线路图仍不清晰。她有点懊恼,又从包里掏出了老花镜。从前遇到这种情况,给雅楠打个电话就行了,雅楠手机一点,立马解决。她深谙那种心理,向儿媳妇求助,会妥妥地加深他们之间的情谊。然而,这种情谊说没就没了。
“王晓梅!”
她转身,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团住。
“多久没见啦,你这个大忙人!”马丽亚湛亮的声音在她爽朗的笑里亮晶晶的。
王晓梅惊了一下,顺势拉住了马丽亚的手——她那神采飞扬的样子一点儿没变。前面刚刚提到马丽亚,这会儿就碰上了,此地人常说的“风水薄”大抵是这么回事,比“说曹操曹操就到”多出一点命定的倔强。
“上一次见面还是你们大宝结婚的时候呢!现在孙子都很大了吧?”马丽亚笑得微妙,“当时,新娘子就大着肚子了嘛!”
一晃眼,四年多过去了,孙子已经活蹦乱跳进了幼儿园。马丽亚和王晓梅活在彼此的手机屏幕里,不言不语,相互关照。在工厂的时候,她俩一个车间,朝夕共处,知根知底。直到企业改制,各自出外谋生。人到中年,脱了铠甲,背对着无需担忧的过去,逐渐开始与日新月异的时代打交道,上有老,下有小,前有虎,后有狼,两眼一抹黑。王晓梅在一间民营企业做到退休,马丽亚因为身体不好偶尔打打零工。如今,她们已然忘却过去十多年的煎熬。随着孩子长大,顺利退休,王晓梅觉得自己依然成为了少数幸运儿。
“孙子已经上小班了。”
“所以说早点结婚还是好的嘛!”马丽亚笑嘻嘻地说,“给我看看小家伙的照片!”
王晓梅掏出手机,开始翻相册。
“晓梅,你很时髦嘛,苹果手机!”
“儿媳妇淘汰的,”王晓梅把手机递到马丽亚面前,“不过,也蛮好用的。”
马丽亚津津有味地翻着相册,不吝夸赞这个陌生的小孩,把手机递还给王晓梅的那一刻,她发觉王晓梅的眼睛红了。她盯着王晓梅看,那双眼睛好像又不红了。
“晓梅,我离婚了。”马丽亚用一种并非自己的声音在说话,低沉,平淡。
王晓梅满脸惊讶,手下意识地捏紧了手机,指甲盖因为用力现出桃红,她不明白马丽亚为何要突然提起这事。
“离婚三个月了,”马丽亚嘴角弯弯,“你知道的,我跟梁栋关系一直不好,离了也好。”
李爱玲的版本里,这件事是她在婚姻登记处的表妹告诉她的,那表妹看两人户籍所在地在那间倒闭的工厂,年龄又和表姐相仿,就记下了名字。因此,这桩新闻还只是个秘密。王晓梅喉咙口堵着,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说啥。
“现在没啥事吧,咱老姐妹一起走走吧。”马丽亚挽住了王晓梅的手臂。
王晓梅像是被马丽亚生拽着,但肢体和面部并没有任何不情愿,嘴上却是说:“待会儿还有事呢。”
“有啥事啊?”马丽亚的手不放,侧脸看着王晓梅,“孙子都送去幼儿园了,我们这年纪能有啥事啊?”
王晓梅不响,两人走在街上,从退休工资差了几块钱开始算起,说了几桩陈年小事,又交换了几则八卦,二人的表情舒缓了不少。风吹过树梢,未落的叶挤在一起发出哗哗的声音,昨夜的几滴雨水飘在马丽亚头上,她发出“哇”的叫声,仿佛未脱少女时的稚气,她突然往前跑了两步,摇动着银杏细弱的枝丫,水滴混杂着黄叶落了下来,两人哈哈笑起来,是未来可以经常忆起的片段。“马丽亚虽然老了,还是疯疯癫癫的。”“王晓梅老都老了,学会了假正经。”口舌总是被别人嚼的。这一摇一动真把天上的雨给叫下来了,秋雨都在冰箱里住过,冰丝丝地往身体里去,王晓梅把围巾拢了拢,竖起了衣领,拉着马丽亚坐进了街边一间水吧。
王晓梅毫不含糊地要了两杯饮品,利索地付了钱。
“喏,小年轻都这样,喝一杯东西,坐半天。我们总不好学报纸上那些人,宜家坐坐满聊天,肯德基里占位相亲,一分钱不花,要被人骂的。”
马丽亚吸了一口饮料,皱了皱眉:“太甜,我们年纪大了,不好吃太甜。”
王晓梅笑笑:“开心就好。”
“是的咯,肯德基里坐着,空调吹吹,又不花钱,自己开心就好,管人家怎么讲!”
王晓梅拿着杯子撞了下马丽亚的杯子,朝她努努嘴。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天暗了下来,有个没带伞的人在拼命向前跑。
“你看那人,屋檐下站着看看雨,等雨落完再说咯,跑嘛也跑不到头,弄得湿哒哒的,还危险。”
“丽亚,你是心灵鸡汤看多了,雨里跑跑也有这么多道理了。”
“我哪来的心灵鸡汤?”
“喏,朋友圈里,每天早上两条。”王晓梅说着,点开了马丽亚的朋友圈。
“活了大半辈子,道理仍然没学够,”马丽亚一说话,法令纹变成一个夸张的“八”字,“不过,人就是这样,学了再多道理,也没用。”
王晓梅又沉默了,她用吸管搅动着那杯饮料,里头瞬间飞女散花,卷起了各种故事。
“说了你也不相信,梁栋这样的还找了个小的。”
王晓梅手里的吸管撞了一下杯子内壁,滑了进去。
“骂了他快三十年,他终于回头狠狠扇了我一耳光。这话是我儿子说的。梁栋找儿子谈,说想离婚,儿子说没意见。你看,我就养了这么个混球。”
王晓梅欲言又止,滑了滑手机,又放好:“梁栋这些年赚了不少钱吧?”
“估计也没赚着钱,不然跟我谈离婚的时候怎么死盯着我现在住的这套房?他这些年一直在西北做会计,每次过年给我两三万,我也不知道他的底。”
“那,这房?”
“他买的,归他了,他什么时候从西北回来,我什么时候搬出去。”
“马丽亚,你傻不傻啊,他要离婚,你让他净身出户啊!”
“晓梅啊,连你都说我傻,看来我是真傻,”马丽亚的眼睛红了,“在他面前,骄傲了一辈子,不想求一句。”
梁栋那个蔫蔫的样子挡也挡不住地往王晓梅眼前来,从年轻时候起,他就一直这个样——瘦、黑、歪着个脑袋,站在光鲜鲜的马丽亚边上,大家都在嘀咕:怎么让这癞蛤蟆吃了天鹅肉?不过,说起来,梁栋家庭条件好,父母都是干部,家里就三个孩子,比起马丽亚那个家——早早没了妈、酒鬼爸爸拖着六个兄妹——好太多了。人间各种匹配就像拉拉链,你长一截,我短半分,怎么也拉紧实了,实在拉不动了,老底子弄根蜡烛擦擦,也凑活着拉,只不过,拉来拉去也不见拉上的情况也是常态。
“职工大院那套半产权的小房子归我。”说出这话,似乎为了挽回一点尊严。
“那儿要拆迁了。”
“拆迁?”
“你不知道?”王晓梅卖了个关子,“我以为大家都知道呢。”
“晓梅,遇上你总能碰到好事。我摸奖中了一台电视机那次,也是和你在一起吧?”
王晓梅点点头:“那块地被房产商看中了,这几个月就要板上钉钉了。说是要集中建回迁房,换套小房子总是有的。”
马丽亚掩不住喜色,似乎历经千险终于让两条腿安安稳稳落在了大地上。她不住地捋着头发,几根银丝刺眼地晃。
“晓梅,到时候咱们又能住一起了,”马丽亚不住地搓着手,她在释放那份感激,“不过,你们家房子多,东门一套小的,儿子一套大的,再多一套就好收房租了。”
王晓梅笑了笑,却没遮住尴尬,马丽亚没有注意到,她沉浸在旧房要拆迁的好消息里。可能,她无数次在清晨醒来时设想过梁栋突然回来了,自己匆忙又卑微地整理着家当,揣着一个旅行箱,站在熟悉的城市街头,红绿灯交替闪烁,无处可遁。去哥哥家,姐姐家,还是妹妹家?老爹没了,家就散了。她这个没家的人,难道要去乞一份同情?这是万万不可的,兄妹六个,数她从前的日子过得最好,姊妹几个都让她三分。但那一天总会来啊,西北纵使有金子挖,衰老也撑不过恼人的风沙啊,梁栋一回来,马丽亚怎么着也得不拍屁股走人,哪怕是为了那点不羞不躁的骄傲。她也想过,去找个有钱的鳏夫,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辈子再也不能伺候男人了。对着王晓梅,马丽亚一股脑地说,过去那点姐妹情总还存一点儿,她那人既明事理又不咋呼,是个合适的倾诉对象。
外面的雨小了下来,风声渐止,隔着玻璃,清亮亮的,仍能看出冷。
“晓梅,你儿子家就在附近吧,你和吕爱明还住在那儿,给他们当老妈子使?”
“我们前阵子搬回东门那套房了。”
马丽亚惊讶地抬了抬眼,眼窝边的皱纹更加明显:“孙子也不管了?”
“他们要自己管了。”
“这是好事,你一退休,大宝就结婚生孩子了,你就围着他们转,我都不敢给你打个电话。”
王晓梅叹了口气,笑了笑。
“大房子住惯了再回小房子住,习惯吗?”
“有什么不习惯的,大宝读书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住,也没嫌小啊。”
“晓梅啊,我就喜欢你这个人,换现在的话说:充满了正能量。以后经常出来逛逛,跳跳舞。我和我妹妹准备报名去泰国玩,要不你也报个名?”
王晓梅想也没想,答道:“好!”
“我们出去玩都报便宜的购物团,反正都是瞎逛,拍拍照。不买东西被骂几句就当没听见!”马丽亚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王晓梅想起马丽亚在朋友圈里的“潇洒”,想起她每张照片上标志性的笑容,恍惚觉得二三十年前的光阴倏然而至。
“丽亚,你一年要跑多少地方啊?”
“跑不了多少地方,我那点退休金哪够我到处玩。大多数时间都在这儿待着,隔三差五找点之前旅游的照片,在朋友圈发发,看到你们点赞,我高兴高兴。”
马丽亚还是那个一件衣服改五次还能穿出新鲜感的马丽亚,她经年不断地纹着眉,那一层淡淡的蓝为她那张逐渐枯萎的脸增添了一点饱满。两杯饮料都见了底,马丽亚提议去小吃店吃个中饭,王晓梅没有异议,两人出了水吧,雨停了。
王晓梅回到家,吕爱明正在阳台上洗衣服。告别马丽亚后,王晓梅逛了几间服装店,但什么也没买。
“今天这么早下班?”
“退二线了,哪有什么早不早的。”吕爱明继续洗着衣服,每搓一下都很认真。他脾气好,怪不得从前人人都羡慕王晓梅。
“马丽亚和梁栋离婚了。”
王晓梅没有等来吕爱明的诧异,他只轻轻说了个“哦”。
“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
“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王晓梅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凑在吕爱明边上,本来就不大的阳台顿时紧张起来。
“上次梁栋回来——大概是去领离婚证吧,约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吃饭,他自己讲的。我以为跟你说过呢。”
“梁栋真不是个东西。”
“不好说,马丽亚也不是啥好东西。”
“吕爱明啊,瞧瞧你现在说话这样儿,你变刻薄了!”
吕爱明拧干手中最后一件衣服,转过身,王晓梅赶紧撤出阳台,看着他晒衣服。
“从早上到现在,你们一直在嘀嘀咕咕?”
“没呢,早上我去小宝幼儿园送被子——他们杨老师还是给我打电话。碰到李爱玲,她告诉我马丽亚离婚了,没想到我坐了趟公交车,真遇到马丽亚了,你说是不是风水薄?这事,是她自己主动告诉我的。”
吕爱明晒完衣服,往窗口上一趴:“小宝都好吧?”
“好!我去的时候,他们在操场玩,我就远远地看看他,”王晓梅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晚上吃点什么?要不我们下馆子去,别管大宝了。”
“大宝的事你跟马丽亚说了吗?”
“没说,没什么好说的。”王晓梅往沙发上一坐,再不说话。
吕爱明关了纱窗,也坐在沙发上,老旧的皮沙发发出“叽哩嘎啦”的声音,随时要崩塌。皮面上多处裂开,在暗戳戳的屋子里如大丽花般绽放。他俩谁都没想着要去开灯,通过阳台射来的被雨水搅和过的弱光为他们带来一点点希望。吕爱明双手环在胸前,仰着头,闭目养神。不多久,传来了王晓梅的啜泣声。刚开始,吕晓明还以为王晓梅看视频收着声笑,后来,鼻腔的堵塞越来越严重,他猛地睁开眼,望着他的妻子。放在别的夫妻身上,做丈夫的难免要数落几句,又哭?哭什么哭啊!接着起身走,或是想想也湿了眼。大宝的事差不多了结了,后遗症却是一道疤,永远硬生生地留在那儿。
“爱明,我怎么也想不通,我们两个好好的人,怎么就生了大宝这么个东西?”王晓梅压着嗓子恨恨地说,面庞成了漫水的沟渠,在房屋的暗影里反射出几个亮点。
“怪不得别人,他活该,我们活该,”吕爱明抽了几张纸巾,递给王晓梅,“再哭哭,差不多了。”
王晓梅坐着,也不接纸巾,任凭各种液体从脸上滑落。吕爱明向她靠了靠,用纸巾在她脸上印了印,搂住了她的肩,王晓梅呆了几秒,往丈夫的肩上靠了靠。他们像两座雕塑,在黑暗来袭前,奋勇护住那些光斑。他们像这样坐了很久,可能在回忆他们共同度过的许多老时光,可能各自收纳空气中飘来的各种味道,可能只是放空。两个人相互陪伴了二十多年,几乎没有这样坐着的时刻,他们望向不同的地方,感受着彼此的脉搏和荒凉,稍有不慎便会决堤,而谁都不愿意打破这沉默。在灰暗里,看不出这间屋子的小,每一个转角都很熟悉,王晓梅可以摸着准确地拿到任何一样东西。这几年,一直空置着,她不舍得租出去,似乎也是给自己一个退路,没想到,这么快,就退回来了。
暮色的顾虑中,没有人是清醒的。在喜爱翻旧账的年纪里,王晓梅不断尝试去忘却,因为没有什么真正值得记忆。即使想把自己打扮得不那么悲观,也找不到可以用来打扮的化妆品。她只能紧紧拽着丈夫的衣角,用他们之间相伴的讯号给自己一点力量。
钥匙摩擦防盗门的声响串起了电灯开关急躁的开合,刺眼的光以不被察觉的速度晃着夫妇二人的眼。
“哟!你们干嘛,吓人兮兮的?”是大宝,他已经顺手关上了防盗门,“我回来拿点东西,不吃饭。”
吕爱明搂着王晓梅的手落了下来,他往后一靠,看着儿子,王晓梅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今天,杨老师又打电话让你妈送东西了。”
“哦,才一个礼拜嘛,还没习惯呢。”大宝拖着鞋往房间里走。
“跟你们说一下,方雅楠他们家把二十万打给我了,这事也算了了。”
大宝说得轻轻松松,瞬间激怒了王晓梅,她抓起手边的电视遥控器,狠狠摔在了地上。吕爱明深吸一口气,把身子往边上挪了挪。大宝待的房间也没了动静。整个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连呼吸声都被过滤掉了。
停了几秒,大宝从房间冒了出来,径直向大门走去。
“吕大宝,你过来。”王晓梅调整着呼吸,她的声音在颤抖。吕爱明朝两人各瞅了一眼,仿佛又回到了大宝中学时家长会后的场景。
大宝停住了脚步,识相地往沙发上一坐,先说上了:“妈,我知道你有气,但这一关咱们都要过啊。我也不想这样……”
“吕大宝——”吕爱明叫住了儿子,向妻子投去征询的目光。
几道泪痕在王晓梅逐渐坍塌的脸上清晰地匍匐着,她的荣光、她的骄傲、她的青春连同她的无助、她的痛苦、她的不堪以相互妥协的状态在她脸上的每一个被岁月打伤的纹路里共存,那些眼泪哆哆嗦嗦地终究是留了底。她这个样子真是吓人,吕大宝只看了一眼就缩回了脑袋。
“爸爸妈妈花了一百多万给你买了房,现在好了,房没了,老婆没了,孙子也没了,你拿着二十万,很得意是不是?”每一个字,王晓梅都说得很轻,也很重。
“晓梅,这么揪着也于事无补啊。房是没了,儿媳妇也没了,但孙子还是我们的孙子嘛!”吕爱明瞧了瞧儿子那丧气模样,赶紧插了话。
“你怎么知道孙子还是我们的孙子,说不定哪天就改姓‘方’了!”
“改姓了,也是我们的孙子。”吕爱明一字一顿。
王晓梅张了张嘴,无声的泪水滚了下来,她捧着嘴近乎绝望地把头弯进了双膝之间。两个男人默不作声,等待着。骂也骂过了,哭也哭过了,这么大的儿子,总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一顿打,然而,打了又怎样呢,都成了定局。就差扇自己两个耳光了,王晓梅从搬回这间老屋时就灰了心,她就想躲开人群,躲得远远的,最好能去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可是,人想逃的时候,总是迈不开腿,不是被灌了铅,而是这双腿只愿意闻脚下土地的味道。
“妈,我本来还想说,咱们把这房卖了,咱们三人都拿出点钱,凑一凑,再买套新房住。现在,我都不敢说了……”
“不敢说你还说,你这人是不是少根筋啊?”吕爱明一掌朝儿子头上扑过去,如果动作再慢一点,会以为是嬉闹和爱抚。
“哼,哼……”王晓梅看看大宝,又看看丈夫,“吕爱明,他是谁啊?”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寂。鱼缸里的两只金鱼戏弄着缸底的石块,发出小声的磕碰声。从前,小宝负责给这两条鱼喂食,他唤它们“小红”和“小橙”,大人从未分清过这两条鱼,小宝倒是“小红”“小橙”叫得亲热,他还为他们编过许多故事,他盯着它们,毫不影响它们的游戏。
“我朋友在楼下等我,我走了。”大宝起身往门口去。
“晚上早点回来。”
吕爱明想了想,还是说了。大宝“哦”了一声,穿上鞋,关上门。
“你去看看,是不是那个女的在下面?”王晓梅命令道。
吕爱明呼了口气,站起身,往卫生间去。他探出窗子,儿子刚出现在单元口,一个小巧的女孩迎上去,与他并排在灯下走。影子越拉越长,那女孩跳了几下,他们的影子又逐渐变小,在拐角消失了。回到客厅,王晓梅似乎整理好了,开始刷着手机,吕爱明在犹豫要不要回她一句。
“他算盘倒是打得很好,把这套房卖了,再买套房,他再结个婚,再用我们几年,反正那边拆迁了也会分新房,到时再打发我们走。”王晓梅脸也不抬,手伸得老长,缓慢地滑动着手机屏幕。
“晓梅,什么都好商量,别瞎想。”
“吕爱明,我真是过不去啊,我一想到那一天我就恶心!我第一次看手机投屏到电视机上就看到那种东西!我的儿子,在自己的车里,搂着别的女的,干那种事。我们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也是规规矩矩的家庭,他怎么就……”
王晓梅继续说:“雅楠也够狠心的,在车里装摄像头,还让我们这么看着自己的儿子……”
王晓梅直直地盯着电视机,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过电视,从前,为了孙子少接触电子产品,她很少打开电视,现在,电视屏幕的闪现都让她感到心悸。
“雅楠也没错。”
“她是没错,她也是受害者,房子、车子、孩子,她都该拿着……可是,我就是堵着慌啊。”
如果说说能让她舒服的话,吕爱明希望她可以说个不停。不过,即使说舒服了,恐怕未来某一天,她还会继续提起,到那个时候,那会像发酵后的任何东西一样,更加醇厚,这种醇厚也许会让事实失真,也许会让心情变糟。女人似乎擅长讲述,她们图一时的口舌之快,她们为了心头一瞬间的舒爽,或者,她们只是想让你永远记住。人们对往事的回忆中,总是外婆或奶奶在宁静的夜空下讲着古老的传说、家族的历史和人间的是非。吕爱明庆幸,他独特的共情能力让他在这个家里坦率又合适地存在。
“晓梅,我们出去走走,吃个饭。”
王晓梅口里应着,一边又拿着手机,按下“按着说话”键,对着手机说:丽亚啊,我觉得骑大象这个行程不能删,我孙子上次从泰国回来告诉我,在曼谷骑大象特别好玩,还能摸象鼻子攒好运呢。王晓梅放下手机,往卫生间走。水哗啦啦地流,她一遍遍把水扑在脸上。吕爱明穿上外套,站在门口等着。他习惯了等待,在可以看见的匆忙里,他感到安心。门边的墙皮有了剥落的痕迹,本想把屋子再装修一下,人倒先住回来了,吕爱明用手摁了摁墙皮,非但没有按进去,贴着门框的墙皮反而一溜地落了下来。
王晓梅捯饬了一下,取上茶几上的手机,开始穿鞋。
“晓梅啊,骑大象那条线要贵一点,不过也没贵多少,你要是感兴趣,我们就选那条线吧。”外放的语音里,马丽亚的声音像镀了一层膜,吕爱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要跟马丽亚一起去旅游?”
“嗯,不贵的,”王晓梅整了整裤脚,扣上了门,“上次,雅楠他们去泰国喊我去我没去,一方面我怕她只是客气客气,另一方面,我也怕花钱。我护照都有,泰国免签,马丽亚说只要三千多块钱,出趟国,不是挺好?”
“团费我出!”吕爱明声音亮堂,惊了楼梯间里的感应灯。
王晓梅挽着吕爱明的手,笑了起来。这时候,王晓梅的手机响了,铃声是孙子小宝唱的《一分钱》,他把“一分钱”改唱成了“一元钱”。是幼儿园的杨老师,王晓梅接了起来。“哦”“嗯”“好的”“谢谢”说了一通,王晓梅挂了电话,吕爱明等待着。
“杨老师真是好心。她说,小宝今天哭着告诉她,奶奶生气了,搬走了,她跟雅楠打了电话,才知道怎么回事。她来安慰我几句,叫我下次还去给他们包汤圆,她说,上次祖孙乐活动上,数我做得最好。”
“这个小姑娘情商很高的,小宝遇上这么个老师,也是幸运。”
王晓梅表示赞同。他们的脸上出现相互弧度的笑容,像许多经岁月改造过的夫妻一样,他们步伐一致,温度一致,连面容都变得一致。
“呀!马丽亚发来一张团费涨价通知,再过一个月就涨价了,”吕爱明凑上前看了看,路灯下,王晓梅停了下来,看看吕爱明,“那我就跟他们一起报下周一的团?”
“没问题,来得及,反正免签嘛!”
王晓梅边走边盘算着要带哪些东西,要换多少泰铢,要带几条围巾,她的心早已飞去那个经常出现在朋友圈里的国度,她期待,也担忧,兴奋,也怀疑。一路上,她不停地跟吕爱明描述对这次旅游的设想,她不断提起小宝骑过的那头大象,她想象自己坐上了孙子骑过的那头大象——长长的鼻子,粗糙的皮,毫不避讳地拉着大便——孙子说起时,捂着嘴哈哈大笑。孙子的绘本里说,那是亚洲象,相比非洲象,个子小,耳朵也小,可是,在孙子和大象的合影里,它是那么大。经过一间卖手机配件的店,王晓梅进去选了一根自拍杆,吕爱明马上付了钱。过去,她会学着雅楠的样,在网上看看价格,再决定买不买。
“哦,想起一件事。”王晓梅举着自拍杆,“咔嚓”一按,满腹狐疑的吕爱明表情十分生硬,衬托着王晓梅的从容,他在等待着妻子的“那件事”。
“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千万别被大宝骗着把房给卖了。”
原来如此,吕爱明舒了口气。
“卖也行,这套房卖个六十万,我们拼拼凑凑还能买个一百多方的房子,不过,那房得写我们的名字。”
“是。”
“老单位那房拆迁了,分房的话肯定还得补点钱,到时候,那房子给大宝,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好。”
“终归是自己的儿子。”王晓梅说得很轻,像是在安慰自己,也像是嘲讽,她收起自拍杆,递给吕爱明,吕爱明会意接过。
“嗨,你看,”王晓梅指了指路边一家童装店,“有活动,我们进去看看吧,给小宝买几件衣服。”
吕爱明抬腕看了看手表,王晓梅已经走进了童装店。在不大的店铺里,她仔细地查看款式,比着大小,翻看标签,询问店员,没一会儿,她就挑好了三件,付了钱,喜滋滋地走了出来。
“我去泰国给小宝买个大象公仔,回来以后,带着这几件上面有大象的衣服去看他,他肯定很高兴。”
“嗯,高兴。现在该去吃饭了吧?”
“走,我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