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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如鲸
来源:文学报 | [英]多琳·坎宁安  2024年05月15日08:33

多琳带着襁褓中的儿子寄居于妇女收容所,贫困、失业、孤立,一连串的失败让她决定开启一段非同寻常的冒险,寻找人生的方向:一路北上,从墨西哥的潟湖到北极的冰川。她带着儿子跟随哺育幼崽、躲避虎鲸攻击的灰鲸母亲完成了大迁徙。她与一往无前的鲸鱼相伴,重拾对自由、爱与联结的信心。

1

斯卡蒙潟湖

北纬27(B000)44'59"

西经114(B000)14'60"

麦克斯的玩具船在潟湖上轻快地游动,一路被一个有须的巨型下巴推动向前。

“我的小船。”他说,“把船还给我,鲸鱼。”司机弗朗西斯科大笑着取回了小船。我几乎能感觉到那头鲸鱼也在大笑。麦克斯紧紧攥着那艘鲸鱼玩具船,感觉受到了冒犯。这条玩具船像我们乘坐的这艘真船一样是红白搭配,现在成了无价之宝。一片鱼鳞状的天空从我们的头顶掠过,然后鲸鱼们游走了。船上的气氛低落下来。当我们看见远处一个白色的后背曲线浮出水面时,船上短暂地骚动了一下。弗朗西斯科告诉我们,那是一头白化的鲸鱼,以前在这里被人看到过。

“那是莫比·迪克。”桑迪说。现在天空上只剩下几抹云彩了。这是我们在这个潟湖上的第二天,已近晌午,太阳似乎更加灼人了,风也变得更加刺骨。我们蹒跚着走过沙子去海滩上吃午餐时,我感觉松了一口气。我给了弗朗西斯科十美元的小费。不知道会不会太多,但是就我们所收获的来讲,给多少小费都不够。

“谢谢你,开船的人。”麦克斯唱出歌来。

“留在这儿和我们一起吧。”一位司机说。他站在海滩小屋旁边的一群人中间,里面还有一个大概五岁的小男孩。看见有其他孩子让我松了一口气,司机们活泼有趣也让我十分庆幸。我们暂时从观鲸的狂热中抽离出来休息一会儿,别人上船的时候我们在黄色的沙滩上摆贝壳,主要是重现灰鲸的脑袋从现在深蓝色的大海中冒出来的场景。

有一股很不对劲的味道传来,像鱼腥味一样。我检查了麦克斯的纸尿裤,并不是他。沿着潮位线往下走了一小段,我们发现一个死去的鲸鱼宝宝已经腐烂了。靠近以后这股恶臭让人难以忍受。小鲸鱼,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鲸鱼母亲是否尝试过将它托到水面上让它活下去,还是说它一出生就夭折了?也许鲸鱼分娩时也会面临很多风险,虽然我不认为鲸鱼会像当初麦克斯那样被脐带绕颈,因为它们毕竟是流线型的。

我曾经在伦敦的自然历史博物馆见过蜷缩的鲸鱼胚胎。在胚胎的早期阶段,它们看起来和人类非常相似。抹香鲸的妊娠期长达十六个月,而灰鲸的妊娠期是十二个月,在这期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好像在看一场快进的演化进程:须鲸先长出来牙蕾,后来牙又被重新吸收然后消失;后肢芽短暂地出现,又消失在身体之中,仿佛是在提醒我们鲸鱼曾经也在陆地上行走过;到了七个月左右的时候,你才能辨认出不同的鲸鱼种类。20世纪初,科学家们在南极洲加入了捕鲸船队,而博物馆里陈列的小小标本就是从被船队的鱼叉捕获的怀孕雌鲸身上切下来的。想到他们的数据巩固了暂停捕鲸的论据,让人聊感安慰。但这同时也在提醒我们人类到底能够有多残忍。

“你在做一个决定。”心理治疗师说。我坐在一张舒服的椅子上,旁边有一张矮桌,桌上放着一盒面巾纸,我端详着我们之间的小地毯上面的刺绣。“内心的某一个地方,正在做出决定。”我已经预约了终止妊娠的手术。预约的日子即将到来,而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通过超声我看到了那个小豆荚,活跃地扭动它的肢芽,帕维尔也在一旁。这种感觉并不像是自己的内心在做决定,反倒是像《星球大战》中的一幕,他们身处垃圾压缩机内,而压缩机的四壁正在向他们逼近。

2

游泳的时候,我被确定的有限事物包围。水遵循定律,遵循壁面定律和尾流定律。流体有两种流动状态:层流与湍流。层流是当流体层分层流动时,流体平滑地以规则的流程相互流过。鲸鱼流线型的形态会促进层流形成。我从泳池较浅一端的池壁蹬出,双手并拢成箭的形状,头部隐藏到手臂下方。滑行的时候,我的身体被薄薄一层水茧包围着,这层水茧便是边界层,而与我皮肤直接接触的水缓慢流动的方式就属于层流。在鲸鱼身上,藤壶就喜欢栖身于这一层。它们的幼体可以附着在鲸鱼的皮肤上,找到更多可以食用的浮游生物,并且在此交配,将精子释放到流速缓慢的水流中以便雌性受精。在更加广阔的海底世界里,在我身体的轮廓背后,水流变得更急,更加难以捉摸、杂乱无章、汹涌湍急。那里有混乱的涡旋,也有规则的漩涡,它们延伸,变形,从我的运动中夺取能量,经过传递后变成我的远尾流中越来越小的扰动,直至完全消失。湍流实则是一种能量浪费,毫不夸张。但是如果你换一个角度来看,湍流正是水能够吸收一切的原因所在:任何疯狂的游动,每天二十个来回,每一次在泳池中或大海中尖叫产生的震动,都能够被水吸收。我一直觉得在陆地上很难让别人听到我的声音。

在自由泳时我深吸一口气,呛了一嘴游泳池的水,而不是空气。喉咙中充斥着氯水和难以描述的其他物质的味道,让我感到窒息。水里满是其他人身上的碎屑。皮肤、食物、唾液、鼻涕、粪便、血液。我的皮肤成为挡在这一切和我自身之间的屏障。当我一个翻转开始新的来回,我想象自己里外反转了。我的内部,羊膜囊、发育中的小孩,现在成为我的整个宇宙。所有一切外部的东西现在都在我的皮肤里。在我体内,我容纳了整个游泳池、其他游泳的人、所有臭水洼、狗尿出的水柱、雷雨中落下的雨滴。纵使是在我的体外,这些也全部会在水循环中相遇、混合,就像我小学时学过的那样:蒸发、水汽输送、降水。水持续地在这座星球的表面流动,并流经所有的生物体内。其他人体内的水分子或许曾经在我的身体里逗留过。水跨越边界和障碍传递着信息,空气中的水被赋予了地面上的水的味道。云朵横跨大陆,带来携带放射性粒子和二氧化硫的雨水。

墨西哥湾暖流将墨西哥的温暖带到了英国和西北欧,给予了我们温和的冬季。水与水之间交流着。蓝鲸之间的通讯跨越了整个海盆。至少在我们破坏海洋之前,他们是这样的。

3

观鲸船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上了。我和麦克斯在海滩上堆出了一个巨大的鲸鱼沙雕。我眺望水面时,他在鲸鱼头部放了贝壳当眼睛。这个潟湖曾经叫作斯卡蒙潟湖,是以查尔斯·梅尔维尔·斯卡蒙的名字命名的。我们落脚的这个镇子名为格雷罗内格罗,原意是“黑武士”,本是一艘在附近失事的捕鲸船的名字。斯卡蒙出生于1825年,1857年首次航行到这里。他原本并没有打算成为捕鲸人。之前他曾在商贸船上担任船长,但是工作机会稀缺,为了不放弃海上的工作,他转而进入捕鲸业。

“波士顿号”的船员离开旧金山后,以“人类启蒙”的名义,开始熬煮海里的生物制油,这一旗号既可以按字面意思理解,也可以被视为一种象征性隐喻。在当时,鲸鱼的油既点亮了早期工业社会的长夜,也润滑了它的齿轮。但是故事来到了1857年夏末,此时这艘船已经航行了八个月,还是徒劳无功,连一桶油或一张海豹皮都没捞着。船员返回的时候如果没有东西可以出售,就拿不到奖金。斯卡蒙船长说服了既犹豫又害怕的手下,跟随迁徙的灰鲸到达下加利福尼亚的海岸。当看见这群“海怪”和它们心形的水柱似乎消失在沙漠中时,斯卡蒙船长派出一艘纵帆船沿着海岸线搜寻。两天后,一个通向潟湖的入口被找到了。他们发现这里风平浪静,满是乌龟、鸟、鱼、鼠海豚,还有为数不多的几头鲸鱼。当这些人等待着更多鲸鱼到达,并做好捕猎的准备时,斯卡蒙却观赏起灰鲸嬉戏玩耍来。

“一头鲸鱼在碎浪中躺了半个小时……时不时用弯起的尾鳍扬起一道顽皮的喷泉。”他钦佩灰鲸母亲能历尽艰险寻找到这样温暖的潟湖生产幼崽,“展现了无与伦比的母爱”。

灰鲸其实并不具备太高的商业价值。抹香鲸和弓头鲸产出的鲸油是灰鲸的两倍。灰鲸的鲸须不适合做紧身胸衣,也不适合做马车的马鞭,并且众所周知,在潟湖里捕鲸极其凶险。鲸鱼会袭击并撞毁船只。“当第一艘船载着一船伤残的乘客到来时,它只能被比作一辆漂浮的救护车……人们不是当场毙命,就是身负重伤,命悬一线。”

捕鲸人给灰鲸起名魔鬼鱼,认为它们是海蛇和短吻鳄的杂交产物。如果幼鲸闯入捕鲸人的视野并被击中,母亲会表现出绝望的疯狂,撞向船只并将其一举掀翻。“母兽在狂怒之下会追逐船只,用脑袋将船顶翻,或者用粗重的尾叶用力一扫,将船砸成碎片。”

灰鲸宝宝曾被用作诱饵将灰鲸母亲引到浅水区,到了那里它们便无力搏斗了。我想到了在这同一片水域的鲸鱼,它们脾性温和,鲸鱼宝宝会与阳光嬉闹,尝试触碰我们伸出的手指。幼崽在潟湖中找寻它们的母亲时,会发出一种声音,捕鲸人也可以听见。我在沙滩上靠近麦克斯,好让自己感觉到他就在我身边。一想到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潟湖里的寂静就让我毛骨悚然。

斯卡蒙为鲸鱼画了许多美丽的画作,也包括鲸鱼的胚胎,胚胎的头部看起来更像是鸟。这些画栩栩如生,几乎和照片一样,而且展示了原本从胃部连通的断开的脐带。

捕鲸人的目标是怀孕或哺乳的雌性鲸鱼:“一头鲸鱼在靠近船的位置被猎杀了,它有一头约莫一个月大的幼崽。当母亲被带上船准备切割时,年幼的鲸鱼紧随船后,并在此后两周一直跟着船玩耍,但是它能否活到成年谁也说不准。”

对鲸鱼的袭击贯穿整夜。“杀戮的场景极其壮观,异常激动人心。”船员把鲸鱼巨大的嘴唇缝合起来,并把尸体拖上船。鲸脂被装入炼油锅中加热,向荒漠的天空大口吐出浓重、恶臭的烟。这些船只回到旧金山时沉甸甸的,满载着一桶桶鲸油。面包桶、甲板上的大锅、冷藏箱、碎肉机,最后连炼油锅都装满了。他们灌满了所有能用到的容器。船上臭气熏天,据说还没看见船出现在地平线上,就已经闻到船上的恶臭了。

这种行为造成了深远的影响。博物学家罗伊·查普曼.安德鲁斯写道,“在二十多年里(1910年以前),这个物种已经在科学界消失了”,一些人相信灰鲸已经灭绝。在水中,由此带来的变化是一种空虚,由于灰鲸不再潜入水底也不再浮出水面,海水仿佛静止,一片寂寥,营养物质在水层间的活动也大大减少,生物的多样性随之下降。海床无人叨扰,足有体积达七亿立方米的沉积物,相当于十二条育空河,因不再能得到灰鲸的搅动而无法再为上百万只啼叫的海鸟提供食物。我想象这突然间的消失,仅剩的灰鲸发出呼唤也无法得到应答。

我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鲸鱼母亲的身影,她疯狂攻击船只,试图够到她的幼崽。这片水域满是鲜血。我无法忘记她的双眼。更糟糕的是,我能够理解是什么驱使着斯卡蒙。是神秘大海的诱惑,是对未知事物的求索,是养家糊口的渴望,以及对促进人类进步的期盼。在我的想象中,1874年的他是比我年长一些的男人,正伏案完成他关于海洋哺乳动物的著作。他似乎在那时候就已经有所了解,承认了下加利福尼亚遭受破坏的程度:“那些大的海湾和潟湖曾经聚集了这些动物,吸引它们前来生产并哺育幼崽,但现在已经了无生机。加利福尼亚灰鲸的巨大骸骨在波光粼粼的海水旁的岸上逐渐泛白,这些骸骨被凌乱地丢弃在西伯利亚到加利福尼亚湾之间破碎的海岸沿线;无需多时,就会有人询问这种哺乳动物是否该算作太平洋灭绝物种中的一员。”

(《如我如鲸》[英]多琳·坎宁安/著,涂艾米/译,新经典·南海出版公司2024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