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水上书（组诗）
沈苇，诗人、散文家，浙江湖州人，曾居新疆30年，现居杭州。浙江作协副主席，浙江传媒学院教授，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著有诗集《沈苇诗选》《数一数沙吧》《异乡人》《诗江南》《论诗》等、散文集《新疆词典》《正午的诗神》《书斋与旷野》《丝路：行走的植物》等20多部，另有学术专著、舞台艺术剧本、编著等多部。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十月文学奖、屈原诗歌奖、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全国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奖（编剧）、央视读书精选年度十大好书等奖项。作品被译成10多种文字。
水上书（组诗）
沈 苇
▌ 拱宸桥
灵魂的探照渴求一座桥
一个流水中驼峰般拱起的躯体
蚣蝮，镇水灵兽，似睡非睡
从它身边流走的不是废弃的光阴
南来北往的驳船，穿越薄墩三孔
满载运渡的时间、物化了的时间
两岸烟火气，生之明灭中，仍可辨认
修桥人连通此岸和彼岸的一颗善心
灵魂的探照需要一个南方
一颗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注：拱宸桥是京杭大运河南端标志，位于杭州拱墅区。引文出自《论语·为政篇》。
▌ 廊 桥
泗溪不大
两岸却相距遥远
土楼与白云尖迢迢相望
风雨不阴晦就好
雷霆不万钧就好
洪水不脱缰就好
脚步不踉跄就好
廊桥不遗梦就好
耕作的人
赶着牛羊的人
身负柴薪的人
男男女女的人
各怀心事的人
脚步杂沓，纷纷过去了……
毁与建，死与生
需要时光递过来的
一把剪刀撑
几个重力的支点
廊屋，悬空一个停顿
鳞叠铺钉风雨板下
躲避风雨的人
抱紧一个祝福：
“泰顺”
▌ 古海塘
这样的鲁莽、冲撞、狂吻
潮水的嘴唇疼吗？
海塘的一头雾水
比时间的暗要湿一些
——近乎自杀式的瓦解
水，满世界在找沉没的牙
然后重组、振作，
弓起脊背，又一次开始——
条状石，木桩石，鱼鳞石
竹笼里失散的乱石头……
据说是月亮在指挥潮水
让盐把它的灯点到石头里去
注：最后一句化用陈东东的《点灯》。
▌ 梅 城
河水，流动的丝
新安江，兰江，富春江
三匹生丝，完美缝合
飞帆鼓棹很放心，它们
不会纠结成一团乱麻
需要一座城，镇守于此
因为，河水是
流动的丝、溜走的韵
需要石头的山
石头的滩
石头的双塔
石头的牌坊
石头的梅花雉堞……
在此坐落，立定
再塑一个石头的范仲淹
一个石头的陆游
流水怀抱一个“丁”
浩渺烟波显现的城
光阴明镜，屏风画卷
站在“南襟水丁”眺望
水，一条蜿蜒路
江河，一个水浪子
向着钱塘、大海而去了
在梅城，有人愿意
做江边一棵树
有人希望成为水中
一条鱼、一尾鳅
而你，从沙漠回来的人
更愿成为一滴水
投身于律动的蓝
低缓乐章的蓝——
那非人间的蓝
归宿性的蓝！
▌ 智者寺
寺与校，毗邻而居
校里的师范，承担起
寺的部分世俗功能
陆游离开后
李清照尚未来到金华
尖峰山上的银杏叶
却缓缓飘落下来
罗汉们拥有人类的喜怒
新供奉的观音，四面，千手
在一池又一池残荷里
慈航，普度……
肃穆、几乎入定的鸟儿
站在水边岩石上
凝视着
反复训练潜泳的龟
雨后湿润的空地
表情包般的地涌金莲
突然开放了
▌ 天一阁
春风不识字，蠹虫亦读书
家谱方志，碑碣拓本
视若来年宁波还魂纸
于是请来九狮一象
一只目光炯炯獬豸
要用芸草和英石辟蠹、除湿
叠山理水，通达烈日下月湖
再从东海运来会呼吸的海礁石
《易经》曰：天一生水，地六成之
百年古樟，构建蔽日天空
浓荫下，家族血脉与书香传统
这纵向的齐驱，历岁月险境
和时日灰烬，而一次次重生……
守一书楼，如宅心物外
如东瀛的幽玄、物哀、寂
没有谁人比去官还乡的范钦
更懂得先人尤袤的心声：
“饥读之以当肉，
寒读之以当裘，
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
忧幽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
▌ 西 塘
银嘉善，西塘之暗
可藏碎银，藏一条摸奶的石皮弄
和苇丛中昼伏夜出的太湖强盗
暗和银，小镇哲学
散发芡实糕、小馄饨的滋味
富人们忙于藏银，穷人的
好心肠，露出憨厚的笑
再藏一部《碟中谍》
汤姆·克鲁斯，在蜿蜒的廊棚
一把江南最长的雨伞上
疾飞如电，像发情的公猫
将瓦片弄得稀里哗啦
银，石桥上雨水密集的脚步
老宅抽屉里遗忘的一对玉手镯
驳岸的波光，石臼里
渐渐暗下去的天色
暗和银的水墨，在西塘荡漾
翻过柔软一页，到达罗星和合
大雨滂沱，抒情泛滥
那么轻易地抹去
1961年的饥馑和苦难
▌ 永康典礼
西津桥上，有人对着江水打盹
五峰山顶，谁人折桂、摘柚？
佛手香橼，笼罩长夜和星光
一把神秘的永康锁
连沈秋伟和他的智囊都无法打开
龙川与兵事的密码丢失了
我只好爱上肉麦饼和豆腐皮
“日用之间无非事”
夜用呢？把夜晚交给一只花蝴蝶
以便引出古旧鼓词、十八蝴蝶舞
引出蝴蝶失足的绞花步
以及她们戏剧化的前世今生
撤离火山剥蚀的红丘陵
从晨雾里缓缓归来
坐在金灿灿稻田里闭目冥想
镰刀入库，授奖辞入库
以免惊动了念奴娇、陈汝能
和五峰山上一头石狮子
▌ 冬夜垂钓者
神是一位乡村会计
在统计第二个冬天的疫情和死亡
烤肉师已化身垂钓者
坐在黑咕隆咚岸边，像打坐人
被夜色和冷霜，同时击打
他放出一束蓝光，用来吸引水族
幽幽蓝光，仿佛来自科幻片和灾难片
而在白昼，浮云和繁花
一度是他的试探者
水世界的疫情由来已久
水，一个系统，困住鱼的睡眠和苦海
一个流水与微澜的系统
仍在缓缓运转人间的铁板系统
神是一些腊八的霜雪
落在垂钓者的雕像上
钓不到大鱼，钓不到小鱼小虾
他只钓起一些冰碴、几只河蚌
——空空的河蚌，紧闭着
春天、闪电和响雷
▌ 咸鱼放生
邻家大伯，今年九十
慈眉善目，思维敏捷
七年前某天，突发中风
送城里医院治疗四十几天
半身不遂，不能言语，滴水不进
医生无可奈何，对两个儿子说：
“治不好了，回家去吧！”
儿子们大哭，送老父回到村里
开始准备寿衣、棺材
三天后，大伯开口说话：
“我要吃粥！吃腐乳！”
一周后，大伯要求下床
两个儿子成了他的拐杖
他拄着儿子，在村里走动
越走越顺畅，越走越稳健
几个月后，开始独自行走
……我在菜园里拔草
大伯过来和我聊天，一起拔草
“我是咸鱼放生！”他用肯定的口气说
“你是长命百岁的大咸鱼！”我祝福道
从前，我听说过咸鱼翻身的故事
现在知道了，咸鱼放生同样真实不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