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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喜东:我们都是土窝窝里长大的山里娃
来源:通渭县作家协会(微信公众号) | 何喜东  2024年04月22日11:10

“你有没有见过大如斗的蘑菇?”我不止一次地抛出这个问题后,又迫不及待给人讲起:在一石山下,有一小村落,雨后清晨,但见勤快人背着背篓,从草坡上采出馒头菇,背回家以油煎炒,味美鲜香。

第一次听这个事,还是十几岁的年纪,我不止一次怀疑这个事的真实性,每次见了采蘑菇的当事人,都得确认一遍:那蘑菇到底是不是真的?这好奇心藏在心里像小孩子一遍遍问这世界上有没有鬼。

“真的!大的蘑菇有篮球那么大啦。我们夏天常在坡上放驴,冬天常去坡间滑冰。”这次他给出肯定答复时,我们坐在北京国贸五层的涮肉店。他把双肩包放在凳子上,袖子一把撸到底,说话时的通渭乡音,在周围嘈杂的北京话中,有着清晰的辨识度,让我的目光不自然地在他疲惫的脸上多停留半秒。窗外的央视大楼若隐若现,这座白天看着雄伟的建筑,夜里也隐去了锋芒,只有零零星星的灯光从一些窗户中漏出来。铜锅里冒着热气,把他的卷发映得起了毛边。

我们都是土窝窝里长大的山里娃。上学同在一个镇中学,他是初一那年转学来的,从他家的那座石山到小镇,步行至少得四五个小时。那时学校有两千多人,有一半是住校生。说是住校,其实小镇的学校里面并没有住宿的条件,学生租住的是镇子周边人家空闲的房子,几人一间当成宿舍。他住的那间宿舍,冬天没暖气,得生炉子取暖;夏天没空调,得敞着门降温。那会也就十二三岁,说来只能算是一丁点大的孩子,住校就意味着一日三餐都得自给自足,所以生一顿熟一顿的伙食,是常有的事。当然吃的最多的,还是从家背回来的干馍馍、熟面(把白面粉加入调料炒熟),烧壶水冲一碗熟面,泡上两个放了几天的干馒头,把晚饭也能对付了。这样的境况,父母其实比谁都清楚,但那时我们面朝黄土的父辈们心有余而力不足。

“家里种着二十几亩麦子,我脚够不着三轮车刹车片时,就开着车拉麦子了!”回忆当时,他开着玩笑,看不出那时的半点压力。那辆车我后来见过,不知是他说的馒头菇对我有吸引力,还是冬天坐着扁担滑冰对我有魔力,有年他家碾麦子,我们几个同学去帮忙,具体帮了多大忙已经想不起来,但是闯祸我记得一清二楚。从他家的麦场到家门口要下一段陡坡,碾完麦子回家,看他操作那个铁家伙灵活得像玩具车一样,也想过把开车的瘾。我上车后学着他的把式,坐得端端正正,他指这是挡位那是离合,脚下是油门另一边是刹车,我说晓得了,就催着他让车开起来,那感觉像开上了轰炸机一样。我踩下离合挂了挡往坡下走,四轮车真像飞机跑起来,但脚下的刹车却失灵了,越踩车子跑得越快,眼睁睁看着四轮车疯了一样往下冲,风呼呼吹在脸上,我呆若木鸡,脑袋里只剩一个念头:今天算是交待在这了。之所以还能坐在国贸大楼,是四轮车神使鬼差地斜着撞到右边的土墙上,熄火了。我从车上颤巍巍跳下来,看到左边的崖畔有三层楼那么高。

他如何把那辆三轮车从一窍不通摸索得操纵自如,我不得而知,但那些拉麦子时六月天里流过的汗,拉粪时三九天里挨过的冻,都让他变得坚毅隐忍。还不是求学路上最难熬的,最让他苦恼的,是从村小转学到镇中学后的腼腆和局促。好在,他遇到了一位刚参加工作的班主任,孔老师看出了他的窘迫,开学不久选他做文体委员:上课喊起立,跑操喊口号。

“刚开始喊‘起立’,嗓子像被鬼捏着,声音咋都出不来。”他说那时每次上课,都像上战场,紧张地等待着上课铃声响起,竖起耳朵听着代课老师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在走进教室门的那一刹那,拼尽全力喊出上课的冲锋号。后来喊多了,我们也适应了这种方式。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小声的起立也是他存在的姿态。

那时的冬天滴水成冰,早晨从宿舍的土炕上爬起来,地上水桶结了厚厚一层冰。敲开冰块,才能洗脸刷牙。冰水洗过的手没几天就裂开了皲,晚上睡觉也能把人疼醒。那位孔老师看到他握着笔的手,了解到原因,便让他把空暖壶提到窗台上,每天灌满开水再让他提回宿舍,早上用热水洗手洗脸。那个学期,他每天都是快乐的吧,以至于隔了这么多年说起来,脸上还洋溢着温暖和感激。

循着他滔滔的叙述,我像被一根引线牵着,回溯起记忆狭长隧道前端,那些温暖的往事,深深陷进了记忆的深处。可能是看我有些走神,他给我面前的麻酱碗中夹了一筷子肉,又问起孩子上学的情况,填补了我冷场的空白。

说来也巧,我们俩同龄,我们俩的孩子也同龄。聊天扯到孩子学英语的话题,他说孩子英语还不错,感慨现在的孩子从四五岁就开始接触英语,我们在小镇中心学英语是从初一开始的,所以那时的英语,对我们来说都是个老大难的问题。不说标准的发音,就那些简单的单词和句子,应对起来都焦头烂额。那时的英语老师姓刘,出了名的认真负责。逢课必要听写单词,而且要选几名同学到黑板前默写,现在有个词叫“社死”,若单词一问三不知当场社死,他因为这事没少挨刘老师批评。

这些被我淡忘的事,没想到在他心里记得真真的。“三句话,站在门后面念一节课,也不能流利地背下来。”他苦笑着说,那些简单的短句,明明对着课本都认识,合上书就忘得一干二净。刘老师在三尺讲台上恪尽职守,与很多同学结下了深厚友谊,获得市“功勋教师”后,在同学中赢得好评如潮。也得益于这样的重视,为我们后来的英语打下了一定基础,才没有在高考中拖后腿。

后来的高考,还算理想。上西北师大那四年,大伙都在忙着吃牛肉面、打游戏、物色同学谈恋爱,他学习比高中时更忙了,常常一头扎进实验室,带着小组白天黑夜地连电路,一两周也见不着他的踪影。我去师大,找不见他急得团团转,只能读那些石头上的字打发时间。记得师大校史馆前,立着一块光滑的石头,上面有第一任校长李蒸先生题词的“尊严师道”。还有一块远看云霞缭绕的石头,它们叫彩虹石,黄昏时候像一幅色彩明丽的画。印象最深的是那块立在校园中间的“天外来石”,上面刻着“西北师大百年贺”的篆书,捐赠者来自甘肃酒泉一九八二、一九八三届的学子。那是我至今见过最大的陨石,看着其貌不扬,除过黑色的淳朴质地。

毕业后,他一直工作在北京。这些年我只有进京出差,才能见上一面。见面了他总是那副乐呵呵的样子,就是脸色略显疲惫。我问过几次,他都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记得有次说:“这多少年,没有在晚八点前下过班。”我忽然想,通渭的父辈在种地时,也是起早贪黑,早上天麻麻亮就吆着驴、扛着犁在田里耕地,天色暗下来也不见得回家去。一年到头,手勤脚快的人家,田里的庄稼长势旺盛,人人见了都得夸上一声,这是农民的耕耘方式。作为农民的儿子,耕耘的田地变成了实验室、写字楼。从一个纯北漂到安家北京、结婚生子,他在首都扎下了根。他的爱人,有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是个身材高挑的天水女孩。说来有缘,这个女孩也是他的校园恋人,和他前后脚来到北京,给了他很大的慰藉。

毕业这么多年,他没空再回师大。今年春节回家,他和爱人借着转车的空当,带孩子去了趟师大,走进他们春青之花绚烂绽放的校园,还满足了孩子看陨石的愿望,让孩子亲眼见到了爸妈讲了无数次的“天外来石”。记得作家贾平凹的短文《丑石》大概讲了这样一件事:“一村落有块丑石,黑黝黝地卧在那里,谁也不去理会它。它不像汉白玉那样的细腻,可以凿下刻字雕花,也不像大青石那样的光滑,可以供来浣纱捶布;它静静地卧在那里,慢慢地竟锈上了绿苔、黑斑。有天村里来了一位天文学家,突然发现了这块石头,眼光立即就拉直了,说这是一块陨石,是件了不起的东西。”吃完饭告别之前,他邀我去安家的北京西山游玩,我事务缠身婉拒,但想着下次一定去看看他的孩子,和孩子说一说大如斗的蘑菇,说一说师大的那颗陨石,说一说他爹张满归是石山下长大的娃。

“真格地,后面来北京,再干啥我都没觉着苦!”他说这话时,依旧带着朴实憨憨地笑,二十年光阴好似没在他的脸上留痕,除了肚腩和我一样不自主地隆起。

也只有尝尽了苦滋味,才觉得苦不再是苦吧!

返程路上,想起去年底参加的老乡新年联谊会,两百多通渭乡友齐聚一堂,听乡音、叙乡情,畅谈在陕西的成长经历、人生感悟。活动主持人金峰教授妙语连珠,介绍通渭千百年来孕育出通渭人“耕读、坚韧、进取”的精神品格,也铸就了“中国书画艺术之乡”“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中国书法之乡”一张张烫金名片。仅在西安,奋斗出了多位国企领导、大学教授、医学带头人和书画艺术家。渭河作为黄河的最大支流,带着家乡的泥土,流经麦积山下的天水,流过关中大平原,在潼关汇入了母亲河。我们顺着渭河生长,从渭河的源头顺流而下,生活在河流的两岸。

我们感恩于通渭一方水土,滋养耕读文化、艰苦奋斗、开拓创新的精神,塑造了每一个通渭人独特的品质。我们秉承传统,在苦寒的境遇中培植出梅花的香气,在困苦的生存中磨砺出利剑的锋芒,才有了在各行各业战线上坚韧奋进、取得成绩的通渭娃!

【作者简介:何喜东,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员。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芳草》《延河》《地火》《天津文学》《文艺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出版作品集《黑金》《地火升腾》《时代答卷》。曾获北京文学奖、中华铁人文学奖等,被中国作家协会授予“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先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