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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4年第4期|曹婷婷:精卫
来源:《朔方》2024年第4期 | 曹婷婷  2024年04月24日08:03

黄月季掉了花瓣,被风一吹,落在了水泥门堵上。我走过去,裤脚带起微风,花瓣打着旋儿,顺着门堵往下滑。院子泛着新水泥才有的灰白光泽,原本的黄泥地已了无踪迹。

这里的每一块水泥都是捡垃圾捡出来的。金婶和金叔用三轮车运着纸箱、废沙发和旧电视,穿越乡镇的石板道和城市的红绿灯,让废旧物各自去往该去的地方,而这里铺上了水泥。

以前黄土院子杂草丛生,喷了农药打尽杂草,最后就只剩下黄月季野蛮生长。天气阴晦或极晴朗时,月季花会散射出淡金色的光晕,在半荒废的院子里尤为打眼。每次看到月季花变成金色,我都会想到他们的女儿金月,不由紧张起来。

金婶从房子里走出来,微眯着双眼,眼尾温顺地耷拉着,有些羞怯地冲我笑。金月也有一双三角眼,只是金月的眼睛里很少会有羞怯,要么冷漠坚定地板着,要么热情活泛地舒展着。

“金婶。”我打完招呼,才发现自己一时疏忽,忘记改口。

“亮,你什么时候回家的?”金婶的声音依旧悠长盈耳,蓄满偶遇的热忱,几乎让我忘记,是他们夫妇拜托我妈叫我回家的。

我说:“昨天才回来。”

我跟着金婶进了老楼房,楼里的地面也是水泥铺的,旧水泥上覆着一层新水泥。金叔坐在老式木桌边,人晒得漆黑,显得蓝色衬衫发白。

我放下了手上拎着的礼盒,金叔笑眯眯地打量我,也不说话。

金婶旋开了墙边的吊扇开关,老式吊扇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吊扇还是二十年前那台,三片大白叶子插在蝶形机头上,叶片上有瓣状黄渍。猛然间,我以为时间在吊扇底下没有走动。我心虚地将目光移开,又看到板凳也没变,木头露出了干枯老态。

金叔终于开口:“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干儿子了,要改口。”

我已经满二十八岁,年底就要和女友结婚,计划明年生孩子。比起我,似乎我的孩子会更适合认干爹干娘,但我还是喊了一声“干爸”。

那几年的夏天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阳光毒辣,晒得乡下到处干拉拉的。热烈的蝉鸣撕开每一个午梦,一觉醒来,风扇还在嗡嗡地转。等熬过了最热的正午,我们这些小孩就会出门找地方玩,路走急了,就会滑掉塑胶凉鞋,被鹅卵石烫了脚。到了村头,路边小卖部里的冰箱轰隆隆地响,我们总要馋一下里面的冰饮料。

几枚硬币就可以换一瓶冰饮料,但我平时亏心事做多了,不敢找父母要零花钱。金月却没什么不敢的,她带着我,伸手找金叔要零花钱,金叔哼了一声说,怎么老要钱。说完又打开旧茶叶罐,乒呤乓啷倒出一把钢镚。每次金月要零花钱,金叔都会往多了给。金月把多出来的钱存起来,这样我们便总是有钱买冰饮料。但狡猾的金月会掐着时间去要,理直气壮,就好像金叔每隔一段时间就欠了她的钱。

有了新的钱,金月就会安排哪天喝冰饮料。通常那一天会比较晴朗,家里只有我和她。我们抱着冰饮料躺在她家大竹椅上,胳膊贴着胳膊,挤在一起。她个头比我稍大一点,最后总是把我挤到了竹椅扶手上。一掌宽的扶手托住我的脊椎,我晃着脚,自在地用饮料冰着肚子、胸口、脑门、胳膊。

冰饮料喝来喝去也就那么几种,加了香精的果汁、水果味的汽水,还有仿造的“可乐”和“雪碧”。饮料瓶的花样比饮料的味道还要多,玻璃瓶、易拉罐、塑料瓶,圆柱形、长颈形、勒腰形、圆锥形。每次从小卖部冰箱里挑饮料时,我都对着五花八门的饮料瓶束手无策,最后还是金月帮我选。她总能翻出最大的塑料瓶,果断地递给我。

我们搓着塑料瓶解冻,一口口吮吸冰水,从午饭过后一直喝到金月准备晚饭。时间一到,她就突然放下饮料瓶,我也把我的瓶子挨着她的放下。我帮她洗青菜,剥毛豆,纳豇豆,她垫着一张板凳爬上灶台,往大铁锅里倒米和水。等她盖上锅盖,只等金婶回家炒菜时,我才拍拍衣服,洗洗手,回家吃饭。

我喊了干爸后,金叔让我自己泡点茶喝,茶叶就在台几上。

台几也是水泥砌的,附在墙上。茶几,纸杯和托着它们的圆盘,放在台几的第二层,圆盘黑亮亮,映出纸杯的倒影。这种圆盘是路过超市时随手买的,很多长年在外务工的人家都有它。

我很难想象金叔金婶在外的样子,在那些蹬三轮车收废品的人中,他俩显得太年轻了。我还很怕他们收废品不是为了生计,而是为了回应二十年前的金月。也许金叔已经通过收废品理解了当年的金月,或者他一直都比我更了解金月,我不确定。

那个夏天,我和金月一起消磨了太多时光,日子细碎地交叠在一起,很难理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我还要帮她隐瞒些什么,但究竟要隐瞒什么,她却没来得及告诉我。到最后,只有我了解整个夏天的金月,也只有我笃定她落水了。

我想象她变成了精卫鸟,为此画了一幅小有名气的画。画面中心是一只展翅的精卫鸟,长了温顺的三角眼,姿态却很高昂,它嘴里衔着一只塑料瓶,翅膀下面是银白色的水面。

我抽出一个纸杯问金叔:“那我不是得泡两杯茶,敬敬你们?”

“我们家还讲那些礼数?你以后回家,要是遇到我们也在,你过来吃饭就行。”

“也行,待会我给你们敬酒,喝点儿。”

“都长大了。”他叹了一句。

只有金月没长大。我还没准备好谈论金月,于是我谈起别的事情来,我说:“听说这几年你们赚了不少钱,以后是打算在乡下住,还是去城里买房子?”

金婶的声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哪赚了钱?没几个钱,县城房子都买不下一个,市里就更不行了。”

我接过话头:“不如以后在乡下养老。”

金叔点点头,脸瞥向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过两年要是生了孩子,记得带来乡下玩,我们给你带。”

小卖部的不远处有一个废品站,废品站的大门紧紧挨着石子路的边沿,大门柱子粗壮,铁门薄薄一扇挂在柱上。门经常洞开着,院子里围着大片荒地,一堆堆物什堆在深处,高的高低的低,有些插满了金属条,像动画片里的怪物,有些堆满了塑料瓶,如一团团巨型泡沫。它们吸引孩子们进去寻宝,但我一次也没进去过。每当金月带我卖废品时,都对我说:“你在外面等我。”

我们收集乡下的饮料瓶,卖给废品站,换了钱再去买饮料,这个点子是金月想出来的。于是我们每天早上顺走家里的烧火钳和编织袋,用细长的烧火钳夹路边的饮料瓶,一个个塞进编织袋里。中午悄悄将烧火钳放回厨房,吃过午饭后又顺走。到了傍晚,我和金月拖着编织袋去废品站换钱。金月让我在门口等,我探头望着里面高高低低的废品堆,琢磨那些支棱出来的长条,到底是椅子腿,还是旧栏杆。

金月去的是废品站里的平房,很快她就拖着空荡荡的编织袋,拿着几张毛票子,踏着和身高不相称的沉稳步子,回到我面前。她将皱巴巴的毛票子理好,分我一半。

我们为了捡饮料瓶,将整个村子翻了个遍,又走上了舟口街。街上连瓶盖都没有。于是我们又回村子里翻找,村路错综复杂,每一条不起眼的小路都有人走,积年累月地就藏了许多瓶子。瓶子总裹着一层薄薄的土壳,也会在雨后陷进泥里。晴天四处干出了尘,瓶子灰头土脸地藏着,塑料、玻璃、金属的光泽一闪而过,像是宝物,被我们挖走。

金婶端上了海带汤,我急忙起身,跟进厨房去端菜,金婶的圆脸舒展出笑意,说:“你坐着,不用你端。”

菜齐了,盘子挤得快从木桌上漫出去,金叔笑眯眯地晃着脚。等我拿来了碗筷,他转身从台几柜子里拖出一瓶茅台。我按住盒子说:“今天不喝这个,喝我拿来的酒。”

我不敢喝他们的酒。老旧的房子里摆满了二十年前的家具,连一把新椅子都没有,却藏着崭新的茅台。我担心这对夫妻失去女儿后,其实一直过着混乱的日子。也许他们像苦行僧一样忍受丧女的痛苦,又像酒虫那样及时行乐。

金叔眼里闪过一点狡黠,两道稀疏的眉毛飞了起来,笑逐颜开。他拨开我的手说:“我总算看着你长大了,不喝这个喝什么。”

金婶附和道:“对,今天是个好日子。”

他们是特地回来认我做干儿子的,还找人查了吉日,说是挑了一年中最合适的日子。好日子不等人,三天前我妈打电话催我回家,火急火燎,吞吞吐吐,最后才说是给我认了金叔金婶做干爹干娘。挂电话后,我整夜睡不着觉,凌晨时分翻出布满灰尘的颜料和调色盘,又画了一只精卫鸟。它衔着一根树枝,盘旋在烟囱上方,烟囱里冒出缕缕白烟,迷了它的眼睛,一双三角眼雾蒙蒙的,往烟囱里瞧,双翼高高扬起。

金叔拆开方形盒子,提溜出白瓷酒瓶,眉飞色舞地摆出小酒盅。我给他敬酒,他怪我多礼似的,随意一碰,噙一口就放下。他兴致大好,介绍起菜来:“卤菜是舟口街上的老手艺,羊肉是农户家养的,青菜是隔壁人家送来的,鱼是昨晚进笼的。”

等酒香菜香搅和在一起,飘得满屋子都是,老旧房子就一点点恢复了昔日模样。

我和金月猫在木桌底下商量对策,因为我们捡瓶子的“事业”遇到了竞争对手。那些本来就爱溜进废品站的小孩,发现了金月捡瓶子换钱的事,就成群结队地在乡野间寻摸瓶子,连农药瓶都不放过。他们领地意识很强,只要碰到我和金月,就对我们做鬼脸,让我们走开。里面大点的孩子还是我和金月的同班同学,看起来很不喜欢金月。

附近的瓶子被他们搜罗一空,金月说她要气死了。我说我们的钱已经够喝很多次饮料了,金月却有我不知道的想法,她单方面结束了对话,从木桌底下蹿了出去,像只敏捷的猫。趁着金婶洗碗,她再次顺走家里的烧火钳和编织袋。从那天起,她带着我搜寻被遗弃的塑料袋,我们将搜瓶子的路再走了一遍。

捡塑料袋的感觉和捡瓶子不一样。乡下被草木和泥土覆盖,搜寻瓶子,就像寻找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特异物品,是一种寻宝游戏。而塑料袋飘得到处都是,随处可遇,捡个不停,就有了做环卫工的劳作感。塑料袋挂在草梗上,陷进泥土里,我跟着金月吭哧吭哧地拔除它们,用烧火钳夹住,抖干净,塞进编织袋里。我们像驯服鸽子那样,驯服一只只散落的塑料袋。

大人们见我们最近晒黑了,叮嘱我们不要顶着太阳出去玩,也没想到我们在外面是捡塑料袋。直到有一天,金叔得到消息说,村里小孩捡破烂打起来了,为了抢几个瓶子,打得很凶,每个孩子都拿着烧火钳,还拖着编织袋,打成了一团,滚了一身的灰。

那天金叔半下午从田里赶回家,看到我们都在家喝冰饮料,转了两圈才说,我就知道不太对,最近家里编织袋怎么那么脏。金月不理他,跷着腿喝饮料。金叔又围着我们转了几圈,跟我们描述了一群小孩打架的场面,他们拿着烧火钳互相戳肚皮,痛得满地打滚,还好没人捅眼睛,瞎了可怎么办。

他说的好像亲眼看见似的,逗得我和金月忍不住笑。讲完后他沉了口气,拖着声音警告我们,不要和小来抢饭碗。小来是舟口街上的流浪汉,也许街上的瓶子就是被他捡走的。金叔说,捡破烂是小来的事,你们要是和小孩们打起来就算了,别惹得小来追着你们骂。

金月突然就不笑了,她直起脖子,说她没打架,我们根本就没离开家。金叔说,那意思就是你们也捡了破烂。我和金月哑口无言,我们不仅捡了,还是头一个捡的。

金叔又转了几圈,拿起他的旧茶叶罐掂了掂,里面的硬币哗啦响。他把它送给金月,让我们不要再去捡破烂换钱。金月不接茶叶罐,推开了他爸的手,嘴里嘟囔了一句:“气死了。”

她不喜欢金叔存的硬币,老实说,我也不喜欢,我们想要的不是这个。

废品站第二天就不让小孩进出了,薄铁门被锁了起来,上面挂着一张瓦楞纸板,歪歪扭扭写着“不收小孩废品”。我张着嘴巴望着废品站里的小山堆,金月踹了一脚软趴趴的编织袋,里面的塑料袋滑了出来。金月干脆将编织袋倒得干干净净,红的白的黑的塑料袋散落一地。她让我也倒了,赶紧回家洗澡。我们的拾荒游戏就此结束了。在接下来的一段夏天里,金月不愿意出门。我们每天在她家捉迷藏,她玩什么我就玩什么。我不是在老家长大的孩子,没有别的玩伴。

金叔突然起身回房,拿出了一沓一元硬币,是用胶带裹起来的,裹得很紧。但灰尘还是进去了,胶带内部没了黏性,只剩一个完整的胶带壳子,套住了里面的硬币。金叔将那沓硬币推到我跟前,透过灰蒙蒙的胶带,我隐约看见硬币上刻着一朵牡丹花。

“这是做什么的?”我问。

金叔挤了挤眼睛,让我自己猜。我看向金婶,她只顾夹菜吃饭。我捏了捏胶带,发出酥脆的声响,这得是多少年前裹的。我猛然想起金月就是用胶带收纳硬币的,冷不丁一颤,默默放下那沓硬币。

“想起来啦?”金叔拿回硬币,握在手里摩挲,又给我倒了酒。

“你们这些孩子真是鬼机灵,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就卡在你背后那个钟后面,钟早就停了,前两年我想着给它换个电池,一取下来,就掉出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以为是零件掉了,捡起来才发现是钱。”

我喝干了酒,转身看那口钟,圆鼓鼓地挂在厨房门头上,钟面已经发黄。

“那是怎么放上去的?”想到金月个头只比我大一点,我怀疑当时她垫了两个凳子。

金叔用力摇摇头:“不知道,哪个能知道她是怎么放上去的。”

“那孩子怎么那么喜欢钱,命里缺了吗?”金婶抬起头,脸上还有一点笑意,“按理说,姓金应该能补金啊。”

我嘴比脑子快,反驳说:“她不是喜欢钱。”

金叔等着我说下去,但我像二十年前那样,说不出口。金婶虎了他一眼,他乐呵呵地说:“多吃点菜。”

我和金月再也没去卖过废品,另外几个孩子却学会了托哥哥姐姐帮他们卖瓶子。每到傍晚,他们就故意拖着咯咯响的编织袋,从金月家门口走过,朝我们做鬼脸。我这时候会表现出小男孩淘气无赖的一面,也冲他们吐舌头,一直吐到他们走远。金月故意不去看那些孩子,等人走远了才说:“气死了。”

奇怪的比赛也许早就开始,那些孩子好像是故意刺激金月的。连续很多个傍晚,编织袋的拖曳声和瓶子的咯咯声,都会准时响起。那个时间我和金月总坐在她家院子里剥毛豆,一抬头就能看见他们做着鬼脸,大摇大摆的样子。在一次次咯咯声和鬼脸的刺激下,金月带我开辟了另一项活动:钻进树林里面捡干柴。

很快,她家门前的小树林就被我们捡干净了,里面只剩下半截枯木,我们搬不动。奇形怪状的树枝和草梗,堆满了金月家的院角,最终让金月和父母产生了矛盾。

金婶说那些干柴下雨了会长虫,院子里最近飞虫变多了。金月脑筋一转,挑出没有干透的草梗扔回了树林,第二天又拉着我把树枝折断,堆得整整齐齐,然后拆开编织袋,盖在了漂亮的干柴上。我们用了一整天做这些事,完成后金月开心地跟我说,等到了秋天,她会把干柴送给奶奶。我被这个想法鼓舞了,但又羞于提出,我也想把干柴送给我的奶奶。

后来我才意识到,金月总是渴望变得“有用”,是那种渴望带动着我,追随她的脚步,把劳动变成了游戏。

那天傍晚金叔提前回了家,他在院子里打转时,像是突然发现了那堆干柴,疑惑地踢了一脚,问我们:“这是谁做的鬼事?”金月从我身边冲了起来,抱起干柴,往马路对面树林里跑,扔下,又跑回来抱干柴。金叔一脚绊倒了她,唬着声音说:“小心车撞了,你一点也说不得吗?”

金月说:“路上又没有车!”她说完就哭了,一边哭一边抹眼泪,眼泪掉得比手抹的快,两条腿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蹬。金叔用脚轻轻拨了一下金月,金月哭得更大声,两条腿蹬得更用力。金叔虎着脸,一把提起了金月,往家里拖,嘴里说:“你明天就在房里关着,不许出门,好好想想。”

我正好剥完了最后一颗毛豆。其实这样的场面我已经见过数次,莫名其妙生气的金月和不知道怎么哄孩子的金叔。我拍拍手,追上了金叔,我说:“月不是生你的气,她是被小孩欺负了。”金叔一把放下了金月,用一种悠闲又古板的语调,抱怨似的说:“这村里还有孩子敢欺负她吗?你真会鬼扯啊。”

我说:“是真的,他们连捡瓶子都要跟她抢。”平时我没有脑子去想,只知道跟着金月,她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剥毛豆时,我听着金月的哭声,突然就想到了她发脾气的理由。我说她整个暑假就只有我这一个玩伴,我还是从外面转学回来的。那些对她做鬼脸的,跟她抢饮料瓶的,都是学校里脸熟的学生。他们看不惯她,也许是因为金月是劳动委员,经常催他们干活。

金月哭得更厉害了,她尖叫着让我回家洗澡。我离开她家院子的时候,只听见金月的哭声比蝉鸣还要喧噪,十分卖力,好像这辈子只会哭这一次了。

但是八岁的我很少记得前一天发生了什么事,第二天我吃完早饭,如常晃进了金月家。大门虚掩着,我进去感到里面很凉快,好像一天的日光还没来过这里。我听到金月房里有动静,就像平时那样去敲她的房门,问她起床了没。她很快就打开了房门,板着脸让我等她一会儿。我转回客厅,旋开了吊扇按钮,搬了凳子坐在吊扇下等她。吊扇离我很远,我抬头望着它,试图数清扇叶的虚影。很快金月就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跟她走。

金叔将那叠硬币收了回去,等他再回到桌子边,手上又多了一个红色相册。没等我说话,他就将那个相册塞进了我手里,红色封皮上全是细小划痕,是经常被翻看的痕迹。

我翻开相册第一页,是金月站在黄月季旁的照片,人还没有月季高,板着脸,皱着眉头,抬头望着相机后面的摄影师,那神情好像是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站着不动。照片里的金月比我熟悉的年纪要小很多,还扎着麻花辫。她拍这张照片时,我应该还跟着父母在城市里游荡。后来我回家上学,才认识了金月,那时她一年到头总是留着齐耳短发。

金叔提醒我:“你往后翻,怎么只看一页。”

往后翻,发现金月每年都会和黄月季合影,一共有六张相似的照片,头发逐渐变短,表情从疑惑变成了习以为常,还有几张笑得很开朗。金叔催着我往后翻,后面依旧是“金月”的照片,她们都是相似的长相,但肤色、发型、身高和年龄有明显差异。她们身边站着我不认识的人,看起来是朋友和亲人,照片背景多是景点,湖泊、山峰、清泉、老式庭院、花丛、喷泉、宝塔。

我来来回回翻了两遍,跌入所有“金月”的照片里,每一个“金月”都有着相似的长相和神态。

金婶起身拍拍我的肩膀,抽走了我手里的相册,送回了房间。

我问金叔:“怎么回事?”

金叔笑着摇头,说:“你干妈发昏,老说月是被人拐走的,跑了好多地方,给人拍照,遇到长得像的就免费拍,对人家问东问西的。”

我心虚地抿了一口酒,将注意力放在了别的地方,我说:“干妈还那么会拍照啊。”

金婶说:“我家弟弟教的,他常年在照相馆里上班。”

我们又说了几句闲话,语言的锋芒再一次从意外事件的边缘滑过。金叔总劝我多喝点,他自己的脸已经通红,絮絮叨叨地说起他的奶奶会酿青梅酒,又谈论起奶奶和爷爷关系不好,金婶也说起她的爷爷奶奶。我想象着那个年代的事情,一不留神就醉了过去。

我的两根筷子合不起来,金叔就将菜轻巧地夹到我碗里,说了句:“我奶奶是生病走的,走之前还念叨着要喝青梅酒。人走之前说的话都是发自内心的,她那一辈子是真的喜欢喝酒。”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亮啊,月最后有没有说什么?”

我脱口而出:“她说‘气死了’。”

金叔搓了搓脸,拖着乡音调子,悠长地骂了句什么。金婶皱起眉头,让金叔少说几句。

金叔反问金婶:“你听到没有?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气死了’,亮以前都没告诉我们。”

金婶说:“听到了,听到了。亮从小就说不清月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只觉得浑身轻盈,脑子里有很多云朵,脚上也踩了云。

我不知道金月要带我去哪里,也许只是四处走走。我们走过了金月奶奶的家,又走过了小卖部、废品站,到了舟口河边上。宽阔的河流匍匐在两道土坝中间,土坝上长着绿莹莹的草皮。我们的父母从来不让我们到这里玩,因为很久以前,有小孩在草皮上滑上滑下的,滚进了舟口河里。

金月爬上了舟口河的闸口,那上面有一个瞭望台,我摸着锈迹斑斑的铁扶手,跟着她上去了。金月指着闸口下奔涌的河水让我看,河水争先恐后地挤着出闸口,翻出了花。我们咯咯地笑了起来。有个爷爷扛着锄头路过,呵斥了我们,让我们不要爬闸口,赶紧回家。

金月又带着我下瞭望台。我们沿着舟口河瞎晃,河水丝滑,泛出银灰色光泽。金月摘了一把黄蕊白瓣的野花,我说那些野花看起来像一个个小煎蛋。金月笑得很开心,让我别瞎说。我们一直走到了土坝的尽头,再往前,舟口河河口大开,水流行到了宽阔处,变得平缓了许多。还有一片湿地,野树灌木驳杂。我们走到这里就没有路了,往后看去,瞭望台的一根根栏杆还很分明。

她叹了口气,望着舟口河的远处发呆,眼神跟着河水一直铺到天边去了。这时候,我看到了河面有一个闪光的东西。

我问金月:“那是不是一个瓶子?”

我们下到河边,看见那个塑料瓶在水面摇晃,它被一团水草困住了,我们伸手够不到它。瓶身光溜溜的,薄薄的塑料在阳光底下荧荧发光,让瓶子看起来像巨大的钻石。

金月扔了一朵野花砸向塑料瓶,那朵野花顺着河水,晃悠悠飘走了。

我们脚下是大石头垒砌的河岸,河水拍在石面上,沉吟低吼,那动静让我害怕。

我说我们回去吧。她没注意到我的恐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水面的“钻石”,还让我去折根棍子来。

我往坝上走,先抽了一根狗尾巴草,草梗软软的,不能算作棍子。我往湿地的边缘去,正好有个矮树被人砍了,一根树枝已经裂开,我使劲掰下那根树枝。

我回身举起树枝,想问金月够不够用。河岸边空空的,已经没有人了!

“金月!金月!”我喊了起来,“有人掉水里了!”

我冲进陌生人家里,跺着脚喊:“有孩子掉水里了!”

急切的声音在那户人家的小楼里回荡,一个奶奶拖着锄头,从后院踩着碎步跑了出来,她问我:“多大的孩子啊?”我看到有人,就哭了起来,我说:“和我一样大。”奶奶放下了锄头,抽走了她家门口晾衣服的竹竿,衣服掉了一地,她让我赶紧带她去捞人。我手脚并用爬上了土坝,又下到了河边,野花还散落在原地方。

奶奶望着平静的水面问我:“孩子呢?”

我赖坐到地上,抹着眼泪说:“就在这里,她要那个塑料瓶,我去那边折树枝给她。然后,然后,她掉下去了。”

奶奶将竹竿探进水里,搅起了水草。她让我去找月的爸妈,让我一路跑一路喊:“有孩子掉进舟口河了!把人都喊过来!”我照她的话喊,一开始我还能喊清楚,后来我跑不动了,哭声和喊叫声掺和到了一起,在石子路上回荡。我一直跑到小卖部,遇到隔壁康哥在小卖部买冰棍,康哥拽住我问:“怎么了?”我说:“月掉水里了。”

康哥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田里,遇到了我爸,我说:“月掉舟口河了。”他一把将我从自行车上拽了下来,又拖我上了摩托车。摩托车开得很快,我听到我们的心脏在追赶发动机。

那天人们从上午一直捞到傍晚,但没捞着金月。夜晚人都散了,金叔和我爸坐在岸边,一声不吭。我妈和金婶追问我:“是亲眼看见金月掉河里了吗?”我又哽咽了起来,我说她让我去折树枝,我去那边折树枝,人就不见了,她去不了别的地方,她掉进去了,肯定是掉进去了。我妈一巴掌扇到我脑袋上,说我脑子坏了,话都说不清楚。她掐着我的胳膊,把我提回了家,关进了房间里。

连续很多天,金叔和我爸沿着舟口河搜人,最后也没找到金月,她消失了。我妈反复问我:“到底有没有亲眼看见月掉河里?”我说:“我看见了,我一转头她就不见了。”每次我这样说,她就会拧我的耳朵,说我前言不搭后语,让我以后再也不许提金月。

很多天后,金叔问我:“月让你去折树枝,树枝呢?你扔哪儿了?”

我不知道怎么圆谎,于是哇的一声就哭了。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梦见金月和我都掉进了水里,我们被巨大的网捞了上来。大网晃悠悠的,我们笑得很开心,她说:“别告诉我爸妈。气死了。”

我惊醒了,发现自己躺在金月家的竹椅上,天色已晚,天光泛着金色,脑子昏沉。金叔还坐在原地方,桌上的酒菜都撤了,只剩下两杯茶。金叔递给我一杯,说:“我算算你也该醒了,喝点茶,醒醒酒。”

我接过茶水,一口灌了下去,问:“干妈呢?”

“买蚊香去了,这个天儿了还有蚊子。”金叔抬眼看我,眼睛里闪过一点笑意,“正好,我有事问你。”

“啊?什么事?”我心里颤了一下。

“没什么大事,我早就猜出来了。你说谎了吧。”

我搓着脸让自己赶紧清醒过来。

“你喝酒的时候说,月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气死了’,但你小时候明明说,是月让你去折树枝,然后你一回头,人就不见了。哪句话是真的?”金叔瘪着嘴看我,“你当时那么小,怎么就确定月一定掉进了水里,你是不是亲眼看见了?”

我使劲搓着自己的脸,没有否认。

金叔摇摇头,叹了口气,拖着声调说:“你从来都不敢来我家,我们也就不去找你。我们知道金月比你淘气,是她自己掉进水里的,你怎么就不告诉我们整个经过呢?”

我望了望门口,确认金婶还没回来,于是我急切地讲完另一个故事。

“我去折树枝,折好了,回头看见她拿着野花,够那个塑料瓶。我就急了,我说我要告诉你爸妈。我拖着树枝下去找她,她让我自己回家,说她现在看到我就生气,让我也别陪她玩了。我也生气了,我说你跟别人玩,别人就会跟你玩。她说我鬼扯,说我什么都不懂。”

我小心地抬眼看金叔,补充道:“好像,她还说你们也开始讨厌她了,我说不可能的。”

金叔笑了,说:“我家月还是比你成熟得早,你哪里懂她的心思。”

“我们大概就只说了这些话,我还没走到河边,她就掉进了水里。我吓坏了,抖着腿,拖着树枝去捞她,她在水里扑腾,我伸出树枝让她抓。她抓得很快,一把就折断了树枝,她浮出水面的时候,只说‘快去叫人’。”

我顿了一下,琢磨这次我能说些什么,然后感叹道:“月太聪明了,她什么都懂。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固执,非得去够那个塑料瓶。”

金叔点点头,让我接着说。

“她让我叫人去,我拔腿就跑,手脚并用,爬上河坝,模模糊糊听到她喊‘气死了’。我不敢回头,连滚带爬下了河坝,找到了那个奶奶家。我们一点时间都没耽误,可到了岸边,河里一点动静都没了,好像没人掉进去。奶奶问我,你看到人掉进去了吗?我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我当时就开始想象月根本就没掉进去。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别的都是真的,我只隐瞒了我是亲眼看见她,”我抹了抹脸,“掉进去的。”

金叔沉默了一会儿,“你自己可能忘了,你小时候根本讲不清楚月的事,一提起来就只知道哭。”

我摇摇头说:“那时候我胆子小,只敢跟着月跑。她掉进水里,我一时很难接受,人就糊涂了。”

金叔叹了口气,“你这一次说的可是真的?”

我想了许久,说:“我不知道。”

金叔唉声叹气:“真就是个孩子。你知不知道,你干妈找月找了二十年,就因为你说不清楚!”

我没有说话,我在这件事上已经有了经验。从我去折树枝,到我和奶奶赶到岸边,这段时间,对于金叔金婶、我和金月,都有太多可能性。果然,金叔追问:“月要是掉进水里了,那瓶子不也被她扑腾走了吗?你和那个奶奶都看见了瓶子,我赶过去的时候,倒是没看见瓶子。”

我说:“奶奶用竹竿一搅,瓶子就飘走了。”

金叔问:“你看见了吗?你不能想当然。”

“你折的那根树枝呢?断了后扔河里了吗?”

我和小时候那样,陷入了沉默,只是没再用哭来逃避。

那天她落水后,在水里扑腾,让我不要告诉她爸妈,但没有告诉我具体要隐瞒什么。从此我独自落入了女孩的整个夏天,不断琢磨和想象,关于她那不被理解的个性,还有落水的过程,到底哪些是能说出去的,哪些是她想隐瞒的。这让我感到孤独,时间久了就开始逃避这份孤独。她并没有消失,而是化作了精卫鸟,日日夜夜去填那舟口河。

太阳很快就下山了,金色余晖落在院子里的黄月季上。干妈走进了院子,我们默契地起身,假装没有说过话。我问干爸:“能不能剪两枝月季带回去养?”他让我剪回去养养看,养不活再来剪。我拿着月季离开了院子,有花瓣飘落,我想精卫鸟飞起来应该比这些花瓣还要轻盈。

【曹婷婷,90后,安徽安庆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媒体与创意写作硕士在读,独立设计师。有作品发表于《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