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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4期|宋小词:小宴(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4期 | 宋小词  2024年04月25日08:03

宋小词,本名宋春芳,一九八二年生,湖北松滋人。著有中篇小说《开屏》《血盆经》《祝你好运》《直立行走》《舅舅的光辉》《固若金汤》《一枝金桂》《牙印》《哦,紫苏》等。

小宴(节选)

宋小词

周五晚上我下班刚到家,还在玄关处换鞋,老董就嘱咐我赶紧把冰箱冻库里的白辣椒和鱼拿出来化冻,说明天中午裴杰要来家吃饭,人家专门点了白辣椒烧草鱼。明天周六,单位不加班,我也没啥事,便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这事。老董和我都是好客之人,喜欢朋友来家吃饭。在我家吃过饭的朋友,大多来了头回就会来二回,然后就会成为常客。这一点我和老董还是颇感欣慰的,客勤说明主贤嘛。

他怎么突然想来我们家吃饭了?我问。

老董说,人家马上要退伍了,退伍前就想着再来咱家吃顿饭,就吃这道白辣椒烧草鱼。

我赶紧从冰箱里将草鱼和白辣椒扒拉出来。现在记性不好,想到了什么事就得立刻去做,免得东一晃西一晃,忘掉了。这也是为什么我刚进门,老董就立刻跟我说这个事的原因,我们记性都不好,都怕把这事给忘了。这事在老董心里是大事,他跟我一说,我也立马知道这确实是件大事。

我儿子今年六岁,那么我大概有五年没有见到过裴杰了。我因工作的关系,前几年去了外地,去年才调回武汉。老董调了级升了职,宣传处新闻站的事由他牵头,我单位的项目也是越做越多,工作上的事儿跟蟑螂胶一样黏在身上,下班了也甩不脱。琐事很消耗人的精力和心气,久之,人就懒,懒得连周末一日三餐都要吃食堂了。家里变得冷火秋烟。我没时间做饭,聚会就没有了。不常往来走动,见不着面,老董部队上的朋友跟我的联系自然就没了,哪怕是像裴杰这种以前恨不得拧断我家大门把手的朋友也都疏远了。

但我有数,这种疏远只是一种停滞,并不是死亡,一旦拨开栓子,情感就会像春天藤蔓的触须一样缠绕和攀缘,没有芥蒂和罅隙,瞬间就会复活、蓬勃,然后枝繁叶茂。

裴杰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吊儿郎当的。第一次跟他见面是我们搬新家,从壕沟搬到街道口,和老董比较熟的四个战士放假时来家里帮忙。我挺反感这种干部家事劳烦战士的,但老董不觉得有啥,他说大家都是战友,属于战友间的帮忙而已。我说,请个保洁开荒,也就四五百块钱。老董说,这里花个四五百,那里花个四五百,我一个月拢共就七个四五百。

新兵蛋子们一个个像柱子一样杵在我家客厅,看我和老董斗嘴,都咧着嘴傻笑。有根“柱子”说,我们这一下就给董干事和嫂子省了五百。

严格来说,他们入伍满两年,都已经转了一期士官,算不上新兵了,但脸上稚气未脱,眼睛如星星般明亮又清澈,从里到外散发的气息真的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朝气蓬勃。

老董给他们分发抹布,让他们去擦地擦窗擦灶台。老董脱去外套率先开干,是模范带头的架势,不搞群众干活儿干部指挥那套。老董以为他冲锋在前了,他们就会勇猛陷阵,没想他忙活了一会儿扭头一看,这几根“柱子”还站在客厅里。老董只得一边干活儿一边指挥,喂,你们两个去卫生间,把推拉门擦一下,你们去擦一下踢脚线……喂,别玩手机了。

老董说,你们能不能讲点儿感情,老老实实帮我干活儿?裴杰,你给我擦灯去。

我又不是阿拉丁,给你擦灯。

正在擦地板的我扑哧一笑,扭头看了看,答话的就是刚说给我们省五百块的那个,身高大概一米七五,板寸,五官眉清目秀,穿着一套体能作训服,一身铁骨膘,一看就知道是各项军事技能过硬的。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行动上还是做了“阿拉丁”,爬上架梯擦灯去了。我也一下子记住了他的名字,裴杰。

活儿干了不一会儿他们说口渴,我赶忙给他们一人拿了一瓶矿泉水。他们又不喝,说要喝绿茶。老董赶忙给他们找杯子,投放茶叶。他们说,不喝这个绿茶,要喝绿茶饮料。老董说,滚!这只有董师傅绿茶,爱喝不喝。老董把他们一顿吼,他们居然服帖了,笑嘻嘻地端起茶杯来喝茶。我心里倒过意不去了,人家帮你来干活儿出力,就提个喝绿茶饮料的要求,算个什么呢?还被吼一顿,真是的。我有点儿烦老董抹面无情,便到楼下超市买了四瓶绿茶、四瓶红茶和四瓶橙汁。他们应该还是小孩子的口味,喝不惯白水,喜欢喝饮料。

我把饮料哼哧哼哧提回家,分发给他们,他们果然很喜欢。

那个叫裴杰的说,嫂子,我看了一下,这房子有一百六十多平方米,你们算是提前享受了师职干部才有的住房标准呢。

老董正骑在架梯上擦顶柜,那时他刚提了正连,对裴杰这番话既享受又很谨慎,说,行行行,你赶紧擦你的灯好吧,我的阿拉丁。

裴杰说,董干事,这房子住下了,你绝对会连升三级,副团、正团、副师。

老董说,我还想当将军呢,你副师就把我指到天花板了?

裴杰说,哎呀,能干到副师就不错了。然后转头问我,嫂子,你会做饭吗?还没等我回答,又说,这么大的房子住着,你得会做饭。会烧火,才红红火火,锅子里冒热气,才生气勃勃,家发人兴。

老董说,看不出来,你懂得挺多。

我说,饭我会做呢,就是做得不好。

裴杰说,嫂子,好不好你说了也不管用,我们来检验检验。

老董说,你给我闭嘴,蹬鼻子上脸的,喝了饮料还想蹭饭?

裴杰说,你当了连长咋还想当团长师长将军呢?

老董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兀自在那又气又急又好笑。那几根“柱子”呵呵笑,也附和着裴杰,说要检验我的手艺,部队食堂的饭吃腻了。群众的呼声这么高,老董和我只得接招。老董说,行吧,今儿就当是乔迁之喜,暖个房。我便提了环保菜篮子出去买菜。刚出门,我就听老董一声吼,你们的算盘打着了,赶紧干活儿,磨磨蹭蹭的,还有个当兵的样儿吗?

我那天拿出了所有的精力做了八道菜,一盘青椒炒肉丝、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酸菜炒鳝鱼丝、一盘清炒毛白菜、一盘青豆炒虾仁、一盘芹菜炒香干、一盘大蒜炒牛肉、一盘茄子炒土豆,没有买熟食卤菜来装盘充数,是老老实实做的一顿饭,没有偷一点儿奸耍一点儿滑。我把饭都装好了,筷子一一摆在了碗边,才招呼大家来吃。

他们的活儿都干得差不多了,从老董的脸色上看,对他们的劳动成果不太满意。但饭好了,吃饭就是顶顶重要的事,比劳动更重要。

席间,其他人还知道讲个礼貌说声辛苦嫂子了,裴杰没有一点儿客气,不仅不客气,还反客为主,招呼我和老董赶紧落座,说吃饭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还问老董,喝不喝酒?老董说,喝你个头。裴杰呵呵地笑,也不生气,捡起筷子每个盘子里都夹一箸,然后点评,嫂子这个菜好吃,就是淡了点儿,嫂子这个菜咸了,下次盐放少一点儿。这个青椒炒肉丝不错。

裴杰茶足饭饱又问,嫂子,你不会做鱼吗?

做鱼涉及煎功,我还不会这门技艺。我便摇摇头,说,不会。

裴杰说,你学啊。

我呵呵一笑,说,好哦。心里觉得这人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吃了喝了,还向人提要求。

老董说,闭上你的嘴,还做鱼,我怕你吃了想着了。

裴杰说,想着了怕啥呢,天天来啊,反正近,鱼钱我出。

老董说,滚。

裴杰说,好嘞。然后他们就拿着没喝完的饮料浩浩荡荡出门了。

老董赶到门口嘱咐,都给我老实点儿,火速归队销假,不要在街上瞎逛,我二十分钟后会给指导员打电话。

我收碗时,老董问我花了多少钱,我说两三百呢,光鳝鱼丝就是八十多块。还有牛肉、虾仁呢。

老董说,他妈的,还说给老子省五百块,现在算上饮料,也没差多少。看他咬牙切齿的样子,有种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肉痛和不甘。我不禁一笑。我一笑,他也绷不住笑了起来。

清早一起床,我都来不及洗漱,就拎上篮子去菜市场了。人家来吃饭,虽然点了白辣椒烧草鱼,但桌上总不能就这一道菜吧。

我是个喜欢逛菜市场的人,大清早的菜市场最是生猛,各种吆喝、吵闹、奔走,是一个城市最有活力最有能量的场所。我就喜欢这种新鲜的、带着大自然节令的气息,这些蔬菜瓜果和鸡鸭鱼肉是人间烟火气的前奏,是市井百姓灶台锅沿的序言。我买了鲍鱼、螃蟹、牛肉、排骨、莲藕、豆腐、菜薹、黄瓜、莴苣、毛豆还有葱姜蒜,菜篮子已经装不下了,我也快提不动了。

回到家,汗流浃背,洗漱了一下后,坐在沙发上,有针对地刷了一下做饭的小视频,对中午的菜品有了大致的盘算。鲍鱼做蒜蓉的,螃蟹蒸一蒸,调个料汁就可以了,排骨与莲藕用砂锅煨个汤,煎盘豆腐,菜薹清炒,牛肉炒莴苣,黄瓜就蘸酱生吃,毛豆也简单,武汉人最喜欢凉拌,主打的菜便是白辣椒烧草鱼。我把菜名报给老董,老董说,九个菜,太多了,吃不完。我说,这也许是裴杰在我们家吃的最后一顿饭了,就不考虑吃得完吃不完,只求表达隆重和心意。老董说,听你的。儿子拍着巴掌说,哦,今天吃大餐咯,今天吃大餐咯。

早餐吃完,老董就带着儿子到外面上兴趣班去了。老董是个上班就把心扑在工作上,下班就把心扑在家庭上的好男人。

虽然我爱老董和小小董,但他们爷儿俩出去后,这片刻的清静我也是极珍重的。我把地面用吸尘器吸一遍,把茶几上的一束郁金香和餐桌上的三枝向日葵,剪断一截后重新插进瓶里。我给自己煮了一壶玫瑰红茶,一边喝一边整理了一下做菜的思路,然后进厨房开始备菜,该择的择、该洗的洗、该焯的焯,葱姜蒜和小米辣都切好放在灶旁。我很享受这个过程,每一道菜从打草稿到完成,跟艺术创作是一样的,它让你琢磨,也会让你产生电光石火一般的灵感,食材、火候、技巧、时间都归你操控,却又有共同的使命。我指挥着它们,却也被它们指挥着,和人间美味、佳肴珍馐双向奔赴。就像现在备菜,也是一种整理,将凌乱的、无序的原材料调理驯化,让它们从大自然原始的模样变成块、丝、片、段,归顺到盘里碗里待命,这是一个非常治愈的过程。

忽然门禁呼叫,我以为是快递员,又或许是老董父子俩又折回来拿什么东西。我立在门边等待,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出来一人,是裴杰。五年没见,他胖了许多,两边的腮肉发胀。记得他之前是一张瓜子脸的,现在成了一张四方脸。

我心头一阵慌乱,才九点钟,哪有这么早就来做客的,老董又不在家,但人都已经在门口了,只能将笑意挂在脸上,热情地把客人迎进门。

嫂子好。

你好。

他穿着一套部队的夹克,手里还提不少东西,牛奶、茶叶和水果。这小子竟也学会人情世故这一套了。从前他都是空手进我家的门,现在他两手不空,让我觉得这个昔日的亲密朋友还是有些生疏了。但我还是热情地收下,真诚地谢谢他。

我给他拿拖鞋。他嫌麻烦,就抽了两只鞋套套上。

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浓浓的槟榔味,再看他腮帮子一边突出了一块,想必嘴里含着槟榔。我一下就明白他脸型为何发生改变了,那是长期咀嚼槟榔导致的。

我迎他到沙发上落座,给他冲泡茶叶。他问我老董和小小董呢?我说他们上兴趣班去了。他哦了一声。我说他们得十二点多钟才能回。他又哦了一声。他坐在沙发上,两腿并拢,像个恪守传统之礼的客人,拘脚拘手,一点儿都不像他以前的样子。时间还是让我们彼此有了隔膜。我请他喝茶,他喝了一口。我突然想起餐厅酒柜里面有一瓶营养快线,还有一瓶生气啵啵,便将这些饮料都拿出来,放在茶几上,让他喝。他笑了笑,摆摆手,说,嫂子,我不喝。我记得他是抽烟的,嚼槟榔的人好像都抽烟。入户柜上有几包烟,都是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做东人发的,老董不抽烟,就攒着。我拿了一包给他,他说,这烟太好了,不抽。

我说,真是的,见过嫌烟差不抽的,还没见过嫌烟好不抽的,你真是让我开眼。

哈哈。他笑了笑。气氛一下也就松散了。我把烟强塞给他,他呵呵地笑着接了,速速拆包,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支。

我挤对他,还不抽,一本正经的样子装得挺像。

哈哈。他再次笑了。

他现出原形,坐姿放开了,还扭了一瓶生气啵啵,灌了一口,打出一串嗝来。他抽了几口烟,忽然将左手掌折起,说,嫂子,我可以把烟灰弹在手窝窝里,你信不信?我说,啊,弹在手窝窝里,不烫吗?他说,烫啊嫂子,那你不晓得给我拿个烟灰缸啊。

我哈哈大笑,边笑边将茶几上一个小水晶玻璃缸翻过来,当成烟灰缸。我说,我还以为你要玩什么魔术呢。

哈哈。他又笑了起来。这次我陪着他一起笑,笑了好一阵。

我问,你谈女朋友没?

他说,没有。

我说,你得抓紧时间谈女朋友啊,年龄不小了,得赶紧成个家了。

他摇了摇头,显得焦急也显得无奈,说,可是谈不到啊,怎么办?

我越来越像公园一角催儿女结婚的大妈了,像裴杰这种年龄的男女来我家做客,我总是很关心他们的另一半:谈朋友了吗?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我知道,只要问了这样的问题,气氛就跟操作了挖沟机似的,会在彼此之间挖出一道鸿沟,一时之间是有点儿别扭的。他闷头刷他的手机,我也不好多问,便说了声你随意,然后撤退到厨房。

关上推拉门,我自有我的世界。那些待命的食材还等着我调度呢。我得把排骨炒制一番,然后放进电子砂锅里,加上莲藕慢慢炖,时间就设置成三个小时吧,给的时间充足,汤的滋味才醇厚。

以前老董出去公干,派车的话总是会派裴杰,公事与公事之间如有空当,或是错过了饭点儿,老董就会把他带到家来,然后就撇下我和裴杰搞他自己的事去了。他出去忙了,房子里就剩我跟裴杰俩人。老董是个干净人,压根没有长那种提防妻子和朋友不轨的心,我们也没有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的不妥、尴尬、警惕心理。我们的相处模式一直都是有话说话,没话各自安好。他在客厅看电视、刷手机、打游戏、躺在沙发上睡觉,我在书房看书写字、听歌看电影,或是在厨房为他们做饭。

我记得他以前很会谈恋爱,并排谈好几个女朋友。那天他跟老董出去办事,收工收得早,不急着归队,就上我家来玩了。他一来就让我教他写情书。我说,什么年代了,还用纸笔写情书?他说,哎呀,嫂子你不懂,正是因为用笔在纸上写的情书少了,物以稀为贵,才更能打动人心。难得他说句有道理的话,我便引经据典,贡献了许多令人肉麻的甜言蜜语。他那笔字写得真如我们老家常说的,鸡爪子划拉的一样。还动不动就顿下笔,问我这个字怎么写,那个字怎么写。我说,就你这水平,干吗写情书折磨自己呢?他嘿嘿笑,一笑还两个酒窝,眼睛里冒着漆光。

终于写好了,他又找出新纸誊一遍。一共誊了三遍,我当时还挺感动,觉得他虽然放浪不羁,但对待感情还挺真诚。直到看见誊写的那几张纸,这一张称呼写“亲爱的莺莺”,那一张称呼“亲爱的燕燕”,每张都写了不一样的名字,我才明白过来,他这是要群发。我说,裴杰,脚踩两只船就已经很危险了,你这是多用插板哪,带不动,短路了可是要命的。插板哥!

哈哈,插板哥!他大概是叹服这个叫法的贴切,忍不住大笑起来,一会儿靠着椅背仰着笑,一会儿伏在书桌上趴着笑。一边笑一边说,插板哥,插板哥,哈哈。

那天应该是秋季的某个下午,因为我的书房一般只有在秋季的下午才会有阳光。我记得那天阳光从楼栋的缝隙处射到我书房里,令房间金灿灿的,什么东西看起来都非常明亮,包括笑得前俯后仰的“插板哥”,那青春的光辉流淌得肆无忌惮。

排骨与藕已经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了,从这股香气能断定排骨软烂、藕块粉化,它们已在砂锅中结成终身之好,如多年的夫妻在翻滚磨合中抵达了柔软醇厚、水乳交融的境地。好汤!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老董给我发了信息,他们还有十分钟到家。

我将做好的菜摆上桌,不同的菜装不同的盘,粉彩、珐琅彩、骨瓷、粗陶、铁器、木器,颜色、质地、形状不一。我一直觉得菜只有盛在好看的盘子里才称得上是肴馔,酒只有倒在漂亮的杯子里才算得上是佳酿。

螃蟹、藕汤、鲍鱼、豆腐各有姿态,那盘蘸酱的黄瓜,切得大小一致,带着清洗过的水珠,更加显得新鲜多汁,特有的清香从各种荤腥油腻中跳脱出来,弥漫在空中。特别是那道白辣椒烧草鱼,草鱼煎得皮色焦黄,汤汁浓稠且颜色奶白,汤中鲜红的小米辣和翠绿的香葱段搭配在一起,有一种“御柳如丝映九重,凤凰窗映绣芙蓉”的娇艳,这看相标志着这道菜做得超级成功。

老董和小小董回来了,门一开,小小董就大声叫:“裴叔叔,裴叔叔,裴叔叔在哪里?”裴杰放下手机,嘿嘿笑,说,我就在你眼前。小小董哦了一声,然后呵呵地笑。

老董问,你来了多久?

裴杰说,你们刚出门我就来了。我跟嫂子已经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上午。

老董笑了笑,说,来这么早,他妈的。

小小董说,爸爸,你不文明用语,罚款一百。

哈哈。我们一同笑了起来。

上桌了,老董和他都掏出手机,将每道菜拍了一遍才入座。桌上的酒老董打开刚要倒,裴杰握住酒瓶,说,不忙。他看了看,说,你把你家最好的酒拿出来。老董说,这就是我家最好的酒了,陈了五年了。裴杰说,别蒙我,机关都传遍了,说你家有特制的董府佳酿。你这是什么?

老董大笑,说,他们说的是我老家自酿的粮食酒。自家种的糯谷,山里担的泉水,请经验丰富的老师傅酿的,没计算成本,只追求质量,故出酒不多。机关喜欢喝酒的都喝过,虽然反响不错,但招待客人怕有失体面,何况你马上退伍,只怕是在我家吃最后一次饭了。

裴杰说,哎,就喝你那个董府佳酿,他们传得都快成琼浆玉液了。

老董便去书房,从里面抱了个大陶坛出来。边走边说,嗯,香,酒啊就得用陶瓷缸子装,比玻璃缸好。

老董用竹制的酒提子打了一提,倒在玻璃制的梅花盏里,满满一盏子。我说,要洒了要洒了。酒眼瞅着就要溢出来,裴杰赶紧趴下去用嘴对着杯子嘬了一口,咂巴咂巴嘴,说,好酒,好酒。他埋头嘬酒的样子逗得小小董哈哈大笑。

你懂个锤子,见人说好你就跟着喝彩。老董话里一股轻蔑的语气。

哎,你不要把我说得这么没主见没头脑好吧,我也是有自我思想的人。裴杰辩解道,当然了,说到懂,那谁赶得上你,你啥都懂,你姓董嘛。

老董说,我最瞧不起瞎喝酒苕喝酒的人,只要是酒,只要有菜有人,就喝,起哄发疯,推杯换盏,闹酒灌酒,到最后糟蹋菜、糟蹋酒又糟蹋人,不好,不好。

裴杰呵呵一笑。

老董说,说的就是你。咱们相交十多年了,同一个省份出来的,算得上是老乡,你马上也要退伍了,世事难料,说是后会有期,但各自有各自的人生,往后是否还能再见面、再一起吃饭,难讲了。今天就着你嫂子这几个菜,我来教你品酒。

裴杰说,那我先吃一碗饭。他将碗递给我。我笑着接过,这不客气的样儿又似从前了,当然我是高兴的。我盛好了饭递给他。他说,多盛点儿。我刚要接过碗,老董制止了,说,你吃了再添。

裴杰每样菜都尝了,最后筷子锁定在那道白辣椒烧鱼上,跟牵了线似的,再没转弯,边吃边念叨,嫂子,你白辣椒放少了,不过瘾。他吃得满头冒汗,我又给他添了一碗饭,他将鱼汤倒在饭碗里,拌了拌,不停地唠叨,白辣椒放少了,应该多放点儿。

滚!老董吼了他一声。

他瞬间就住了嘴,嘿嘿笑了笑,老老实实地扒饭。

老董将酒柜门打开,把柜子里所有不同品种的酒都摆上桌,找了六个小酒杯,他三个,裴杰三个,又备了两盏白开水和一个垃圾桶。老董有个电子秤是专门称酒的,还有个小本本做记录。一瓶酒何时打开、喝了多少、还剩多少,都有记载,以此断定有没有跑酒。他热爱此道,所以这些年自己买了各地的酒收藏。

每尝过一种酒后,都用清水漱漱口,再尝下一杯。老董带着他,慢慢喝,慢慢讲,慢慢品,教他看酒花、拉酒线、闻酒香,跟他讲酱香、清香、浓香、浓酱兼香的区别,每个省份的代表酒,只要是家里有的,他让裴杰尝了个遍。裴杰此时跟小学生一样,在老董的带领下,张开翅膀在酒中遨游。

老董说酒就跟过去天桥说书似的,有层次有推进,还有包袱,很引人入胜。入口怎样,回味怎样,什么酒是甜的,什么酒发酸,什么酒有股仓味,什么酒有劲,什么酒无力,都有说头儿。老董说一句,裴杰就点次头,那头点得跟上了发条似的。老董是彻底征服了他。喝得满脸通红的裴杰一个劲地说,董哥,我敬你,我先干为敬。他已经干了很多杯了。老董当然也享受着。

好了。老董说,裴杰,你记住,你就适合喝清香,量也就六两,别傻呵呵一辈子不知道自己适合哪种酒,也不知道自己的量。六两,是你的最佳境界。当兵的脱了军装也是一个兵,到了地方喝酒也不能丢当兵的脸,不要让人觉得当兵的喝酒就只知道傻喝、瞎喝,喝多了就倒下。不,我们什么时候都得站着,不光敌人,酒也不能让我们倒下。知道自己的量就知道自己的底,别在外头失了体面。

是,哥,你的话我放心上了。裴杰站起身,啪的一声给老董行了个军礼。老董用拳头打在他发达的胸肌上算作是回礼。

老董喝完酒就带着小小董午休去了,他们爷儿俩的午觉是雷打不动的。客厅里又只剩下我和裴杰。

裴杰坐在沙发上,脸跟着了火似的,红通通一片,脑袋东一摇西一摇,摇摇欲坠。我怕他轰然倒塌。我说,你要不在沙发上躺一会儿?他说,不躺,董哥说了,喝多了也不能倒下。

我说,别听他的,他自己都倒下了。

裴杰说,他那是午休,那是他的生活习惯,我又没有午休的习惯。我现在状态好得很。嫂子,我哥真神,他说得对,我就六两的量,这会儿,我就觉得这酒喝得非常好,头不晕、不沉,而且吧,又感觉心里没有负担,敞亮得很。

我给他泡了一杯热茶,让他解解酒。他说他就喝生气啵啵,拧开盖子大喝了一口,然后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说,真舒服。看他这明目张胆追求快活人生的样子,我抿嘴笑。

他抽了一会儿烟,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中。他忽然问我,嫂子,小小董上小学了吧?我说,是的。他慨叹道,真快,时间过得真他妈快。你还记得吗?你去医院检查,查出怀孕,抱着我哭了好久,弄得我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我愕然,说,我怀孕了抱着你哭,你没搞错吧?

他信誓旦旦,说,怎么可能搞错,我记得清楚得很,省妇幼,对不对?你照了B超,拿B超单子走出来,上面写着“宫内早孕”。你抱着我又哭又笑,说,我怀孕了,我怀孕了,我有宝宝了,我要当妈妈了。对不对?对不对?

我循着他的讲述仔细回忆,在时间狭长幽深的隧道中,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和老董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好不容易怀上了,心情激动是肯定的,当时好像是抱了一个人哭来着,原来是他。我问,老董呢?

他说,老董交钱去了。嫂子,你那次抱着我又哭又笑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让我知道了怀孕是一个女人人生中的大事。你抱着我跟我分享,令我也有种莫名的幸福和快乐。别说你激动,我都激动得好几个晚上没睡着觉。

我呵呵笑了起来,这些被我淡忘的事,没想到在他心里记得真真的,隔了这么多年,细节还这么清晰、这么丰富。他的讲述就像是一根引线,令我又回溯到那个充满光亮的人生节点。但抱着的不是老董,这令我为当初的鲁莽感到些不好意思。我说,你快别说了,我怀孕了抱着你哭,怕是说不清白了。

他倒一点儿都没在意这些,还在那里喋喋不休。

我向他道谢,为他当初的不辞辛苦。他大手一挥,说,嗨,谢什么,你不知道,我那会儿可高兴董哥喊我帮忙呢。

嗨,我那个时候太丑了好吗?每天胖头肿脸的,挺个大肚子,太丑了,别说了。

他呵呵笑说,不丑不丑,好看,孕妇都有一种特别的魅力。真的,我以前也觉得大肚子的女人丑,但自从见证了嫂子你怀孕生小孩后,就再也没这种想法了。我觉得每个怀孕的女人都很了不起,包括我妈。也是经历你这事后,我再也不惹我妈生气了,我妈怀我生我也一样不容易啊。

我说,那我岂不是积了一些功德。

酒真是一种神奇的媒介,它把裴杰变成了一个话痨,他坐在沙发上也不刷手机,就在那不停地说。我坐在茶几边的单人沙发上,听他絮絮叨叨,时不时露出湖南偏远山区刻在基因里的乡音,腔调抑扬顿挫,是极好的催眠曲,我的倦意被他熏染得越来越浓。但这样睡去是极不礼貌的,我便起身走动几步,又从香盒里取出一支檀香点了,插在茶几上一座小小的太湖石的窟窿眼里,借以提神醒脑。

将近三点钟,太阳光又照射进我的房里。墙边大陶钵里两尾金鱼时不时从莲叶下钻出来又钻进去,郁金香也开始散发阵阵幽香,但都被檀香给压了下去。阳光照着我的沙发、茶几,照着我的杯子和盘子,上午泡的玫瑰红茶,此刻因为有了光,汤色愈发红亮。香烟从太湖石的孔洞里缭绕升腾,一缕一缕的,营造出“日照香炉生紫烟”之趣。阳光给屋子里的每一件器物都镶了道金边。这感觉实在太好了,好得让我愈加犯困,便闭上了眼。

我跟随他的讲述陷进了记忆的深处。那时候我没有上班,老董有时出任务我会去帮忙,裴杰有时候也在。我、老董、裴杰,我们仨同乘一辆淘来的二手车,到过不少地方。我们甚至一同看过东湖的日出日落,也欣赏过武汉郊外的星垂四野。

一次回程的路上,我捧着老董的相机翻看,泥泞中跋涉的腿的特写,作训鞋带起的泥土,训练中战士发梢上的一滴汗珠,一身匍匐在地上的戎装,皲裂粗糙的手掌捧着一朵紫色小花,队列行进中一双坚定无比的眼睛,一张被晒得黢黑但线条感十足的笑脸……在他的镜头中,那泥土、汗珠,那一条条深深的皱纹和成熟的老茧仿佛都蓄着千钧雷霆之力,别有一种震撼和压迫感。我由此深深理解了老董进而敬佩老董,这种情感经常在胸中澎湃,继而扩大,连带着老董所有的战友、同事我都敬佩。每次这些当兵人来我家中做客,我都会热情款待,老董拿出他珍藏的好酒,我献出我最用心的厨艺。

思绪飘飘荡荡,我还想起有一次我们开车等红绿灯,那是夏日的午后,我让老董摇下车窗透气,正好斑马线上走来一群女大学生。她们中有一个看见了裴杰,然后眼睛就定住了,欣喜地拐了拐旁边女生的胳膊。很快这群女生都看向了裴杰,她们集体哇了一声,一点儿也不掩饰,直白大胆地感叹说,哇,这个兵哥哥好帅啊。

看她们花痴的样子,我们都笑了起来。

我赶紧在车里大声朝她们问道,这里有两个兵哥哥,你们说谁呢?

那个高挑的女生扭过头说,兵哥哥都帅,但那个开车的兵哥哥最帅。

我和老董大笑起来,恭喜裴杰荣获美女集体青睐,裴杰嗨了一声,大有小菜一碟、不值一提的淡然感。这小子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我们还是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欢腾,那是种遮掩不住的一个劲儿地往外冒的得意。车子明显快了起来,还放上了音乐,一个男人用沙哑的声音唱着“我要穿越这片沙漠,找寻真的自我,身边只有一匹骆驼陪我……”他握着方向盘,身子跟着节拍一摇一荡的。晚风一个劲地往车内涌,呼呼作响,车速很快,快得马路两边盛开的紫薇只剩一片混乱而妖娆的色彩。

老董忽然在车里有感而发,说,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我接了过来,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裴杰问,啥意思,你们两口子这相声说的。

哈哈。我们一同笑了起来。

有一次我们仨一同去江边的一个中队,老董要去拍摄战士们舞龙舞狮。他把人拉到了长江边上。在一处迂回的江段上,江水拍打岸边礁石,借助回旋之力,时不时掀腾起一阵巨浪。老董的意思,是以长江巨浪为背景拍出龙腾虎跃之气势。为方便老董拍摄,裴杰也把车开出来跟着他,以备他随时调换镜头,他的那些“长枪短炮”都不轻。

江风凛冽,吹得人含胸驼背,我和裴杰都不想下去,就在车里待着。车里开着空调,我们各自刷着手机。太阳发白,像是洗过多次的老棉袄,又松散又单薄,一点儿都不硬扎,但这光照进车里,能营造出一种晒太阳的慵懒和松弛感。

手机刷得也无聊,抬头看了看江景,远远的老董端着相机,一只手臂像挖掘机似的摇摆着指挥队形。我猜他是想拍出一种风吹来、浪打来,战士们的龙狮在云里雾里放光彩那样的视觉效果。

裴杰也放下手机看老董指挥,看了会儿,笑了笑,说,战士们能听他指挥,可风浪不一定听哦。他这么一说,我也笑了一下。

忽然想起之前马路上那群姑娘的夸赞,我便很认真地看了看他。确实是帅哥。一头几乎贴着头皮理的板寸,脸上棱角分明,一双眼睛藏着星星之光,眉毛如出鞘的双剑,鼻子高挺,双唇饱满,还带着自然的红润,一身橄榄绿、红肩章、金色纽扣,硬朗、挺拔,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英气,这模样,能让人想到属于男人的很多美好品质,阳刚、勇敢、果断、坚毅。

战士们的锣鼓敲得震山响,他们的龙和狮在吆喝中舞动起来了,太阳比之前似乎要精神了一些,江水在江风的推动下,回旋流到礁石上,啪的一下,卷起一波扇面般的大浪,浪珠像一万颗子弹射向龙狮身上。咔咔咔,我听到一阵清脆的快门声。接着老董激动地喊道,好,好,太好了!

我扭头,看见裴杰就站在一旁,身后还背着沉重的镜头包。他说,这千古一浪,到底被董干事给等到了。

不知怎的,我竟再也不敢去看他了。此后我也再没有坐过他开的车,也不再跟他们一起出游。他和老董多次相邀,我都拒绝了,他们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我后来想了个理由,说自己准备找工作上班了,不能再随时出来。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他们也就不再说什么了。直到后来我怀孕,才又坐上他开的车。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