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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民晚报 | 苏沧桑  2024年04月12日08:22

立春,北方文友邀我一起去上海辰山植物园看早开的花。我一直以为上海是少有植物的,也一直以为辰山只是一个荒凉的小山包,就像我一直以为植物世界是静谧的,绿芽萌动,风过树梢,果实落地,都只是永恒静谧中的刹那声响。

一年里最寒冷的时节,竟在辰山遇见了一个迷人的植物王国,见识了植物世界的“拼”和“卷”,听到了天寒地冻间充盈着绿色的声音。

菩提树遒劲的枝干间,依稀可辨另一些不属于它的枯枝。这是植物间的绞杀现象,原始森林中的一道奇特景观。绞杀植物的种子通过鸟粪或被风刮到被绞杀植物的树干上,种子发芽后,根系植入它的底部,枝叶缠绕在它的身上,伙同时光一起渐渐隔断它的水分养分供给,使之最终死亡。难以想象,那是一场怎样漫长的、无声的却日夜不息的生死搏斗。

另一种令人惊叹的现象是树抱石。一棵高大的榕树将一块巨石紧紧箍在怀里,另一棵榕树下垂的根系竟然箍着半壁残墙。大山中,溪流旁,贫瘠多石的山坡上,红豆杉、鸡翅木或榕树的根系如一双双长着眼睛的手,探寻着周围能抓住的一切,比如岩石,甚至断壁残垣,长年累月,树石已浑然一体。

捕蝇草柔美如一盏盏嫩绿的小灯笼,悬挂在苔藓和水草之上,宛如童话世界。踮起脚尖往灯笼内里看,有尚未消化完的昆虫尸体。这一类植物界中稀有的肉食植物,以黏性叶片和特殊构造迷惑并捕捉昆虫,将其消化为养分。柔弱的外表,猛兽般的捕猎本能,让人感叹植物界奇妙而多样的生存策略。

对水的渴望,是所有植物的本能。一位园丁正将一棵空气凤梨固定在一个装置上,根系暴露在外,没有泥土。然后,他小心地将水浇在它的叶心。空气凤梨不依赖高度退化的根部,而是通过叶面的银灰色绒毛状鳞片吸收空气中的水汽和氮化合物,如此也能保持生机。

一株龙舌兰倒伏在地上,确切地说,是它五六米长的花茎倒伏在地上,圆锥花序像一条龙,开满了淡黄色的花。开花即死的龙舌兰来自贫瘠的沙漠,花语是离别之痛,为爱付出一切。龙舌兰一生只开一次花,持续几个月的花期会消耗大量的能量,肥厚的叶片逐渐干瘪枯黄,为的是将几乎所有的养分都输送给花序,最后,珠芽成熟,落地生根,完成繁衍。

更令人惊异的是,虽然龙舌兰开花即死,但是它的根部会萌发出新的侧芽,并发展成独立的植株,以另一种方式确保物种繁衍的万无一失。这种生存策略,显示了植物在生命周期中的巧妙设计和对于生命延续的不懈追求。

三角梅与之异曲同工,当它严重缺水时,会因感知到干旱而拼命开花繁殖,以确保后代的生存。

霏霏细雪中,一簇簇牡丹竟然在辰山瀑布下凌寒开放,与冷峻的环境和气温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园丁们为了让人们在春节欣赏到牡丹,催花让它们提前盛放,并用高科技确保它们能抗得过严寒。

我感慨,它们本不属于这里,从千万里之遥移植到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依然生机勃勃。我更感慨,眼前穿梭于绿影之间致力于研究植物、守护植物的人们,和我讨论植物,像谈论家人。

植物的世界如此安静,我站在菲菲细雪中,却能感知到它们在说话。以色列一位数学家后来转攻生物,探测到植物可以发出声波进行交流,声波频率在三万五千赫兹甚至高达几十万赫兹,是人类听不到的电磁波段。每一株植物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属于自己的语言,它们无意大声宣示自己非凡的生命力,只是想活着;它们无意展现自己的独特之美,只是想繁衍后代,生生不息。

惊蛰,我在老家玉环山后浦被一只马蜂蜇了一下左手食指。手指迅速肿大的同时,我感知到身体里无数免疫细胞向着那根毒刺和伤口奔涌,与蜂毒展开浴血奋战,因此,手指没有继续肿胀蔓延至手背。我的父母亲也被马蜂蜇过好几次,幸好毒素不强,其实这也是住在乡下的小小代价。有时,我会想念城市的钢铁森林,想念有鸟鸣声却没有蚊虫苍蝇的十一楼阳台。人类为生存繁衍离开洞穴,离开森林,璀璨的人类建筑史彰显着人类对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其实,钢筋水泥的丛林并非一无是处,至少能使我们免受野兽攻击和毒虫蜇咬,能挡风遮雨御寒。

很多个清晨,我从山后浦极乐庵的阵阵梵音里醒来;很多个清晨,我被上山送葬队伍的鼓乐声惊醒,那雄壮昂扬的气势不像送逝者安息,而是送他们重新出发。

月光照过大地,照过辰山,照过无数棵树和大地上无数种生灵。在月光的耳朵里,动物界和植物界同样静谧无声。就像在人类的耳里,蚂蚁和细菌的世界同样静谧无声。其实,所有的存在都震耳欲聋,磅礴,壮丽。

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