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蟠桃宫
农历三月三，既不是个节气，也不像五月五的端午、八月十五的中秋，是个节日。但老北京人却讲究过三月三。
传说三月三是王母娘娘的生日。所以，这一天，老北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在城南蟠桃宫。蟠桃宫在东便门内，是个道观，不大，但山门、大殿和钟鼓楼样样齐全，因办三月三给王母娘娘祝寿的庙会，让这座小庙在整个北京城格外热闹。
蟠桃宫大殿里，专门有供奉的王母娘娘泥塑彩像，四壁还塑有从四方赶来为王母娘娘祝寿的各路神仙群雕，阵容强大，很是气派。因为是王母娘娘的生日，必要供奉蟠桃祝寿，这座正名为“护国太平蟠桃宫”的明清老道观，被京城百姓约定俗成地叫成了蟠桃宫。蟠桃，指的是仙桃，人间未有。如今，北京人把扁桃叫成了蟠桃，实在有些牵强附会，好像王母娘娘当年吃的就是这样子的扁桃似的！
其实，京城一年四季庙会很多，但三月三蟠桃宫庙会，仍成为京城百姓必不可少的庙会选择。是日正值春天，花红柳绿，气候宜人，三月三的蟠桃宫内外，人山人海。
小时候，蟠桃宫离我家很近，那时候见到的蟠桃宫，是清康熙年间重修之后一再补修过的，已经和明代初建时的样貌及周围环境有异。明代的崇文门外、东便门内一带，别说景象和现在不一样，就是和我小时候也大不一样。明人有诗这样形容：“文明城外柳荫荫，百啭黄鹂送好音。行过御沟回望处，凤凰楼阁五云深。”文明城，就是崇文门，可见明代那里有水有树，有花鸟楼阁，风光不同寻常。特别是有水，那时大运河流经这里向北拐弯儿，便让船声帆影和亭台楼阁相映成趣，而今这里只见宽敞的马路和一座孤零零的角楼。那样的风光，和明初在城东南建天坛大兴土木有关，日渐繁荣后，亭台楼阁，花园寺庙，才相继建成。蟠桃宫建在这样好的地方，是彼此借景，相得益彰。
那时，蟠桃宫的北面还有普陀寺、金山寺，东边有观音庵、关帝庙，南面有卧佛寺、隆安寺，如此寺庙集中，说明香火鼎盛。在如此众多庙宇中，蟠桃宫出类拔萃，独立在护城河边，天光云影，和老庙一起倒映在水中，自然风光不错，更何况还有京城独此一家的三月三庙会。据说，“蟠桃盛会”四个大字，当初就刻在庙的山门两侧的琉璃砖上，很醒目。可惜，小时候只顾贪玩，注意到了庙门前的两个石狮子，却没有注意到它们。
别看只是一座小庙，几百年来每年的三月三庙会时却香火不断，热闹非常。民间流传下来的传统，就是这样绵延不断。香火从来和人们的心气连在一起，所谓民俗，就是时光和民心共同打磨出来的，如同老器物上的包浆，闪着浑厚苍茫的光泽。
清末震钧写的《天咫偶闻》中说蟠桃宫“庙极小，庙市最盛”，并形容它“地近河堧（河边空地），了无市聒；春波泻绿，堧土铺红；百戏竞陈，大堤入曲；衣香人影，摇飏春风，凡三里余。”并盛赞它是“一幅活《清明上河图》也”。这是我看到的对蟠桃宫的最高赞美了，也是蟠桃宫的高光时刻。
如今，蟠桃宫周边变成了宽敞的二环路的拐点。历史的沧桑，在建筑及其四周景观变化体现最明显。但那得是曾经看过以前景物的人，才会对比出来，触摸得到时间流逝，和仅仅看老照片的感觉不一样。
早年间，为了三月三蟠桃宫庙会，护城河特意开闸放水，为的是人们从崇文门到蟠桃宫，可以坐船去。当然，也可以骑驴去，那驴最有意思，不用人牵，驮着人，自己就能跑到蟠桃宫，自己又能跑回崇文门，再次接人。据说，三月三那天，最累的不是逛庙会的人，而是可怜的小毛驴。
我小时候见到的沿河南侧一岸，还是很轩豁漂亮的，虽是土路，野景一片，没有绿杨阴里白沙堤的精致，但河边的杨柳和草地，河上的游船和飞鸟，天上的飞鸟和纸鸢，是春节时逛隆福寺庙会和厂甸庙会，都没有的风光。曾经有诗写道：“正是兰亭修禊节，好看曲水丽人行。金梁风景真如画，不枉元宫号太平。”这是没错的，正值阴历三月，桃花杏花迎春花都早开了，草皮和榆钱柳枝也都绿了，大人孩子，呼朋引伴，逛蟠桃宫庙会等于踏青春游，是春节过后北京城最盛大的一次庙会。当然，大人们去赶蟠桃宫的庙会，并不都是心诚给王母娘娘祝寿，很多人是有目的的，不是求子，就是求姻缘，再不就是求财。或如现今到三里屯看美女一样，去看曲水丽人。再不济，也是为买点儿便宜的东西、新鲜的玩意儿。现实中的东西，都比想象中的王母娘娘，更实在，更有烟火气。民俗中的乐趣，在民间传说中荡漾。王母娘娘，是人们手里打的一张“大猫儿”牌，一个由头而已。
我们小孩子去，纯粹就是为玩。未到蟠桃宫，沿河这一里地的路边，摆满卖各种小吃的小摊，和现如今的庙会没什么两样；还有临时支起的茶棚、酒肆、练把式卖艺的场子，以及专门给小孩子玩的套圈、打靶之类的游乐场……吃喝玩乐，样样俱全，一直绵延至蟠桃宫前的小广场，这是逛蟠桃宫庙会悠长的前奏。远远的，就能听见蟠桃宫里的锣鼓喧天，和这一路欢乐的心情遥相呼应，响得我们的心里非常痒痒。我们一帮孩子的乐趣在这里，而不在蟠桃宫王母娘娘像前的蟠桃和香火缭绕之上。尽管一路暴土扬尘，照样心花怒放。
1960年，我读初一，蟠桃宫庙会不办了，我逛蟠桃宫庙会的经历，戛然而止。
那时候，庙虽破，却还在，听说后来一度成为了工厂的厂房。1987年，修东便门立交桥的时候，庙被彻底拆除。它的位置在如今北京城东南角楼斜对面云腾宾馆前不远。原来蟠桃宫大殿前的“护国太平宫碑”，作为蟠桃宫的历史遗存，立在宾馆前的绿树丛中，要仔细找方能看到。蟠桃宫，如今只能在这里借碑还魂。它高出二环路一截，俯瞰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让人感到沧海桑田的变化。当年，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宽阔的护城河通惠河、河上的大通桥以及桥下流淌的河水。有一首至今被引用最多的竹枝词云：“蟠桃宫里看烧香，玩耍沿河日正长。童冠归来天尚早，大通桥上望漕粮。”“望漕粮”，是望运送漕粮的船只，那运粮船不是一般的游船画舫，是相当大的，可见当年河水的宽阔。只是，如今的人们更多是直奔云腾宾馆吃云南菜，没见有人专门去看一下这座石碑。蟠桃宫，只是一个名词，再不是一座辉煌热闹的庙。
记得拆除蟠桃宫的时候，根据台湾作家林海音小说改编的电影《城南旧事》正红，我们院子里一位老大爷看完电影对我说：电影拍得好是好，就是没把蟠桃宫给拍进去。我跟他解释：林海音写的是她自己家的事情，人家住在宣武门外的南柳巷，所有的活动都在宣南，当然得拍宣南那一片儿了。老爷子对我说：那就应该改名，叫《宣南旧事》，既然是拍城南，城南能够少得了蟠桃宫吗？
蟠桃宫，在一般老百姓尤其是城南老百姓心目中的位置，就是这么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