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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奶奶那些事儿
来源:北京晚报 | 郑桂英  2024年04月08日11:22

我的小名儿是奶奶起的。

听妈妈说,1944年重阳节,奶奶发现一只喜鹊站在豆角架上望着她,一动不动。伸手去摸,喜鹊竟顺势站到了奶奶手掌心里,不停地喳喳喳叫。

奶奶把喜鹊捧回了家。刚进院门,就听见一声婴儿的响亮啼哭——奶奶看到了刚刚出生的我,她的第七个孙女,说:“就叫她喜鹊吧!”

从此,注定了我和奶奶一生的情缘。

我的家乡山东即墨是老解放区。有一天,奶奶回到家,说:“村里告诉我,咱家得出一个兵去支援前线。说咱们家儿子最多,怎么也得去一个吧?”

我的父亲是有名的孝子,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娘,你不用愁,我去。明天就走!”又说:“娘,你放心,我不在家,三个哥哥还能不管吗?”

谁料,奶奶前脚刚送走小儿子,三个大儿子就吵着要分家。奶奶苦劝加哀求,三个大儿子才暂且作罢。

没过多久,我的弟弟出生了。母亲带着我和弟弟本就艰难,三个大伯哥却重新提起了分家之事。

分家势不可挡,奶奶的哭声震动了古老的小山村,最后确定她在三个大儿子家轮流生活,一个月一轮。奶奶又说:“我要带上老五的女儿喜鹊一块轮,你们如果不同意,就别想分这个家!”

打我记事,就常听村里人说我奶奶如何如何刚强:我二伯父累死在地主家的地里,同时传来我闯关东的爷爷病死在东北的消息……相继失去两位至亲,可村里人硬是没见到我奶奶掉过一滴眼泪。

分家一事,奶奶却是当众大哭了。

此后的日子,奶奶挎着小筐,领着我,走村串乡“讨生活”。我胆怯地扯着奶奶的衣襟,跟在奶奶身后,这个月走进大伯父家,下个月走进三伯父家,一块不大的地瓜、一碗白水,每天两顿,再无其他。

每次,我和奶奶都知趣地低下头,把地瓜吞下就赶紧离开,返回我和奶奶住的小屋。只有那里,才是我们祖孙俩的自由空间。一间小屋,土炕占去大半,我和奶奶或坐或卧,共枕一个枕头,共用一床被子,尽管被子已经百孔千疮,但依然温暖。

我把双腿放在奶奶身上,奶奶紧紧地搂着我。听着我背课文,奶奶叫我这样背、那样背,有时还会给我讲很多好听的故事,比如岳母刺字、林冲雪夜上梁山……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

不等天亮,奶奶就会把我叫醒,让我起来做算术题。

到邻村去讨饭,遇上好心人给一块玉米面饼子,祖孙二人千恩万谢;有时要到一把花生或一块咸鱼干,奶奶就会放到一个小筐里,挂到炕上的最高处,实在饥饿难耐的时候,拿出来给我一个人享用。

我能够上学,在当时当地实属另类。那完全是因为母亲的开明,也是奶奶坚决支持的结果——应该上学的年龄,父亲解放战争之后,又整编制开赴了抗美援朝的战场,与家里失去了联系。母亲克服重重困难,义无反顾,坚持把我送到学校,恳求校长收下我,她说她坚信孩子的父亲没有死,她要把孩子培养成有用的人。

我在学校上课,奶奶会在外面等着,一放学就带我回到小屋复习功课,让我给她讲学校里的事儿。

我就读的郑家村小学条件极差,然而,那里是我人生的启蒙之地,是我后来走向军旅生涯的始发之地。

院子里安放着一盘石磨,我经常在那里推磨,把地瓜干磨成粉,每天吃地瓜面,一年365天不变样儿;逢年过节吃顿面条,也是用地瓜面擀的;饺子则是用地瓜面做皮儿,地瓜叶做馅儿。

大年三十,供桌上的五个大馒头才是实实在在的白面做的,惹得我和弟弟天天站在那里看。待到“破五”,撤下供品,母亲才会分给我们每人四分之一个馒头。当时我们多么盼望过年啊,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白面馒头,虽然每人只有四分之一个。

直到现在,我对白面馒头依然情有独钟,怎么吃都吃不腻。

弟弟九岁那年,我们终于把爹“熬回来”了——从朝鲜回国后,父亲转业,在吉林省延边自治州汪清县工作。回来是接我们一起去东北。

父亲陪着奶奶和我们过了一个温馨的春节。奶奶故土难离,说自己年纪大了,不想远行;无奈之下,父亲只好谨遵母命,我们一家四口按期上路。我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奶奶离我越来越远,直到看不清了,看不见了……我开始感觉到,离开奶奶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1957年夏天,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升入柳河一中。经过三年住校集体生活,正当我满怀欣喜准备以全校第一的成绩保送直升高中部,我被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部第五研究院来校挑选学生的人选中,并收到了经吉林省委保送到军事技术院校学习的录取通知书。

母亲说“我女儿命太苦,刚刚回到爹娘身边,又要分离,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去当兵呢?”父亲深明大义,极力劝慰母亲,终于按照部队要求的时间、地点,准时把我交到了接兵的军官手里。

来到北京,穿上军装,我有两个完全没想到,一是没想到我会成为钱学森老师的助手之一,二是没想到我这边学习边工作的学员,一个月还有23元钱的收入。

1960年,16岁的我,平生第一次拿到工资,情不自禁就想到奶奶,想到要把钱寄给奶奶。这时我才猛然想起,辛劳一生的奶奶竟然没有自己的名字。我只好把收款人写成堂兄,在汇款单附言中注明“劳烦堂哥收到后转交给奶奶”,并为此特意给堂兄写了一封信,问候之外,再次恳请他把钱交到奶奶手上,并表示希望能收到他的回信。

去信如石沉大海。我第二次汇款,还是没有回音,也没有收到退款通知和退回的信,却收到了一封郑家村小学郑老师的来信。我这才知道,我两次给奶奶的汇款,奶奶一分钱也没见到,都被堂兄取走了。奶奶委托郑老师写信给我,让我千万不要再寄钱,也不要再写信了!奶奶一切都好,身板硬朗,还和以前一样,在三个伯父家轮流吃饭,叫我不用牵挂!爸爸给奶奶的钱,也被奶奶分给三个伯父家了……

紧张繁忙的军旅生涯,马不停蹄,让我没有机会回去看望奶奶。1973年,春节将临,算来我已离开奶奶18个年头了,那段时间,我终日坐立不安,烦躁的心怎么都静不下来,心心念念牵挂着奶奶。计算着奶奶的年龄已是90岁有余,不知她身体如何?生活怎样?于是我心急火燎要去邮局给奶奶汇钱。

但是,邮给谁收呢?

想来想去,想到身在东北的父亲,不如让他转给奶奶。

期盼中,终于等来了父亲的回信,父亲告诉我:见到你的信和让我转给奶奶的钱,我放声大哭,因为奶奶已于腊月初八那天永远离开了我们……那一天,她把自己从头到脚擦洗得干干净净,换上平日舍不得穿的衣服和鞋袜,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上炕,躺下,再也没有起来……

奶奶的音容笑貌,那间盛满奶奶的爱的小屋,我和奶奶相依为命形影不离的点点滴滴,顿时涌上心头,浮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