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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甘谷辣椒的四十年情缘
来源:中国环境报 | 秦岭  2024年04月08日08:13

2024年春,甘肃天水麻辣烫火爆出圈,受到广泛关注。天水麻辣烫的主要食材之一——甘谷辣椒也持续冲上热搜。人们惊讶地发现,这种让麻辣烫吃起来香而不辣的关键元素——甘谷辣椒,竟然是国家地理标志产品,而且有着400多年的种植历史。

原来,甘谷县地处天水西北方向,气候温暖、阳光充沛,再加上肥沃的土壤和良好的灌溉条件,使其成为辣椒生长的宜居之地。近年来,甘谷辣椒相继入选国家地理标志产品和“甘味”区域公用品牌产品,甘谷县被誉为“全国辣椒之乡”。

为了让更多人了解甘谷辣椒,文化版特邀旅居天津的天水籍著名作家秦岭撰写他与甘谷辣椒的四十年情缘,以飨读者。

——编者按

老家的天水麻辣烫火爆出圈,像极了一场盛大的横空出世。

甲辰年的阳春三月天,羲皇故里天水——这座偏居西北一隅的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像天水麻辣烫的主要食材之一——甘谷辣椒的颜色一样,顿时红遍海内外。而我学生时期发表的散文《甘谷辣椒》,也又一次引起了读者的浓厚兴趣。恍惚间,记忆中有关甘谷辣椒的点点滴滴,像穿越时空的红雨赤浪一样扑面而来……

第一次品尝甘谷辣椒是在40年前的1983年冬天,当时为了进天水城看电影《庐山恋》住在大姨家。姨夫说:“今天的打卤面,用的是甘谷辣椒。”我就奇了:小小辣椒天下无处不有,何以甘谷辣椒为豪?姨夫笑我:“‘中国辣椒红甘谷’,等你长大了,舌尖上有了眼睛,就亮清啦。”我更是一头雾水。三大碗打卤面下肚,揉揉肚子,也不知甘谷辣椒是在胃里窃笑,还是在肠里睥睨。

1987年,尚在天水第一师范学校读书的我,在《少年文艺》《中学时代》《少年文史报》《春笋报》等报刊发表过有关天水莓子、马莲、苜蓿、枸杞的文章,却唯独没有写过甘谷辣椒。当时天水的文化旅游尚未完全起步,我这个青皮少年对身边天一生水、一画开天、女娲补天、牛郎织女、大秦肇始、李白故地、璇玑回文、麦积烟雨、大地之湾等中国文明和文化史上的重要信息不甚了了,倒是对未曾一见的渭河、火车充满无限的神秘和好奇,正是这个像火炬一样燃烧心头的理由,助推我在当年的国庆节,跟随李文灏等一众甘谷籍同学,从天水出发,辗转到当时的北道火车站,登上了西去的列车。

“我,要写渭河的。”我给同学吹牛,但没好意思说写火车。相对周边县城而言,天水算是最大的城市了,但火车却并不经过我老家秦州区地界。堂堂一个天水少年没见过火车,着实脸上无光。

火车穿过一座座密不透风的峰峦叠嶂,一进甘谷地界,顿觉豁然,方知渭河川道要比天水的耤河川道开阔许多。倏然,一大片铺天盖地的红光扑面而来……

——甘谷辣椒,对!就是它。强力撞击我七魂六魄的,先是火车,继而渭河,最后竟是甘谷辣椒。但见渭河沿岸一闪而过的田园村舍,几乎被一层火红所笼罩。我开初以为是硕果累累的柿树,便偷偷避开甘谷籍同学,借问一位老农,老农哈哈一笑:“咋?在甘谷,‘秋里辣椒树梢红’你也不晓得?”我这才恍然醒悟,眼下正是甘谷辣椒‘上树’的时节呀!一位来自大上海的乘客琢磨半晌,真切切地开了腔:“辣椒树那样高大呀!遮房越脊的,我生来首次看到呢!”

一句话,惹得满车厢的乘客开怀大笑。

从磐安镇前往我们的目的地——李家坪的途中,我被近距离的辣椒“上树”景观惊得目瞪口呆。每逢村舍,只见巷道两边家家户户各种高出墙的大树上,都挂满了三四米长的辣椒串儿,像烧炭浑身尽赤,似火练红焰融融,胜朝霞殷红生辉……有些人家院中的辣椒挂满了,便设法把辣椒串儿一头挂在自家树枝上,另一头横过巷道,接在那家的树枝头,仰头看,像条条横空入梦的红蟒,使人担心会滴下热辣辣的蟒油来。身置于此,浓郁的辣椒芬芳沁人心脾,回肠荡气,大有张口欲呛之势。我问李文灏:“这里每家能挂多少辣椒串儿?”他说:“几十串儿哩,也有挂百串以上的。”我一听,咋舌不已。天水那边很多农家也多种辣椒,但仅在房前屋后、承包地头种一角也就够了,跟甘谷辣椒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也难怪,谁让我第一次出门远行就撞上甘谷呢。

在甘谷的几天里,我先后去过同学裴银满、石胜红、李文英、李耀春、李明家,发现每家的辣椒都在“上树”。从李文灏的父亲——李叔这位庄稼能手嘴里获知,甘谷辣椒不仅年年“上树”,而且还能漂洋过海,其中的七寸红、牛角辫、长线辣在海外市场供不应求。我当时获得的数据是:甘谷辣椒种植面积为2.1万亩,还出口新加坡、印尼等五六个东南亚国家和地区。

甘谷辣椒味香色正,质肥油厚,营养价值极高,维生素C相当于西红柿的14倍,蛋白质是西红柿的3倍,它还可以祛风除热,健脾强胃,大冷天,一碗辣椒汤下肚,赛过大热天。甘谷人会种辣椒,吃辣椒也挺讲究,头伏辣椒刚吐青,便有人摘来腌上,不久便可零取零吃了。这种腌辣椒鲜而微辣,脆而不腻,别有一番风味。甘谷人出门谋生,远足旅行,也会随身带着加工过的辣椒,或请客,或自食,往往撩拨得外路人涎水欲滴。每逢秋耕秋收,辣椒吃法更有趣,拣那烫嘴皮的蛇背辣椒,灶膛里一塞,砰然一声爆响;抽出来,切开,撒缕细盐,携至田间地头,劳罢小憩,一口锅盔馍,半口烤辣椒,那个美!日子里的所有滋味儿,便在那麻辣辣、香兮兮的舌尖尖了。

李叔懂辣椒,绝不亚于懂炕头的一窝子娃儿。他告诉我,甘谷辣椒原产南美洲,明代传入中国,由于渭河两岸的砂壤土酸碱性适中,排水灌溉方便,加上光照充足,气候温和,甘谷辣椒就长成了与众不同的风格,曾作为明末清初的宫廷贡品而享誉陇上……我有些错愕:一个泥腿子种田的,咋就左一口“南美洲”右一口“酸碱性”?我回头一想也明白了,火车沿着渭河来回跑,睁一眼到了西安,闭一眼到了兰州。甘谷人走东闯西是家常便饭,人家比咱见过大世面。

我的创作灵感,像从心头破土的辣椒苗子一样绿成了汪洋。

从甘谷返回天水的当晚,我就趴在宿舍的床头,在方格稿纸上创作了2000字的散文《甘谷辣椒》,第二天就邮寄给了远在江苏的《少年文艺》杂志。

转年秋,当散发着墨香的《少年文艺》1988年第11期样刊寄给我时,我发现作品后面附有南京市教育科学研究所所长岳子纯先生的评论:“《甘谷辣椒》表现的是一种崇高美。然而,甘谷的壮美,并不体现为峰峦入云、惊涛拍岸,却体现在辣椒的上树、凌空,岂不叫绝?这是甘谷的奇特,可谓陇上一绝,国内罕见……”

作品被专家点评,在当时的师范校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我当然也未食言写渭河。后来在《人民日报》发表散文《渭河是一碗汤》时,距当年发表《甘谷辣椒》已有27年之久,而那时,我相信我的舌尖上早已有“眼睛”了。我从滋润甘谷大地的渭河的粼粼波光里,能看到甘谷辣椒的倩影;从甘谷辣灼灼其华的光泽中,能感受到渭河的气息。1996年我调天津工作,每年都会收到从天水、甘谷寄来的辣椒,其中也有李文灏寄来的。逢年过节,我身边嗷嗷待哺的“天津卫”总会催我:“甘谷辣椒,寄来了没有啊?!”

时过经年,那篇小小的《甘谷辣椒》不仅未在岁月里渐行渐远,反而被天水麻辣烫的狂飙巨浪又一次掀到了我的眼皮底下。

如今的甘谷辣椒和40年前已无法相提并论。远在甘谷的朋友告诉我,甘谷辣椒在进入产业化、信息化、工业化时代的今天,全县辣椒种植面积达5.6万亩,出口20多个国家和地区。近年来,甘谷辣椒被冠以国家地理标志产品、国家地理标志证明商标……天水麻辣烫火爆以来,就有64万斤甘谷辣椒被抢购一空,平均每天销售约1.8万斤。

一位美国的华人朋友看了我在天水麻辣烫登陆天津时的发言视频,第二天就从大洋彼岸飞到天水。他在电话中说:“我万万没想到人文始祖伏羲、女娲、轩辕故里是天水,没想到麦积山被誉为东方雕塑馆,没想到代表华夏农耕文明的‘耤’字自古以来专用于天水河流、地域的命名,没想到……”。上海的一位读者朋友给我发来当年《少年文艺》的封面和目录照片。他说:“我们一家要自驾去天水了,顺道去甘谷感受一下辣椒‘上树’的模样。”

我居然忘了提醒他,辣椒“上树”是在金秋。

一碗麻辣烫,带火一座城。我愕然,惊讶,兴奋。行走天水,就是感受八千年的人间烟火,梦回华夏儿女的故乡,探秘中国传统文化的神奇与灿烂。

我无法想象我脸上的表情和40年前的区别在哪里,那一定是品尝了天水麻辣烫之后才有的表情,但实际上自从离开故乡后,就再也没吃过天水麻辣烫了。而此刻,舌尖下的涎水如喷泉般东奔西走,就像当年见到的渭河,或者火车。

这些天,多家报刊约我重写甘谷辣椒,可我尚未回过神来。

【作者简介:秦岭,甘肃天水籍,居天津,文学创作一级,在国内外出版文学作品《皇粮钟》《幻想症》《天上的后窗口》《相思树》等20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