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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3期|钱红莉:陪读纪事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3期 | 钱红莉  2024年04月09日08:16

向孩子学习知足

黄昏,去“小饭桌”接孩子放学,他兴高采烈飞奔而来:“妈妈,有一个值得高兴的事情,你猜猜?”我问:“语文考第一啦?”概因比起他感兴趣的数学、英语两科,语文成绩一贯不甚理想。

他摇摇头,继续美滋滋,唱起歌来:“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等到晚上才告诉你。你继续猜下去,不就很快乐了吗?”

我佯装不耐烦:“好吧,你永远不告诉我,也可以。”

一路无话。回家匆忙做好晚饭。坐下用餐,尚未吃上几口,他到底忍不住了:“还是告诉你吧,全市作文大赛,我得了三等奖!”

一口饭含在嘴里的我,礼节性“嗯”一声,勉强蹦出俩字:“不错。”继续低头进餐。吃着吃着,抬首间,忽见眼前这个小孩儿饱含热泪。颇为惊讶:“又怎么啦?”他好委屈:“妈妈,我得了三等奖,是全市比赛,你怎么一点儿都不高兴呢?”

补救已然来不及,强行安慰:“孩子啊,这点儿小事,值得哭吗?因为你们老师一早就在班级QQ群里公布过了,我已经在心里替你高兴过无数遍了啊。你真的很了不起呢。不过大人嘛,一般都不喜形于色,但是我在心里确实为你骄傲……”

遇上一个敏感、自尊且易受伤害的小孩儿,做父母的,颇为累心。

确乎,在我的价值观里,三等奖与不得奖相若,如此,对他的获奖未能表现出发自内心的欢欣雀跃。不知何时开始的,作为一名家长,竟养成了“要么一切,要么全无”的个性。倘若说得奖,那必定要冲着一等奖去。这种不知足的个性,身心皆伤,如今,却也波及至孩子的学习上,挺危险的,注定不快乐。

孩子单纯明净,可能一直沉浸在获奖的喜悦里。他爸爸单位忙,近期日日加班,等深夜回家,小人儿早已进入梦乡。这件喜悦的事情,爸爸一直不知道,小人家大约挺急迫的——昨天放学回家,忽然从抽屉里悄悄拿出奖状,用吸铁石吸在大门上。可惜,他爸爸依旧晚归,还是未能发现。

他真的憋坏了。今天早晨,他特意站在门口,大声将奖状上的内容念了一遍。结果当然是,皆大欢喜,得到他爸爸的肯定与赞扬。

我送他去学校的路上,他情绪高涨,一扫昨日之郁闷。终于懂了,他的不快乐,是因为在我这里未能得到预料中的高度肯定,所以失落——昨日接他放学,一直郁郁然,颇不开心,也问不出所以然,他说:“反正就是不快乐,没有理由。”我也无暇他顾,一头扎进厨房。相当无奈的他,自我宽解起来,学着我一贯的口气:“吃一颗巧克力吧,这样就能分泌多巴胺,我就会快乐点儿。”

他的语文成绩一直不太理想。三年级时,非常恐惧写作文,常常一边写,一边数,怎么也不够三百字。我焦灼不安,无论怎样苦口婆心讲道理,他兀自无辜地看着你愁苦……

一次,我心虚地打探:“你们语文老师有没有在课堂上讽刺过你,你妈妈写作文为生,怎么到你这里连三百字都写不出?”

他沉闷地摇头。

直至有一天,他开天辟地:“妈妈,我知道怎么写作文了。再也不怕写不够三百字了。”

到底舒出一口长气。也实证了我的观点:作文是教不会的,得自己悟。

这世上,做什么,都会事先学习,唯独做父母这一项没有提前预习的机会——孩子来了,我们顺水推舟当起父母。许多中国父母均不太合格,我正是其中的一个,一直实行放养政策——当他失落地说起数学只考了90分时,我确乎万分感谢了:“90分,相当了不起啊,我曾经60分都考不到哎。”他却像个大人:“我就知道你又在安慰我,反正没考好,我不开心。”

一次,远在纽约的好友,前来报喜女儿考上名校,我随嘴一句:“哎呀,球球,你要是将来也能考上名校,我该有多么快乐啊。”话毕,忙家务去了,等将客厅的地拖完,去他房间时,人家竟坐在床上抹泪。

惊问:“怎么啦?”

他哽咽:“我怕以后连普通大学都考不上。”

天下何以有如此妄自菲薄的孩子?无数次与他展望未来美好图景:“以后人口越来越少,好大学随便你挑着上……”

这么小,就给孩子压力——孩子何尝有过花季?家里的滑板车、自行车早已积满灰尘,自从开学,再也没空玩耍。他的同学们几乎从未闲过。想想我们的童年,现在的孩子太苦了。

回头想想,得知孩子作文三等奖我冷淡的态度,万分羞愧——我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市侩了?为何要争第一?我卧室门上不都贴了四个字吗——一贯知足。可是,近些年,进进出出间,我一概视而不见。每天像是被鬼催了似的,魂不守舍,整天陷于电脑前,写写写……大多时候均不满意,精神上无比痛苦,日子过得一团糟。孩子常常冷不丁学我说话,语气充满着厌倦、抱怨以及苛责,简直丑陋无比。

我问:“妈妈平时真的这样吗?”他笑:“当然是了。”

每一次,均放下家长的架子,向他虚心保证:妈妈一定改!

我要像孩子一样,纵然得了三等奖,也是可以快乐的;纵然一个月写不出一篇文章,也要一样热爱生活。

是春天了,喜鹊在门前草地上觅食,你轻轻蹲下,静静观察它,看着看着会发现一个秘密,原来,喜鹊的羽毛并非黑白两色,它的翅膀羽毛竟是紫檀色的!将一颗心摁住,让它静下来,便能发现万物的秘密。

从前,我一直以为柿子与无花果一样,没有花期,直接挂果,直至去年五月的一天,静静站在柿树下,仰头观察,嗬,橘黄色柿花小且美。哦,它原来是先结一个蒂挂在树枝上,花朵则低调地开在柿蒂下面。小区里有一棵梨树,自花期始,我静静观察——梨花凋落以后,小青梨子一日日长出来,梨脐是朝上的,犹如一个顽童,一直将小屁股对天撅着,太好玩了……

这些天,我发现了大自然中的许多秘密。将五脏六腑都清空,慢慢平息焦虑之气,让生活慢下来,让心闲下来,出门买菜的步子也迈得不那么踉跄慌张。如是,万物逐一来到面前。

我们活着,到底为了什么?是为了争一等奖吗?三等奖不也挺好吗?即使不参加比赛,也可以啊。

生命应该像风一样自由。

与孤独共处

孩子感染病毒,导致呼吸道充血,说话也无力气,颇为嘶哑。一日三遍药。

午餐在学校,终于可以自己料理自己冲药喝了,不比以往,但凡生病,我都要掐着点儿送药去学校。

仅仅这小而又小的“放手”,足以感恩不尽。偶尔放学回家,他还扮作一脸厌憎样,调戏大人一番:“今天懒得喝药,全倒了。”

“可真的啊?这孩子,你怎么这样……”当我呱啦呱啦没完没了,看着大人惊慌失措的样子,作为小孩子,想必在心里痛快无比吧。

忆及小时,仍有劫后余生之感。根本是一个药罐子。

小儿易患咳嗽,一咳必吐奶,一躺下必咳。将他裹进襁褓,我们坐在床头,整夜将他竖着抱起。直立中的他渐渐睡过去——是的,整整一夜。他患疝气,有一夜,梦里痛醒,大哭……慌忙抱起去儿童医院。当我们走在广阔的医院广场,挂着一脸泪的他,忽然腾出小手一指——啊,明月高悬,如此澄澈而美。一个尚未牙牙学语的稚童,也可以被自然景观所吸引,一时忘记疼痛?

可是,如此美丽的月夜,他的妈妈愁苦不止……

及长,终于可以上学啦。黄昏,当我载着他,急急骑行,背后忽然一声:“妈妈,看!”

我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玫瑰色云彩铺满西天,何等瑰丽,史诗般令人惊叹……

人的审美,与生俱来的吧。天生拥有敏感而丰富的内心,呼应着万事万物……这既是优点,也是缺点。

一次,夜班同事已来上班,上白班的我仍在单位电脑前孤军鏖战,手机震动不已,迫不得已接听,那头霹雳一句:“妈妈,我好孤独。”

机械问一句:“怎么啦?”

继续倾诉:“就我一个人走在路上,一个同学也没有,好孤独……”

我整个人陷在文章里出不来,敷衍一句:“一个人走路有什么呢?几分钟的路而已,很快到家了,回去吃点儿零食写作业,挂了啊。”

然后,我又一头栽进自己的千秋大业中。

过后,不落忍,必须与这个一米四二的人深谈一次。但总是找不着合适的情境。

一天早晨,上学路上,终于打开话匣子。该从何说起?不如强行切入:“你放学一个人走,沿途看看风景,不也挺有意思的吗?”

他不屑:“都是一样陈旧的门店、房子,有什么看的。”

“那你每天都会遇见不同的陌生人,你就想想他们啊,挺有意思的,或者在心里胡思乱想。你们小孩儿最有想象力……”

再也不想搭理我:“没意思。”

“那买点儿东西吃?”

一概否定。

终于,不得不祭出人生终极撒手锏,也就是人生残酷真相,语重心长道:“我们的一生都是孤独的,人一定要学会独处。比方我吧,宁愿独处,也不愿与三观不同的人交往,会很无聊很累,一个人反而不孤独,更显得开阔……你若是与不喜欢的同学同路,不照样无聊吗?”

他点点头回应:“确实是这样的。”

“对,我们一定不要害怕孤独。不怕孤独,才能拥有‘自我’。”

也不知他,可能懂得一二?

首次说出自己童年的悲惨遭遇:“妈妈小学五年,分别上了三所学校,没法交到好朋友,放学不都是一个人走吗?二年级时,还常被一个男同学欺负,他不许我与他走同一条路,有一回被吓得哇哇大哭……”

他睁大双眼,非常困惑,我都能读懂他的潜台词:“你这么强悍的暴脾气的人,竟被欺负得大哭?”

“是的,妈妈那时候太怂了,要是放现在,还不跳起来抓烂他的脸……”

他表示太有可能了,然后怀着对我的万分同情,挥手告别。

如此,这些年,我常常冷不丁“体察”民情:“你在学校,有没有被高年级同学欺辱?那些大孩子有没有向你们低年级孩子要钱什么的……”

他一脸迷惑:“怎么可能?”

今年,他一改往昔颓废作风,积极参与集体生活,比如主动申请当值日生擦黑板,比如与几位同学一起斜挎绶带,站在教学楼楼梯旁,维护上下楼秩序。回家自豪万分:“低年级同学好羡慕我们,经过我们身旁,还问好……”

一个小孩儿,花去十一年时间,一路走来,漫长而艰难,尤其一个格外敏感的小孩儿。最近,他一想起与好朋友七年级时要分别,去往不同的中学,便泪湿双眼。

两所中学咫尺之隔,又非“明日隔山岳”的遥远。

我们的一生,不都得不停地告别,不停地相遇吗?何以放不下,如此深情又长情?

自上了一年级,免疫力增强,哗啦一下,休止符般,生病极少。当下偶有小恙,也可自己料理,再也不用人烦神,怎么不值得感恩?做大人的,仿佛自人生的囹圄被提前解锁出来。

可是,未承想,这眼前小人儿,又开始了精神上的需求。“孤独”这个人类终极命题,自然来到他的生命里。

还有“怕黑”这道题。

近年,深感人生多舛前途叵测,像是被命运的鞭子抽打,随时随地,势必写点儿什么……甚至,办公室里,同事走尽,我这头依然停不下来。他冷不防一个电话来:“妈妈,你怎么还不下班啊,天要黑了,我好害怕。”

我且敷衍:“男子汉不要怕,将客厅、餐厅灯全打开,不就亮堂了?”“扑通”一声,电话挂掉,继续键盘上飞沙走石。到底心有余悸,终于,将写至一半的文稿存入邮箱,匆匆关机。

出得单位大门,华灯璀璨……

风声呼呼中,心里沉甸甸,一定要热切地活呀,还有一个小人儿正需要着妈妈呢。

嗯,好励志的一条回家之路。

一日,他忽然发问:“我们家是不是小康?”

考虑网上有一个“吐槽父母大会”。许多年轻人痛心疾首,声讨父母在他们的青少年时期,故意隐瞒家庭财政状况,导致他们得出错误判断,从而影响了人生规划,等等。

为了不影响他将来的人生规划,我未雨绸缪,与他坦诚相待,一次次告知,咱家供养你一个孩子绰绰有余,无论生活方面,抑或教育方面,千万不要为省钱买廉价零食……

他总是不依……怎么规劝都不听。

有一年初夏,被发现又买那种垃圾冰棍,狠心吓唬他,若以后再买,就是讨打的节奏了。

一次,说起这些小苦恼,同事一语道破天机:“还不都是受了你的影响,你肯定经常不经意说出,哎呀,肉好贵啊,虾好贵啊……自己都没觉得,孩子听进去了。”

天,这名同事何等聪明,她一下击中要害,打到了七寸。

我们被现实所累,仿佛走不出远方一步,唯一希望孩子们走得远一些,见识广一些。我总是给孩子鼓励,你努力学习,就算为了妈妈吧,好希望你将来可以走远点儿,去看不同的风景。我们就努力努力吧,说不定可以帮我实现这小小愿望呢。

他不必懂,也无须懂。这也不过是大人的一厢情愿。

儿童的天性

自小学以来,我将孩子的“睡眠”严格规定着:晚上九点半必须入睡。有时作业实在多,先睡,早上起来再补。有时作业少,九点便睡下。一直坚持至今。

除一二年级考过满分以外,三年级开始,成绩忽上忽下,我从未介意过。常见的现象是,他表情沉痛:“妈妈,我没考好。”我抱抱他,总是安慰:“没关系,没考好反而是好事,表明没掌握好知识点,知道哪里薄弱,我们再做题巩固,下次就会了。”

当数学考砸,被罚抄整张试卷,为配合老师,我们先将题目快速抄下,给他节省下时间。四五年级,数学成绩一直稳定,单元考、期中考等大小考积攒下的学分,可去老师那儿换本子、铅笔等文具,也可自由选择与喜欢的同学同桌一日。

数学老师这种为激发孩子学习积极性的创意,颇为切合儿童心性。年级期末考,成绩优秀的除了免做部分暑假作业外,还要额外给考得不甚好的同学出二十道题。

数学老师这种因材施教的做法,令人激赏。逮住一次史无前例的机会猛夸:“你太了不起了啊,竟然可以给同学出题了,真是令人崇拜啊。”

出题,对孩子而言,确乎难了,他一直延宕着不肯做。开学前夕,全家一起动手,告诉他,理解到老师的良苦用心了吧——出题的过程,也是复习巩固的过程。

每年寒暑假,我们规定他在笔记本电脑上练习打字,花了近两个暑假,将《笠翁对韵》打完,希望他一边练习打字,一边体味汉语的音韵之美,慢慢培养对于语言的审美力。再苦口婆心推荐一些书给他看看,仅此而已。

自六年级,忽然听说七年级开学前要摸底考,我原本松弛的神经,渐渐绷得紧些。上学期尚可,下学期则不大对劲,放学后不再按时回家。淡淡讲过,回家作业做完,早睡早起。有时放学后,拖延至五点多还没影子。实在不行,坐下长谈,以登山作比,将与他一起玩的同小区同学家庭背景概况及未来可能简述一遍。实践证明,大人跟孩子讲道理——白费口舌。照样充耳不闻,回家迟到,晚上作业有点儿赶。

怎么办?也不能打。买回监控,并告知:“好言相劝你不听,监控侵犯了你的隐私权,但,这是你逼父母出此下策的。”且规定:必须赶在几点前回家坐到书桌前。若迟到,后果自负。

费了如此心力,他才勉强收心,按时放学回家。

早晨,他一边慢动作地吃早餐,一边拿一张小广告传单在研究。

我催:“别看这个了,背背英语单词吧,一天背两个,积累起来就壮观了。接下来的初中英语,再也不像小学几乎是选择题那么简单。”

他非常抵触,隔空放话:“我不吃粥了。”我的火腾一下往上冒。何以提及英语单词?不过是昨天看他做习题时,连“澳大利亚”也不会拼写。那些从一年级就开始学英语的同学词汇量想必比他多得多。对此,只有笨功夫一条道,没有捷径可走。

哗啦,他气呼呼跑去书房,将七年级语文课本拿出:“这个作文你怎么教呀?”

“热爱生活的主题,太简单了,就是要对世间万物充满爱——我刚种下几棵葫芦,我们一起比赛写写葫芦……”

他不屑:“葫芦能写到五百字?”

我说:“当然可以,只要仔细观察,一千字都可以。”

至今,区区五百字作文,还得先列提纲。我空有一身劲儿却使不上。

一直忧心当下的教育,实则,我自己深陷其中而不觉。除了一直维护他充足的睡眠外,其余方面,同样好不到哪儿去。每个寒暑假,小区里唯独我们一个在家看书、打游戏……有时,我也胆战心惊,这样是否害了他?曾经,一二年级开学前,对于语文课本,我认为只要认得字就行,不必背诵。每逢家长配合的背诵作业,我必放水。一次测验,全是课文填空题,他只得七十余分。唯有好言相劝。自此,为了孩子的情绪,我严格按照老师的要求来。

害怕寒假

鲁迅曾给友人信里频频吐槽,幼儿园一放假,他实在忧愁……无外乎,周海婴太皮,整天吵得人看不了书,写不了字。移居上海后的日记里,他频频记录“与广平携海婴”往医院……甚至连续一周都要拜访医生。

日记里的他,异乎寻常地克制,无一句牢骚。

给日本友人的信中,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了,大放悲声。

昨夜,又读他的信。

有一阶段,困厄中的他,被流言中伤的他,哀哀向远在日本的好友透露心迹,慨叹自己安适如常,总在老下去,而孩子太顽皮,闹得人头昏。另一封信里写:

生今之世,而多孩子,诚为累坠之事,然生产之费,问题尚轻,大者乃在将来之教育,国无常经,个人更无所措手,我本以绝后顾之忧为目的,而偶失注意,遂有婴儿,念其将来,亦常惆怅,然而事已如此,亦无奈何,长吉诗云:己生须己养,荷担出门去,只得加倍服劳,为孺子牛耳,尚何言哉。

“尚何言哉”——有什么可说的呢。实在无奈。

自己的孩子,丢又丢不掉。

我常常被小孩儿扰缠得崩溃,总蹦出一句口头禅:“我真是前生作了孽啊。”

每当寒暑假前夕,便隐隐恐惧起来,无尽的一日三餐,淘不尽的气……

上周五,结束期末考。我平等相待:“你这么大了,寒假作业怎样安排进度,我们不再管,任你自主。”

勉强乖了几日,有规律地做作业,偶尔玩一下。还主动要求刷碗。我谢绝他之好意:“学习是你当前最紧迫的任务,家务先不劳你分担。”

末了,拖了阳台、自己房间的地各一次。

昨日,班主任下达通知,周三返校需带上七门期末试卷,并对照发下的答案,将错误的订正好,一并上交。班主任帮助保存。

我家的倒好,语文、数学卷子压根儿找不到了。说他几句,还顶嘴:“我看见别人当场就把卷子撕了呢。”要不就是:“我记得好像忘在学校桌肚里了。”闲庭信步的,一点儿不急。

放下家务,压住怒火帮他一起找,终于找到数学卷,随口一问:“答案都发下了,你可估摸自己考多少?”

他匪夷所思的样子:“我哪知道,都另写在答题卡上,许多记不住了。”

真想打一顿啊。

看来是没考好,凭谁也会在心里估算一番。

他毫无耻感:“反正明天到校就知道考了多少,干吗要提前知道?”

真想脱口而出:“你太没出息了。”

到底忍住。因为他动不动抹泪控诉我,曾经说他一句没出息,是对他一生的伤害。

一日,我黄昏下班回家,他竟一边开着电视一边写作业。这不是糊弄又是什么呢?说过的,定闹钟提醒自己,四十分钟作业,休息二十分钟,干什么都成,甚至打游戏也行。可是,人家刹不住啊。

有时大人不在家,做作业倒记得定时四十分钟,一旦打起游戏来,纵然定时也不会遵从闹钟的。如此,下午临上班前,我将平板电脑关了,密码他是不知的。休息时间,无外乎颠乒乓球、跳绳等。

昨日一上午,因为一张卷子的导火线,导致我们娘儿俩大吵,心都气得疼,是真疼,并发誓要把他赶出家门,不想有这样的孩子。

夜里气得睡不踏实。一再发狠,天亮了,我就去大城市联系新工作,一走了之——为一个孩子窝在原地,太不值当,简直浪费生命。正值壮年的我,正是做事业的一把好手……

可是,等来了天亮,吃罢早餐,我不由自主将冰箱中的一袋大虾拿出解冻,接着又去超市买一点儿蔬菜、水果等,无尽的一日三餐,等着我这头驴前去拉磨。

偶尔,有一小时空闲,坐至电脑旁……偶尔使唤他给倒杯水,他颤颤巍巍递来:“老祖宗哎,给你喝!”

每天夜里,不管多累,都要外出买夜宵。秋末还是一米六四,怎么一下又蹿到一米七?食量惊人,每次都担心,明明刚丢下饭碗不及一小时,又吃起来。有时夜里九点半了,还吃方便面,胃被撑着如何睡得着?

吃啊吃啊,不停地吃啊,三文鱼寿司、金枪鱼寿司、蟹腿寿司、虾片寿司、鳗鱼寿司……昨夜,寿司买回不及八点,他又抓一个吃上了。

真是好胃口。我在不停地衰老,晚餐只能吃一碗小馄饨,他一碗米饭一碗骨头山药汤。大人不在家之际,他也总要吃零食,连银行赠送的一盒平凡的瓜子豆类也不放过。对着一包奶油豌豆,甚觉美味,撒得到处都是,沙发上、地上、作业本上,甚至羊毛裤里也抖出一粒来。

一日,与同事吐槽,我说等他十八岁上大学,我一定离家出走。同事说他都离家上学走了,你还出走有什么意思?

可是,我现在走不了啊。鲁迅说“尚何言哉”,有什么可说的呢?

一次,他爸爸让他吃完早饭上完厕所,就把那什么什么题做掉。

他大怒:“你应该看破不说破,大清早就让我心情不好!”

我的天,这么小,就知道“看破不说破”?还会教育大人了。

看似无所不能,可是,何以管理不好自己呢?

孩子的一小步,家长的一大步

上班时间开电脑,QQ班级群闪烁不停,点开。班主任言:“成绩单给孩子们带回去了,不排名,不公开……”

末了,班主任补充一句:“要科学理性看待孩子的成绩。”

心“咯噔”一下,忍住私信班主任的冲动。作为家长,要懂得边界,不能动不动额外增加班主任的麻烦。

一下午,何等漫长……回家,他早已回来。分明临走前说好的,拿到成绩单,不急着回家,与同学自由玩到天黑都可以。

这提前回来,想必未考好,不好意思再玩?见他漠然颓坐于书桌前,脑袋耷拉着,八成考砸了。

强装笑脸:“成绩单呢?”他面无表情。我的心,又一次沉底。

半月前语文模拟,班级第二,他回家何其高兴,我们俩抱成一团转圈——我的基因开始显露了。

拿过成绩单:四个A,两个B,一个C。

喜从天降啊。

一下抱住他,比期中考不知进步多少,简直跨了一大步。

期中考,仅仅一个A。期末这样的成绩,已颇了不起。

他的愿望小而又小——夜里,面对颈椎疼痛难忍的我出门推拿前,他只要求带回一瓶可乐,说是“快乐水”。

当然可以。

推拿结束,回家的我竟忘买了。开门,他一脸渴望地迎上来,恍然想起,重新出门,去超市。

他一边做作业,一边吃寿司,一边喝着可乐。何等满足。

历史考成C,颇有些伤自尊,但也是好事,接下来的日子便有了目标——我们慢慢攻克。

早起的他,还在懊恼,进而攻击自己:“我历史怎么可能考那么差?所有题我都答了……”

我安慰:“没关系,以后我们多买卷子做,慢慢懂得题型,就能摸透思路。”

他颇不屑:“你不懂,不要瞎讲,就知道做卷子……”

“我这不是安慰你吗?我相信你一定行。语数外你都行,历史地理道法肯定行。生物考那么多分,好厉害。”

他依然不屑:“生物简单,人人都考得好。”

并且沉痛补充一句:“班上有七门都是A的。”

语气里,有失落,有羡慕。

心想,那是别人家的孩子,我们不比。

我们只与自己比。

期末评语是数学老师撰写的,不吝对一名十二岁男孩儿的赞美。作为妈妈,读着都要泪湿。

早晨,小朋友将平板电脑打开,继而又一次攻击起自己:“我怎么历史考那么差?好吧,学历史。”

我们一边吃早饭,一边听网课,好多项目,被他一一划过,最后选了“百家争鸣”。

墨家、儒家、道家、法家,他们对于政治主张的畅述各有千秋。

无穷的知识学下来,要懂得归纳总结,并非死记硬背,要触类旁通,一点点进阶。只要把一颗心扑上去,总归可以考出好成绩。接下来还有五个学期,我们一定可以的。

遇到一个敏感又善于自我攻击的孩子,做父母的好累,试图一点点化解他。

始终记住班主任的名言:一个家庭,爸爸要有格局,妈妈要有耐心。

而后,我们顺便讨论一下各自的人生观。妈妈喜欢道家的庄子,然后又从庄子发散至陶潜、苏轼。这几位都是一路人,讲究做人的独立精神。庄子不愿做官,喜欢自由逍遥,活出了生命的本味。陶潜亦如是,不愿忍辱,主动辞官归田,自由自在,纵然活得艰辛狼狈,但始终拥有一颗高贵的心。如此,顾随说他,即便写乞食诗,也无寒酸相。然后,陶潜又成了苏轼的精神支撑。苏轼被一贬再贬,内心毫不崩溃,随遇而安,一路写和陶诗,不改赤子心,最后把自己升华,这便是独立精神的支撑。

一个人选择的道路,归根结底,皆为心性所决定,最终都走向圆满。

什么叫圆满?也就是做到精神自洽。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也已有了回忆。常常,他说:“妈妈,我好怀念小时候。”

对啊,小时候没有作业,整日玩耍。冬天的时候,我们躲在暖气片旁听古典音乐,每一个孩子都有着异禀,你可以从帕格尼尼的音符里听出小鸽子在溪边喝水……

最难以忘怀的,当是幼儿园时期,我们听坏了两只小录音机。每天清晨,都是蒋勋爷爷叫孩子起床。蒋勋讲古诗词,讲《红楼梦》,讲杜甫,讲“三吏”“三别”,讲鲁迅,讲沈从文……那背景旋律至今萦绕,是中国的古典乐器二胡,声声断断,将日子拉长又拉长。可记得吗?

他心花怒放道:“记得记得,哆哆哆——哆哆哆哆——哆哆哆哆哆……”

中国的笙箫管笛啊,这样的旋律将会跟你一生。当你老了,还能回忆起,至少有过快乐童年。不比许多大人,都是在粗粝的环境下长大,未曾沐浴到父母的爱与光辉。

他也在成长,至少不再比烂:谁谁比我考得还差。

当我庆幸:“四个A很好了。”他且知道不足:“有七个A的。”我们不急,慢慢来。

我也在成长——曾经,每想到三年后,我们上不了省重点高中,而小区同系统的孩子们都考上了,我怎么有脸走出去……

现在不了,彻底放下。我们努力了,便也无憾,不与人攀比。

每一条路都是走出来的。

非常同意一句话:“什么是教育?教育就是发现偏才,培养偏才。”

那么,每一个人都是有用的。我的孩子历史考得糟糕,但不代表他不是一个内心丰富的人。我们从小给他普及中国史、世界史、中外文学史……纵然如今,每夜也都要听他爸爸讲几十分钟欧洲文学史后方才睡觉。也许这些知识,考试用不上,但是成为一个内心丰盈的平凡人也不错。

【作者简介:钱红莉,又名钱红丽,出版有散文随笔《低眉》《读画记》《植物记》《万物美好,我在其中》《一辈子历历在》《等信来》《诗经别意》《以爱之名》《河山册页》等二十余部,曾获百花文学奖等,现居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