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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4年第3期|刘厦:向心而行
来源:《广西文学》2024年第3期 | 刘 厦  2024年04月01日08:09

1

如果可以选择,大概没有人选择在菜市场卖书,但如果有人这样做了,不要认为这是创意,或许是源自无奈。

我的心理咨询室开在农村,就源自这种无奈,因为书只能在菜市场卖,那也得卖。

当公认的路被阻挡,人就会拐向没有路的地方,当在无路可走的地方走过了,一条新路便诞生了。

慢慢地我发现,买菜的人中也有喜欢阅读的。虽然这里受众没有那么多,但从个体的需求来看,却更为迫切,因为这里的资源更加稀薄。

来访者坐在沙发上,我坐在轮椅上,轮椅靠在书柜前,和来访者以四十五度角对坐,我们中间是一张小茶几,茶几上是一小盆黄色的插花,很多时候,温和的阳光就落在小花上……

2

本以为学心理学,能帮我驱散一些关于人的迷雾,但没想到,却让迷雾更加庞大了。

那是一个七月的下午,我正在床上想象这辈子不可能遇到的事,电话突然响了,是心理咨询号的铃声,我的想象立刻像肥皂泡一样破了。

“你在哪呢,我们现在过去!”电话里中年男人的声音就像刚跑完步一样喘。这种紧急约见的来访者,一定带着强烈的焦虑,所以我要提醒自己保持冷静。

一对四十岁左右的夫妻,带着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儿到来时已是傍晚,但依然非常闷热。孩子的父亲光着膀子,穿着短裤和拖鞋,身上和手上有明显的尘土,一看就是放下手里的活就来了。他一身的愤怒告诉我,他治不了,就找人治治这个臭小子。

他的父亲怒气冲天地说:“老子累死累活的,这小子他妈的还捣乱,跟大人对着干。”这个父亲一边在屋里转一边说。我让他坐在沙发上说,他说:“别管了,坐不下。”他丝毫没有进入一个谈话场合的秩序感。他的母亲无奈地说:“不念书了!谁说也不听……才初二。”说的时候,父亲在流汗,母亲在流泪。

等他们“控诉”得差不多了,我便让他们出去等,让孩子单独进来。

男孩一米七高了,但穿着篮球背心的单薄身板,还是可以让人确定他是个孩子。他拘束地坐在沙发上,带着一点礼貌的微笑。或许是我的温和与尊重让他感觉我并没有成为他父母的帮凶,所以慢慢和我聊了起来。

男孩说不想读书了,想早点离开家,他说考不好了父亲就打他,不听话的时候也打,他说的时候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转。

从男孩口中我还得知,他父亲的营生是粉碎花生皮,说起来是给种植盆景的土制造原料,但大部分是卖给那些生产畜牧饲料的,掺假用。他父亲经常喝酒,有一次他父亲一身酒气地回家,不知因为什么和他母亲争吵了起来,他正在一边写作业,就转过头去看他们。父亲看到他在看他们,就立刻把气转到了他身上,骂他不专心写作业,说着就推了孩子一下,或许当时父亲还没有打他的意思,但他想跑,没跑成却彻底激怒了父亲,父亲对他便是一顿拳打脚踢。他说母亲的哭声和父亲的拳脚一样疯狂。

我看见,孩子心中那棵娇嫩的小苗,正在经历狂风暴雨;我看见,孩子和他父母之间被一重重山阻隔。

他们想让我马上控制住孩子,又怎么能有耐心等着慢慢把那一座座大山搬开呢?如我所料,他们咨询一次之后,便不告而终了。

过后,我经常想到那个孩子,想他还会经历些什么才能长大,想他会有什么样的将来。

两年后,在我整理资料时,看到了他们来时的登记表。我突然想给他父亲打个电话,理由当然很好找,心理咨询后的回访。电话中,他父亲的声音没有了愤怒,而多了几分冷漠。我得知,孩子初中还是没有毕业,这两年换了很多工作,很少回家。

听到这些我感到很无力,那个孩子来到了我的面前,而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放下电话我陷入了疑惑,为什么世界上最爱他的父母却给了他最大的伤害?如果男孩现在生一场大病,那他和父母之间的一座座大山是不是就能夷为平地了?想到这里,不知我是在诅咒还是在祝福那个孩子。

又过了三年,还是一个下午,我又接到了一个电话,声音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您有时间吗?我现在想过去。”我说今天下午已经有预约了。对方的声音立刻变成了推销员的口气:“姐,您想想办法吧。”不知为什么,我竟给他安排了时间。

他匆匆地走进来,随手搬起门边的一把椅子就要坐到我的面前,像来说什么急事的。为了让他放慢节奏,我说:“坐在沙发上吧,舒服一些。”我的调整节奏是有效的,他坐在沙发上,开口之前停顿了两秒钟。

他穿着一身紧绷而闪亮的深灰色西装,清秀的面容让人感觉他二十出头,但油滑的表情让人感觉他三十出头,这时我低头看了一眼他的登记表,他竟然才二十岁。在后来的交谈中,他进一步将幼稚和世俗拉开。他的双手在腿上合在一起,随着他表达的节奏不断打开,像老板在对员工讲话,他的语言模式也是极其商业风格的,“近期规划”“实战运作”。而且目的性很强,他的问题也问得非常准确,而我问他的问题,他就含糊回答。但是他的躲闪,在我的面前却是无处可藏。可见,这是一个阅历尚浅,以模仿成功商人为面具,在商场底层想爬到金字塔尖的人。

我个人很讨厌这个装腔作势的小屁孩,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一个老奸巨猾的商人。

他刚开了一家人力资源公司,他的焦虑就来源于公司未形成管理模式的忙乱。我给他分析并提出建议时,他频频点头,若有所思的时候,反倒露出了踏实的表情。

咨询结束时,他说:“非常感谢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以前来过您还记得吗?我是东庄的,我父亲是粉碎花生壳的,都五年了。我不知道现在谁能帮我,就想到了您,我算来对了。”

听到这话,我心头一紧,他是那个单薄的男孩?他怎么可能是那个单薄的男孩!我立刻用略带意外的微笑来掩饰我的惊诧:“啊!我有点印象,你变化不小啊!”

他走后,母亲说“去晒晒太阳吧”。我说“嗯”。母亲说“太热了别去了”,我说“嗯”。

五年,对于我来说,就是说了几句话,打了几个盹,而对于那个男孩儿来说,五年的时间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按照世俗的标准,这孩子挺有出息,而我却感觉到说不出的心痛和茫然。我只能安慰自己,他在需要帮助的时候,能想到我,也算我当初带给他的一点光吧。

是什么让他变成了这样? 真像一场魔术,道具是时间,可魔术师是谁呢?

窗外那强烈的阳光,仿佛暴露了所有生命的欲望,那如人群般的树叶,在风中摇摆着。

3

我对他的印象深,不是因为他守时和来的次数多,不是因为咨询的效果好,也不是因为咨询结束后,他依然经常为自己和家人的事问我,而是因为他让我更加确信,孤独才是人永远的陪伴者。

那天,一双锃亮的皮鞋走了进来,他的西裤笔直,黑色的衬衣十分平展,但他的脸却像是一块阴影。他高大的身躯坐下后,我竟然觉得他是那么弱小,他开始讲述他的痛苦:“我头疼得快炸了,三个晚上一点没睡着,心里烦躁得就像要出什么大事,老婆在医院生老二,可我完全没心思照顾她,我这是怎么了?”

这是一个三十四岁的焦虑症来访者,第一次咨询我只能先缓解他的焦虑,可能因为效果比较好,便建立起了他对我的信任。

在后来的多次咨询中,他的问题慢慢被拆开:“我总感觉自己生病了……我害怕不能照顾好父母,害怕不能给媳妇孩子更好的生活,我什么都害怕。我无心经营我的西餐厅已一年多了……我没有跟老婆说过我的痛苦,说了也没用,万一人家再不跟我了。我老婆已经对我很不满了,说我越来越自私。”

我说:“你是一个有担当的人,你不是自私,只是你的痛苦你的家人还不能体会到。”

听到我的话,他泣不成声。

可以看出,他并不是一个经常哭的人,因为他哭得不熟,就连他自己都感到突然。我本应该给他一些安慰,但我却走神儿了,我想,一个男人最应该有的就是担当,然而当担当过头了,却抵达了脆弱。

所谓的心理问题,只不过是人性中必须有的东西过量了。我们的心灵就居住在荒原里的一座城堡中,我们用各种观念、规则、定义建设了这座城堡中的房屋,让我们的心灵可以安全地栖息,但过量的房屋只会将心灵的栖息地冲破,而城堡外,是无尽的荒原。

我发现自己想得太远了,便立刻把注意力拉了回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找不到头绪,我立刻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感觉和家人关系怎么样?”

他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了,和妻子挺好,儿女双全,生活富足,家庭非常幸福。当他说到幸福,仿佛离他的痛苦很近,他接着说:“可是我怎么感受不到幸福呢?和谁在一起也觉得孤单,心里难受。”说到这里他又开始流泪。

我知道他说的并非假话,这就是他认为的幸福生活。但如此长时间的患病,家人竟不知道,是一种何等的距离?而害怕妻子嫌弃他,又是何等的缺乏信任?这样的生活怎么能称为幸福?

他给幸福的定义太浮浅了,但是现在大部分人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要有房有车,要儿女双全,要生活富裕,除此之外,仿佛就不再需要什么了。如果真能在物质的层面体会到幸福,那没什么可改变的,但我的来访者并没有在他认为的幸福中获得幸福,我知道这是他的精神追求还没有完全泯灭,所以,我应该让他知道,自己需要的幸福是什么,但事实证明,我太主观了。

“你有没有想过把你的状态告诉妻子?你们那么浪漫的相遇,又走过了近十年,她会嫌弃吗?你有那样的想法,只是因为你当初太焦虑了。如果你的妻子可以和你一起咨询,你就可以得到更多力量。”我特意在说的时候加以希望的眼神。

他还是对别人能够帮他驱散孤独抱以希望,所以在第七次咨询时,他把妻子带到了心理咨询室。

按照惯例,我先和他的妻子单独聊。这是一个漂亮而且会打扮的女人,浓艳的妆在她脸上丝毫不显累赘,反而突出了她的大眼睛和小嘴巴。她丰满而紧绷的身体,一看就知道刚坐完月子。

“他说他在做心理咨询,让我也来,他怎么了?”她坐下后就直接说出了她的疑惑。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先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觉得你的丈夫近一年来有什么变化吗?”了解她的态度,有助于我选择什么方式跟她说。

“他以前不这样,有事业心,也很关心我和孩子,可现在,他心里只有他自己。我给他生孩子,他一点都不上心,就想着吃点安眠药去睡觉。人家都说女人生孩子容易得抑郁症,可我生孩子他得了吗!”她停止了发牢骚的语气,认真地说,“他是不是真的有了什么焦虑症、抑郁症?如果是,那我就先带着孩子回娘家,让他看病吧,什么时候看好了再说。”这时候,仿佛需要她母亲拉着她的手说,我闺女真命苦啊!

听到她的这段话,我就像突然走到了悬崖。我必须立刻悬崖勒马,不然我会将我的来访者带入万丈深渊。

他的妻子没有为他而担心,没有为他需要什么治疗而想办法,而是陷入了自我委屈中。人怎么这样啊!我感到心痛。

我现在决不能告诉她,她的丈夫就是焦虑症。那貌似牢固的家庭却是如此不堪一击。我看见,一片荒原,长着野草,长着黑夜,飘荡着荒芜。而一个人的心灵,就孤独地在这里承受着恐惧。

“你的丈夫非常在乎你和孩子,正是因为他太想让你们幸福了,所以压力很大。这个时候他尤其需要你的支持,你给他一些肯定,一定可以转换成他最大的动力。”我这样说效果确实不错,她松了一口气,并且看到了希望。

但我应该如何对我的来访者说呢?不欺骗来访者是心理咨询的基本原则。

当他重新坐到我面前,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时,我说:“我发现,你妻子生产带来的雌激素波动有些大,所以我没有告诉她,你这段时间要多关心她,你已经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候,继续努力吧。”

我用不撒谎的方式,给他们之间造成了积极的“误解”,或许这是目前帮助他们最好的方式。但是我内心却觉得说不出的难过。仿佛只有我看到来访者的房子是用漂亮的积木搭建的,貌似豪华,却经不起风吹草动。或许正是因为来访者一直能感受到这种不安全,他才会走入那无人的荒原。

是我太幼稚了。

还好,他再一次相信了我。

或许正是因为高度信任,他的咨询在走过四个月之后,圆满结束了。

在最后一次咨询时,他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太感谢您了刘老师,您让我走出了痛苦,重获了新生。”

我知道,我只是帮他修复了心灵居住的城堡。这个城堡何尝不是一种局限,城堡外是恐惧和理想,城堡内是安全的普通人。

我告诉他,“人的能力是有限的,要学会接纳现实。”我告诉他,“生活是一面镜子,你笑它就笑,你哭它就哭。”

所有的引导,我只是在教他做一个普通人。更可恶的是,我让他坚信,他的房子不是积木,而是铜墙铁壁。

因为我知道,每一个普通人,都需要史铁生的《命若琴弦》中那个二胡里不存在的纸条。有那个谎言,人就可以幸福地度过一生。

4

在生活中画出一块工作的范围是不容易的。

那天我正在给一个人做咨询,邻居老太太来串门,大呼小叫地就往屋里走,我母亲迎上去说:“来来,咱们东屋里坐会儿,她们做咨询呢。”

老太太有点好奇,一边往东屋走一边问:“怎么做咨询啊?”

母亲琢磨着说:“就跟聊天似的。”

老太太说:“聊天也能治病?”

母亲说:“不是治病,得给他们讲。”

老太太仿佛突然明白了:“啊!就是讲课吧,那我也去听一听。”说着就转身往北屋里走。

母亲拦住她说:“这个不让别人听。”老太太就彻底蒙了。

那天母亲算拦对了,因为我正在给来访者做催眠。

来访者是一个三十岁的女性,她穿着一身运动休闲装,白色的收口裤让人感觉柔软极了,藕粉色宽松的上衣,袖口做了镶钻的装饰,这种开阔的设计,绝非县城的商场能买到的。她是一位强迫思维的来访者,那天是第三次咨询了。

“你已经越来越放松了,你走进一个花园,宽敞的草地洒满温暖的阳光,阵阵微风吹来沁人心脾的花香……”

她坐在沙发上,在舒缓的音乐中,呼吸也变得舒缓了,闭着的眼睛依然可以让人看到,她眼皮下眼球在动。我知道这种眼动意味着她投入了想象。

“这时你看到了什么?”我继续用柔和的声音说。

她突然皱起了眉头,艰难地说:“是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

“我弟弟,”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他的身上全是绷带。”她的表情仿佛被乌云笼罩了。

她的弟弟,我一直没有意识到和她的问题有关,我感到诧异,但也感到有些激动,因为很可能问题的突破点就在这里。

“你弟弟和谁在一起?”

“是我妈,她在哭。”说到这里她也开始哽咽。

看到来访者的情绪波动变大,我结束了催眠。

在生活圈中做心理咨询,没想到也有优势项,那就是我获得的来访者信息,不只限于来访者,来访者的生活背景我很可能早有耳闻。

她是邻村一位小学老师,但更显眼的身份是她是村里首富的女儿。她和村里一个家境一般的人结了婚。婚后两年,她丈夫成了她父亲工厂的业务经理。我们村有不少人就在她父亲的帽厂上班。经常听女人们羡慕她,有节假日,除了工作人家就是城里人。她还有个弟弟,可能十三四岁了,但人们很少见到。

或许她知道自己身上聚集的目光多,所以她每次来都是帽子眼镜口罩的全副武装,生怕碰到熟人。这也让我感觉自己在从事什么地下活动。

我指给她纸巾的位置,并安慰她先歇歇。她擦完眼泪又整理了一下短发。看着我微微一笑,仿佛告诉我可以谈了。

“你愿意谈一谈你的弟弟吗?”

她低下了头,专心把手中的纸巾叠得很小,然后抬起了头,仿佛做好了准备。

“我的弟弟有病,谁也不知道。”

“要紧吗?”我以接纳的态度听她继续说。

“先天性心脏病,三岁时做过一次手术,八岁时又做了一次手术,现在依然很虚弱。自从有了他,我妈就没有开心过,怕我弟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更怕别人知道,只希望弟弟不声不响好了,顶门立户。”

她的语气变得激动:“我妈为了要一个男孩,费了多少心,受了多少罪。”说到这里眼中又挂上了泪花。“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每天放学回家都是满院子的中药味,还有父母互相抱怨的争吵。我十六岁那年,我妈终于怀孕了。她那时得了肾结石,她怕影响胎儿,不用药,疼得她一夜一夜地在屋里转,厉害了,就喊娘。好不容易生下来了,但我爸妈就高兴了几个小时,在新生儿体检中发现,我弟弟有严重的心功能发育不全。”

她越说越投入:“我小时候觉得爸妈为了要一个男孩吃这么多苦,不值得。可是,自从我有了女儿之后,我也觉得如果没有一个健康的男孩儿是莫大的遗憾,甚至是失败。可我偶尔高压140,但医生又说不用吃药,真不知道那算不算血压高,如果算,那就不能保证孩子的健康了。”

她又开始了分析,我怕她再进入恶性循环的思维逻辑,就赶紧接过话茬:“所以你内心非常矛盾,你想要一个男孩,但又不想走妈妈的老路,生一个有病的孩子。你反复去医院确定自己到底算不算血压高,其实是想要一个绝对健康的男孩。”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她的目光明亮了许多。

时间接近了中午,我听见母亲送老太太的声音,从台阶上走到大门外。

临近结束时我问她:“在你看来,生男孩意味着什么?”我貌似在引导她思考,其实是我不由自主说出了自己的困惑。她的回答非常模糊但真诚:“我也不知道,可都是这么想的啊。”这让我感觉我在问人为什么活着,人们回答不出来,反而让我觉得自己才是异类。

我说:“找到原因,就解决了一半,我们下次再讨论,今天就到这吧。”

与我告别时,她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轻松和希望。

我看着她离去的身影,不由想,这个长在城里,至今住在城里的人,还算是村里人吗?我看见,她身上城市思维和乡土观念在碰撞,多个角色、多种价值在被完美撕裂,富足的物质和贫乏的精神严重失衡。

霜降过后,阳光变得更加珍贵。

下午,我坐在理发店里,听着和我一样等待理发的两个年轻女人聊天。

染发的对马尾辫说:“可灵了,我嫂子就是在那拴的小子。”

“是吗,在哪呢?”马尾辫感兴趣地问。

这样的话我并不陌生,但让我感到陌生的是出自两个90后之口。小时候我就经常在长辈的话语中听到这样的内容,多少年过去了,这样的话语依然鲜活地回响在我身边。仿佛时间并不存在,又仿佛一场戏剧一再翻版,只是换了演员。

走出理发店,行人稀疏,店面安静,窄小的街就像一条小河。这条小河也通往大河,大河波涛汹涌,而小支流的水更新总是慢的。因为缓慢,新的旧的河水混淆了,这让小河的水有了特别的颜色。

5

心理咨询的工作对我的写作是有影响的,哪怕上午只做一个咨询,这整个白天都难以再进入写作状态。因为心理和写作是两个频道,虽然都是关于人的,但就好比一个是研究思想,一个是解剖大脑。

但是我却不想拒绝任何一个来访者,这倒不是我多么相信自己能帮助别人,而是我对生命的好奇,对人间的执迷。

于我而言,每一个来访者,都是一扇门,让我可以通向一颗心灵、一种人生、一个世界、一种可能、一个结果。每一个世界都是那么辽阔和复杂,都充满神性和魔性,都有让人无法跳出的迷恋和痛苦。但同样,每一个世界又与世隔绝,独立存在于宇宙之间。

心理咨询师的身份,让我有了这个难得的机会和权利,让我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心灵的采风,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对生命的朝拜。

而对于每一个走进心理咨询室的人来说,这里是他们迷途中的一间小屋。他们可以在这里歇一歇脚,认一认路,等一等灵魂,然后,重整行囊再出发。

人在处理好了和天的关系,处理好了和物质的关系之后,就要处理肉体和心灵的关系、心灵和心灵的关系。这是每一个人的命题,也是我始终的思索。

感谢每一个来访者,让我们可以在人生这场大迷途中,成为彼此的参照物。

【刘厦,生于1985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石家庄作家协会理事。作品在《诗刊》《中国作家》《文艺报》《散文》《北京文学》《广西文学》《广州文艺》《当代人》等刊物发表。获2019年《北京文学》年度作品奖、2020年首届“贾大山文学奖”。作品入选2021年河北文学作品排行榜。著有诗集《长草的时光》,散文集《遇见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