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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3年第6期|戴志刚:嗲嗲
来源:《湘江文艺》2023年第6期 | 戴志刚  2024年03月21日08:33

戴志刚,湖南临澧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解放军文艺》《湖南文学》《散文百家》等各级报刊发表作品20余万字,出版散文集《风雨起心澜》《踏歌而行》《凉月微弄》三部,曾获第八届丁玲文学奖等文学奖项。

金色的阳光,从柔软的云层缝抖落下来,被枝叶裁剪成条条缕缕,在林子里洒了一地,梦幻而通透。一个老人,扛着一把尖嘴锄头,走在林间斑驳的光影里,后面跟着一个孩子,提着一把泛着青光的柴刀,在光影里紧紧跟着老人前行。

在一个拐角处,老人停下脚步,转向路边一棵小树。那是一棵黄檀树,约莫一个成人握口般粗细,树干离地上半尺处,有一个隆起的天然树疖。老人握了握树干,嗯!是一根好锹把!于是挥起锄头,对准树的根部挖去,结果连挥三锄,却没伤着小树皮毛半分。嗲嗲老了,你来砍!孩子依言挥起柴刀,使劲一刀下去,树干绵韧的材性却一下子将刀弹了回来,刀背嘭的一声磕在孩子额头上,鲜血从额头冒了出来……

我猛然惊醒,原来是一个梦,可前脑勺却实在钻心地痛。开了灯,摸着额头,鼓鼓一个大包,显然是梦中不由自主地大幅度动作,碰到了床头所致。忍着痛揉了好一会儿,神志和疼痛感才一并缓了过来。

三十多年了,我居然第一次梦见这个我叫“嗲嗲”的老人。这个梦毫无征兆,而且是以这种真真切切痛彻体肤的方式,这不仅非常奇怪,也让我猝不及防。我捧着发昏的脑袋,使劲地想。嗲嗲去世三十多年了,说老实话,如若不是每年清明和过年都要按习俗去山上祭奠先人的话,我真的差不多忘了他。难道这是另一个世界的老人家,在提醒或者惩罚我对他事实上的将要遗忘吗?

一切不会无缘无故,也不会无迹可寻,哪怕是个梦。我每一个脑细胞都在飞速地运转着,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用力用心地想过一个问题。我近段说过的话、经过的地方、见过的物件、接触过与之有关的人,一一筛查过细,脑电波变成了一部雷达。当我把搜索的时间范围扩大到三个月以上后,终于一件事,让我找到了这个梦的来处。

三个多月前的大年三十,按湘西北地区的风俗,得到逝去先人的坟前送灯亮、点香烛,表达追思。上香烛的时候,发现祭台前有一棵很小还无法辨识出品种的树苗,影响了操作,我想都没想,顺手一把就拔掉了。树苗太小,根系就浅,拔的过程很是随意,根本没有费力,也就没当回事。现在想来,从当时树苗拔出来后黄澄澄的根系判断,那应该是一棵小黄檀苗。嗲嗲生前对木质绵密的黄檀木一直情有独钟,他一些使用起来称手的工具把柄,比如锄头、板锹、镰刀,还有一根龙头拐杖,都是黄檀木做的。那些工具在他经年的使用下,都有着岁月的包浆,光滑得好像桐油刷过一样。

就这样,一个没有任何预兆的梦,拨开了一道时光尘封的木闩,我分明听到了记忆深处,一扇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个我叫嗲嗲的人,在时间与情感的追光里,一点点显现,一步步还原,一层层丰满,从一个模糊的轮廓到一张清晰的面孔,直至让我泪流满面。

湘西北地区,过去普遍把爷爷叫作嗲嗲,这和长沙地区泛称年长男性为嗲嗲不同。但我的嗲嗲,不是我血缘关系上的爷爷,而是父亲的继父。父亲九岁那年,过继给他无儿无女的舅舅,随之改名换姓,婚后生的两个儿子,继承了继父的姓氏,撑下了门户,遂了当年嗲嗲过继他的初衷。

嗲嗲除了有一个书面姓名外,还有一个叫“木生”的小名。我知道他这个小名,是一个偶然机会,彼时老人家已去世多年。在他生前,我从来没听别人叫他过这个名字,这可能是我与他在这个世界开始交集时,他已经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长者。一个人的年岁、阅历以及身份,是可以在别人对他的称呼上找到痕迹的。“木生”小名,应该好理解,要不就是他的母亲在一棵树下生的他,或者生他后,取一个认为好养的名字,希望孩子人生天养,不病不灾。木头生的孩子嘛,有风雨就长。那个年代,人们会把很多东西寄予天意。当我知道嗲嗲还有这样一个名字时,一点都没有感到突兀或者惊讶,甚至觉得他就应该叫这个名字。就是这个名字,让我找到了他一辈子那么喜欢树木的密码。

在我看来,嗲嗲喜欢树木的方式很特别。一般人对植物的喜欢,体现在栽种、培管、守护和研究,而他对树木的喜欢,体现在它们的功能性。也就是说,嗲嗲喜欢一棵树,是看这棵树是否具有实用性,能否可以成为一件他认为合格的生活工具,也就是能不能用得上。比如看到一段树干弯曲角度很大的苦楝树,他会说,不错,再长两年就能制得一架好木犁;看到一棵长得笔直的茶树,他会用手把攥一下,要得,是做一根锄头把的料;看到一棵高大的杉树,他会拍拍树干后说,嗯!做堂屋的檩子刚好;若见得一棵水桶粗的椿树,他会围着转两圈,然后自言自语,打一对衣柜足够了。再不济的树,就会说,在堰塘搭码头应该可以,或者说当柴烧烟子不大。我小时候跟嗲嗲一直跑,他对一根树判别好赖的独特方式也直接影响了我,以至于后来我每看到一棵有眼缘的树,总会从实用性出发,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这个适合做什么,那个可以做什么。前些年去川西自驾游,在大渡河边看到一处千年的冷杉林,树干粗圆端直,树梢高耸入云。喜欢喝茶的我,心里想的居然不是这种植物品种的珍贵、习性的坚强,以及气质的儒雅,而是在想,这要是能拉得一根回去,也能做几个上好的茶台吧!

中国自古隔代亲,嗲嗲对我也不例外,况且父亲是他继子的原因,更是对我这个随了他姓氏的长孙欢喜得紧。过去的农村,长孙在爷爷奶奶面前,一般是自带天然受宠优势的。父亲说嗲嗲其实是一个不苟言笑非常严厉的人,他小时候挨过不少的揍。而我那时觉得父亲是在说嗲嗲的坏话,在挑拨我们爷孙关系——他可能是忍受不了老人家对我的溺爱,因为我来到这个世间见到嗲嗲的第一眼,他就一直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脸上每一道刀刻般的皱纹里都藏着和蔼,而每一根花白的胡须上都结着可亲,甚至有一次我把他一个装满茶油的油坛打破,他脸上都生气到抽筋扭曲,也只是把右手食指和中指弯成钉锤状,在空中对着我的脑袋比画了两下。

多年后,当我再忆起嗲嗲那张沧桑的面庞,再忆起跟他屁股后面满山跑的情形,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其实就是一株长在自己心里的树,根须盘满了所有的血管和细胞。当某天失去,就是一棵树被连根拔掉的过程,不管时过多久,那种根须扯动的生疼感,仍然刻骨铭心,哪怕一点轻微的触碰,就会痛彻心扉,无语泪流。

在动荡的乱世,普通人就是一叶漂萍,进与退,生与死,全由不得自己。嗲嗲是个苦命人,出生在兵荒马乱军阀混战的清宣统末年,三岁丧母,七岁逝父,曾有一姐,不知所终。不过,正应了“木生”小名寓意,他还真如一棵不知名的树秧秧,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战火、瘟疫、自然灾害中长大、成家、立业,到最后寿近杖朝,含笑而去,也算圆满。

嗲嗲没跨过学堂门槛,新中国成立前上无片瓦之家,下无立锥之地,栖身于一个破败的城隍庙遮风挡雨,历经三朝,颠沛流离,吃过最苦的苦,受过最痛的痛。小时候先给大户人家当放牛娃,后做长工,饥饿和寒冷是他童年和少年时期全部的记忆。成年后,他先是跟着一个从湘西下来的“排古佬”放木排,在浪高滩险的澧水河上拿着命讨过几年生活。后又做过担盐的挑夫,用一根榆木扁担,从重庆地界接货,翻越湘鄂两省西部的重重大山,一路不仅要对付豺狼虎豹,还要防范千年不绝的绿林匪患,一直挑到洞庭湖畔的津市港上码头,九死一生。抗战后期,嗲嗲又做过两年轿夫,主要送一些沦陷区国民党官员家属到重庆避难。那时国民政府首都南京已沦陷,迁都重庆,很多大小官员及军官先期随迁,安稳下来后,再写信让家眷前往。一些受尽了惊吓的阔太太便拖家带口,携带细软金银,坐船沿长江逆流而上,经洞庭湖进入澧水,到津市港上岸,再由陆路到重庆。他当轿夫走的路,实际上是和以前做盐挑夫时走的是同一条路,只是货与人的出发地和抵达点刚好相反。从津市到重庆地界数百里,山高路远,流血流汗不消说,还有些官员家眷平日耍惯了威风,根本不把轿夫当人看。嗲嗲的一顶木轿,抬尽了人间冷暖和世态炎凉,一生苦难,笔墨难述其详。

而嗲嗲的婚史,更是一把辛酸泪。解放前的他,孑然一身,借居寺庙,一直到三十多岁,也没见动姻缘,怕是月老都忘记了人间还有他这个人。新中国成立后,分得一间原来地主家的房子和几亩薄田,算是有了家业。终于安稳了下来的嗲嗲,靠着乡邻公认的忠厚能干和也还算靓爽的人才,月老也想起他来了。不久有人保媒,说二十里地外的火烧冲有个姑娘,因眼神差了点,三十多了没嫁出去,女方还不要彩礼。眼瞅要上四十的嗲嗲想,眼神差点不打紧,田里地里的活自己一把好手,家里有个人,自己回去有口热饭就行,当然还有更重要的是,不能让老戴家断了香火。媒人带着满心欢喜的嗲嗲到火烧冲看亲,他瞅对方姑娘端茶倒水也还灵泛,打着满口就应了婚事,反正他也没个人商量。半个月后,嗲嗲一顶花轿就接回了新娘。新婚大喜,岁近中年的他喝了个八开,也没觉得新娘有啥异常。第二天,酒醒的他才知道,新娘这哪只是眼神差了点,那是差太多了,下床找个鞋子都摸老半天,出门只能摸着板壁墙往前走——她的眼里只有一层模糊而微弱的光。嗲嗲当即明白,他抬回来的这个新娘是被调包了。这个新娘,便是我的婆婆(湘西北地区很多人是把奶奶称作婆婆),我打小叫瞎子婆婆。

更糟糕的是,婆婆不只是眼神问题,智力也有障碍,她自来到麻雀湾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一步,甚至都没走开过那间房子十米的距离,娘家也从没有人来看过她,直到三十多年后她去世。自知被骗婚的嗲嗲,抱着黄连木敲门——苦到家了。但他没有悔婚,还是寄希望婆婆能给他生个一儿半女,老戴家不能在他这里走到了头。三五年过去了,婆婆肚子终是没个动静,而眼睛又完全瞎掉。后来嗲嗲才晓得,婆婆不仅年龄上比他大两岁,以前还嫁过一户人家,但正因几年没有生养,才被赶回娘家,他当年在火烧冲看到的,是婆婆的妹妹。不过嗲嗲终究善良,想到自己苦处出身,没有把婆婆赶回去,虽然有时发脾气也责打过婆婆,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隐忍、包容、照顾这个同样的苦命人,直至后来婆婆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

几年后,嗲嗲也步婆婆后尘而去。他在去世前头脑还清醒的时候,交代我的父母,死后不要和婆婆合葬。也许,这是一个认了命而又不甘于命的男人,生命最后的倔强吧。他和婆婆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但婚姻中的嗲嗲,是沙漠中一棵离群索居的胡杨,千年孤独,万古苍凉,只有春天夕阳下拉长的树影,才读得懂他平静而波澜壮阔的内心。

如果非要找一个记忆里第一次我和嗲嗲交集的场景,似乎就是穿行在一片树林之中。那时的嗲嗲,是麻雀湾生产队队长,同时兼着护林员。我记事的时候,麻雀湾山上几年前新植的树开始成林成材了,于是就有人趁着月黑风高之夜,偷砍了几棵去。有时一大早上山放牛,看到昨夜刚被偷砍后留下的几个白惨惨树桩,心里也会觉得像被砍了几刀似的疼。

几岁的我,常常跟在背着一把板锹的嗲嗲后面,走遍了麻雀湾的每一片山林。在那一片片山林深处,他教我认识了常见的枞树、茶树、杨树、杉树、栗树、柳叶树、樱桃树、雷公树、鸟不踏树等百十种树名,还教我认识了闷头花、亮亮果、冬果儿、鸡血藤、蛇梦儿、八月炸、鸡头苞、紫金钟花、打破碗花等五花八门的花草藤刺植物,当然还有野鸡、喜鹊、斑鸠、布谷鸟、猴面鹰、苦娃鸟、画眉、竹鸡等各种鸟儿。他教我使用一根细细的松针叶,在山上一些圆圆的小洞中钓一种叫“干虾子”的虫子;让我折了一根中空的草茎,吸食茶花蕊中沁甜的蜂蜜;还带我用新长出来尚还是白色的棕树叶,简单折叠裁剪后,做成可以飞的蜻蜓或者飞机;他还会扯出春天里新抽穗的芭茅秆,撇破后编织成玩具马、枪以及梭镖。那会儿的我,感觉嗲嗲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是一个承包了我幼年时期所有快乐的人,以至于他去哪我都要追着缠着。

江南农村,主人大都会在屋前周围种上各种树木,房子被一团绿荫掩映包裹,每当清晨和傍晚,袅袅炊烟就会从一团团绿树中飘起。山村里飘散着淡淡的木柴清香、锅巴饭的米香、辣椒炒蛋的呛香,而更多的,是一个古老民族千百年来魂系梦绕的乡愁。勤劳的嗲嗲,当然也会围绕着他苦心操持的家,以在房子周围种树栽花的形式,蓬勃着他的梦想和希望。春天的时候,他就带着我去就近的几个圩场赶集。我当然只是为解个嘴馋,集市上的美食才是我跟着跑的动力,而嗲嗲准会背上一捆树苗回家。他在屋后种的是杉树。杉树成材周期短,树干笔直,修房子可以当房梁檩条用;房子左侧种了红椿。椿树木性细腻,纹理漂亮,是做桌椅板凳的好材料;而在房子右边呢,则种着香樟。香樟材质坚硬,自带天然驱虫香味,当然是打衣柜箱子的绝佳选择;房子前面,因为打眼,就种了一些水蜜桃、柑橘、柚子、柿子等果木树。而在一些空地,还种了一些桂花树,甚至还有两棵蜡梅树——哪怕是现在,江南农村庭院植栽蜡梅都比较少见。那个年代,一座农村土砖屋,房前屋后一年四季有花有果,想想就是一件惬意的事。可见,不善言辞的嗲嗲,其实骨子是有着浪漫因子的,只是以前生计使然而被忽略。嗲嗲种得最多的是泡桐树。泡桐树长得极快,三五年便高达数丈,但木质疏松,只适合做猪栏、牛栏、菜园篱笆这些易消耗的材料,也适合做房子的椽木。泡桐树的种法简单到极致,就是将树枝插进松软的土里就行。每年春天,嗲嗲就会折一些泡桐树枝,让我抱着,他插一根,我递一根。

嗲嗲种的树,大多在他有生之年实现了栽种时的预设希望,家里木头制作的家具农具,都是他辛勤劳动的成果。八十年代中期,我家建新房,四大间房子,所用的檩条椽木挂瓦条模板等,取材俱为嗲嗲多年一手植下的林木。唯一没有实现他预设希望的,就是几棵柏树。他本指望那几棵柏树长大后,为自己割一副好寿棺的。民间认为柏木寿棺最好,那也是一个普通人最后的愿望。但嗲嗲没有等到那几棵生长缓慢的柏树成材,就离世而去。他其实知道等不到那几棵柏树长大,只是为自己种下了一个美好的心愿而已。十年前,麻雀湾被征迁。拆老房子时,我看着那堆发黑的檩条,以及早已老旧的家具,就想起当年一个老人带着一个孩子,屋前屋后到处种树的情景。而它们,也和二十多年前那个老人的去世一样,逃不了尘归尘、土归土的命运。可以肯定的是,多年之前,我也将和嗲嗲以及这堆木头一样,最终成为滋养树木的养分。人与树,表面上看似两种完全不同层面的生命体,实际上殊途同归,从哪里来,终要回哪里去,一切都要交还给最公正的大自然。

嗲嗲曾有两次改命机会。一次是县城和平解放时,一支解放军部队的指挥部就设在城隍庙,他帮着队伍打过柴、做过饭,修过马掌补过行李箱,做事条理清晰稳重可靠,深得一个东北口音的首长欣赏。一个多月后,那支部队南下,首长要他随队一起出发,但他婉拒了。那个首长走的时候,还送了他一根石楠木烟斗。第二次是解放后不久,嗲嗲以前做盐挑夫时,一个曾有过生死交情的小兄弟派人来找他,让他去湖北一个地方做事。原来那个小兄弟后来参加了红军,几十年出生入死,也成了部队的一个大官,找到嗲嗲,以还当年过命之交。这次嗲嗲仍然没有去,一则考虑自己年近不惑,二则当时他刚刚分得房子和田地。可以想象,那时一个无家可归无田可种苦了半辈子的人,突然有了家业的感觉。农民嘛,有田有地才是硬道理。树挪死,人挪活,嗲嗲一辈子挺直腰杆行事做人,生命的根须早已扎在这块土壤里,他只愿做一棵原地挺立的大树,不仰人鼻息,不随波逐流,把自己站成了一棵宁折不弯的大树。其实很难评价嗲嗲面对两次改命机会的态度,不过从后来二十多年间惊涛骇浪的政治风云来看,他的选择也许才是正确的,也是睿智的。

嗲嗲天性忠厚,赢得了麻雀湾几代人的信任,从五十年代后期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期,他一直当着麻雀湾的生产队长。在那个入党很不容易的时代,大字不识一个的他,还被乡亲们一致推荐,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这在当时,可是无上的荣耀。他积极履行着一个中国农村最基层官员和一个基层最朴实党员的职责,身体力行地带着乡亲们插秧割谷、开荒种地、兴修水利、植树造林,在岁月的风雨中,把自己从一株壮硕光滑的白杨树,变成了一根皴皮弯腰的老松树。

八十年代中期,在外地工作的父亲调回县里,家里也因母亲精心操持,生活条件好了一些。步入暮年的嗲嗲,奔波劳累了一辈子,还能得以享了几年清福。彼时的他,喜欢独自到离家一里远的一片板栗林子中转悠。那片一百多亩山地的板栗林,是六十年代县城一所中学为了师生勤工俭学有个地方,借了麻雀湾的一片山种下的。哪晓得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八十年代初期,在还没有卸任麻雀湾生产队队长的嗲嗲据理力争下,终于把这块山收了回来。这片板栗林,经过近十几年的生长,早已郁郁葱葱,如一片绿色的海洋,每年板栗成熟季节,就是麻雀湾人的欢乐节。

那时的我,考上了县城里的一所初中,路程较远,需要寄读,一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每次周末从学校回来,我准能在穿过板栗林间的山路上遇到嗲嗲。那条山路,是麻雀湾上县城的必经之道,站在路口,可以居高临下看到很远一段通往县城方向的路。后来我才知道,嗲嗲并不是每天都去林子里转悠,他只在星期六掐准了我放学回来的时间点才去。难怪每次刮风下雨甚至落雪的时候,我都能在林子里巧遇“随便转转”的嗲嗲。他是喜欢看我每个星期散学后蹦蹦跳跳回来的样子,喜欢我每次把他从林子里搀扶回家的感觉。他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自知去日无多的嗲嗲,不过是借助了这片不会说话的树林,来掩饰他享受天伦之乐的喜悦,来表达他对苦尽甘来生活和社会的认可。他这一辈子,只有无声的树才懂他,树就是他最信任的代言人。

嗲嗲离世几年后,我去当了兵。部队第一次探亲回家,却发现那片板栗林已消失,只留排排行行锯砍后的树桩。原来是村里为了区区两万块钱,把这片林子卖给了一个烧炭的人,一种巨大的悲哀感在我心中升腾。那个和这片树林感情最好的人走了,这片树林就失去了灵魂,它们也就该走了。谁也想不到,二十多年后,连同这座板栗林生长过的山,还有我居住了几十年的老宅,因无可阻挡的城市扩张,也消失在了历史的进程之中。被迫搬迁他地的乡坊邻居们,也如一棵棵高矮不等粗细不一的树,拔离了原本舒适的土壤,从枝繁叶茂,渐渐羸弱凋敝。不过几年,一些老人纷纷离世,而年轻人远离故乡。甚至,那个叫麻雀湾的地名,也在合村并镇的行政区划改革里,如一棵被雷电击中起火的树,彻底化为灰烬,最终风吹影散,没有了一点存在过的痕迹。

带走嗲嗲的病是肺癌,发现时已是晚期。那一天,父亲把嗲嗲诊断的X光片子给我看,指着片子上一大块空无状的阴影,那是无数肺泡失去了功能呈现出的影像。看着片子中间那块虚空,我想起多年前生产队晒谷场边一棵高大的杨树,平时看上去叶青枝劲,可是有一天在一场风雨中拦腰折断,原来树芯已经被白蚁完全噬空。嗲嗲的身体看上去一直是健康壮实的,七十多岁的时候还使得动犁耙,农忙季节一担百多斤的谷子仍然能挑一里地不换肩。他的肺部是什么时候出问题的,我不得而知,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就像一棵被白蚁盯上的大树,病菌吞噬他的第一个肺泡时,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他很坦然接受着这个结果,说自己一生从刀尖斧口走来,见过和经历太多生死,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赚了。他坚持不住院治疗,他要死在自己最熟悉的麻雀湾。

从医院回家后,嗲嗲根本没把病当回事,生活方式和节奏一点都没有改变,辣椒照样吃,烧酒照样喝,大家劝他,他说树活千年,最后不也还是要死的嘛!他每过几天就会到一户乡邻家中闹嗑几句,好像没事人一样,其实大家都知道,他这是在辞路。湘西北农村有辞路习俗,是指人在自知去日无多的时候,会到处走走,见见熟悉的人,该感恩的感恩,该解结的解结。他就是一棵被噬空的老树,看上去步履稳定,但随时都可能在生命的狂风中,轰然倒地。

一个多月后,我被父亲从学校接了回来——嗲嗲走了。他没有卧一天床,走的那天早上还沽了二两烧酒。他真的是一棵空了芯的树,走得干脆自然,毫不拖泥带水。母亲从田里干活回来,发现嗲嗲靠在晒坪旁的大樟树下打盹,喊了两声没回应,过去一摸,才知道嗲嗲已安详离世。而那棵枝虬冠浓的香樟,正是嗲嗲当年手植的十多棵同品种树中,长得最高最大的一棵。而就是这棵树,成了嗲嗲生命最后一站。这个小名叫木生的男人,生命从一棵树开始,最后又在一棵树下结束。如果真要说有圆满人生的话,这个生与死都与一棵树相关的过程,应该就叫圆满了吧。

嗲嗲最后的归宿是一副杉木棺材,那是他在去世前十几年就为自己准备好了的。最后的封殓,当我看到那块沉重的寿棺盖板一寸一寸地合封,我才敢相信,我是永远失去了那个最喜欢我的人。出殡那天,按照本地丧葬风俗,我是长孙,得坐在棺材上压丧。我用这种方式陪着嗲嗲走过了最后一程。出殡的路不过几百米,我感觉却像经过了很多年,一路想着和棺木里的这个人,生命交集十几年的一帧帧一幕幕,心悸颤抖。就像清晨站在一棵树下,一串冰凉的露珠从树叶落下,滴进我的脖领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