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雨花》2024年第2期|盛慧:暂别
来源:《雨花》2024年第2期 | 盛慧  2024年03月22日08:09

小孩没有不喜欢过年的,不过,我小时候最期待的不是除夕,而是大年初二,这是母亲带着我们全家回外婆家的日子。我总是第一个跑去给外婆报信,蹦蹦跳跳,活像一只欢快的小狗。外婆早早就在门口等候,她总会让我先喝一口糖茶。等到跟外公讨了压岁钱,父母才进门。屋子和平时很不一样,干干净净,被食物的香味包围着。屋子里没有生火,但大家呼出的热气,就像是一团团的火焰,让人觉得温暖。

那年大年初二,母亲没有回娘家,到了大年初三,母亲还是没有回去,大年初四早上,北风呼啸,门窗发出“哐当哐当”的不安声响,我仿佛看到孤苦无依的外婆,正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我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地责问母亲,你为什么不去看外婆?母亲沉默着,眼神躲躲闪闪,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准备独自去看望外婆,可门不知道被谁从外面锁死了。

我又气又急,猛踹了一脚,门没打开,却把自己给踹醒了,睁眼一看,才发现这不过是一个梦。我怔在那里,无比惆怅——外婆早已不在人世,她离开我们已经很多年了。

外婆生前很爱凑热闹,但有一个场合,她绝对不会去,那就是葬礼。每当村子里有人去世,她就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好像死神就在村子里游荡,见到谁家的门开着,就会顺便拐进去串个门。

不过,有一场葬礼,她是不能缺席的,因为她是主角,唯一的主角。她还没闭上眼睛,葬礼就开始张罗起来。对于主家来说,这是一场非常轻松的葬礼,有的老人家子女多,亲戚也多,主家要带着黑伞一家家地上门“报死信”,外婆娘家几乎没有什么亲戚,唯一的姐姐前几年去世了,后人都在上海,已经多年没有往来了。她的儿女也少得可怜,生了四个儿女,现在只剩下一个女儿,就陪在她身边。抬棺是个力气活,最怕遇到大胖子,外婆很瘦小,抬起来很轻松。更重要的是,她活了八十八岁,又没生什么病,是一个有福气的人。给她张罗葬礼,还可以沾点儿福气。

和大部分老太太不同,外婆特别爱吃,把吃看作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她床上堆满了零食,简直像一间小型的杂货店。她喜欢草莓味的棒棒糖,喜欢萝卜丝馅儿的团子,喜欢金枣,喜欢白切羊糕,到了最后时刻,竟然还挂念着我们在南京一起吃的灌汤包。她以为,我回来的时候一定会给她捎上几个,看到我两手空空,她满脸失望,张了张嘴,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唉,下世人生才能吃到了。”

外公是邻县的小学老师,比外婆早去世五年,去世以后,外婆每个月都能收到一笔抚恤金,虽然不多,她却非常看重,好像外公还活着,每个月都会给她派生活费似的。那一天,正好是发抚恤金的日子。她一直等待着,始终不肯闭上眼睛。一直到傍晚时分,钱才送来,她紧紧地抓在手上,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光亮。突然,她的手耷拉下来,但还紧紧攥着一把钞票,像攥着一朵粉红色的玫瑰。舅妈壮着胆走上去拿,没想到,她攥得太紧了,抽离的一瞬间,眼睛好像还动了一下,手似乎往前伸了一下,似乎要把钱抢回去。舅妈吓得半死,把钱扔在桌子上,不敢再碰。

晚上,我们在堂屋里给外婆守夜,往长明灯里添油,火苗在风中飘忽不定,就像我心中的不舍与愧疚。

我是外婆一手带大的,爷爷奶奶去世得很早,父母没时间管我,索性把我一个人反锁在家,外婆心疼,给了我双倍的爱。我最喜欢去外婆家,经常一住就是一两个月,每天晚上,我睡在外公和外婆中间,一只脚搭在外婆身上,另一只脚搭在外公身上。父亲每次来接我,我总会想办法躲起来,阁楼、草堆、菜园皆是我的藏身之所……在外婆家的时光,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外婆从不打骂我,任何时候都是笑眯眯的,给我埋下了善良、乐观的种子,让性格孤僻的我慢慢开朗起来。

二十岁那年冬天,我离开故乡,从那以后,陪外婆的时间就少得可怜了,一年,甚至两年回去探一次亲,停留的时间很短,离别,总是那样的迅疾。每一次送到村口,外婆都会问我:“今朝夜头不好住在这里吗?”说完,还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我,像在期待奇迹发生。但我根本没有在意,有时候,我会说,我还有事要忙,更多的时候,我只是笑笑,似乎对于她这样“无理”的要求,完全没有回应的必要。回想起来,我分明感受到她的语气里带着哀求……我总觉得来日方长,没想到,唯一一次留下来过夜,居然是参加她的葬礼。我多希望时光倒流,我可以留下来跟她说说话,陪她度过漫长、孤独的夜晚。

第二天是火化的日子,按照主家的意见,下午四点才从家里出发。到达火葬场已是傍晚,太阳已经下山,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天气很冷,火葬场里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害怕。

悲伤的音乐骤然响起,告别仪式开始了,外婆躺在鲜花中间,大家围着她转圈。我紧紧盯着她。凝固的血液,让脸部的表情沉重而呆滞,她脸上不是纯粹的暗黄,有细微的蓝光闪烁,若有若无,鼻子高高隆起,比平时挺拔了许多。我突然发现,这是我第一次这样仔细看她。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生怕忘记她的样子。

仪式一结束,厅里立刻变得空空荡荡,大家走得很快,好像被一阵狂风扫走的落叶。我走到门口,抽了支烟,又折返回来。外婆最害怕孤单,我想再陪一陪她,虽然时间已经不多了。

告别厅里比其他地方更冷,或许是吸纳了太多的悲伤,寒气从每一个角落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外婆一个人躺在那里,简直像个孩子。她会不会冷?转念一想,她已经感觉不到人间的温度了。告别厅里,只剩下外婆和我,她躺着,我站着,她睡着,我醒着,那么近,又那么远。我多么希望奇迹发生,多么希望她突然坐起来说:“这里好冷,我要回家。”

门外,响起了推车的声音,夹杂着混乱的脚步声。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将外婆推走,像是推走了一堆木头。他们的动作很快,似乎都想早点下班,早点回家吃一顿热乎乎的夜饭。我追了出去。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一切进入了倒计时,在她变成尘土之前,能多看一眼就要多看一眼。铁门“哐当”一声关上了,那是生与死的最后一道门。我只能送到这里了。傍晚的天光越来越阴郁,围墙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若有若无,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回去的路上,大家稍微轻松了一些,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有人在低声说话,声音刺耳,像蛇从干草堆上游过。有的甚至已经打起了盹儿,发出夸张的呼噜声。我感到万分疲惫,闭着眼睛,枕着自己的手臂,身子缩成一团,像小时候睡在外婆的怀里一样。

车子像摇篮一样摇晃,我神情开始恍惚起来,有一段时间,竟然忘记了外婆已经成为尘土,好像还和以前一样,我坐着车去看她,而她早已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伫立在村口等我。

入土是在第三天下昼,之前,最重要的仪式是出殡。我们所走的路,正是外婆每天去镇上的路。几天之前,她还走在这条路上,去镇上吃她最爱的团子,现在,却睡在了那只方形的盒子里。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可以看到的东西,她已经看不到了,我们可以触摸的东西,她再也触摸不到了。

队伍进入小镇,悲伤而凝重的音乐让送葬的队伍行进得很慢。路两边站着一些人,打听着死者的名字,活了多少岁。做生意的人,用石灰在门口划了白线,不停地扫地,想要扫走晦气。经过外婆经常去的团子店,空空的桌椅,让我心头一阵酸涩。从此以后,这里再也不会出现她的身影了。

出了小镇,队伍加快了步伐。入土的时间很快,因为,外公早已在等着她了。我们来到外公的小房子前,拿掉几块活动的砖,将外婆放进去,将房子重新砌好。人间的别离,恰恰是另一个世界的团聚。

焚烧遗物只用了十几分钟,她在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化为了灰烬,找不到一点活着的证据。外婆的房间腾空了,我的心里也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觉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葬礼结束,迷雾笼罩着黄昏。

我决定走小时候的老路回家。世界上有无数条道路,可这一条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道路两侧的房舍、稻田和树木,就是我最初认识的世界。时间无声流逝,掐指一算,我竟然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走过了。

一路上,我都觉得不是一个人在走,外婆一直在我身后,就像童年时一样。我的脚印覆盖着童年的脚印,我的悲伤包裹着童年的欢笑。

每一间破败的房舍,都能勾起我的回忆。经过那个废弃的机站时,我想起一个夏天的清晨,外婆送我回家,她怕热,四五点钟就出了门。天光灰暗,风吹在身上,凉幽幽的,路上空空荡荡,连个鬼影都没有。我很困,走一会儿,就会闭上眼睛。走到这里,见到房子里亮着灯,我们便会进去歇脚。外婆跟人聊天的时候,我早就趴在凳子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叫醒我,继续往前走。

出了机站,便是河堤,河堤高过屋脊,像母鸡守护小鸡一样,守护着圩里的村庄和土地。没走多远,一片茂密的芦苇挡住了我的去路。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为,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其实,一切早已物是人非——道路和人一样,也是有生命的。有些路早已经走不通了,有些人永远也回不来了。

我没有回头,走下河堤,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继续往前走。如今的田埂与以前的田埂也不相同了,以前的农民,一天到晚待在田里,每一条田埂,都修得方方正正,结结实实,现在的田埂呢,好像一条虚线,没走几步,我的双脚就沾满了烂泥。从沼泽般的稻田里出来,我再次爬上河堤。夜色像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注满这片土地,灯火渐次点燃……外婆家的房子,委屈地缩在角落,像一个废弃的鸟巢。

再往前是一座小桥,桥面狭窄,没有护栏,桥头有一间平房,以前是副食店,门是果绿色的,门口摆了一些茶水、饼干,卖给过路的人,现在杂草丛生,木门的颜色也变得惨白惨白。我记得,小时候每次走到这里,我总是特别开心,因为外婆总会停下来给我买些吃食,有时是赤豆冰棒,有时是汽水,有时是枣泥麻饼……那是我生命中最初体验到的爱与美好,虽然微小,却足以让我回味一生。

没走多远,又一片芦苇挡住了我的去路。天光太暗,我看不清它到底有多深,但我没有其他选择,硬着头皮,钻进芦苇丛。芦苇丛里光线更暗,苇秆相互交错,密密匝匝,简直像一片原始森林。我低着头,小心地保护着眼睛,生怕被矮小的芦苇戳伤。突然之间,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感像钳子一样将我的心紧紧钳住,我有些心慌,想尽快离开这里,可我的两只脚像是被绳子绑住了一样,每前进一步都无比艰难。我又想到了外婆,外公去世之后,她每时每刻都在孤独的海洋中无助地挣扎,如今,海水彻底将她吞没了。

终于钻出芦苇丛,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人世间明亮的灯火,让我感到分外的亲切与温暖。我停下脚步,清理满头的芦絮,就在这时,几条恶狗从黑暗中冲出来将我团团围住,狂吠不止。不远处,有一个男人站在家门口,手里攥着一根棍子,他紧绷着脸,一脸敌意盯着我。过了一会儿,他的妻子也从屋里走出来,两人嘀咕半天,估计是把我当成流窜犯了。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这条路已经废弃多年,连疯子都不可能从芦苇丛里钻出来。

在那几条恶狗的押送下,我走出了村子。村子外面,是一片乱坟滩,路边连绵的坟堆还在,暮色之中,高高凸起的坟头像一只只忧伤的犀牛。幽深的竹林还在,竹林里有一个小土包,那里住着一个夭折的婴孩。这是我童年最害怕的地方,每次经过,身子紧紧贴着外婆,恨不得钻进她的裤兜。

那时候,我总担心坟堆里会伸出血淋淋的手来,之所以会有这样古怪的想法,或许是因为听了太多恐怖的故事。夏天乘凉时,大人总喜欢讲鬼故事,比如坟地里有鬼火,会缠着你,你跑,它也跑,你停下来,它也停下来。又比如,一个走夜路的人,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片坟地,他走了一晚上,都没走出来,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坟头上。

第一次独自穿越这片乱坟滩,是我成长中的重要事件,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小学二年级时的事情。我有一次考试考砸了,怕挨父亲打,便想去外婆家避避风头——外婆家是我童年唯一的避难所。

天下着雨,我像一只湿漉漉的野鸡。经过这片坟地时,我头皮发麻,两脚发软,眼睛里出现了许多幻象,耳朵里出现了许多奇怪的声音。我想起外婆说过的话:“如果你觉得害怕,你就唱歌。”我扯开嗓子,大声地唱歌,心虽然还是怦怦直跳,但恐惧减少了许多。坟地总算过去了,我松了一大口气,步伐变得轻盈起来。

雨越下越大,我只好躲在人家的屋檐底下,湿透的身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我有些后悔,担心雨停不下来,有好几次,我甚至想冲进雨中。不知道等了多久,雨终于停了,村庄恬静安详,大家都开始吃夜饭,饭菜的香味让我的肚子“咕咕”直响。灯光从窗户里流出来,像蛇一样在水洼里游动。

到达外婆家时,已过了七点。外公一个人在堂前喝酒。我推开门,样子十分狼狈,像个小叫花子。外公见了,眯着眼睛笑着说:“老太婆,有贵客来了。”外婆急忙从厨房跑出来,看到我,又是惊喜,又是心疼。我不敢说是偷偷跑出来的,顺口撒了个谎说:“是大大派我来的。”外婆没有拆穿我的谎言,只是笑着说:“我说怎么今天眼皮一直在跳呢,原来真是有贵客要来。”菜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了,锅里还有一点饭,她便从天青色的罐子里取了三个鸡蛋,炒了一大碗蛋炒饭,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蛋炒饭……

老路终于走到了尽头,放眼望去,古老的平原像往日一样沉默,除了风和脚步声,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我抬头望着星空,仿佛又看到了外婆的微笑,听到她轻声呼唤我的乳名……我相信,来生我们一定还会再见——人世间所有的离别都只不过是暂别。

盛慧,文学创作一级。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山花》等刊。著有长篇小说《风叩门环》《白茫》《闯广东》、中短篇小说集《水缸里的月亮》、散文集《外婆家》《岭南的乡愁》等著作19部。曾获《人民文学》新世纪散文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提名,入选2017广东特支计划青年文化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