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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竹峰:从下浒村出发
来源:农民日报 | 胡竹峰  2024年03月20日08:25

之后,那门框再容不下,

我也从学堂入了田畴入了江湖。

到底,我是从乡村出发的。

想起一些往事一些场景的时候,脑子里想到的是各种气味。泥土的气味、食物的气味、衣服的气息、被窝的气味、炭火的气味、随季节轮回而变化的空气味道。

记忆中,家家户户窗台上搁放煤油灯,形状不一。有人家还有灯罩,清透如水晶,看得见灯芯在火光里慢慢烧融,装了一肚子灯火,装了一肚子光亮。夜晚生活单调。在煤油灯下,我们拍纸片,玩玻璃球。有时什么事都不做,衬在灯罩下呆呆看着,灯光轻柔,总让人想一些心事。煤油灯可以用来捕蚊子。灯口往落在帐子上的蚊子下面一靠,“噗”一声,飘来蚊子的焦煳味。也有人用不带灯罩的煤油灯,稍不小心,蚊帐就烧一个洞。

母亲在灯下做一些针线活,不是纳鞋底就是织毛衣,有时一觉醒来她还在灯下缝缝补补。灯光跳一下,又跳一下,四周很安静,朦朦胧胧中,煤油味与窗外飘来的夜晚的气息一体,夹着针线划过鞋底的声音,有些湿湿的感觉,一丝隐隐的不安。记得最多的,煤油灯下炒菜的场景。灯火朦胧,铁锅铲在铁锅里翻来覆去,腾出热气,热热的。煤油燃烧的气息与菜饭的味道混合了,是童年生活的味道。

冬天过于漫长,棉衣穿得厚,裹得人不耐烦。当然也有快乐,譬如烧田坝。四处火起,浓烟扑天,烈火毕剥哗哗,兔走鸟惊。烧塘埂地皮则不然,不见明火,褐色烧痕一路磕磕绊绊蔓延下去。天晴得久了,空气里都是草木灰的味道。田野里这一块黑,那一块黑。

水稻早就收割进仓了,玉米地重新挖过。农人舍不得田地空着,开始种冬小麦。田间地头到处烧有火粪堆,做有机肥撒在地里。那火堆由草根、牛粪、柴草组成,堆成一个丘状。一柱柱浓烟如大地烽火,竖在田野,此起彼伏,半月不绝。

火堆气味馥郁,牛粪的清香与草木味道远远就能闻到,让乡村越发安静。拿两根红薯,在火堆里挖坑埋好,小半日即熟。轻轻一剥,薯肉粉团团冒热气,发出浓浓暖香,迫不及待吃起来,滋味后不见来者。惹得邻家小孩淋着口水痴痴扭头看着,分出一块予他方才止住馋意。

孩子们盼着降温,盼着门前池塘上冻,冰结得厚了,胆大些的跑上去玩,我从来不敢,偶尔想试,怯怯走三五步赶紧回来,心胆俱慌。喜欢砸冰块,啪一声四分五裂,倘或砸在冰面,更是四射着滑得很远。池塘后坝棕榈树上的冰柱子有一尺来长,看得人欢喜,掰在手里把玩,冰凉刺骨,冬天的气息弥漫全身。村头那口井例外,天再冷也冻不住。冬天的早晨,水井雾气蒸腾,越冷雾气升得越高,仿佛鱼虾成了精,腾云驾雾一般。上学的时候,总要闻闻井口的雾气。清凉,澄澈,让人打个激灵。

屋檐下堆满干柴,牛系在草棚里,嚼着那永远也吃不完的干草。孩子们最喜欢扎草棚,从高处跳下来倒在软软的稻草堆里,浓烈的稻草灰倾然入肺,呛得咳出声来。孩子们乐而不疲,一次次爬高跳下,爬高跳下。草棚终于扎完了,孩子们也疯够了。巨大的草棚像一棵大树,轰然杵在那里,一眼看过去,暖暖的。牛瞪大双眼,凛然毅然咀嚼着草料。

天太冷,门常常关着,冬天的气味是封闭的。人体气味和雪花膏气味之间,是炭火的气味。那气味丝丝缕缕,让人晕晕欲睡。有人喜欢在炭火里烧板栗、花生,猛然传来一股清香,脑门一新,瞬间醒了。

红薯窖藏在阳光下的沙洞里,剩下的堆放在窗边,一厨屋红薯的气味。偶尔洗一点放进蒸锅里开火蒸。热气渐渐氤氲,一股香甜的红薯味道弥漫开来。

冬雨绵绵冷冷落下,湿漉漉肃穆一片。地上的树叶、果木在雨水里泡出一丝苦味,偶尔也有发酵的霉烂味,冬天越发面目森然。雨终于转化成雪。薄暮时分,北风越刮越紧,下起了雪子。不一会,雪浩浩荡荡飘了下来,一片雪飘至睫毛间,眼睛一凉。

一下雪,母亲喜欢炖菜,汤白汁浓,口味咸鲜。屋子里有一点辣有一点香,有葱姜蒜的味道,有白菜萝卜菠菜的味道,有羊肉牛肉的味道,有芝麻油的味道。

可能年岁太小,没有太多声音的记忆。五六岁之后,声音才开始多了起来。老家后边是山,屋前有小树林,有池塘,没有院子。屋檐下就是路。人行过,有足迹的声音,胶鞋的声音,皮鞋的声音,布鞋的声音,偶尔还有草鞋的声音。那草鞋以稻草手织而成,粗糙,样式却精巧。用的是上好的糯谷草,捶搓柔软,把板凳四脚朝天放倒,套上草鞋棒,人坐上去编打草鞋。讲究的人家,不用稻草,用麻来编制,称之麻鞋,只取草鞋样式。

小树林每一日从晨到黑,各种鸟鸣不绝,有麻雀、喜鹊、八哥、山鸡。常常在清晨或傍晚的院子里静听鸟鸣,心里好像山水流过,清清凉凉无所事事,庭前的日影渐渐蔓延,又清幽又甜美。

夏日还有蝉鸣与蜂鸣。蜂鸣声极密集,不透气,直压在耳膜里。后山似乎安静一些,除了秋天有松涛声之外,一年四季并无声息。门前的池塘是热闹处。惊蛰后,最开始是鱼虾游动的细微的声音,接着是蛙鸣,往往在雨后天地间浑然一片。池塘里的蛙带动屋后的蛙田野的蛙,四下蛙声彻天漫地响起,咯咯嘎嘎,呱呱唧唧,如鼓如弦,一浪一浪穿越沙沙细雨涌入耳中,势如潮水,千军万马一般鼓角争鸣。雨声小了,蛙鸣大了。蛙鸣弱了,雨声又大了。

有一回雨天,母亲去了红薯地。独自一个人安睡在床上,忽地醒了,四周安静极了,忽然觉得害怕。因为害怕,开始哭起来。哭了片刻,屋后忽有一蛙以鸣应和。停下来细听,不多时又隐隐睡去。

旧家房子不透亮。后窗紧挨着山,窗开得小,窗格糊有一种极薄的白纸,乡人称为光连纸。立冬后开始糊窗户,用脸盆盛米汤,以扫帚作刷子。一人刷窗,一人糊纸,小心地轻轻地铺平整。刚糊上的纸很白,映着窗下的桌子也泛白。天光透过纸窗,屋子终日萦着一股纸白,很淡,有一种素雅的云淡。风吹过纸窗,发出轻轻的呜咽声。冬天枯坐纸窗下,无所事事地看那窗纸白,看得久了,窗纸纹路大有天地,能听得见辚辚车声。春节后,窗纸开始泛黄,仿佛一下子老了,不复当初的雪白,渐渐出现裂纹出现破洞。不几日,窗纸飘摇。

房子很老了,土坯墙有漏瓦留下的雨痕,墙角青砖与屋基石长满青苔。楼阁坊被油灯熏得乌灰色,蜘蛛在上面织网。老式的睡床,前方用油漆画有红牡丹,几片绿叶以绿漆点染,时间久了,红不复通红,绿不再碧绿,红里发灰,绿得暗淡。好在不脱俗世的欢喜。

记忆里祖父是暗色调,祖母也是暗色调。他们穿着青蓝色的衣服,也或者是黑色的,灰扑扑的,那脸也灰扑扑的。对襟上衣,裁一截宽布做裤腰带,穿黑色的布鞋。

老屋石基突出一块方石,来人喜欢坐上去。暮色时候,祖父在那里抽黄烟。烟雾与渐渐起来的夜色交融,人隐在那一片灰中,只有烟袋明灭。一点火红从明到淡,慢慢暗下来。祖父的烟袋很好看。竹把手一尺长,起了包浆,泛着厚厚的黄亮,摸上去很细腻。烟嘴裹了铜,烟锅也裹了铜,黄亮色。日积月累,捻烟处呈黑色。

最初印象,房子是黑色的,天地之间一切都是黑白色的,包括山水,仿佛很多年后看到的宋元水墨长卷。

后来才开始看见一年四异的山乡风物。

与城市不同,乡村寒暑景致各自佳妙。

初春气象还是残冬。惊蛰之后,方才葱翠争荣、红肥绿浓。桃花海棠逐次开过,花团锦簇,蜂蝶乱舞,祥和之气上来了。路边野草蹭着蹭着,顶出了一小截嫩青,绿得逼人眼。草地软绵如酥糕,人坐下,四下里清冷幽绝,惟鸟语相关,遥相呼和。

春光易逝,夏天来了,蝉开始零零星星叫唤。栽秧人弯腰劳作不绝,白鹭的影子映在田中央。水蛇悄悄游过,人并不惊奇,只手拿住远远扔进田外草丛,径自躬身取了秧苗。

夏天风物别有况味。扁豆初发,一顶顶白花颜色无邪,也有紫色的花。白蓼长过短墙的时候,桃子毛茸茸的。金银花青藤正绕在乌桕树上,或者无可攀依地盘伏在地。牵牛攀在篱笆上蜿蜒在田坝边,辣椒禾长高了,茄子渐渐粗大笨重,憨憨挂一头露水。青嫩油肥的玉米叶发了满满一地又一地,地边种了豇豆,豆苗繁茂,地头茅草更繁茂。

晨风清凉,早霞照在山头绿红相间,傍晚日头又染得西天灿烂,花花草草变了颜色。默默坐在塘埂翻一本书,或者静听鸟叫与虫鸣。农人过来坐歇,彼此低头无言,终日疲劳似乎消失在黄昏里。瓦房炊烟升起来了。

炊烟袅袅,暮色也袅袅,田间地头劳作的人陆续施施然归来。男的皆赤脚,小腿突起,很强壮,臂膊、头面晒成紫赤色,肩膀上总挑着担子。女的偶尔穿着胶鞋,扛起锄头。几个老人掇一爬凳稻场上坐着,从口袋取一撮烟丝塞进烟锅,用火索点上。烟雾在夕阳暮色里,一会是灰色一会是紫色。四季情况如此,只是夏天人衣服穿得少,赤足赤膊,招来蚊子,少不得啪啪两掌拍过去,手起声落,殷红红一点血印。

夏天夜里,充满草木的气息泥土的气息。热得奇怪,人皆出来乘凉,喝一杯又一杯凉茶,喝一杯又一杯开水。或者在大树下坐着塘埂上躺着,最不济也在自家院子里摇摇芭蕉扇。有人索性四仰八叉在竹床上,手起扇摇,用毛巾、手帕擦汗。风不时掠过,牛在栏里懒懒地嚼着芭茅,嘴边淌着白沫,唰唰的磨牙声,在夜色里,鼻端若隐若现地拂过阵阵微薄的草香。猪在石圈打着鼾,鸡鸭之类在埘里唧嘎嘎。唱戏机的声音传得很远,切开了夜的静穆。不多时,渐渐起了露水,人声小了下去,嘟嘟哝哝,一弯新月挂在门前的梧桐树上,满天星光下灯火昏黄,越发显得安宁。

屋后水田青蛙叫声连着天上地下四面八方。有人在田埂上引水灌溉,也有人在田坝后面钓黄鳝,用一根细长的铁钩,穿上饵食,塞进石缝里,只等着那长虫上钩。捕得黄鳝,装到背上竹篓中,天明拿去市上,换一些家用钱。捕蛇者的灯影从下到上一路打扫。灯极明亮,光柱粗大,像一根树棍在夜里舞动。虫鸣满山遍野,黑压压充塞天地宇宙。蛙鸣更响亮一些,在柳树下面的荷塘边和田坝上还有山洼里,一声又一声,一声高过一声高。夜隐隐深了,凉意渐渐上来,草间露水湿人手掌,我们才上床睡觉。

大热天,狗在檐廊吐长舌头,牛伏在大树下甩尾巴拂苍蝇,或者滚在泥宕里弄一身污泥。泥宕实则池塘,暑天用来灌溉,见了底而已。有年池塘放干水,泥鳅跳动,农人赤脚下去一尾尾捕获,一户各得两盆,家家欢喜,回去烤干,祭了数日五脏庙。

孩子们并不喜欢吃泥鳅,偶尔捉到,用瓶罐养着。那无鳞滑头急不可耐,摇头摆尾急寻脱身,得知无望,才悠游自适将方寸之地当作江河泥池安生下来。泥鳅玩得倦了,丢在一旁,大人要放归池塘或者泥田。随去放生的小童,对着遁水而去的游物,依依不舍。有人养野兔子,每每不能养过月,一脸沮丧,徒费许多气力。族下一闲人还养了只灰羽八哥,置于竹篓挂在屋檐下,经月累日,教它说话。八哥通了些许人性,能作片语,人极受用,颇有夸矜之色。鹦鹉只学人言,不得人意。八哥也不得人意,却得了人情。

秋日常有物事入了《小园赋》文意:“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枣酸梨酢,桃榹李薁。”更有落叶半床,狂花满屋的景象。稻田收割完毕,不再蓄水,撒上草籽,学名叫紫云英的。到了早春,紫云英绿茵茵一片,开有无数细小的红花。早晨路过,花草茎叶挂满未干的冷露。阳光好的时候,孩子们在上面滚来滚去。

老宅后面是松林。大人告诉孩子不要乱走,说往日有野猪豺狼饿狠了,跃过人堆,生生抢食了一个小孩。我们深信不疑,夜里不敢靠近山林,摸黑走路必快跑,必高歌,荒腔走板,不知所云。人在地上走,月在天上走,穿林过树,如影随形。真真觉得惊奇。

某夜入睡后,门板吱吱乱响,不多时鸡巢喧哗。开灯起来,一地凌乱毛羽,一只母鸡被野猫抓走了。野猫进退迅猛,不像家禽温顺。肥大的鸡鸭鹅落入它的爪下,挣扎竟是徒然,唯有哀号而已,利爪之下顷刻毙命。

有一年一黄鼠狼偷鸡,祖母大惊,高声呼喊,喂呵喂呵,喂呵喂呵,喂呵喂呵。地上摸得一块石子,径自掷去,正中黄鼠狼头顶。那厮慌了,松嘴丢下气息奄奄的母鸡,逃命一般隐进树丛,不知所终,此后半年安静。那母鸡用柴炭火炖在铁锅里,香气填满了院子,远近都闻得到。一家几口,气色晴正,似笑非笑,有不舍有欢喜。桌子上摆着米饭,还有豇豆、丝瓜、毛豆,浓郁郁的整鸡,几块蘑菇沉浮。鸡汤金黄色,是劳动人家的富贵。撒上翡翠色的葱蒜末,气象黄金碧玉、满堂花醉。祖母不吃,母亲也不吃,说不好吃,说性喜素食。我笑她们笨,她们也笑笑,很多年,真以为她们性喜素食。

乡野里,鸡不过刀俎块肉。野猫捉鸡,黄鼠狼、老鹰、蛇也都捉鸡,鸡胆遂小。清晨喂食,人一近身,慌忙惊飞跳走。稚童顽劣,顺手捉一鸡来,在尾巴翎毛上绑系红绳,鸡大惊疾步,钻荆棘,过树林,蹚坡爬高,再见已是魂飞魄散状。落难之态几日不散,人见尤怜。

野猪常常出没村庄,祸害庄稼,一夜之间,将几个山坳拱得狼藉,农人深恨不已。有一年那夯货与獾子争斗,失足从悬崖上一头摔下来,倒地不起,血肉模糊。瘠薄素寡的日子凭空多了几个月滚滚肉香,天天都像过年一般喜庆。人生大美跳脱不出口腹之欲,尤其在贫瘠的岁月。獾子肉烹调以红烧为宜。加姜、干辣椒、盐,熟后比猪肉鲜美,比狗肉细腻。獾子也祸害庄稼,夏夜,人烧烟熏地,以驱其害。獾有狗獾、猪獾两种,穴土而居。狗獾形如家狗,猪獾肥钝粗笨,体貌近猪。

最想见的是豺狼,一直没能遇到,黄鼠狼倒见过多次,两眼炯然有光,毛色通体黄亮。叼一巨鼠,顷刻进了杂木林,鼠目寸光楚楚,不见半丝神采,哀号也是无力。山羊也遇到多次,不过三五米之距。看见山羊是在放牛时候。人进它退,还是三五米,面目狡黠,脸有得色,在坡地上愣着双耳,神态时而傲然时而淡然。

家里养过十几年牛,是水牛,性情温顺,经年跟随祖父。祖父爱牛,春耕后,煮几升黄豆送到牛栏,秋天也送几根鲜嫩玉米去牛栏。耕地季节,中午或者傍晚起犁后,祖父总要在牛项处摩挲良久,一脸不舍。

午后时光,祖父命我在瓦房下一笔又一笔描红。极不情愿地提笔点横撇捺,不同的是,有些生命一辈子都在描红临摹,不觉得委屈不觉得屈服,不像小说人物那样倔强那样不甘。戏台上,王宝钏寒窑受苦十八载,不离不弃不厌不烦。真真得了金刚定力,也守住了生而为人的自矜自贵自尊。一辈子漫长,十八年太短,戏外路途山水曲折又曲折,何止九转十八弯。乍寒乍暖,暖疏寒骤,最是日日夜夜风雨无情熬不住。

屋前屋后蒿草齐腰,芭茅见天蓬勃。泡桐树更甚,春日闻风自肥,几年就壮硕顶天,一抱粗,看来非常野气。山间开得一片又一片映山红,满野绿里灿烂地红着,不管不顾,越见野气。

几个孩童蹲玩游戏,或者搬把小椅子坐在阶沿下。天空金灿灿的火烧云,美艳又乏味。夜里,红云褪了颜色,天空复归明澈,星月晶亮似触手可及。风悄无声息从四周黑漆漆的山峦游过来,通体舒泰,不只是身体,更有精魂灵魄。静坐着,一天一地一清风明月星辰与一人凝结于此。

日色如金,晚霞抹红了屋前屋后的山尖。母鸡领小鸡刨食,一只公鸡抢食蚯蚓,一啄为二,衔半截扬长跳去,那长虫在鸡嘴中不住左右晃动,越来越短。太阳西下,老牛归来,山路行人影子斜长,心里渐次惆怅,觉得困乏。《诗经》上说: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先秦少妇的闺思虽然没有,但鸡回窝、牛羊归圈的岑寂却如夕照。乡居心绪又寂寞又平静,像只小酒杯在溪流曲道左右漂浮停伫,总也找不到出口,又贪恋风物静谧,不舍得顺流直下。

一天天长大,一年年长高。有回生日,站在厢房门框边上,父亲用刀刻了一记印痕。一年年生日都跑门边做记号,一寸寸高了。中间有几年忘了,人再站过去,头发快抵门框了。之后,那门框再容不下,我也从学堂入了田畴入了江湖。到底,我是从乡村出发的。村名下浒,如今和上浒合并成了新浒村。

胡竹峰,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五卷本“胡竹峰作品”,《中国文章》《雪下了一夜》《惜字亭下》《唐人故事集》《黑老虎集》《南游记》等作品集三十余种。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人民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冰心散文奖、茅盾新人奖等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介为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