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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贝加尔湖有耳朵
来源:解放日报 | 苏沧桑  2024年03月18日08:36

月落时分,日出之前,站在萨满岩石最高处俯瞰冰封的贝加尔湖,如同俯瞰一个苍凉的梦境。

中国的大寒时节,寒气逆极,万物蛰藏,西伯利亚南部零下30℃的气温里,蓝色星球上最深、最古老、最干净的湖泊——2500万岁的贝加尔湖,在月光和晨曦之间,纯净如一片刚落下的雪、一朵刚凝结的冰花,安详如一个刚结成的茧、一个刚入睡的婴儿。唯一的声音,是风的声音,如鼾声,如呓语,如少年唱诗班的无伴奏吟唱,如5000公里之外玉环岛山后浦我的娘家小院蜡梅的幽香,清澈,冷冽,缥缈。

我逆日出的方向而立,长久地凝望冰湖上的月落。我身后的曙光将视线里的整个天空晕染成了淡紫、淡粉、淡蓝的渐变色,西伯利亚上空腊月十七的月亮,仍如农历十五般浑圆,孤悬在天空、雪山、月牙形的冰湖之间,仿佛一个孤独的隐形巨人提着一盏孤灯,站在冰封千里的旷宇间茫然四顾。

曙光一秒一秒亮起来,月光一秒一秒暗下去,像是隐形巨人眼里的泪光一秒一秒亮起来,目光一秒一秒暗下去。

其实,月亮并不知道有人抬头仰望它,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曾经抚慰过多少代人。套娃般的大千世界无穷大又无穷小,每一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曾经影响过多少生灵。无数细菌寄生于我,如同人类寄生于宇宙,我是谁的隐形巨人?我是为谁拼命的免疫细胞?也许一只蚂蚁曾仰望过我,一只蜜蜂曾感恩过我,因我无意的一个举动放了它们一条生路。

冰湖上的月亮,是昨晚我在万米高空遇见的同一个月亮。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冰球悬停在飞机舷窗外,与我的肩齐平,离我好像只有几丈远。前所未有的近距离,前所未有的平行角度,让我感觉我们正在漆黑的夜空中并肩飞翔。羽翼之下,云海翻涌,朝着同一个方向缓缓流动。黑白的世界静默、浩瀚、深邃,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段如梦如幻的旋律——克罗地亚大提琴家斯蒂潘·豪瑟坐在月光下,赤足浸在波光粼粼的海水里,俯首演奏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嘴里喃喃自语着,像在向19世纪那个不朽的音乐灵魂倾诉着什么。

此时,人们绕着矗立在奥利洪岛萨满岩石上用来祈福的13根柱子静静地走着。月光和晨曦将人们的影子投在雪地上,忽长忽短的影子触摸着彼此的影子,素昧平生的灵魂抚摸着彼此的灵魂。奥利洪岛处于湖水最深处附近,是贝加尔湖上最大的岛,许多年前就有人类生活,以布里亚特人为主。他们在万物有灵信念的支配下,崇拜各种神灵、动植物以及无生命的自然物和自然现象。遗世独立般突出在冰湖上的萨满岩石,是萨满信仰中最神圣的地方。来自远方的人们因敬畏而静默,敬畏他人的信仰,敬畏贝加尔湖,敬畏此时此刻这一方天地的大美无言。

我看见一个红衣女子将头靠在一个黑衣男子的肩上饮泣。

我看见一个白衣女子站在众人视线之外的悬崖边,落寞的背影融入了冰湖的梦境。她让我想起另一个白衣女子。她像杜丽娘一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爱上了一个梦中人,只因她在梦里和他抱头痛哭的一刹那,无数次属于他们的人生轮回交集一一浮现又一一消逝,似恋人,更似久别的亲人。难道,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或正在发生?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咫尺天涯,而是你我根本不属于物理意义上的同一维度。唯有缄默、冰封。

亿万缕阳光抵达湖面,为大地上所有孤寂的灵魂筑起了金色的、温暖的宫殿。没有人欢呼。万籁俱寂中,我听到了冰湖之下涌动起无数种声音,那是属于春天的声音。假如我是一尾胎生贝湖鱼,一定能触摸到冰湖的赤子之心正“咚咚咚”有力地跳动着。

俄罗斯电影大师塔可夫斯基说:世界本身的声音已经足够动听。

一个人进入史前般冰清玉洁的贝加尔湖,如一粒尘埃落入眼睛。

踩在贝加尔湖冰面上的每一步,像踩在一个婴儿的肉身上,鞋底的防滑冰爪碾着他的皮肤、骨骼、毛发,碾着他的梦。积雪发出的嘎吱声仿佛他的呻吟,闪电般的冰裂缝里仿佛回响着他的心碎声。

我将脚步停在一堆篝火前,嘎吱声消失在篝火的噼啪声和铁锅炖鱼发出的咕嘟咕嘟的沸腾声里,以及俄罗斯司机将斧头砍向木柴的咔咔声里。

丝丝缕缕金色的阳光将贝加尔湖的冰面、积雪、蓝冰、冰柱、冰花、冰洞一同织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冰茧里。层层叠叠的蓝冰,如同被定格的时间。假如时光倒流,我们会看到波浪一边推进一边瞬间结冰,在湖岸层层堆积,层层倾轧,如纷至沓来的往事,如来不及排遣的心事。湖岸边的冰洞则像一个个流落在人间的天使,熠熠发光的冰柱、冰凌是其骨骼,精美绝伦的冰花是其羽翼,每一个冰洞都振翅欲飞,想逃离人群、逃离喧嚣。

从一个冰洞里出来时,俄罗斯姑娘达丽娅愤愤地说:如果你们看到有小孩子敲打冰柱,请帮我说他们哦!

零下30℃的气温会咬人,伸出手指超过1分钟就会被咬得很痛,像在提醒我:不要放肆。

我将冻僵的双手凑到篝火前,突然看到了贝加尔湖的眼泪——2500万岁的老人的眼泪——篝火融化了木柴四周的一小圈蓝冰,像冰湖流出的泪水,瞬间又冻结成冰。龙钟老人般的冰湖,沉睡婴儿般的冰湖,任由人类在他的身体上留下垃圾、留下污渍、留下伤口,不管人们因仰慕而来,还是因生计而来。

会咬人的气温,成了贝加尔湖唯一的、无力的守护神。

篝火铁锅炖的贝加尔湖白鲑味道极其鲜美。我们离开时,俄罗斯司机将所有的柴火和垃圾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带上了车。遗憾的是,在一些积雪堆里,我仍看到了人们留下的垃圾。

有一阵子,几辆车子在冰面上狂奔一阵又停一阵,几个俄罗斯司机一起下车左看右看,都皱着眉。我们以为是去捞鱼,后来才知,前不久这里发生过地震,温度变化导致湖水不断压缩与膨胀形成的冰裂缝变得更加深不可测,可能会吞噬车子。俄罗斯司机们请所有人下车,小心翼翼地带大家跨过冰裂缝到安全地带,然后开着空车全速通过冰裂缝,巨大的马达轰鸣声伴随着车里一直播放着的铿锵震耳的进行曲,让人心惊胆战,也对这个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所在生出更深的敬畏。

果然,返程途中,我们看到一辆车子侧翻在冰裂缝里。

贝加尔湖名字的其中一个寓意,是“天然之海”。我的心里对贝加尔湖生出了深深的内疚,为自己的到来和打扰。我的心里对蓝色星球生出了深深的内疚,为自己的到来和打扰,为自己生产的垃圾。

杜鹃鸟会将自己的蛋下在别的鸟的巢里,小杜鹃鸟一睁开眼睛便会本能地推开别的鸟蛋和幼鸟。这无关善恶,是这一物种的生存本能。蝴蝶会将卵产在蚁穴里,蝴蝶幼虫一出生便会散发一种类似幼蚁的气味,还会模仿幼蚁的声音歌唱,甚至模仿蚁后的声音,持续伪装得以接受供养长达两年再破茧成蝶。这同样无关善恶,也是物种的生存本能。

地球上,只有一种动物,不是因为生存而是因为贪婪而互相算计、自相残杀。

荒野也许需要鲜活的生命,但需要的一定不是你我。

假如我是贝加尔湖底生长着的海绵,一定会听到冰湖深处的一声叹息。

不知是谁叠的两块冰,像两只透明的小鸟,在夕阳下依偎着。逆光里,两块冰又像一对恋人。

3名俄罗斯少男和少女拉着手在湖面上滑冰。他们的动作丝滑、恣意,像3只发光的蝴蝶。

我拿着一杯刚烧开的热水,在夕阳下玩泼水成冰。我将手臂抡起画一个圆,唰——一杯热水瞬间化成弧形的冰雪,逆光里,像一条巨龙。

暮色中仙境般的贝加尔湖畔,承载着与国籍、年龄、性别无关的凡人的幸福,纯净的冰天雪地让心思简单、让快乐加倍。我们忘记了远方的隆隆炮声,忘记了金币碰撞时发出的当啷声。

追着夕阳顺着村庄的斜坡往松林里走时,我看见一座座木屋升起袅袅炊烟。一座木屋前堆满积雪的小路上,蹲坐着一只一动不动的哈士奇,它的眼睛定定地望向远处。一开始我以为它在看我们,当我走到它身边对它说哈啰时,它依然无视我,一动不动。同伴说,它在一心一意等它的主人呢。

来过贝加尔湖8次的郑清和我们说起他的历险记。贝加尔湖有很多狗,它们个子很大,性情却温顺。郑清第一次来时,一只边牧突然站起来扑到他肩上,他误以为它要伤害他,一把抓住它的项圈,它也以为他要伤害它,使劲挣脱……在狗主人赶来前,它一直冲着他狂吠,好像在替贝加尔湖呐喊:“走开!走开!”

此时,狗吠声时而响起,在暮色中的旷野里回荡。风过松林,吹落积雪的沙沙声在暮色中的旷野里回荡。路灯忽然亮了起来,像要开口说话。

“我工作的本质是试图放大野生的声音,它们的语言,一个比文字更古老的,我们似乎再也听不到的声音。”运用多重曝光技术、对质感和纹理作出独特处理而使作品呈现梦幻迷人效果的英国印象派摄影师斯蒂芬如是说。

空气里没有一粒沙尘,我的左眼却突然又痒又痛。狗毛?猫毛?细菌?我在夕阳的逆光里伸出手,指纹的皱褶间会不会是一粒细菌的重峦叠嶂、云蒸霞蔚?我的眼眸会不会是一粒细菌的贝加尔湖?我们行走在千山万水间,会不会也是一团团细菌?我们爬进了谁的眼睛,让谁又痒又痛?

再过两个多月,贝加尔湖的冰面会开始融化,贝加尔湖会从梦境中渐渐醒来。假如我是湖中的十万只海豹之一,一定会日夜期盼着头顶上汽车的轰鸣声、脚步声、聒噪声随着冰湖的解冻一起消失。

离开湖面上岸前的最后几步,我脱下防滑冰爪,在深蓝色的冰面上趴下来,将左耳尽可能地贴近冰面,贴近冰面下隐约可见的一串串呓语般的气泡冰,想最后听一听贝加尔湖的声音。出乎意料,我听到了一个让我感动的人类的声音:谢谢晴朗的天气,谢谢贝加尔湖。

“树有耳朵开鲜花,草有耳朵会发芽,水有耳朵起浪花,山有耳朵升月牙”,假如贝加尔湖也有耳朵,一定听得到我心里的声音:感恩、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