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4年第3期|郑小琼:荷兰诗篇
一
向天空赊来榕树般的黄昏,那疲惫的桅帆
俯首注视大海远方,海鸥追逐波浪,白昼
追赶黄昏,我的身边,光线扑打着玻璃窗
云朵从骨头挤出我的乡愁,南方的荔枝林
长夜如鱼游进黎明的光斑,一粒孤独投影
月光的锈迹,沿着阿姆斯特丹的河流上升
夜色从松枝上沉落,码头、铁栏与旧机器
一天在凝视中灰烬,深渊碎裂出无数永恒
大西洋波浪淤积水鸟的脸,它的足与羽翼
长喙间上升的月亮,在阿姆斯特丹的夜里
所有的重物都会停止移动,它轻盈地旅行
我迷恋大西洋的风声、光线,神秘的镜子
海水、岛屿,纸上生锈的感情,当我离开
带走黑暗的棕榈和诗歌中不可理解的阴影
二
云朵从身体里析出孤独和雨水,我从空气里
分辨大麻与酒精,阿姆斯特丹机场淬炼体形
方块屋折叠比喻或者象征,天空月亮、太阳
星星,古老得不会荒弃的意象,它们的闪亮
在鹿特丹,或者街头,你想象的船只、波浪
大海的边界,如幽灵般的事物与传说,海鸥
从它尖叫声里抽出的树枝,我确信的郁金香
举起黑色的花瓣与灯塔,鱼游在逸闻的水面
乌云在搬运巨兽与椋鸟,诗歌似美少年形象
珍珠般的词语像飞鸟从句子经过,钟声清脆
如心脏,它总令我忧伤,突如其来的风撕开
窗外的云层,揭开雨季的伤口,雨燕用尾翼
剪开蓝色玻璃,滚烫的俯冲像颗跳跃的心脏
融入虚无的大陆架,词语在诗歌的海洋翻腾
三
从海水提取一克蔚蓝的纯净,洗尽诗歌中的
悲伤与孤独,在黑暗中点亮小银灯,红嘴鸥
衔起雷霆的背脊,剖开波浪上最明澈的安详
方块屋复苏了战争与经济危机伤害的想象力
六月沿方形的屋舍栖息,它的百叶窗和镶边
倾斜的角度在极致的光中见证艺术实用风景
棱角毕露的身躯涌动翠绿的典籍与万物本相
词语的色块跟椭圆形的曲线规划我的审美观
曲形狭小的桌台,海洋漂浮田、贝壳、国家
莱茵河遇见古老船只的白发,游艇越过水坝
郁金香抬高海平面,黄昏紧贴着海堤的长裙
诗歌绳索缚束住船只、词语、沙子,从大海
分泌出昼夜、乡镇、经纬和孔明灯,夜色在
窗外沉落,那史前蜥蜴的脸孔碎成满天星辰
四
时间像古老的漫游者经过天鹅铁桥,它老去
河水泛黄的铁锈,它在身体种植废弃的钢铁
黎明的光线割开白昼的硬壳,它丰腴的肉体
坚硬明亮的内核从对街的大楼逸出的旧风车
树冠领取夏日的裂纹,叶片丰盛喧哗的生命
太阳偏向海边的风车,白玻璃上孤独与蓝鲸
潜行于深海港口、电子区、输油管,鹿特丹
大海引擎,它的低音区,影剧院的诗歌失声
我穿过博物馆找到海的骨头,它们迅速熔断
时间的钨丝上,一颗星照亮游艇幽深的内脏
银灰色的马与金星,黑暗中细微之心的记忆
潜望镜的黄昏遇见桦树、虎皮,一只黑尾鹦
薄铁片划开六月的双眼皮,豹子样的天空中
侧身看见瘦弱的玉米、大海、诗歌、天鹅桥
五
时间的镜面抽出岁月的波澜,它古老的幻觉
年龄倒影,雪沿水银在楼顶上凝结,细雨与
黑海妖,悬浮大海上的飞行器与杮子的集市
“百万鱼坟,下葬天空”劳尔·朱利塔的白烟
词语的推土机让诗歌在沙漠显现,汉字杯底
女工们的泪水与月亮,在情色的阿姆斯特丹
语言的耀斑闪烁,它唤醒我们身体里的河流
鹿特丹的海水确认我内心湍流与伤感的语调
音乐厅为诗歌让出布鲁斯般的忧伤,透明的
方言包含工友们景泰蓝般喑哑,亡故的灵魂
在鹿特丹的夏夜获得灯光照亮的安宁与苦涩
手中的制品先于我抵达工业港口,疲惫涂满
油漆,时间被分割成工位,流水线上的姐妹
隔着数万里的距离,我朗诵她们虚幻的命运
六
微风分散柳树的娇媚,杯中盛放大海与
罂粟、风暴,卷曲菜心间的星星、麦田
我记忆中风车与夜巡,荷兰近乎疯狂的
村庄与天空,像陈旧的瓮闪烁梵高画中
从寂静中拎出寂静,莱顿的房子与雕像
海滩搁浅的幽灵,我酷爱维米尔的画中
朴素而安详的女用人,窗外是伦勃朗的
夜晚,他光滑的手穿过十七世纪的灯盏
时间凝结色彩的静物画,影子幻化记忆
灰房子飘浮陌生的意象,在乡村的荷兰
我读人类古老的乡愁和现实主义的沉重
如今遍布批评家五花八门主义,我倾向
大海因冷漠荒凉保持完整,厌倦模块似
工匠们,精致如流水线上的工位与制品
七
乡愁似浪中细碎粼光,水中闪现又隐匿
波浪,从乱石间寻找天象、古老的石头
马苏菲在红楼梦寻找中国的背影,柯雷
倾听打工诗歌浑浊嗓音,我迟疑于女工
肋骨的悲伤与疼痛,海面飞翔的荷兰人
幽灵的船只,无脚鸟的打工人生,身体
布满荒凉的盐,大海的塞壬,舌尖的甜
鱼在莱茵河遇见衰败而寂寞的十八世纪
风车、水上巴士和郁金香,天空寂静的
月亮,水手在灯塔观察星云风暴,它们
浸濡寂静,水鸟的胸腔藏满火焰与清晨
夏季水银镜面焚烧,教堂尖顶的钟震荡
灰烬的夜混合阿姆斯特丹的情色,用酒
用典籍抚慰异国的灰雾间锯齿般的眺望
八
天空纯粹得剩下白云,香港餐厅的旧雨
长出柔嫩的枝条,托盘盛满月光、牛肉
清晰的小雀斑,史书波纹晃动梵高的蓝
老舞女般的街道,梦幻的窗抽出龟壳线条
抬头望鹿特丹一览无余的夜晚,隐忍的
星宿与灯,一只白色的瓷瓶,水滴逃出
大海的冲动,用一片虚静入诗,它里面
饱含女工的瘀伤与泪痕,粗俗无趣的生存
白翅膀扇动古老港口,瘦骨嶙峋的桅杆
修饰日光与海的远方,工匠们锻打梦幻
黎明,天鹅桥立体线条与它明净的喉咙
航海者与避邪之星,从复杂到单纯:盐
树、幽暗的沙、尖的石头、冬日北海的
薄冰,强烈的欢爱,海港里腥味的刺青
郑小琼,1980年生,四川南充人,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独立》《活塞》等。出版中文诗集《女工记》《玫瑰庄园》《黄麻岭》《郑小琼诗选》《纯种植物》《人行天桥》等,法文、英文、意大利语、荷兰语、越南语、印尼语诗集若干。曾参加柏林诗歌节、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土耳其亚洲诗歌节、不莱梅诗歌节、法国“诗歌之春”、新加坡国际移民艺术节等国际诗歌节。诗歌多次被国外艺朮家谱成不同形式的音乐、戏剧在美国、德国等国家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