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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4年第2期|费晓熠:世间的盐(节选)
来源:《湖南文学》2024年第2期 | 费晓熠  2024年03月04日08:19

到峡岛之后,我开始长白头发。刚开始只是一两根,藏在黑头发里,偶尔扎出来才能见着。但很快就多了,从发尾开始白上去,一点点爬到发根,像是出汗后析出的盐粒,或是游戏里某种霜冻技能。

就跟其他器官一样,毛发虽然长在我身上,形态和意义却都不受我控制。我没在意,直到有天一抬头,镜子里的男人湿着脸望过来,明晃晃的,竟然满头都白了。白到了什么程度呢?就像夜里下了雪,早上一推窗,从屋顶到地面,所有差异都被抹平了,世界只剩下蛋糕胚上苍白的奶油。

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峡岛,坐最慢的绿皮火车回学校。峡岛在东面海边,学校在西面内陆,中间隔着沉默的几千公里。一上车我就再没说过话,尽管斜对面的熊孩子一直在吵闹、尖叫、大声朗读一本讲火车的绘本,车厢对我来说始终都是沉默的。地板晃动,厕所逼仄,铁轨在脚下冒出火花,轰隆隆呼啸,也全成为沉默的一部分。

我抹了一把脸,认真朝头顶上看。白色均匀分布,没有任何错落层次,强势蔓延到鬓角。怪是怪了点,倒也不难看。甚至还带着点离经叛道的味道。跌跌撞撞走出厕所,迎面就遇到另一个顶着白发的人。准确来说,是灰发。白里泛着点冷光,像奶油上沾了灰尘,带着不兼容的颗粒感。

“龙头坏了,水会滋脸上。”灰毛擦身而过时,我这样提醒了一句。声音不大,但为什么要打破沉默,我自己也搞不懂。灰毛看了我一眼,没搭腔,有些不客气地关上门。也对,干吗要在硬座车厢进行这种无效社交?我苦笑。大概是憋久了闲的。

挤过许多胳膊和腿,我回到原先位置,却觉察到一丝异样。对面坐着一对老夫妻,一路都各自刷短视频,这会儿却缩在一起,惊恐地望着我的座位。座上横着个男人,正扒着背包翻东西。背包豁着口,假北脸,商标已经磨破了,我背了快五年。

“你坐错了吧?这包是我的。”我没动作,只是提高声音宣誓主权。

男人停下来,抬头看了我一眼。他穿着件黄色破皮夹克,一张发黑的方脸,颧骨突出,眼珠子皱巴巴转了半圈,“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写你名字了?”带着浓重南方口音,语气很嚣张。

我指了指包侧边拉链,一块合金挂件晃悠着,“杨立love珊珊”。定制刻字,中间的love还带着个夸张的爱心。是珊珊送我的,上车时忘记摘下来了。

“我叫杨立。要看身份证吗?”

男人眼珠子又转了半圈,目光弯折,落在我的白发上。他没再说什么,把包放下就往外走。我拉住他,盯着他鼓鼓囊囊的裤兜不松手。他块头比我大很多,胳膊朝外一拧,我手腕就没了力,“哎呦哎呦”叫起来。前后左右挤满了人,好似见怪不怪,全都缩着头不出声。

眼看着男人要跑了,一个声音突然大叫:“那男的是小偷!”声音涩涩的,调门挺高,像某种受惊的鸟类。踮起脚望去,黑黢黢的脑袋间,一簇灰毛快速飞行,扎到男人跟前堵住去路。

“拿出来。”我费力挤过去,是个瘦小伙子,个头不高,才在厕所前见过,还真是那个灰毛。

男人有些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裤缝上的短手朝前一顶,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我下意识地想弯腰去捡,男人借势撞上来,错身朝另一头跑了。踉跄了两步,我扶着座椅站直,车厢晃得更厉害,像是踩在水里。肩膀被人拍了拍,扭头又看见灰毛。手里晃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咧开嘴说:“女朋友还挺漂亮。”

我接过来,是刚被男人顺走的钱包,亮面PU皮磨花了,像书页一样摊开,露出塞在卡缝里的照片。一个红发女孩搂着一个男的,眼睛眯成月牙,是两年前的珊珊。男的有些局促,嘴角微微上扬,是两年前的我。跟那挂件一样,也忘记拿出来了。

钱包里也没几个钱,我突然觉得,还不如让那人偷走呢。

“你也从峡岛来?”人群散去,我回到座位,灰毛竟然也跟过来了。

硬座车本来就混乱,对面那对老夫妻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座位空着。斜对面的熊孩子趴在窗台上睡着了,不知为什么,总看不见他父母。沉默难得变成安静,倒有些不习惯。灰毛得了空,大摇大摆地在我对面坐下,仰起脸看我。

去峡岛是个秘密,我有些意外,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得意地笑了笑,朝椅背上一靠。我这才看清他的样子。比我年轻不少,一张很窄的三角脸,脸颊上有不少黑痣,眼睛很亮,带着一种横冲直撞的笨拙,就是十八九岁时才有的那种。

“你身上有海的味道。”他说。

我“哦”了一声,竟然想不起海是什么味道。我已经失去嗅觉两个多礼拜。估计是在去程的火车上中了招,抵达峡岛后我就阳了,一头栽倒在珊珊的床上,接连发了四天烧。等烧退了,嗅觉和味觉都没了。珊珊带我去海边,闻咸鱼,尝齁死人的虾酱,都没有好转。我俩并肩走在海边,冬天的海风呼呼地刮,她围巾上的流苏时不时撞我脸上,痒痒地挠鼻子,却只能感觉到一种很稀薄的存在,像喝下隔夜的白开水。我还记得原来珊珊身上的味道,有时是烟味,有时是香水味,更多时候是飘柔那款绿瓶子洗发水的薄荷味,很甜,又带着点尖锐,在我闭眼看别处时提醒我她并未远离。但这次见面,就好像珊珊和大海一起,消失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灰毛看我不说话,又凑过来,有些神秘地说:“我也是峡岛来的,这味道闻了十多年了,走到哪里都认得。”

然后他自顾自说起他的事。他叫顾小宇,十八岁,上职高二年级,土生土长的峡岛人。爸妈都是渔民,他职高学的也是海水养殖,要是不出意外,早晚得继承爸妈的船。上周峡岛冬捕开渔,他本该跟着爸妈上船去捞鱼,却偷偷溜出来,坐上火车远离峡岛。

“这季节海水太冷了,船也腥得要命,谁去受那罪?正好去找我女朋友。”他总结。头上灰毛结成硬块,明显好久没洗过。

我又想起珊珊,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正巧看见他怀里鼓鼓囊囊的,像是揣了什么东西。

顾小宇会意,索性拉开衣服,掏出一个圆滚滚的物什。用粉色塑料袋包着,挺结实,还扎了一根丝带,倒挺像以前珊珊会送我的东西。

“这什么玩意儿?”

“礼物。”他嘿嘿一笑,说这东西磕不得,就不打开了,只告诉我是一尊盐雕,还是他亲手雕的。我问盐雕是什么,他眨眨眼,问:“你在峡岛没见过吗?满大街都是。”

“就是拿海盐雕出来的,掺点卤水,炉子里烤一烤就硬了。”

我努力在记忆中搜索盐雕的样子。白色晶体堆积,或是加了人工色素的彩色,一排排垒在架子上,迎着刀子似的海风。原来那些是盐做的啊,我有些失落,在峡岛的日子,珊珊从来没有跟我介绍过。要是说了,估计我会买一个当纪念品。多少也能为这段旅程留下点什么。

看我挺有兴趣,顾小宇起了兴致,开始说起怎么做盐雕。盐和卤水的比例,干粉怎么加,模具选什么材质,雕刻的技法,讲得眉飞色舞。他还说峡岛南边有很多晒私盐的作坊,顺着海岸一字排开,是最粗、最原始的日晒海盐,他没事经常去偷挖几篮子,能做好多盐雕出来。小动物,大楼,帆船,他手巧,啥都能雕。

“不过,”顾小宇突然压低声音,“有时候,除了盐,也会捡到别的东西。”

这腔调明显是让我追问,我却不想配合,只扭过头去看车窗外。最慢的硬座车,整整两天了,还是离沿海岸线不远。天很冷,雪还来没落下来,越过农田和平房,隐约还能望见遥远的一抹灰蓝色,像是烟头上将落未落的一截烟灰。这让我想起以前珊珊抽烟的样子。站在阳台上,手肘靠着栏杆,红色长发垂到肩膀,指间漏出火星子,也是红色的,在夜色中缓慢上升,变成天上的星星。

回过头,顾小宇正用手抓头上的灰毛,也望着那抹灰蓝色出神,好像不久之前才从那里钻出来似的。

“你没上船,你爸妈不下来找你?”我再次打破沉默。

顾小宇立马把手放下来,表情变得严肃,“出了海,就管不着岸上的事了。而且我都满十八了,自己能负刑事责任。”

我“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去哪里找女朋友?”

他报出一个地名——箩州,就在下一站,大概半天就能到。

“箩州是出捞面的箩州吗?”

“对对对,不过不能去网上推荐那些,都是刷的好评,我知道哪里的最好吃。”

说这话的时候,他眨着那双十八九岁才有的眼睛,好像在期待着什么。或者说,是我觉得自己在被期待着些什么。

“你帮我追回钱包,得谢谢你,”我尽量显得认真,“反正我回去也没事,等到了箩州,我跟你一起下车,请你吃碗捞面。”

“好啊!”顾小宇直起身子,嘴角咧开来,露出一行细密的白牙,“吃了面就是兄弟,来都来了,陪我一起去见我女朋友吧。”

我乐了,“你倒是不见外。”

顾小宇也跟着哈哈大笑,望着我的头顶说:“我看你像个文化人,小黎就喜欢我跟文化人打交道。”

小黎,应该是他女朋友的名字。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脸颊不受控制地上拉,声线也柔和下来。好像抚摸着那种刚出生的小动物,潮湿的,易碎的,连呼吸都得保留几分。我有些记不清,以前叫珊珊两个字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反应。

只可惜,珊珊不在了。

是我杀了她。

往后,再也没机会这样念她的名字了。

箩州不靠海,市中心比峡岛大一点,但也没什么高房子,大多是那种七八十年代建的旧筒子楼,四五层高,砖墙边角都脱落了,坑坑洼洼,像一个个斑秃的大脑袋。出了车站,我让顾小宇带我去他说的捞面店,他却嘿嘿一笑,说:“急什么,身份证带了吧?先去开个房。”我吓一跳,本能地紧了紧衣服,“你说去哪儿?”

顾小宇笑得合不拢嘴,说:“哥你怕啥,都几天没洗澡了,要见女朋友总得先拾掇拾掇。”据他了解,箩州的浴室价格都贵,要八九十块一客,钟点房倒便宜,一般就六十一个钟,靠近旧厂区有个招待所,两个钟才五十,正好洗个澡,还能躺床上打几把游戏。我不习惯跟男的开房,再说两个发色异常的大男人走进小破宾馆开钟点房,实在有点怪。于是我拉住顾小宇,说:“还是去浴室吧,我请客。”顾小宇抓了抓灰毛,说:“也行吧,但钱得我自己出。”说了半天只得由他。

天很冷,浴室人不多,我特地隔开顾小宇,钻进角落里的淋浴间。浴室看上去有些年头,卫浴五金生了锈,花洒孔也有些堵,水时大时小,不过水温还挺合适,哗啦啦冲击皮肤,好像来自谁的一个拥抱。也是破碎的,潮湿的,却很温暖。水汽很快蒸腾起来,小隔间白茫茫一片,只有水流和重力的声响。

那天最后,和珊珊在海里的时候,世界也是这样白茫茫一片。但那时没有任何温暖的东西,十二月的海里,只有冰冷。冰冷的海水,浪头,还有一片薄雾,不知从哪里飘来。

那是在我抵达峡岛的第二个星期。头一个星期,我病得很重,昏昏沉沉,每天只抱着被子睡觉。珊珊也不嫌弃,给我做饭、冲药、量体温,对我好得像是一场戏剧。

我们大三就在一起了,在食堂吃饭时认识的。当时她染着一头红发,还不是深红,是那种火一样的亮红,在一万多人的食堂里排队,所有人都看她,也像在看戏。我向来不爱凑热闹,独自坐在角落里吃饭。她却偏偏端着餐盘坐在我对面。我抬头看她一眼,她也看我一眼,谁都没说话。这样接连好几天,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在一万多人里精确定位到我的。跟她比起来,我发色平庸,五官寡淡,跟实验室里的乱码数据一样乱糟糟的,毫无意义。

我也问过珊珊,她只说:“每次一抬头,就看见你背个假北脸站在那里了,好像在期待我走过去。”这么矫情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感觉真诚得很。只可惜,这样的温情时刻并不太多。更多时候,她无缘无故地朝我发火,因为我待在实验室不陪她对我破口大骂,还把烟头往我手臂上烫。那些伤口后来结成疤,像一个个圆圆的火山口,现在都还在。后来我听说,她大一进来还好好的,上课下课,衣着打扮也毫不起眼。到了大三下半学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就染了一头红发,抽烟,文身,从无趣的生活走向戏剧。辅导员和班主任轮番出击,不知道找她谈了多少次话,直到确诊双相情感障碍,她仍旧旁若无人。

即便如此,在一起四年,我也从没想过要分手。原因我讲不清楚,说有多爱吧,好像也没有。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太空洞了。从教室到实验室,或者几万人的操场和食堂,一切都太空洞了,她的红发,摁在我手臂上的烟头,那种灼烧的刺痛,反而让我产生一种实感,提醒我仍旧活在这世界上。

毕业后,我留校读研,跟珊珊租房住一起,她待业在家,每天泡吧,看展,看演出。直到有一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决定要考公。说这话时她像往常一样抖着烟灰,一头红发凌乱地散在胸前。我实在无法将这个形象跟考公联系在一起。但她说干就干,买来一大堆参考书,红发在脑后挽成发髻,冷酷无情地开始备考。陆续考了半年,国考省考事业单位,几进几出,终于考上了一个偏远的县级机关。

“峡岛,据说在海边。挺好,我还没见过海呢。”拿到面试通知那天,珊珊挺开心,拉着我用拍立得拍了张自拍,塞进我钱包里。当天下午她就去把头发剪了,红色长发散落一地,像从大地深处淌出来的鲜血。

珊珊很快搬去峡岛,之后两年多,我也坐火车去过几次,见面不多,也没人提分手。直到两个礼拜前,我最后一次去峡岛,将她永远地留在了大海里。

冲好澡出来,我换上浴室的汗蒸服,在浴池里找顾小宇。人比进来时多了一些,到处都是白色雾气,池子里泡着几个中年男人,眯着眼,头上搭条毛巾,甩着白花花的膀子,都像是看不见我。在学校的时候,我就不习惯上公共澡堂。肉体坦诚相见,好似被抹去了一切差异,却总让我想起更多被遮蔽的东西。就像现在,虽然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对着这些对我毫不在意的裸体,我还是觉得不自在,总觉得被一双眼睛盯着,一路从峡岛到火车,穿过许多黑黢黢的脑袋,长长短短的胳膊和腿,一直盯到这里,提醒我有些东西依旧存在。

肩膀又被人拍了拍,扭过头,好在还是顾小宇。

“要泡一泡吗?”他问我。

我摆摆手,“饿了,咱们还是去吃面。”

他笑着说他也是,领我去穿衣服,又对着镜子理了会儿灰毛,这才揣着那盐雕袋子出了门。去面店路上,我们又自然聊起了峡岛。算算日子,顾小宇比我晚几天离开,或许会听到些什么。但在他嘴里只有海风,他爸妈的渔船,港口上空盘旋的海鸥,还有架子上亮晶晶的盐雕,没有风暴,没有什么失踪的女人,一切都庸常却正确。我有些恍惚,或许的确什么都不曾发生。我只是独自来,又独自离开,世界没有因我产生丝毫改变。

箩州的路七扭八弯,顾小宇倒挺熟,连导航都不看,带我走了快半小时,拐进南城一条背阴的小巷。远远地看见一个招牌,老胡捞面,他却停下不走了。

“就是这家?”我问。

他“嗯”了一声,脸上有些发怯,发黑的球鞋踢开路边一个易拉罐。

怪不得这小子对路这么熟了呢。我突然懂了,问:“你女朋友就在里面吧?”

顾小宇红着脸,也不争辩,只是说:“哥,等下要是有人赶我们,你可别笑我。”我没再问,他也没再多说,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终于迈腿走过去。

店里不大,但还算干净,靠墙摆着两排桌椅,最便宜的三合板材,表面清漆大多脱落了,晕出一种油乎乎的光泽,是那种湿抹布抹了成千上万次留下的包浆。墙上挂着几张KT板图片,都是捞面广告,红汤鲜亮,白汤醇厚,爽滑细面上铺满葱花和肉块,看上去挺馋人。铺面顶头是厨房,搁着两口大锅,一口煮汤,一口捞面。早过了饭点,这会儿店里没客人,锅却也没关火,咕嘟咕嘟冒出蒸汽,想必飘满了淀粉和肉汁的香味,只可惜我闻不到。

门头横着一张收银台,一个女孩正趴在上面看书。看上去十七八岁,长马尾,头发挺黑,瞧不见脸。我扭头看顾小宇,他抱着圆鼓鼓的袋子,脸亮起来,轻手轻脚走过去,颤着嗓子叫了一声:“小黎。”

女孩抬头,眨了眨眼,看看顾小宇,又看看我。是那种细长的丹凤眼,脸也长得秀气,像迪士尼动画片里的花木兰。

……

(节选自《湖南文学》2024年第2期)

费晓熠,1988年出生,浙江湖州人,香港大学文学学士,同济大学创意写作MFA在读,里程文学院学员。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台湾九歌少儿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