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奇幻家园
来源:解放日报 | 赵艳华  2024年02月27日07:35

那次台风过后,我照例去公园“巡视”,整个公园一片狼藉:树东倒西歪,湖水浑黄,水直漫到路面上,路面堆满了风雨打下来的枝叶——最让人吃惊的,是那棵老非洲楝居然倒了。

无论谁进入这个公园,都会看到这棵非洲楝。它高大、粗壮、古老,披着青苔,挂着象征树龄和资历的胸牌,沉重而安静地站在小卖部后面。小卖部用简易的板房材料建成,卖水、卖小孩子喜欢的泡泡机,也提供捞金鱼游戏,非洲楝仿佛把小小的它抱在了怀里。现在,小卖部好好的,台风居然先把老树吹倒了!树颓然倒地,仿佛一个高大有力的中年男人突然倒在地上。那巨大的树冠和躯干把公园的主干道塞得严严实实。巨大的东西的失败,总给人惊心动魄之感。

后来,人们把非洲楝的树冠全数斩去,只留下几根粗大的树干。于是,它的秘密露了出来:一圈又一圈年轮,细细地围绕圆心向外展开,无数或丰饶或贫瘠的岁月凝固在这里。他们又扶起了这棵大树,把它的根埋回土里。

它又站回了原来的位置。曾经被它遮蔽的天空裸露了一块,那仿佛是它展示自我的舞台。它光秃秃地暴露在舞台上,如此粗笨壮硕,又如此伶仃瘦弱。

一个月后,我看到,在它最高最粗的树干上长了一枝细嫩的新叶。在时间的长河里,它还要溯游多少个日月,才能重新拥有从前的婆娑枝叶?如今,这么硕大的一棵树,举着它仅有的一枝绿叶。我每次走近它身旁,都仿佛听到它气喘吁吁的声音。

树当然会老。大树衰老的标志之一就是树干内部会慢慢衰朽,会出现树洞。

我查看公园里的树,白千层有树洞,窿缘桉有树洞,凤凰树也有树洞。白千层树下,我发现了一个大树洞,树洞里有一窝闹闹哄哄的蜜蜂。它们应该在此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它们忙忙碌碌地采蜜,一起掀动尾部,振动翅膀,愤怒地对付前来打家劫舍的胡蜂,每天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然而,一个雨季之后,我再去看,它们居然全部不见了——树洞入口空空荡荡,一只工蜂也没有,凶猛的黑盾胡蜂和黄脚胡蜂也不见了,一张灰色蛛网糊住了洞口。

树洞不远处,散落着几片破碎的黄色蜂巢,东一片西一片地被随意地抛掷在林子里——这大概就是蜜蜂举家迁走的原因了。

现在,每次经过那棵白千层树,我仍旧会把眼睛凑过去看一看,巨大的树洞里还没有新的定居者。它空荡荡的、黑幽幽的,只有一只非洲大蜗牛敞开怀抱躺在那里。

黑盾胡蜂更聪明也更幸运,它们在那棵挂着胸牌的窿缘桉怀中安了家。这是一棵极高极大的乔木,它的树皮长满了粗硬的黑色瘤状突出。向上看,这几十米高的大树仿佛长在云霄里,如此坚不可摧。可是,这巨大的植物基部居然也生出了空洞。浑身金黄、腰肢纤细的黑盾胡蜂就在这里进进出出,仿佛就是这棵树的原住民——嗯,一棵巨大无比的乔木生出了一窝金黄的胡蜂。

胡蜂久久地趴伏在窄窄的洞口,仿佛农人在自家院子一样舒适惬意。我瞪大眼睛,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可窿缘桉保守着秘密,我一无所获。

窿缘桉会继续衰老。也许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它的树洞也会现出一个巨大的通道,到那个时候,胡蜂的安居生活大概也会受到威胁。

每一次,我都要久久地站在公园公厕后面,渴望看到一点什么。对观鸟者而言,公共厕所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会吸引很多“妖怪”(不同寻常的生物)光顾。

比如说,厕所后面有一蓬竹子,竹子里有一窝褐翅鸦鹃。每天下午它们都会按时“咕咕咕”地叫起来,一只只从竹林里飞到构树上,再从构树飞到棕榈树上。游人会听到它们那响亮而神秘的声音,却不知道它们在哪里。黄昏来临,它们就扇动巨大的橙褐色翅膀,平举着翅膀,傲然地掠过公园的马路,缓缓落到对面的密林里。

竹林左下方是一个小小的生态群落:玉兰树、柠檬桉、木麻黄高高矗立,树脚下藤萝纠缠,海芋巨大的叶子交叠,遮住了下面的深坑,这遮天蔽日、层层叠叠的气势颇有点热带雨林的感觉。深坑里倒下了许多木头,最大的就是那棵死树,它在树丛中轰然倒了下去,仿佛一条巨鲸沉落水底。

这天,鸟类特别活跃,褐翅鸦鹃的叫声刚歇,噪鹃就在柠檬桉上凄厉地叫起来。不久,又飞来了三只大拟啄木鸟。这种鸟嘴大而厚,头颈暗蓝、腰尾亮草绿色、尾下覆羽红色,浑身五色斑斓。它的叫声洪大粗哑,鸣叫时喉部的羽毛膨胀,神情投入,跟一头狮子没什么两样。

一只大拟啄木鸟仿佛有什么心事,它先是急慌慌地在桉树上停了一下,接着就落到更近处的构树上。我看着它,它看了我一眼,就不管不顾地飞进了雨林空洞里那棵死去的大树上。大树离我不过五米,我贪婪地盯着它看——它跳下去,低下头,娴熟地把自己的大嘴伸进一个树洞,仰起头,喉咙快速地抖动着——原来这树洞是大拟啄木鸟的水源。它不断喝水,看样子是渴坏了。喝饱后,它拍拍翅膀,斜睨我一眼,飞了。

每次带朋友走过那条绿化带,我都会说:在这里,我有一个灵芝基地。朋友们无不诧异。这个时候,我就会笑着蹲下来,带他们找到绿化带下那个腐朽的矮树桩——它已经藏在这个地方不知道多久了,血灵芝的孢子不知哪天找到了它,并在它的木质部内部扎下根来。现在,只要温度和湿度适合,一只只菌盖完整、菌柄纤长的血芝就会从树桩上长出来。

这天,这个树桩上又长出一朵新的灵芝。它从树桩上斜伸出来,菌盖上部闪着灵芝特有的光泽。我用力把它拔下来,带回家,把它放在茶杯旁。有这朵小灵芝陪我喝茶,茶水仿佛也有了山野的气息,平添灵气。过了一段时间,它渐渐皱巴起来,变成了一朵皱巴巴的木质的小蘑菇,幽幽地释放出菌子的香味。

不知道为什么,有三棵大树被挖了出来。这是三棵拥有巨大板状根的黄葛榕,它们被大卡车运走,它们曾经站立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个大而浅的坑。没过多久,青草就爬满了这个坑。下雨了,坑里蓄起了一点水,于是公园里的青蛙和蟾蜍全涌过来了。

暴雨之后,经过这里的人,耳朵都会被蛙鸣暴击。蛙吸引来了蛇。这个蛙塘里常住着一条中华水蛇。那天,我蹲在水塘边,第一次看到它。它抬着脑袋,幽幽地轻轻地滑过草地。没等我看清楚,它就在草皮下消失了。

假如我可以说动植物语,我会和这里的生灵一一打招呼:请让我探索属于你们的奇幻家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