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槟城的吉光片羽
来源:文艺报 | 钟兆云  2024年02月26日08:20

芸芸众生,谁都有些必去之地。早去,迟到,哪怕是同一个地方,滋味往往还不一样。要说那些向着美好出发的必去之地,先知先觉和好为人师者各有“选本”,言人人殊。我年少时容易迷于书本,囿于眼界和识见,总觉得智者千虑,白纸黑字,有的还选入堂堂课本了,岂能欺众?马齿徒增、行动自由后,也被牵着鼻子走过几回山川大地,为此节衣缩食,筹措盘缠用度。乘兴而去后,方知现实很“骨感”,在那些口口相传的清词丽句面前,映入眼帘注入内心的,除了苦笑便是扫兴。数回波折连着信息爆炸时代的到来,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一家之言已难以左右我的选项,对远方的旅游目的地,事前我都要连做几回攻略,小心谨慎得像是要对一场战事进行沙盘推演。可槟城一直吊着我的胃口,一句“没到过槟城,等于没来过这个世界”,虽觉得绝对了,却又怂恿着自己将之列为此生必去之地。说这话的英国文豪毛姆,像他造出的《月亮和六便士》等作品一样,在极尽虚构之能事中骗过不少人,不料竟有人甘愿受骗。

不过,我之槟城行,并非受惑于毛姆,而是冲着辜鸿铭。自小学时代意外知道辜鸿铭这个人以来,他在我心中便自成风景。一百年前曾有“到北京可以不看三大殿,不可不看辜鸿铭”之说,虽知纯属某些人的偏好,却也萌生了要去他的出生地槟城一探究竟之愿。1997年,潜心创作的160万字长篇历史小说《辜鸿铭》才完成一卷,提上日程的婚姻大事便使我决定来一场远赴笔下人物当年的成长地马来西亚、新加坡之蜜月游。受限于旅行团的线路,只能遗憾地撇下了槟城,但去槟城的念头始终未下心头。毛姆自称拜访心目中的哲学家辜鸿铭,是1920年来中国的“一个愿望”,他后来也专门去过槟城。我不知毛姆两地之行孰前孰后、有何联系,但也在我心中埋下了一个等待了解的伏笔。

一晃便到了2018年。我受邀赴吉隆坡开展文化交流,行程中我唯一请求增加的地方便是槟城。这时候的槟城之于我,已不完全是辜鸿铭的出生地槟榔屿,也不是毛姆说过大话的旅游地。槟城还是少年时受着辜鸿铭爱国故事影响后执意回中土服务长达30年,终成中国检疫防疫事业先驱、中华医学会首任会长的伍连德博士的出生和魂归地。同时,槟城也是华人下南洋的重要一站——那时我极想对当下华人华侨的现状有所了解,以助长篇小说《海的那头是中国》的创作。

2018年,恰是辜鸿铭在北京逝世90周年。邀请方精心安排,让我靠海而居,在晨昏中再次品味一代才女凌叔华笔下的《记我所知道的槟城》。那是20世纪50年代末她对英文老师、父亲挚友“辜伯”的缅怀,来槟城一游时耳畔还萦绕着辜鸿铭当年向她提及的故乡之念:“那是出产槟榔的小岛,可是有高山,有大海,风景好得很呢。”既来到槟城,她才知这位绝代的学者,“在槟城的声望,远不如北京,在中国人方面,远不如在西方人方面的隆重”。自然的,我放下行李,便想着寻找与辜鸿铭有关联的地方,首先去了其父辜紫云当年帮助英国人布朗管理的牛汝莪橡胶园——也正因此机缘,辜鸿铭被这位好心的英国商人传教士收为义子并送往英伦留学,年少始有一条与众不同的异邦求学之路,开启了他后来成为世界名人的不凡历程。岂料,被当地人带往的那个叫豆蔻村的地方,差不多全成了住宅区,风中毫无橡胶的气息,更遑论辜家人当年筚路维艰的足迹。我愣在那里,不禁像当年的凌叔华那样,想到辜鸿铭和家族“竟尔无声无臭与草木同腐了,心下未免怆然”。思古之幽情一来,站在这方土地上发出一则微信,在感叹辜鸿铭从橡胶园走出、“成为不一样的人”之后,联系到他逝后独子夭折、两女遁入空门不知所踪,不忍加了一句:“最不一样的,竟成绝代!”

关于辜家人在槟榔屿这头的踪迹,其实我已略知一二。别说少年即离开槟榔屿远赴西方诸国留学后再远赴祖国的辜鸿铭,就连他当年任过英属马来半岛槟榔屿开埠后首个华人“甲必丹”(专治当地华人事务的首脑)的曾祖父,以及一度显达的堂兄豪宅及墓地都在前几年的建设中被夷为平地,痕迹全无。

那天我在槟华堂名为“报国·抗争·寻根——辜鸿铭的文化自信与启示”的分享会上,槟城有名的华人作家兼画家朵拉带着同是作家的夫君小黑、次女菲尔捧场。槟华堂的欢声笑语中,中国驻槟城副总领事也莅临现场。互动时,坐在第一排的年长华人提问幽默且尖锐,特别是眼睛和神态,让我感觉似有辜鸿铭附体。丽莎女士拿来她珍藏多年的拙著《奇人辜鸿铭》恳请签名留影加微信,事后微信告知:“我在2004年带父亲回厦门同安浦尾村探亲,希望能找到当年先祖的亲人。在家乡祖祠堂上供有辜鸿铭先生的照片,乡亲送了一本您的书让我带回细读,乡亲们也拜托希望能寻找到当年先祖们在南洋的足迹,此事一直压在心里,非常惭愧至今未能完成任务。尚望老师您能在槟城成立辜鸿铭研究中心,让此事能有个美好结局。”当地华人建筑师黄木锦会后发来短信说:“我对辜鸿铭也很感兴趣。之前有在保护辜礼欢家族墓园,可惜未能……”他说的辜礼欢,也就是辜鸿铭的曾祖父,在槟榔屿发展史上有过杰出贡献,时称“当地最可敬之华人”,台湾大名鼎鼎的辜振甫一脉亦系其后裔。如此显赫家族最后竟弄到祖坟都不保之地步,也难怪朵拉看不下去而作文呼吁。

年轻的槟城才女、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首位海外会员菲尔博士安慰我,槟城失落在风雨中的往事多着呢!她在一篇文章中就曾感叹无从寻找她熟悉的某条街上某件湮没的往事,可物是人非中,谁会知道答案呢?

又一个槟城的下午,雨打窗棂,放眼远望,对无数入怀的雨花,窗外的大海好像并不在乎。我又想起辜鸿铭对凌叔华所说的“有高山,有大海,风景好得很呢”,决意为中国服务的他,东归后再没回过出生地。这时,微信铃声响起,只允许人说槟城好的菲尔博士,驾车带着妈咪穿雨而来,接我们游览这诗意之城。

四月的槟城,气候宜人,满眼碧海蓝天,让人身心一扫阴霾,加上汉语几乎能一路相通,像是行走于国内的滨海小城。地处世界遗产乔治市一隅的大伯公美食街,是吃货的天堂,也可来此寻觅一段历史文化的味道。漫步街头,与槟城几幅著名的壁画不期而遇,那是六年前立陶宛艺术家在乔治城艺术节期间创作的街头艺术,其中“姐弟共骑”最是清新。共情之下,不由回想起自己的童年,与“骑”车少年合影,后来辜鸿铭一书再版时,我就以此作了作者简介用照。

见多了叹为观止的自然风光,这个马来西亚第二大城市并没有赏心悦目到景点遍地。街道不甚宽阔繁华,建筑也不高大上,但整洁,井然有序,生活节奏舒缓,随时能见到惊喜。无所不在的华人文化,随处可见的汉字,有浓郁历史感的街道和路牌,动辄遇上的革命旧址,让人仿佛穿越在旧时光里,路上各种肤色的男女老少都是慢悠悠的。值得惊呼的,倒是在异国他乡常常一头撞见烙着中国印迹的纪念场馆。

槟城孙中山纪念馆便是值得参观的一处,阅书报社是孙中山在槟城开展革命的地方。参观马来半岛抗日展览,只见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的金句赫然在目。龙山堂丘公祠是槟城最大的华人宗祠,也是岛上重要的中华人文景观之一,展示了两百多年前来这个鲜有人烟小岛打拼的闽南华人的家族奋斗史。精湛华美的雕刻建筑再现了当年生活、工作和振兴场景,提醒着后人活出人样,切勿愧对祖宗。丘公祠虽地处马来,却仍给人浓浓的中华情、满满的震撼感,难怪数国元首也曾来此参观。

姓周桥和紧邻的姓林桥等地一样,见证了前几代华人下南洋的艰辛。在大海上搭起棚屋,一家人、一个村庄、一个姓氏的人在异国居住、讨生活,何其胼手胝足,却在对幸福生活的追求与奋斗中坚持了上百年,很多人由此打出了一片江山。当年这些“违章搭盖”,经华人族群的长年争取,已被当地政府视为合法权益,并由此成为热闹的商业和文旅景点。

不管是峇峇娘惹(土生华人)馆,还是福建、广东几处会馆,耳闻目睹之下,大可感觉新生代华人的汉文化传承生生不息,中华魅力无处不在。不同历史阶段的侨民日益丰富着这座城市的文化,同文同种的人们便都有三百年前是一家的感觉,也益发敬仰有着马来西亚“华教族魂”之誉的闽籍华人先贤林连玉。这位文化战士一生致力华教事业,不遗余力地争取把华文列为马来西亚官方语文之一。他死后,民间隆重厚葬,中华大会堂为其出殡,每年12月18日的忌辰被定名为“华教节”。其诗句“横挥铁腕批龙甲,怒奋空拳搏虎头”,成为他一生最好的写照,诚为顶天立地伟丈夫。

临时决定的一个参观,则是奔着张弼士而去。这位客家乡亲年少出洋,开风气之先,曾任清朝驻槟城、新加坡总领事,后为二品大员。亦商亦官的人生,让他富可敌国,他留在槟城的故居尽人皆知,是东南亚现存最大的清代中式园林建筑,因通体蓝色而得名“蓝屋”。

离岛的前一天,我自然没落下槟城唯一一家五星级宾馆“伊恩澳”,一百三十多年的历史了,世界上许多名人都曾在此下榻。我倒更想追寻一下毛姆的足迹,颇有兴趣了解他在槟城和这家宾馆经历了哪些奇遇,才会让他发出对槟城超乎寻常的赞叹。我翻阅了这家宾馆保留的名人照片,却没找着他的照片,包含华人、英人、当地人在内的几位年轻店员则对昔日文豪已显隔膜。

槟城的最后一夜,人不寐,想到文化怪杰辜鸿铭,其耐人寻味的背影确实已渐行渐远,只能叹余生也晚。在槟城遇见的大小辜迷,以及他们对先祖的慎终追远之情,却又让我生出些许希望。由伍连德博士抗战爆发举家重返马来亚后长年开设私人诊所的怡保市,我想到散文家陈章武、陈章汉兄弟的母亲在抗战之际,未及豆蔻便从怡保坐船回到中国,为此特地买了几包怡保咖啡,回国后上门敬呈。陈家兄弟自小被叫作“怡保妹”的母亲还在世,礼轻而情重,大家都开心了好一阵。

朋友们知我和槟城之谊,回来时不是带上我喜欢的白咖啡,让熟悉的香气四溢书房,就是大谈见识,让槟城的美味填满我的胃,让历史人文的隽永丰富我的头脑。有时看着闽南人、客家人的祠堂会馆,林立于英国人建起的白色教堂和市政厅周围,各国教派留下的身影交汇出缤纷色彩,结合有关见闻,不觉感慨:这是个鼓励华人移民的城市,这是个建筑风格各异、旧日光彩融合现代都市情怀、弥散着文艺范儿的城市,这是个能通过视、听、触、味、嗅觉来满足你感官好奇的城市。如此“富有”的地方,若你一生都不来一次,能算是见过了世界吗?

人的一生大有不同,去的地方和接触的人越多,看到的世界就越不一样,潜移默化的影响中,视野和胸襟、见识和抱负也会有所不同。我愿意再到槟城晒晒日光,到海边洗洗肺,伴着马六甲海峡吹来的风走街穿巷,打捞那些传奇人物的吉光片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