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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林青绿满天下
来源:河北日报 | 康志刚  2024年01月29日08:42

河北博物院内人头攒动,观众争相观看“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河北特展”,展览集中展示了大系收录的河北籍画家作品、河北藏画、画中河北,不仅呈现了水墨丹青的传世神韵,还展示了当代河北传承历史文脉、推动转化创新的文化精神。

梁清标收藏的宋代王希孟《千里江山图》长卷,被放大1.2倍,特意安排在了一楼醒目位置,成为这次展览的一大亮点,引来人们纷纷驻足观赏。随着观展人流,拾级而上,来到二楼特意为“真定梁氏与蕉林书屋”设置的专门展区,在这里,我见到了正定梁氏二十世孙梁新顺。他是我多年的好友,也是我十分敬重的兄长。他中等偏高身材,生得鼻直口方,儒雅俊朗,气质也沉静持重,和其先祖梁清标的画像颇有几分相似。如今,梁新顺是正定梁清标研究会会长。他自豪地告诉我,在这次历代绘画大展中,梁清标书画旧藏就达400多幅,可以说,梁清标为我国的书画艺术保护与传承作出了杰出贡献,这是首次对他的成就作出全面介绍与展示。

梁新顺正要向我详细介绍这次展览情况时,却被一群媒体记者包围了。他满含歉意地对我笑笑,约我有时间去正定蕉林书屋参观。

最早造访正定蕉林书屋,还是十多年前一个冬天的夜晚。

那时蕉林书屋的门口还没有任何标志,和古城老街上简陋的街门没有多大区别。作为公产房,里面住着一位退休赋闲的老者和他的老伴。老人和蔼热情,他笑呵呵地接待了我这位贸然闯入者,并告诉我说,县里已经将此处列入文物保护单位了,不久他们就要从这里搬离。我环视着四周灰暗的屋墙,还有让岁月烟尘熏染得油光锃亮的房梁,心中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滋味。

当我辞别老人走出屋子,满地斑驳的月影,又让我的心情为之兴奋起来。抬头望着那轮皎洁的月亮和月色中如线条画般的树枝,还有从马路斜对面隐约传来的开元寺须弥塔的风铃声,我觉得,是应该还老屋原有的清幽与雅致了。

再一次走进这所院落,街门上已挂上了写有“蕉林书屋”的小木牌,记得是黑底绿字。对,绿!正合“蕉林书屋”的意境,内心不禁生出一阵欣喜。只是,人去屋空,那几间老屋越发显得有些苍凉,有两只麻雀在屋檐上叽叽喳喳跳来跳去。而位于院子东北角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依旧巍然挺立。这棵树有三百余年历史,据说为梁清标亲手所植,它见证了历史更迭与人世变迁,却又那么气定神闲,似乎在等待着一个盛世的到来。

这一次,应梁新顺会长之约,我再次走进蕉林书屋,顿感眼前一亮——蕉林书屋已经焕然一新!说它新,是因为老屋已经进行了落架重修,现在是“梁清标展览馆”。匾额“蕉林书屋”和楹联皆是黑底绿字,一进门,迎面屏风上题“藏富甲天下 声闻烁古今——蕉林书屋部分藏品陈列”。屋内展品除了书画珍品(复制品),还特意将梁清标的不同印章,如“蕉林收藏”“梁清标印”“秋碧”等,进行集中展示。

几间西厢房,题额“蕉影”,也是黑底绿字,让人不由联想起当年的蕉林那一片碧绿。屋里的布局为梁清标书房,屋子南端摆有条几、博古架、书案,墙上悬挂《梁清标登瀛洲图》(复制品,真迹现藏于河北博物院)。此画据说是梁清标当年审定认可的,那么画中梁清标的相貌,和他本人必定十分相近。

正是午后时分,冬日的暖阳斜射过来,往宽敞整洁的院里投下一层金灿灿的色彩。因为是修旧如旧,那些只属于明清时代的大青砖,还有台阶上满是褶皱的青色条石,越发显得古朴庄重。南墙下那丛毛竹,在这万木凋敝的隆冬,为院落增添了几分生机与意趣。

而那棵银杏树,似乎更显高大了,枝干虬曲苍劲,俨然一位慈祥的老者,从容迎接着慕名而来的每一位游客。

如今的正定古城正在发生变化,走在街头,一目千年。蕉林书屋对面,也就是开元寺南端,多了一处考古发掘后向公众开放展示的“正定历史文化层”参观点,成为正定“七朝不断代”的佐证。南面不远处,就是复建的高大巍峨的阳和楼。而整条历史文化街两旁,都栽上了银杏树。每当秋风吹起,蕉林书屋映满银杏树黄灿灿的光影时,整条历史文化街也成为古城一道优美的风景,那悦目的金黄色,伴着两边古色古香的中式建筑,一直伸向更远的前方……

梁清标的曾祖父是梁梦龙。我知道梁梦龙,是在1984年秋天,正定县委领导拟编纂一本类似县志的《正定古今》。因为是新中国成立后正定编修的第一册志书,意义非同小可。我有幸参与了编辑工作,而且负责的就是“古代名人”部分。接受任务后,平生第一次翻阅了几本纸张已经泛黄的清代《正定府志》,除了早已让我敬佩不已的赵子龙之外,我又认识了家乡的诸多名人,像南越王赵佗、元曲作家白朴、金代医学家李杲等,自然还有梁梦龙……

梁梦龙被正定人尊称为“梁阁老”,梁氏一族的文化名人,还有他的后人梁清标和梁清远、梁清宽。说起梁家,正定人禁不住啧啧赞叹:“那可是一堂荣五代的名门望族!”

梁清标在梁氏一族中名声最大。他创建了蕉林书屋,蕉林书屋又让他名播海内外,知名度远远超过了他做过吏部尚书的曾祖父梁梦龙。

梁清标生于1620年,字玉立,号苍岩,别号蕉林。他自幼天资聪敏,“生而颖异”,“读书目数行俱下,搦管成文,飙发泉涌”。他曾先后三次参加乡试,均得第一名。崇祯十六年(1643年)他考中了明朝最后一榜进士,选入翰林院任庶吉士。但处于朝代更迭的他,命中注定从政之路不会那么顺畅通达。不久清军入关,梁清标仍以原官留任,在翰林院任编修。梁清标是一位胸怀“修齐治平”大志的人,面对政局的波诡云谲,他却有自己的一定之规,那种笃定与淡然,宛如他在家乡蕉林书屋种下的那棵银杏树。

梁清标做过清代保和殿大学士,兵部、刑部、礼部、户部尚书,位高权重,但他一直珍藏着一枚刻有“净心抱冰雪”的印章。这无疑是他人生的座右铭,面对宦海沉浮,他默默坚守着内心的宁静与纯洁。但这种坚守注定会让他在仕途上跌跤,因得罪了一些人,在一次京察中遭人弹劾,被革职为民。

世间事物都有其两面性,正是这次官场失意,让他生命的另一面焕发出耀目的光彩。从人生的高峰跌回起点,他却没有消沉,而是默默地回到故乡正定,亲手修葺了老宅,还为藏书楼起斋号“蕉林书屋”。

他在故乡的一年多时间里,因为摆脱了烦琐冗杂的政务,每天陶醉于书海画卷之中,过得舒坦惬意。

他这种悠闲日子,结束于那次康熙帝巡视正定。梁清标曾为康熙讲过学,康熙没有忘记这位大学士,一到正定,便特诏其到隆兴寺陪驾。正是这次接触,让康熙对梁清标身处逆境时的心境与品行有了更深了解,回京后便下旨起用他补刑部尚书。第二年又调任户部尚书。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梁清标又破例以户部尚书的职衔兼任兵部尚书。这是他仕途的巅峰期,也是从政以来最为舒心惬意的日子。但他严格遵循少年时代就立志继承的祖训家风,以“公辅之器”“治国安民”作为入世的人生理想。当然,其中也不乏对康熙的知恩图报。

然而,世事难料,后来他又因举荐官吏失职受到牵连,再次险些被革职处分。关键时刻,又是康熙特批降三级留任。

回顾梁清标的一生,可以说,他把著述与书画收藏当作了一种精神追求,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成就他在中国文化史上重要地位的,则是“蕉林书屋”。

当年的蕉林书屋面阔三间,进深两间,青瓦覆顶。屋前种植银杏、海棠及梁清标最喜爱的芭蕉。他之所以偏爱芭蕉,是因为年少时曾随为官的父亲在广东生活过。蕉绿满窗,还有俊逸的太湖石耸立此间——这里聚拢了南方与北方大地山川之灵气。

而梁清标将书屋冠名“蕉林”,一是因为他喜欢“芭蕉的舒卷自如,有林下之风”,所以“畦种蕉数丛,掩映窗几,迎风摇曳,庶几可以忘暑暍而澹尘襟也”;还有就是他崇尚书圣怀素“种蕉数万本,取叶供书”的那段逸事,还自我调侃:“古人高致如此。予非工书者,而窃有取于蕉,当其广敷清阴,湛然如水,吾不知于绿天之居何如也?”

于是,蕉林书屋成了当时文人墨客的雅集之所。正如元代正定成为以白朴为代表的元曲创生地一样,蕉林书屋已然成为当地一个文化中心。这般盛况,还可以从他的一首《蕉林书屋绝句》中体现出来:“淡烟晴日满帘栊,春色依依上小红。客为看花频载酒,海棠开否问东风。”

当年,梁梦龙曾在今天正定城西雕桥村一带建有一座乡间别墅,那里是周河与汉河交汇处,后来各取一字称周汉河。我老家上曲阳村离这里不过几公里,又是周河和汉河的源头,被称作“正定小江南”。梁清标时常来这里小住,曾作诗赞美周汉河的潺潺流水,赞美池塘、稻田,远山、夕照,这更拉近了我与他的心理距离。后来因为滹沱河彻底断流,家乡的涌泉河塘也消逝不见,此后只有从他的诗作中,隔着几百年的时空,重温儿时水乡稻花的香气与嘹亮悠扬的蛙鸣……

梁梦龙在雕桥村的别墅,当年就收藏各种图书典籍上千册。梁清标继承了曾祖父的遗产,其藏品规模又远超曾祖父。对于收藏,他甚至达到了一种痴迷的程度,曾倾尽所有求购书画。如遇传世珍宝,更是喜不自禁,不惜重金购买,因此常常入不敷出。他还四处搜寻各种没有刊印的珍贵孤本图书。因交游广泛,而且大多是社会名流,他的人脉关系便成了他书画藏品的一大来源。

清代,江南是书画家与书画收藏最为活跃的地区。于是,他请收画商和装裱师从江南代为寻觅收藏珍品,其中就有扬州著名书画装裱师张黄美。正是他的“南画北渡”,让河北在中国书画鉴藏史上占据了重要地位。据统计,蕉林书屋所藏书画多达十余万卷;自晋、唐、五代至宋、元、明的名家墨迹几近涵盖,其中有王羲之的《兰亭序帖》、李白的《上阳台帖》、阎立本的《步辇图》以及宋徽宗的《柳鸦芦雁图》、顾恺之的《洛神赋图》等珍品。难怪,当年的著名书画家翁方纲称梁清标藏书规模远超宁波的天一阁。

非常可贵的是,他的藏品中,既有流传有序、见于前贤著录的宋、元名作,也有未见前人著录、没有前贤题记的真迹。因而有人说,历代私人收藏家,以数量论,当首推明末项元汴;以质量论,首推清初梁清标。据统计,如今国内外各大博物馆所收藏的蕉林书屋藏品,多达160余种。《大清畿辅先哲传》称其“搜藏金石文字、书画、鼎彝之属甲天下”。

这次成为“河北特展”一大亮点的《千里江山图》,正是因为梁清标,才被确定为王希孟所作。

原来,从前这幅画卷上并没有画家的题款,只在蔡京的题跋中,提及作者叫“希孟”,应该是作者的“表字”。而在宋元文献和各画卷本上,都找不到这幅画的名称和作者姓氏,因此就没有证据证实此“希孟”是否姓“王”。而梁清标却解开了这个谜——他为此画题写的外签,正是“王希孟千里江山图”。而且,在两个题跋和画作的接缝处,分别加盖了自己的藏印,将三者紧密地连接到一起,他的精细由此可见一斑。

为了让更多的人欣赏到自己的秘藏,梁清标还从大量的藏品中精心选出九位书法家的作品,请人摹刻成《秋碧堂法书》。因保持了原墨迹的风骨与神韵,所以在清初成为风行一时的名帖。这又是他为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作出的一大贡献。

参观了蕉林书屋及梁清标书房后,我和梁新顺会长就站在院里,沐浴着冬天的金色暖阳,开始了愉快的交谈。

梁新顺不愧为梁氏后人,他聪敏机智,多才多艺,发表过大量新闻及文学作品,摄影技术也堪称一流。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们曾合作采写过报告文学,想不到几十年后,他居然成了我的采访对象。

这些年,在主编《蕉林》会刊的同时,他一直致力于梁清标与蕉林书屋的资料挖掘与梳理工作,并且收获颇丰,刚刚出版了一本《梁清标年谱》。这是有关梁清标的第一本年谱,弥足珍贵。用他的话说,这本书是“爬梳剔抉,日积月累而成”。为写这本书,他跑遍了全国各大博物馆和收藏馆,并且拜访多位书画名家。书中不但对梁清标的家世、生平、仕宦、交游,以及书画收藏和文学活动进行了详细考证,还附录了其书画藏品辑佚目录,为人们全方位地研究梁清标提供了宝贵的文献资料。

梁新顺说,自小就听长辈讲述先祖梁梦龙和梁清标的生平业绩,但也只停留于一种概念层面。后来,当他开始潜心研究梁清标时,才真切地了解到这位先人的功绩与价值,冥冥之中,他也有了一种责任感。现在,“蕉林书屋”已经成为一种精神遗产,并不仅仅属于梁家,而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他有义务将其弘扬与传承,就像当年的梁清标一样。这是一项光耀千秋的伟业。

他还告诉我,某次接受采访,说到梁清标的人生磨难时,禁不住流下了泪水。他对先祖的感情是真挚的,而这份真挚感情,又不仅仅源于血脉亲情……

蕉林书屋正是在他多年呼吁下,才得以落架重修并对外开放。相对于昔日宏阔壮观的“梁相府”,如今的蕉林书屋更似一个文化符号,但就是这“小小的一角”,也足以让人领略其精神底蕴和文化价值。如果说,走进正定古城,就像走进一本厚重恢宏的历史书,那么,走进正定的蕉林书屋,就如同走入一条博大精深而又绚烂至极的中国文化长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