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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女将出马
来源:光明日报 | 陈 果  2024年01月26日08:15

结束了金川之行,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小金。“功课”早做过了,金川到小金,可以走的路不下三条,至为近捷者,非金抚路莫属。“金”是四川金川县,实际上是金川县的勒乌镇,“抚”是小金县的抚边乡。走完八十八公里的金抚路,往前四十四公里,就是夹金山下小金城。

读书、行走是两条腿,一条腿是不是跛,另一条腿最为清楚。出金川县城,汽车开上了碎石路。不时遇到施工队伍,有人在平整路面,有人在挖掘路基,有人在砌筑堡坎,还有人在铺设防护网,汽车也不得不放慢速度,成了“牛车”。

慢归慢,车到底在走,走走停停四十多分钟后,出现了一个“前方施工”的牌子,道路彻底中断。我们不得不承认,之前所做的“功课”,还是不够啊。

守在施工现场的一堆人中,程娥是最打眼的一个,倒不是因为她头上的红色安全帽在一堆白色的、黄色的安全帽中很显眼,而是山区公路建设工地上的“她”力量,本身就是异数。

我上前打听路况,回答的偏偏是她。问完答过,她和我同时冒出一句话来:“雅安老乡?!”

话一出口,我开始嫌弃起自己没有眼力见儿。雅安雨量充沛,空气湿润,所谓“雅女”,肤白貌美,细皮嫩肉。眼前的她,手是小麦色,脸是“高原红”。

她却说“是嘞”,说“我家就住在蒙顶山山门背后的城边上”。

是地道的雅安话,是雅安腔。

真资格的老乡无疑了,有故事的老乡。通车一时无望,我也不着急了,且听风吟,且听她讲。

赚钱安身,成事安心

省道451线金川至抚边段的改建工程,是我负责的第二个公路项目。

第一个项目,是2021年7月28日动工的九(寨)黄(龙)机场专用道路整治工程。这是我在阿坝交投的开山之作,胜则一炮打响,败则臭名远扬。那天已是半夜,领导又打来电话。摁下接听键,我一个字没说。钻进话筒的是机器的轰鸣声和鼎沸的人声。你不就想听这个吗?

提前了不止十天,工程就全面完工。领导又打来电话,真是言简意赅:“恭喜你,正式加入我们!”

你没听错。那之前,我还在试用期内,刚刚组建的阿坝州公路交通(集团)有限公司,领导班子也还在搭建之中。

公司任命我为首任物资设备部部长。我的成就感,却不来自这个职位,而是来自大路朝天,来自车来车往。以前我在房地产企业上班,担的责任比这里重,领的工资比这里多,却从未因一个项目建成而这么开心过。

赚钱安身,成事安心。不为打开自己的格局,我也不会半路出家干这个。

回到金抚路上来。

前前后后,这条路修了三次,2015年才通车。过去修路标准不高,加上滑坡、塌方、泥石流,常年修修补补。我们这个标段,勒乌境内有四十五公里,抚边境内有十二公里。领导把项目经理的担子压给我,很是出人意料。

“人”是别人,他们大概觉得这该是糙老爷们的活,而我是“女流之辈”。在我,这个安排却是求之不得——我爷爷是个老红军,当年长征,翻过夹金山。向着夹金山修路,是向红军致敬,向爷爷靠拢。再者说,上了战场都是战士,上了考场都是考生,哪有男女之分。

2022年10月16日,我满四十岁。正是那天,我带着技术负责人和司机,头一回踏上金抚路。路的大部分在山上,山那边是抚边,山这边是勒乌。山高,坡陡,弯急,路面凹凸不平,不等上顶,人已被车子抖散了架。见我吐得不行,司机吐槽说:“你这是有多倒霉,才被发配到这荒山野岭?”

坏情绪像蠢蠢欲动的滑坡山体,治理得当能按甲休兵,听之任之将覆水难收。

我是这么看,也是这么说的:“金抚路沿线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算得上是金川的后花园。一边逛花园,一边就把正事干了,这不是发配,是抬举!”

开工前的准备工作千头万绪。头两个月山上没有信号、没有电、没有补给,饿了渴了,只能啃冰冷的馒头,喝山泉水。正式一点的午饭、晚饭,在下山以后的三四点,二合一。时日一长,胃不干了,把我扭进医院。医生“表扬”人,那是真有一套:“两个月‘修’出胃炎,真是人才!”

这天正开会,读高二的大女儿打来电话,张口就是“哇”的一声。这个阶段的娃娃学习任务重,神经紧绷起来,爱钻死胡同。也想马上赶过去,可是我只要一走,工地上就是群龙无首。只有想办法搬救兵了,正在休假的孩子舅舅从新都连夜赶回去,当了“代家长”。

你没问我那些天有什么感受。要是问,我会说,你就脑补一下吧——假如那是你的娃!

一年等于三个月

施工队伍进场是2022年12月。

停工时间,也是12月。

勒乌镇西里寨村阴阳桥,一个涵管还没埋好,十多个牧民把我围住。多年以前,施工队的弃土毁坏了部分牧场,他们找我,是要清算“旧账”。

抚远乡那边,牧场围栏的拆除也是一开工就遇到阻拦:“今天拆了哪天建?这中间牛羊丢了、受伤了、跑远了,算谁的?”

我摆完事实讲道理,奔了这头跑那头。你看我皮糙肉厚,那段时间磨来磨去,“贡献”不小。

施工进入正轨,不出三个月,我们的产值就达到一千五百万元,全线首屈一指。可惜好景不长,进入汛期,滑坡、泥石流接二连三。

6月的一个晚上,西里寨沟口摊上大事了。我们修挡墙,为的是阻挡泥石流。第二天关模后就要开始浇注,就是这节骨眼上,天降大雨,水借山势,四条冲沟里同时蹿出泥石流,沟口上百米基础工程,眨眼间荡然无存。

协助乡上、村上干部劝离村民,研究安排第二天清淤抢修,忙完这些,已是凌晨两点。

阵阵寒意,贴在皮肤表面,游离于身体周遭。回到住处,我收到一条来自闺蜜的信息,这条信息像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从眼底捅到心底:“婚姻和事业,是不是也该有个先后顺序?”

是警报,也是忠告。

冤有头,债有主。两个月没回一次家,我不能说自己没有一点责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危险、隐秘的气息,自己也并非毫无察觉。

鱼和熊掌,兼而得之固然好,如果必须做出选择,爱和被爱的双向奔赴,才是最优选。我常常给在部队服役的弟弟做动员:当兵绝不能临阵脱逃,不能贪生怕死。爸妈有我,你放一百个心吧!

战士们可以为保家卫国出生入死,一个筑路人,又怎么能因为儿女情长半途而废?想到这里,心灰意冷的我,重新振作起来。

五十七公里长的战线上,最大挑战来自海拔四千六百米的万里城梁子,来自靠近梁子的两端。

头一回上顶那天,下午四点,下起冰雹。冰雹来得凶猛,暴雨的密度,子弹的速度。幸好皮卡车离得不远,我们躲进车中,只见挡风玻璃前方,远处昏天黑地,近处银蛇狂舞,花生米大的冰弹子落在引擎盖上,高高低低弹跳起来,像缺氧的鱼群跃出水面;只听得车顶和引擎盖上噼里啪啦的,鞭炮炸响那种,大珠小珠落玉盘那种。

第二天又去,还是四点钟的样子。冰雹从天而降,不到二十分钟,堆了两厘米厚。

第三天没下冰雹,却是大雨倾盆。

老天爷是上了闹钟吧,成了瘾吧。每天那个时间,总要往下扔东西,至于是冰雹还是雨,没个准头。

下午四点后没法施工。要是以为我会为这个埋怨老天爷存心作梗,你就错了。这一天中有大半天,身上力气有地方使,感谢我还来不及——你是不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二百四十天,老天爷连一个小时都不舍得给!

1月至5月,10月至12月,要么大雪封山,要么冻土挡道。雪有多大,举个例子你就知道了。当地人都知道入冬后,汽车过不了万里城梁子。外地游客人生地不熟,一看导航上有捷径可走,一脚油门就上了山。来时好好的,回时却回不去了。勒乌派出所的朋友告诉我,去年春节里的一次救援,他们在积雪一米深的垭口上,连续奋战了九个小时。

冻土同样不是善茬。若是不等解冻就开挖回填,待到天气回暖,路基下沉,路面破裂,像豆腐渣。

可以施工的四个月,每天四点后只能虚度时光,这样一来,万里城梁子垭口那一段,一年等于三个月。

那一段有多长你知道吗?整整三十公里!合同工期是两年,实际便于施工的时间可能只有半年。所以我对女儿说:“别怨妈妈不陪你们,学校里考试有时间限制,妈妈也在考试,也在被时间追赶。”

尝过黄连的孩子不怕苦

去年六月,我成了单亲妈妈。

亏欠没法弥补,但是可以“绾疙瘩”,可以做减法。所以,我决心扬掉握不住的沙,我只有一个要求:女儿跟着我——两个都跟着我。

女儿跟着我,而我跟着工地。电话像一根脐带,母亲和女儿,靠它连在一起。我同姐妹俩聊天的时候比以前多了,和老师的沟通,也比往常频繁。

暑假里,我们约好了,小女儿过来看我。从雅安到金川,没有直通车。

我本该去接她的,实在分身乏术。没办法,全程三百多公里,她是拼车过来的。

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女儿,我却难得有时间照看。那晚开会回来,快十点了。“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开门前,我是这么猜的。不料进屋之后,眼前是这样一幕:我头晚换下的衣服,女儿正在晾晒。

听到声音,女儿回头。四目相对的一刻,我哭了,她笑了。

这就是成长吧。尝过黄连的孩子,不怕苦。

说到成长,我得说说项目部的小伙伴。

项目部二三十号人,除我之外,都是大老爷们。说是“大老爷们”,其实一水儿的“80后”“90后”,有一个还是“00后”。

我带着这群“娃娃兵”,和三四百号工人一起,要在两年之中,完成两个多亿的产值,让一条公路脱胎换骨。

当初对他们,我也是外乡人过河——心里没底。大到环境卫生,小到理发、修指甲,他们中的一些人,也要我来监督。当中有两个家伙,得空就戳手机,饭碗递过来都舍不得换。还有脾气火暴的,给我提意见,话比板尺还直。

元旦的前两天,突然接到通知,第二天一早要交一套方案。方案内容涉及实验室、混凝土搅拌站建设,涉及材料供给、后勤保障,没一个通宵拿不下来。我把耳朵都洗干净了,听他们唉声叹气,喊冤诉苦。哪想到,直到天亮收工,我听见的都是:

“要得!”

“马上!”

“OK!”

“搞定!”

时间向后,认知向前。我的心放下来了,这群年轻人有个性不假,有担当也是真的。

实验室的曾主任刚满二十三岁。那天现场抽检,发现一批材料以次充好,他立马要求整改。包工头软磨硬缠,求他行个方便。他话不多说,一剑封喉:“我来修路,是往安稳处修的,不是往监狱里修的。”

三十二岁的敬“总工”长着火眼金睛,大脑里像安着“芯片”。前期协作的一支队伍垒砌临河下挡时,忽略了五十厘米的护栏基座。只不过多看了一眼,敬“总工”就发现了问题。

元旦前那个晚上,最辛苦的是资料部陈部长。事情过了没几天,正赶上整理工程资料,他的岳母,进了ICU。给妻子转去一笔钱,腾出手来,他又拿起报表。我要他马上回家一趟,他反过来安慰我说:“人在ICU,去了也看不到。”直到资料完成,他才匆匆忙忙往家里赶。

一个好汉三个帮。山顶没有信号没有电,公司领导出面,问题迎刃而解。

流沙边坡处置,设计方提供的方案,施工中没法应用。都说实践出真知,这一关闯过去,高海拔地区流沙边坡治理,也就闯出了一条新路。

我决心拼上一把,干一个专利出来,这是打他们这儿来的底气。这阵子断道施工作业,就是在进行现场试验。如果没有小伙伴们,我也不敢考虑申请专利。

阴阳桥被围,我曾耿耿于怀,怪以前的施工队埋了地雷,怪包围我的牧民张冠李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郁积在心里的气,淡了,散了。

苟尔光村的陈大娘年过八十,她的大儿子因病早逝。老二老三,年过半百,还是光棍汉。陈大娘从山上搬到山下,糊口的七分地,是她一锄头一锄头开垦出来的。泥石流毁了她的地,我调来机具,帮她恢复。

在此之前,也是勒乌镇,六七亩地毁于洪水,也是我安排人和设备填筑地基,运去耕植土。想不到吧,那些地的主人中的两个,曾经“包围”过我。

离开盒子,发出光,是火柴头的涅槃。懂得这个道理,懂得往前走、向前看,不畏浮云遮望眼,是一个人的成长。

开工到现在,我们的工程进度,一直跑在计划前头。明年年底,按时通车,我有这个信心。

到时候,我要带两个女儿来这条路走上一回。我要告诉她们,妈妈考得不差,你们也该加油!

(作者:陈 果,系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