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广州文艺》2024年第1期|梁豪:腕(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4年第1期 | 梁豪  2024年01月19日08:29

穿上的这条收脚亚麻裤,通体深沉内敛的枣红色,是两年前在曼谷恰图恰市场购来的,显然有着远高于成本的交易价。他不知情,也无所谓,汇率本身就是一种蛊惑。当满大街的腰部以下都是斑斓而雷同的花色时,他得悄悄来点儿与众不同。

两条腿不长,髌骨倒是凸得厉害,肥大的裤管膝盖处也被拱出两座无法复原的小丘。臀部位置先被磨得光亮,再亮到发暗。他其实乐见衣服各处角落那些因他而起的变化,林林总总的变形,让它们逐渐低调,契合生活,不再自得于异国的情调,驯顺的样子让人无奈,也叫人安心。

上身前倾,两脚松一松,腿部微曲,膝盖登时弹出一声叠合的“嗒”,像岁月的一个响指。手掌套在伸缩白手套里,握紧球杆。卡拉威牌高尔夫中铁杆镀铬的球头弧线桀骜锋利,反光在杆身游弋。

左肩抬高,浅浅地散掉一口气,目光在窗外和击球点来回斟酌。突然球杆上扬,在尽处稍做停顿,俯冲而落,右腕轻轻一扭。球杆在空中闪过一道迅捷的扇面,稳稳绕至另一侧身后。肌群歇息下来,肚皮重新鼓出一轮醒目的弧度。

“一杆进洞!”

悬在窗台的楠竹鸟笼里,鹩哥扑扇着黑翅蹿上跳下。

“一杆进洞!”鸟说。

他陷进眉骨的瞳孔,紧紧追踪着那颗虚拟的白球。小球逆光冲刺,在朦胧的灰幕中不断攀升,告别正被一群夕阳红闹醒的玉渊潭公园,告别各色口音将其围拢的故宫,告别睡眼惺忪周身酒气的三里屯。这颗白球以不可一世的冲劲抵达最高点,茫然了片刻,终于三分留恋七分释怀,听任地心引力的发落,隐入京城熙熙攘攘的一天。

又亮又严肃

花洒是另一根球杆。稍微调整角度,葛多的右手腕再次迎来疼痛。没有确凿的痛处,至少葛多怎么也按压不出一个头绪。痛感在弥散,不知不觉,整条手臂都变得乏力和僵硬。

每日清晨都保持沁出一层薄汗,挥杆结束后,葛多会来一场晨浴。今天的情况比以往都糟。赤条条走进浴室,才记起忘了提前给热水器加热。事已至此,他决定将头发打湿,水冷到人原地起跳、号叫。伸手去够洗发露,发觉瓶子轻如厕纸,又忘了添置一瓶新的。遗忘在不断积攒、重复和加剧。葛多只能将自来水灌入瓶内,使劲晃动,手腕痛得更剧烈了。

由一对人变成一个人后,葛多还是没能学会在感情世界的减法中,做好自己的加法。他缺的绝不仅仅是一瓶洗发露那么简单。如果不赶紧做一次详尽的排查,势必将有越来越多的事物对他挑明来自生活的恶意。他的境况就像一颗落入杂草区的高尔夫球,得赶紧把自己打回本该去往的果岭。

裹紧浴袍出来,右手腕的疼痛又凭空消失了。葛多没能在书桌上找到一张干净的稿纸,于是将某本小说空洞而虚张声势的宣传腰封翻到背面,用签字笔记下已经断绝或行将告罄的日用品:花生油、老抽、料酒、鸡蛋、方便面、洗洁精、咖啡豆、刮胡水、垃圾袋、餐巾纸……成片的白色被不断拆分,字体越写越小。

他把腰封翻来覆去地看。

早上九点的超市,多是零星的老人。尚能忝列青年队伍的葛多的现身,多少显得违和,他感觉很多不必要的目光向自己聚拢。近来的足迹主要集中在小区附近,多为饭后散步。他的生活步调越来越像一个长者,要命的是,他欣然接纳这种改变。此刻置身超市,他有种喝多了的恍惚感。脑袋如同一台手持DV,人流、货架、天花板的灯光和促销广告在镜头中以虚焦的形式不规则地摇晃,像娄烨在《苏州河》里玩过的伎俩。随手拽下一些包装亮丽的薯片、别致的瓶装饮料,临时起意装上一袋鹌鹑蛋。他购物从不看牌子,仗的是眼缘和一时性起。从这一点判断应该还挺年轻。

最终两手各提一个超市最大号塑料袋,以密集的小碎步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驾驶座的车窗上多出一页碍眼的窗花。方方正正的违章停车告知单,右下角戳了一个巨大鲜红的圆公章。把两袋东西甩到后座,摘下单子,葛多朝两头望了望,被一圈胡茬儿围困的嘴里,轻轻弹出一个脏字。

把车开回小区,离门楼最近的路边刚好有空着的免费车位。停妥,熄火,袋子提在手上也感觉轻松了许多。保安迟迟没给主动开门,葛多犹豫了一下,把塑料袋搁在地上,掏出门禁卡。小区内自己原来的停车位,现在停靠着一辆进口白色宝马X5。它待在这里已经四个月了。他们几乎是前后脚。平时散步,他会特别绕到这里,脚步放缓。他还从未碰见过宝马车的主人。

既已兴师动众,索性今天再折腾一番。葛多约李博吃晚饭。他在电话里答应得很脆生。李博还跟以前一样,有一点点口吃。在这个什么都讲求快准狠的时代,李博这个不算毛病的毛病,多少让葛多感到欣慰。

葛多先到的火锅店。人群依然让他感到陌生和警惕,他似乎只能低头刷看手机里整齐而又乏味的资讯。李博姗姗来迟,远远地连声抱歉。他一点儿也不介意别人投来的眼光,甚至还有几分得意。他向来如此,葛多知道他的这位老同学。李博穿了一身米色的棉麻西装,里头配了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偏分头闪耀着发蜡轻浮的光泽。刚一就座,他给葛多递去一根烟。

葛多双掌合十,摆了摆头。李博说没事,可以抽烟,他跟这儿老板熟,给他们做过广告。李博在一家处于上升期的广告公司任运营总监。上升期是李博亲口告诉葛多的。

“戒了。”

“奶奶的,烟都能戒?”李博的诧异也显得浮夸,眼睛挤成大小眼。他之所以如今烟不离手,全拜当年葛多的怂恿。

“我连工作都戒了,再不戒烟,饭都得戒。”

李博刚咬住一根白亮的烟屁股,一直盯梢着的女服务员就来了。

“先生,不好意思,这里不让抽烟。”

“我不……不抽,让它自己燃着,我只闻味儿,可以吧?”

“先生,公共场所不能点烟。”女服务员粉色的口红抹得非常浓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

李博报出老板的名字,说可以让他过来,他要问问店里究竟有没有这个规定,然后再问女孩,懂了没有。

这位穿了一身类似西南少数民族服饰的女服务员,仍旧神色坚毅。“实在不好意思,就是老板来,也不能抽烟的,这是老板娘和法律定下的规矩。老板娘就是老板的老板,法律就是天。”女孩眼珠子转一圈,补上一句,“先生,咱也得照顾其他客人感受不是?还有很多小朋友呢,请您多多谅解。”

葛多一个探身,将李博斜在唇上的烟拔走。

“对不起,坚决不抽。我来训他。”他当着服务员的面,把烟蒂像梭镖一样飞进垃圾桶,“我们这就点菜,有劳小妹。”

“你丫耍什么威风?”女孩走后,葛多跟坐对面的李博说,“退一万步,得罪谁,都不能得罪服务员。”

李博一路舔着上唇,笑道:“其实我只是跟她闹着玩儿。这个世界太严肃了,越来越不可爱。你有没有发现?”

“敢情七十亿人都得哄着你乐。”

“恰恰相反,是我总得跟……跟个孙子似的,哄着所有人开心。”李博又舔了舔嘴唇,“对了,兄弟,你也没有以前那么可爱了。”

葛多有些跟不上这家伙的思路,他在寻思有多久没跟一个人这样聊天儿了。

以前他们在一起,会开很多玩笑。粗浅,却又乐此不疲,像很多男的凑一起时那样。葛多感觉自己不会再这么胡来了。主要是没劲。

李博现在说起一个在某活动中认识的网络作家。他总去参加各种让葛多莫名其妙的活动。那时一行人乘坐大巴赶赴开会的酒店,网络作家就坐在最后一排正对过道的位子,大腿搁着笔记本电脑,也不怕晕车,噼里啪啦地码字。车有徐疾行止,噼里啪啦的敲键声像一场梅雨,淅淅沥沥,不变奏地下个不停。

李博怀疑那些文字不是从脑子里掉出来的。

“是从指尖,从十根手指头蹦出来的。这是纯体力活儿啊。”李博顺带将半碟大刀腰片下到辣锅,“我从不看网络文学,什么文学也不看,但经此一役,我对网络作家肃然起敬。这不就是咱们讲的匠……匠人精神?后头吃饭,我特意去找他,坐在他对面,就像咱俩现在一样。他有点儿腼腆,镜片很厚,但也能说上几句,带一点儿江浙口音。稍微聊一聊他便告辞了,说是读者催更催得厉害。他跟我说,他的腰椎和颈椎都有问题。当然了,没法儿跟唐家三少他们比,他们的腰椎和颈椎恐怕还要更……更糟一些,甚至腕……腕关节也有毛病。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有点儿遗憾。我赶紧安慰说,兄……兄弟,别难过,一切都会好的。”

葛多很早就察觉到,他和李博其实没有办法严肃地对待彼此。他们的友情完全建立在取闹上,从高中头一次碰面就定型了。没有那些形形色色的玩笑,他们的关系将惨不忍睹,肯定的。

“我右手的腕关节也出了状况。折磨我快四个月了。也不知是腱鞘炎还是关节炎,我得抽空上医院瞧瞧去。”葛多转动起右手腕,一些轻微的杂音从里头传出,“当然了,跟网络作家们没法儿比。”

李博猛一击掌,说好巧不巧,他认识一位北京很有名的骨科大夫,算是铁哥们儿,他待会儿可以把联系方式发给葛多。

“你给他去一个电话,报上我的名字,都不劳挂号。”李博使了一个多余的眼色。

葛多并未在意,他觉得李博口中的这位骨科医生,应该跟这家火锅店的老板属于一个级别的铁哥们儿。

“谢谢你前段时间替我照料葛爷。”葛多说,顺便跟李博碰一个。他们要了两瓶冰镇青岛。

葛爷是那只鹩哥的正名。

“鸟会讲人话,人却不会说鸟语。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不公平。”李博自己先笑了。葛多跟着笑,顺带干咳几嗓。

李博吃着腰片,说有点儿老了。腰片卷缩成了小指头大小。葛多用酒瓶敷一敷右手腕,那里现在风平浪静。

“近来工作方面,有没有……”李博将餐巾纸夹在两瓣红唇中间。他看着葛多两只让人同情的深棕色眼袋。

“我辞职了。”

“辞职?”李博勾了勾毛衣的高领,“是……跳槽的意思吗?”

“裸辞,待业中。”葛多在猜李博还会不会把骨科医生的电话发给他,“老板从准丈人变成前任的爹,我再待那儿,不合适吧?还是自己先滚蛋来得体面。人家搞家族制,我一外人,不能不识相。”他把他想吃的牛肉片和腐竹下进锅里。

李博皱紧眉头。他将纸巾对折,擦擦鼻头,打了两个喷嚏。

“也……也挺好,拼了那么些年,该歇一歇了。那个,放心,你就等着人家三顾茅庐吧。”李博张着被辣得发烫的嘴。

葛多其实渴望一些狠话,一些能够真正刺激到他的话,不管从哪个角度和层面,尽管来吧,将一杯水直接泼他脸上,把他从某种消极的退却中呛醒。可惜李博不是这号人,他肚里的情绪比脸上的要多得多。他可以跟很多人在很肤浅的互动中拉锯很长的时间。

“你咋样?”葛多问,“蒸蒸日上。行了,知道。”葛多不等他回话。他抓起面前的酒杯,敲了敲铜锅的边沿。“在酒里了啊。”

李博有些不知所措,哎哟哎哟地叫,也把酒放到了肚里。

转瞬之间,眼前的东西不复存在,一切都被黑色抹掉。周围旋即响起错愕的惊叫。他们很久才意识到是停电了。

一个女孩洪亮的嗓音在黑暗中坚定地劈来,她示意大家不要惊慌,是附近一带停电了,相关人员正在积极抢修,而他们服务员已经在给大家准备蜡烛。听声音,应该是之前制止李博点烟的那个女孩。葛多觉得,如果她是他的员工,他一定会给她最高额的奖金。

不出五分钟,每一桌都摆放了两只带有托垫的蜡烛,像那种为了调情或表白的烛具。灯芯升起两颗并不很实用的红色火球,挥发出廉价的香味。葛多其实挺喜欢这份意外。他甚至跟过道对面一位穿酒红色毛衣的男士对视了一眼,他们一齐耸耸肩,摊开手,会心地微笑和摇头。

葛多倒向座椅的靠背,右手按在桌面,吧嗒吧嗒击弹出一首独创的无调性音乐。

“有时候停一停电也蛮好。北京出现停电的情况,比我离职的概率还低吧?这个世界的毛病不少,其中的一大问题就是,太他妈的亮了。”葛多不无快意地说。

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不停地聊着“世界”。

“没错,又亮又严肃。”李博静了一会儿,附和道,“精神分裂,这就是精神分裂。”

这餐饭最后是由葛多买单。只要你稍一坚持,李博就会欣然走到餐厅门口,叉开双腿,两手深深插进裤兜,脚后跟一踮一踮,光明磊落地等你付款出来。没准儿还会吹起一支不够时新的口哨,不是张学友的《吻别》,就是张国荣的《怪你过分美丽》。

他们重新穿好外套。李博很自然地勾住葛多的肩膀。

“老葛啊,咱俩肩膀永远一边齐。”李博笑嘻嘻的,一瓶酒也周身的酒气。

电还没送来。他们知道是电路出了问题。近旁漆黑一片,零零星星的灯光像磷火,飘在远处的半空中。从天昏地暗走向五彩缤纷,葛多现在觉得这是一件不切实际的事。

根本就没有问题

翻出那件黑色T恤,正面印有两张鲜红的舌头。想象陆娜穿在身上的样子。在家的时候,她爱穿他的衣服,他们都喜欢这种错位的洒脱。T恤揉在手心,头埋进去,深深地嗅。似乎还能闻到陆娜的体香,暖暖的,像一条午后安静的小河。紧闭的眼中还有她的相貌。她依然留着一头清爽的短发,下唇微微外翻像是由于太过丰满。

一个腥臭的酒嗝就将重返身边的陆娜给熏丢了。她现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潇洒得像任何一个不爱了的人。

李博给葛多发来了一串数字。一个手机号码。

葛多从床上爬起,走去翻开靠近飘窗的那个床头柜。他一直觉得这个深黑的木制床头柜像一列中药柜,搁在卧室,总觉得不太吉利。这是前屋主留下的。他会找个时间置换成自己喜欢的款式的。他找到了那盒闲置已久的名片,过期的头衔没准儿能派上用场。抽屉里还有一排被剪剩的复方炔诺酮片,共三颗。他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以及是否过期。刚丢进垃圾桶,他又给捡了回来,物归原位。第三层抽屉内躺着一张葛多初到北京时在北京火车站广场拍的照片。画面早已褪色,染上一层冰凉的蓝光。照片里,葛多还是那个青涩的男孩,躺了一宿硬卧,分叉的发丝给人一种困顿感。但葛多喜欢这样的自己,永远年轻都在其次,主要是不知天高地厚,盲目的自信像一笔横财,似乎谁也奈何不了他,何况区区一个陆娜。

跑步机的启动钥匙不见了,葛多翻遍房间也没找着。肯定是陆娜离开时给顺走了。一边撤退,一边破坏,这就是女人。他同样没能找见新购的五条内裤,只剩三员老将供他捉襟见肘地使用。在快递员送来崭新的一盒CK前,他必须改变作风,每天手洗内裤。搓洗的过程让他不得不记起陆娜的种种好和种种坏,这是煎熬的地方。她在时,他压根儿不会留意肥皂长什么样。原来这小玩意儿那么滑手。粉红色的瑜伽垫倒是落在了这里,还有半包搁在洗衣机上的高洁丝。葛多用一个黑塑料袋给它装起来,打上死结,跟捆紧的瑜伽垫一起,塞进衣柜的深处。全都眼不见为净。为何不扔掉?这个问题,葛多暂时不敢问自己。

洗漱完毕,葛多摊在大得过剩的床上。靠近大厅的床头柜,是个只有一扇柜门的矮柜。柜台上摞着很多或刚拆封,或只读了个开头,或看得非常缓慢但仍苦苦坚持的书。葛多曾无意间读到一本国外的短篇小说集,从此喜欢上了那位女译者的文笔。他把她翻译的几本小说全买了回来。让葛多感到庆幸的是,这位女译者及其译介的作品暂时还比较小众。他喜欢这种微温的局面,这让他觉得自己跟这位长年旅居海外的女译者只有一层一戳即破的薄膜。他会都看完的,不过是时间问题。现在,他的时间宽裕得不像话。

他又陷入那种专属独居的沉闷的情绪里。长时间在房间的某处发呆。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突然做出一些奇怪的伸展动作。模仿帕瓦罗蒂,强行飙几嗓《今夜无人入睡》。跟那只同样习惯了熬夜的鹩哥耍嘴皮。咱俩关系好吗?感情深,一口闷。困了没?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你叫啥名?老子叫葛爷,大爷的爷。背首古诗来听听。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很多次,葛多忍住教它脏话的打算。

光从脱钩的那一环窗帘上方探进卧室,葛多试图不去在意,却办不到。昏昏沉沉中,他也能感受到力不从心的绝望。

人突然弹起。他又一次以为得去球场集合了。在高尔夫球场的岁月是可怕的,也是踏实的。入夏以后,逼近黄昏,球场上空铺满一窝又一窝聒噪的蚊虫。葛多从不敢暴露多余的肉身,两瓶花露水插在裤兜,喷再多也是杯水车薪。闷热让他里里外外的衣服湿了个透,再结起一层一层起伏的白色盐粒,像是沙画中的山海。晚上回到出租屋,手臂又红又烫,开裂处像烤熟的红薯,免不了被蚊子叮出形状各异的包。有些创痕,永远长在了手臂上,你都不知是什么原因。

递杆,递球,补沙,擦杆,十九岁一下晃到二十八岁。在帽檐构筑的阴影里,葛多的余光被派上了用场。那些老板的挥杆跟职业球手有明显差别,动作僵硬,不懂寸劲,但又盲目自信。他们的脏话骂得很顺溜,各地的都有,手上不是球杆就是雪茄,攀谈的手势过多,而且幅度很大,不时跟身边的女人打情骂俏。他就是疯狂地看,在二字头的年纪想从中看透一些事。很多老板好赌,杆数多少直接影响大盘,葛多必须掌握精准估码、找球和抓果岭线的能耐。他应该有些天赋。

手臂疼到发麻。

他按照那串数字拨去了电话。等了很长的时间才接通,葛多大致勾勒一番,另一头的男人拈着音量说,人在日内瓦,正开会。“你直接找代班医生,报上我名字即可。”没等回话,对方匆匆挂断。

又是报上大名。无论是否边际递减,葛多对姓名的效用都已不存信赖。但他别无选择。

为葛爷添上水和饲料。它老成持重地回说谢谢。葛爷一直有着让人羡慕的精力,它很无忧。葛多给自己煮了十颗鹌鹑蛋,咬肌的运动和随之而来的吧唧声,并不能很好转移手腕的痛感。把右手腕放到水龙头下,将开关拧到最大,水柱在腕上冲击出一个流动的准圆形。先是感到冷,逐渐失去温度的知觉。疼痛不减。

鞋子穿上,手腕又没事了。这是来自身体内部的一场戏弄。葛多盯着手腕,他从来没有这样出离地观察过自己。手背分布着许多深浅不一的日晒斑,内面是两条隐隐盘错的蓝色动脉,它们流向某个未知而致命的地方。看不出任何异样。如今走在大街上,葛多也看不出任何异样。这么看,每个人都好好的。

骨科在六楼。葛多从左侧第一间诊室一路之字形问过去。

“请问欧阳珊珊医生在哪个房间?”

病患和陪同人员络绎瞪起并不友好的眼神。

尽管这是一个朝气蓬勃的上午,医生们却是一副疲惫不堪的容态。他们懒懒地用手上的钢笔往走廊那头捅一捅。每个人都来这么一下,葛多只能走进最里间的诊室。

转椅上侧身坐了一个跷着腿的女人。她倚靠在椅背上,眺望着窗外的什么。她只能是欧阳珊珊了,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往里捅一捅。

“欧阳珊珊。”葛多想在挂上医生这个头衔之前,直呼其名那么一次。

他从没见过一个人被别人喊出自己的名字时,如此从容不迫地转过脑袋。她依然静默在那里,手臂叠在胸口。葛多报上那位在瑞士进修的骨科大夫的姓名,顺便带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静观其变。女人的脸能看出粉底的颗粒,嘴唇的大红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暴烈,葛多有点儿担心她开药过猛。她的年纪应该比葛多小,更要紧的是,她并未披着一件令人敬畏也叫人心安的白大褂。是一套深灰色的裙装,这让她乍看像一名国际酒店的前台。目光下坠,葛多撞见收紧的裙摆处两杆白花花的腿。他不禁后退一步,眼睛违心而必要地升起来。

“您是骨科大夫,对吧?”他又问了一遍。

女人似乎颇不情愿地把转椅冲向葛多,也即对准办公桌。她在桌底下摸索了一阵,一件皱巴巴的白大褂被她扔上桌案。接着俯身,解开高跟鞋的鞋扣,从脚边趿出一双被踩成拖鞋的矮跟白皮鞋。或许她懂些读心术。

“哪儿疼?”她的声音没有特色,契合她其实还挺好看的脸。

这就是欧阳珊珊。

“这儿——”葛多用左掌前前后后地拍打自己的右腕,像在拍一个西瓜。

整个房间外加门外的长椅,现在只有葛多一位患者。他第一次觉得,诊室过于空荡并非一件好事。他从浅灰格纹休闲西装的左胸贴袋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了过去。左腕的欧米茄表,识相地从衣袖里探出脑袋。

“葛多。”欧阳珊珊的两根指头捏住名片的一角,像随时要把它飞出去。她瞟了一眼葛多,假睫毛飞来飞去:“等待戈多,等的就是你吧?”

葛多来劲了,从贝克特的生平说到荒诞派戏剧的发展史,显然,这个话题他早已开发得驾轻就熟。

欧阳珊珊不得不打断他,让他把手伸过来。

葛多解下手表,将左手送了过去。她的两只手会合到葛多的手腕处,轻轻地按捏。她的指头肉偏少,指骨的形状非常清晰,十指粗短的葛多不自觉将手指蜷进掌心。汗毛均匀匍匐在她手背底端的十根指节上,葛多不禁想到了葛爷的脖颈。她的每块指甲上都绽放着一朵工笔的白色小花,不知其名,形态相异。右手中指隐约有一圈泛红的勒痕,葛多盯着它看。

“是这样,欧阳医生,我犯病的是右手。”葛多面露歉意地笑道,“我不知道你要干吗,所以就随意伸了一只。你应该把话说得再充分一点儿。”

她竟然不动声色。葛多发现她撑大的瞳孔上也有花纹。他换过一只手。

“这里?还是这里?”她的手指在一些关节上跳。

如果不是庸人自扰,就是欧阳珊珊的声音的确柔和了不少。她锁骨处的肤色挺白,葛多觉得她没必要涂抹那么多的粉底。此外,他怀疑她的鼻子也动过手脚。

“这里不疼。那儿也不疼。”葛多如实说,“就跟左手的感觉一样。我的右手腕,是时而疼时而不疼,而且犯病时难以确定痛点。我对天发誓,摸是摸不出所以然来的。”

她瞪了葛多一眼。

“这是怎么回事?”她轻轻抠了抠葛多右腕尺骨茎突处几点深蓝色的斑痕。

手被他抽了回来。

“小时候让铅笔戳到,一直没褪。”

“没看出来还挺勤奋,字都写到手腕上去了。”

葛多猜测这是一句玩笑。他感受到一丝振奋,哪怕欧阳珊珊的声音始终像是没睡够。也许她真的有些失眠,这很正常。她一看就是那种容易想太多的女人。葛多特意打量了一下她的眼袋,眼袋就跟割过一样,平顺到有些离谱儿。

她侧着头,在一个本子上写下什么。字迹很潦草,大开大合。

唰一声撕下纸页,示意葛多拿到放射科拍个片。她又恢复了葛多刚进门时的那种慵懒和冷漠,重新扭头看向窗外。葛多能看到窗外一棵树分散开的枝叶,细小的叶片在阳光下不断翻转出更为凌厉的亮光。她留给葛多一个窄小的背影。

排队,候着,全都不拿时间当时间。葛多唯有服从。他知道自己已经在走捷径。

CT图中的骨头应该就是自己的,它以九宫格的形式存在。葛多觉得跟某种大型猫科动物的骨头差不多。他首先想到了动物。返回诊室前,他从走廊看向窗外。视线大部分被几棵黄桷树的树冠占据,更底下,很多类似尿布的东西被晾在一条绑在两株悬铃木之间的尼龙绳上。此刻一点儿风也没有,像一幅静物画。两个穿着灰蓝制服的保安在花圃旁抽烟,不时交谈,交谈的目的是逗笑彼此。花圃中那条蜿蜒的小径上,一个男人斜坐在轮椅上,比他年迈的妇女在身后推着轮椅,无声,速度出奇地慢。

到葛多进门时,诊室里还是只有欧阳珊珊一人。她聚精会神地在手机上回复信息,额头挤出几道不够深刻的皱纹。她的大拇指在屏幕上飞跳,感觉比问诊更专业。那个缓慢移动的病人在葛多脑中一晃而过。推轮椅的妇女是谁?他们是母子关系?他将永远不得而知。

欧阳珊珊猛然抬头,抢过葛多手上的胶片。手机吧嗒一声,倒扣在桌面的磨边玻璃上。玻璃底下按压着各类颜色和规格的列表,以及某些像从报纸上剪下的新闻片段。应该都是丰功伟绩和使命必达,不像是欧阳珊珊的。

“根本就没有问题啊。”她再度皱起眉梢,依然不够深重,似乎事态仍在掌握中。

她让葛多把右手手掌摊开。

这是一只比葛多的实际年龄更显苍老的手。

“单身?”

“这都知道?”葛多把手掌往自己眼前凑,“手相能暴露出来?”

“单着挺长时间了?”她转动起手中那支黛青色的英雄牌钢笔。也不像是她的。

“介于长短之间吧。每个人对时间长度的感知是不一样的。”他有点儿担心墨水会被甩飞出来,但他没往那边说,“其实,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少。”葛多发觉她的眉角和山根跟陆娜有点儿相像。

“我从不会让自己的空窗期超过四个月。”钢笔在欧阳珊珊的指缝间游走,“如果历史地看,还剩二十四天给我找到下家。”

他们笑起来的时候像一对朋友。

“姑娘,没必要较这个真儿。”葛多趁机喊她这么一下。

“不是较真儿,是命。不信咱走着瞧。”她说“咱走着瞧”,可她跟葛多很可能仅此一面之缘。但葛多没有提出异议,他不会这么扫兴。尤其是面对一个偏执的女人。偏执的女人似乎不适宜成为一个医生,但对葛多而言,这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不要频繁自慰。”

“自慰?自我安慰吗?”葛多的确疑惑了一小段时间。这是一个非常严谨的叫法,带着某种严肃性和客观性。她在试图扭转某种不可逆的趋势,好让两个人能够拉开一点儿距离,那种医生和患者之间必要的疏离感。但葛多还是迟到地笑了起来。简直有些失礼。连此前的那一丁点儿严肃也荡然无存了。她的脸蛋总算有点儿深刻了。

“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欧阳医生,这段时间我根本没有心思顾及下半身。”葛多挺直腰杆,顺了顺西装,“我的大脑一直在转动,像一台不受控制的机器。什么都想,但又什么都没想。杏仁核和海马体,是不是这俩玩意儿?我也看过一些书,想了解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起作用。但根本看不进去。我的脑子既空白又混乱,就是这种感觉。我甚至担心自己在睡梦中死去,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思绪中心跳骤停。”葛多撑开指头粗短的手掌,对准欧阳珊珊,“这些茧是练球练出来的,高尔夫球。”

“高尔夫。”欧阳珊珊默念了一遍,表情显得苦涩。

她没有给他开任何药方。她说回家拿云南白药气雾剂,每天按说明喷一喷,或者找家中医馆做个针灸。

“试试看。你的病情,西医帮不上多大忙。”在她嘴里,中医获得了绝对的胜利。

“我倒是建议你关注一下脑子的动态。如果需要帮助,可以跟我说一声。”这是欧阳珊珊最后跟葛多说的。

“当然,非常需要。”

他要走了她的联系方式。

走出医院大楼的时候,葛多掉转身,朝楼上张望。这栋平平无奇的水泥建筑的外墙布满疮疤一样的窗户,窗内的天花板上全是灯管,一并发出同等亮度的银光。他根本分不清哪扇窗口对应欧阳珊珊的诊室。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否记得她的长相。他能记住的,只是一种整体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只属于这里。窗外的世界是另一码事。

......

刊载于《广州文艺》2024年第1期

梁豪,1992年生,北师大文学硕士。著有小说集《鸭子飞了》《人间》。小说见于《当代》《十月》《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杂志,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书刊选载。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中篇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