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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3年第12期|雍措:三个消失的故事
来源:《边疆文学》2023年第12期 | 雍措  2024年01月16日08:23

雍措,藏族,四川康定人。小说、散文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出版散文集《凹村》《风过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

天上有个洞

青麦喊:“快看,天上有个很大很大的洞。”

青麦喊的时候,我正把打胡豆的连杆挥在半空中。听见他喊,我放下连杆,顺着青麦喊的方向往天上望。那天,凹村的天蓝得出奇,云都在隔壁日央村的头上飘,风正把村子中一家烟囱里的炊烟往远处刮,几片不知道从谁家树上落下来的黄叶,随风吊儿郎当地从我们头上飘过。除此之外,那天凹村的天,跟做过大扫除一样,出奇地干净。

“闲锤子!”我对一上午坐在残墙上盯着天看的青麦骂道。那时的青麦,像长在残墙上的一根枯草,干巴巴的,随时有被风吹断的危险。

青麦不在乎我的骂,继续一个劲儿地看天。我对青麦一上午一上午坐在我身边看天充满怨气,总觉得那个什么也不干的青麦在我忙着干活的时候,挡住了我的什么。从早上开始,我就一次次地撵他走,他就是不走。

“你干你的活,我看我的天,我们谁也没碍着谁。再说了,这院坝又不是你家的院坝,这堵院墙又不是你修的院墙,凭什么你可以在院坝里打你的胡豆,就不允许我坐在院墙上看我的天?”青麦说这话,头昂得高高的,嘴对着天,仿佛有天为他撑腰,他就什么也不怕了。

我撵不走残墙上的青麦,把所有对他的怨气撒在一院坝秋收的胡豆上。我“啪啪啪”地用连杆打铺在院坝里的胡豆,嘴里不断地默念着青麦的名字,我想象着地上的每一粒胡豆都是青麦,我一连杆打在青麦的屁股上,一连杆打在青麦的手背上,一连杆打在青麦的腿肚上。地上的胡豆在我的用力打中,“哗啦啦”地四溅着,然后又“噼里啪啦”地落地,那清脆的落地声,似乎有无数个青麦在四周向我求饶。我心里一阵阵地欢。青麦不知道,当他高傲地坐在残墙上看天时,我嘴里的青麦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了。

我打了一上午的胡豆,身体里的蛮劲儿快使光了,正在这时,又听见了青麦的喊。青麦的喊还是原来那句喊,喊得自自然然的,喊得仿佛从来就没有喊过我一样。青麦已经完全忘记了我刚才撵他的事。

“洞在哪里?”我问他。

他迅速地从残墙上站起来,指着头上的天,说:“在那里。你看见没有?在那里。”

我一下慌了神,青麦站着的残墙下,是一道十几米高的深沟。沟中常年荒草杂生,沟壑中的石头,全是下暴雨时泥浆裹着洪水从雅拉神山冲滚下来的大石头。如果青麦摔下去,凹村就再不会有一个整天盯着天看的青麦了。

我吓出一身冷汗。

“青麦你先坐下来,有话坐着好好说。”我招着手,示意他赶快坐下来。我越说青麦越激动,他把一只脚踮起来,手伸得长长的,想用手指天上的洞给我看。

“在那里,看见没?它就在那里。真是漂亮呀!”他说。

“看见了,看见了。你先坐下来。”我敷衍着说。

“它在动,是不是?它就是在动。”他边说,边把头垂下来看我。他迫切地想得到我对他的认可。他眼里闪着一道亮闪闪的光。

“在动,它在动。”我额头上的汗不自觉地流出来,我用手擦着。

“终于有人相信我了。上次我给仁青他们说,那个洞会动,他们死活不信我。”青麦说完,把踮起的脚尖放下来,手缩回来,又静静地望着天。青麦眼睛里那道亮闪闪的光消失了,这时的青麦,仿佛才回到了自己。

我怦怦乱跳的心,总算舒缓下来。我心里骂青麦,却不敢把骂的话说出口,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又踮起脚尖,指天上的洞给我看。

“我注意这个洞很久了,洞前面很小,现在越来越大了。洞在长自己。”他一屁股坐在残墙上,恢复成了一上午一上午在残墙上看天的青麦。

看着青麦坐定,我心里很多气愤的话挤在喉咙里,它们争先恐后地想从喉咙里蹦出来,拦都拦不住。

“青麦你个闲锤子,地里的事情你不去做,被风吹烂的墙角你不去补,整天这样耗着自己。昨天我又听见你家房顶的一片青瓦碎在夜里,它们也在为遇见你这样的主人伤心。去年你丢了老婆,今年你丢了三头牦牛,再这样下去,哪天你会丢掉自己的。”我故意抓青麦的痛说,一个人想践踏另外一个人,不拿对方的痛说事,起不了伤害对方的作用。

“洞里有东西,红的、绿的、蓝的……”青麦盯着天说,根本不把我伤害他的话听进耳朵里。反过来说,青麦根本不在乎我的说。

虽然我还是很气,但还是忍不住又往青麦说的天看了一眼。天还是我刚才看见的那个天,从那个天中,我从来没看见过一个青麦口中说的很大很大的洞。

“日卵的。”我冲天说。我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这句话是用来骂天的,还是在骂青麦。但无论骂谁,我都得不到回应。

“很多东西都是从那个洞里长出来的。”青麦继续说。我不想理青麦,还有十多捆秋收的胡豆,等着我用连杆把它们打出来。我挥着连杆,又“啪啪啪”地开始打我的胡豆。我打胡豆的声音响在我和青麦的上空,一会儿就被一阵风,还是什么带走了。

青麦从去年开始看天的。人最先没有发现青麦老婆的丢,后来看见青麦每天从早到晚看天却没有人管他,才知道青麦的老婆丢了。人问青麦老婆是咋丢的,青麦一边看天一边讲述:“那天,我们躺在一片玉米地里,她说从小她想学骑马,可怎么都学不会。她爬上我的身,在我身上一个劲儿地荡。她问我是不是一匹马?我说自己就是一匹她身下的马。她让我学马叫,我扯着喉咙叫了两声。她高兴坏了,脱去外衣,脸红彤彤的,在我身上做着骑马的动作。她说你脱掉。我问她脱掉什么?衣服,衣服,她气喘吁吁地说。我躺在地上褪去身上的衣服。她在我身上荡得更加欢快了,她真把我当成了一匹飞奔在草原上的骏马。她冲着身下的我洞洞地喊。那天天上有个洞,自从她说了那个洞之后,我一眼没眨地望着天上的那个洞看。那天天上的那个洞绿绿的。在她喊得最厉害的时候,我一下从她身下站起来,生怕她的喊,吓跑了我正在看的天上的洞。她一屁股摔在地上,脸上的红晕还没有完全褪去。她开始哭,豆大的泪珠子止不住地流。后来刮来了一场风,整个玉米地‘哗啦啦’的响起来。风像是很多个她在哭。她是在风的刮中丢掉的。”

人说:“青麦,是洞害了你丢掉老婆。”

青麦说:“不是洞,是她自己想丢自己的。”

人摇头,说:“青麦,我们是活在地上的人,只有脚板心粘着地,呼出去的气贴着地,长在身上的手随时能抓住凹村的黄土,我们才算是活得自在踏实的人。你别一天歪着头看天,看天的眼神用多了,再看地都是虚的。一旦你脚下的地虚了,一条路不会让你好好走,一个人不好好在你眼里长,一些实打实的事情会在你心里变虚。如果你的心都虚了,凹村的所有东西都会对你虚起来。一个生你养你的村子对你虚起来,无论你用什么方法都是挽留不回来的。你的心要多用在凹村事情上,多对一堵墙微笑,多给凹村的牲畜喂一把干草,多把自己的气朝着一块地喘,它们是能一辈子记住你的东西,是牢牢拴住你在凹村的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如果有一天,凹村发生一场大变故,人都记不住了过去,这些曾经和你相处的东西,会用它们的方式出来证明,你就是这个村子的人。听我们的话,别一天把你的头朝天看了,天离我们远,对于那些离我们太远的东西,我们偶尔看看可以,但心思别用太多在那上面。”人把口水都说干了,人从心里疼青麦,人担心青麦这两年垂在后脑勺的头越来越垂过去,再回不过来。

“人在地上做的事情,天也在做。天在用一朵云做事情,用满天的星星做事情,用太阳和月亮做事情。天做的事情只有天知道,偶尔天做的事情想让人知道时,会通过雨告诉人,通过彩虹告诉人,通过雷电告诉人。天有时怕自己做的事情不被人理解,就让云演给人看。天想让人知道的是,天并不是一片什么事也不做的天,天和凹村一样忙。”青麦说。

人不信青麦的话,只说:“青麦你又不是天,你咋知道天的事?”

“这一切,我是从长在天上的洞看见的。从洞里,我还看见凹村的很多东西都在往天上长。你们不信,三天之后凹村的有个人就要往天上长了。”青麦把这句话说得清淡,说完仰着脑袋离开了人。自从青麦开始看天后,青麦的脑袋就慢慢往后仰了。

人没把青麦的话当成是一句真话来听,自从青麦把头向后脑勺仰之后,人就不在乎从青麦口中说出的每一句朝天说的话了。直到三天之后,凹村的索嘎死了,人才从青麦说的话中惊醒过来。索嘎的死,死得不声不响的,人发现他时跟没死一样,满脸带着笑,躺在一条出村的小路上。人说自己活了这么大岁数了,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死,会死得那么畅快和开心。

人后来问青麦:“你真能看见天上有个洞?”

青麦好一会儿不说话,仰着头,圆鼓鼓的脑袋快从后脑勺滚过去了。

“今天的洞是红色。”他说。

人顺着青麦望天的方向看过去,今天的天平整整的,天上什么也没有,似乎又什么都有。从那天起,凹村的人都慢慢习惯开始看天了,他们告诉外面来的人,说凹村的天上有个洞,洞里生长着另外一个凹村。

寡淡的村子

前两三年,我发现有个人不想在凹村继续住下去了。我整天观察着这个不想在凹村住下去的人,想把他不想在这里住下去的生活全部看见。

他不知道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地里注视着他,我也不会把我观察他的想法告诉他。一个被其他人观察过两三年的人,如果知道这两三年他的生活,被一个有心人关注着,他会突然感到别扭和不自在,从此在凹村的生活过得遮遮掩掩的。他不想生活在我的观察之下,又不好意思来质问我为什么观察他。过去两三年,他觉得自己有很多把柄落在我的手里,让他不敢面对我。他内心有一团阴影里,阴影像一条黑狗,从早到晚地朝他吼叫。为了尽快摆脱我,他背着我把一个出走计划悄悄提前,他时刻准备着为这个保密计划付诸行动,只差选定一个合适的日子,一个让自己狠下心一脚跨出大门,就再不会后悔的理由。这样的结果,作为观察他的我,是不想看见的。

我把观察他的行为做得更加隐蔽和周全。我不想为难他,要不早早就想去问问他,好端端的,为什么成天想着离开。他喝凹村的雪水长大,吃凹村土里的粮食长高,说凹村人一贯的土话,笑凹村人一贯的笑,哭凹村人一贯的哭,身体里装着凹村馈赠他的全部,无论他的双脚带他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凹村这些年播种在他骨子里的东西,他应该明白这一点,每个凹村人都应该明白这一点。既然是这样,他为什么还想离开凹村呢?

这个想离开凹村的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不想把他想离开村子的想法透露给任何人。他时刻严守着这个秘密,嘴闭得紧紧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只要有人提到远方,他就加速地离开,生怕别人看出他脑子里的想法。

但是他不知道,只要一个人想离开生他养他的村子,是能被闻出来的。他身上会散发出一种想离开凹村的气味。那种气味淡淡的,怪怪的,始终围绕在他周围,在他说一句凹村的土话的时候变得更浓,在他看一个生活在凹村一辈子的人的时候变得更浓,在他走一条凹村的老路的时候变得更浓,在他挖一块凹村的板地的时候变得更浓。人一闻到那种气味,心里发慌,都会朝他多看他两眼。他不知道人为什么会多看他两眼。他站在人面前,不把人多看他的两眼放在心上。他心里盘算着,自己都是一个要离开村子的人了,还记挂这些干什么。

他的鼻子把那种淡淡的气味第一时间吸进鼻孔里,嘴把那种淡淡的气味第一时间吞进肚子里,那种气味在他身体里慢慢循环发酵,变大变粗。他的嘴不会把自己吞进那种气味的事情告诉给这个人的耳朵听,鼻子也不会因为自己和耳朵距离近,就把吸进那种气味的事情讲给耳朵听。虽然嘴、鼻子、耳朵因为他的身体链接在一起,不过它们各有各的秘密。只要一个人的心想要离开一个地方了,他身体上的各个器官都会提前发现,那时的它们,虽然还待在他的身体上,心却开始散了。

嘴把一些平时吃惯了的甜水果吃出苦味,耳朵把一些平时规避掉的不想听的声音往耳朵里装,眼睛把一些平时不想看的事情一件件看进眼里,手无论触碰到哪里都会伤到指头,大腿只要一站起来走路就不自觉地往左往右歪,只要这个人成天想着离开的事,心会让人的整个身体都变得不适应这个村子,而这个人还傻乎乎的。那时想离开凹村的这个人,只是一具活在凹村的躯壳,没有辨别和思考的能力,或者说他已经早不是自己了,他还全然不知。他认为自己还像以前一样好好活在村子里,好好吹着凹村的风,好好晒着凹村的太阳。只是偶尔他才发现,有些东西不像以前那么听自己的话了,有些东西在离他越来越远。

那种气味,只要一阵凹村养熟了的懒风从他身边刮过就能感知出来,只要长期长在他周围的动物、植物就能闻出来。树上的鸟遇见这个人,会冲他多叫一阵子;落在冬天的黄叶遇见这个人,会多往这个人身上飘几片;一些多年垒在墙角的废土遇见这个人,会蹭着身子在他脚下多绊几次他;做在白天、夜晚的梦遇见这个人,一个劲儿地往这个人觉里挤,它们把这个人的一场觉填得满满当当的,让他不能抽身从一场梦中醒过来。梦想用自己拖着这个不想在凹村住下去的人,鸟叫、落叶、一把凹村的废土都想用自己,拖住这个不想在凹村继续住下去的人。

人不想把自己闻到的那股想离开凹村的气味拿出来说,人唯一的改变就是有空了坐在这个人身边,把一些碎话有意无意地往这个人的耳朵里说。他们说凹村一棵树的好,说凹村一个人的好,说凹村一匹马的好,说凹村一个夜晚的好。只要在这个人身上闻到那种气味,人就想一个劲儿地向这个人说凹村的好。他们有时把话题扯得远远的,说到过去,说到未来,说到天上,说到地下。很多事是他们胡编乱造的,他们对自己胡编乱造说出的事不负任何责任,他们想的是面对一个不想继续在凹村住下去的人,多说说话总归是一件好事,说不定自己哪句说出去的话能打动他,让这个人突然改变了主意。他们嘴里说出凹村的好,在平时大多时候自己也是满不在乎的,甚至在说这些好的时候,他们心里怪怪的。他们平时不擅长说夸奖的话,夸奖的话说多了,就跟自己做了亏心事一样,脸滚烫滚烫的,耳根跟在火边烤一样。

人和这个人说话的时候,故意和他坐得紧紧的,话落到某件事上,人用手碰碰这个人的手,碰得一点不经意,仿佛不碰一下就显得一点不和他亲。人偶尔借助踢一块脚下的小石子,碰碰这个人的脚,仿佛人和他坐了那么久才发现,那个小石子碍了他们的眼。和这个人紧紧坐在一起,人还希望来一场风,凹村只要来风,无论来的风是大风还是小风,都会从某个不起眼的地方刮一些东西在空中飘。凹村有很多东西喜欢在风中过一阵子在空中飘的经历,风走了,那些天空飘的东西齐刷刷往地上落,人趁这个机会,捋捋这个人的头发,人告诉他头上有从风中落下的一样东西。人做这么多事情,其实就是想弄明白一件事,在走之前,这个人的身体是冷的还是热的。人私下里议论,一个在凹村住过几十年的人,无论再大的风,再大的雪,身体都不会凉到哪儿去,只有一个不想在凹村继续住下去的人,身体才会变得凉起来,这种凉无论用凹村的大太阳烤,用贡嘎雪山上的柏枝熏都暖和不起来。这种凉是从一个人的心里凉出来的。人时刻关心着这个人的身体,人知道一个人说出来的话会骗人,笑出来的笑会骗人,哭出来的哭会骗人,只有一个人的身体冷暖骗不了人。人后来发现,人和这个人不说话的时候,这个人回答他们的话冷冰冰的,给他们笑出的笑硬邦邦的,仿佛他只是为说而说,为笑而笑,而且这种笑空荡荡的,离凹村人一贯的笑远远的,让人感到怕。人还有一个发现,这个不想在凹村继续住下去的人,大热天还穿着厚袜子,在人不注意他的时候,背着人悄悄打着冷颤。人说这个人的身体已经很寒了,无论什么都暖不了他。人慢慢离这个人远起来,人知道无论自己再对这个人说很多好话,再表示和他亲近的行为,人都拿这个想离开的人没有任何办法了。后来,人只要在路上远远看见他,绕着弯路地走,人只要在风中闻到那股从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想离开的味道,就尽量躲着他。人不想他身上的寒气传染了自己。人是一个一直想在凹村住下去的人。

只有我一直继续观察着这个人的生活。我不走进他,也不在自己空闲下来的时候,走到他身边,故意说些碎话给他听。我离他远远的,我心里明白,有些远并不是真的远,远能让我更接近他。

我看见了他的全部生活。他的生活空旷而辽远,像在过一种不一样的人生。

我经常看见他追着一匹马从早到晚的在荒原上奔跑,跑到最后,马跑不过一个一直追赶自己的人,累得倒下了,他还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上奔跑着自己。他从最初的追着马跑,到最后自己跑自己,他是一个可以从早跑到晚的人,他在用自己的奔跑度过凹村的日子。我常常看见他趴在草丛中,对着一只草原鼠、一只旱獭、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一整天一整天地说话。他说的话,不是我能听懂的凹村土话。他在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一只草原鼠、一只旱獭、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也在和他说话,它们在他面前,发出低沉的叽叽声,偶尔伸出短小的脚,指指天,指指地,指指从远处刮来的一阵风。他们有时一起摇摇头,撅撅鼻子,偶尔还把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笑,挂在他们彼此的脸上。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经常看见他不把自己睡进夜里,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地在凹村里行走,走累了,在这家的门槛上坐坐,在那家一口好久不用的石水缸里舀春天的雨水喝,有时遇到哪家没有关好的木门,他手一推就走了进去,他在别人家的堂屋愣愣地站上好一会儿,不说一句像样的话,不喊一声主人的名字,就像插在夜里的一根竹竿,坚挺挺地立在黑夜里。看见侧屋躺在床上的一家人,谁的脚露在外面,谁的手露在外面,他就走过去,把那些露在被窝外面的手脚放进被子里,又从屋里走出来,轻轻帮那家人把夜里没有关好的木门关上,才慢慢离去。我常常看见他把自己的身体一整天一整天地平躺在西坡的坟堆堆上和很久没有人住过的一座烂房子里,他用手一把一把地抓坟上和很久没有人住过的房子里面的冷土,把冷土抛向空中,看一把冷土坠落大地的样子,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发出长长的叹气声,有时还会说,人这一辈子好长呀的话。说完这句话,他就再不往下说了,在他周围只剩下凹村老时间垒起来的死静。我经常看见他,等凹村的人都下地干活去了,他像只猴子,爬到村子的一棵老树上,看凹村一个个人锄头挥向一块土地、弯刀割向一片庄稼、俄尔多挥向一片天空的样子,他把他们每一次向凹村使出的大力气的声音,在一棵老树上学出来,嗖嗖嗖,哗哗哗,啪啪啪,那声音叫活了一棵老树的老,树的叶子在没有风的吹中,开始莫名的动。他有时很想对人说话,他敲每家的大门,门里起初有一个或几个人的说话声,人问是谁在外面,他犹豫着说出自己的名字,门里瞬间就没有了响动。他依然在那里等,等来了一只花猫在窗户里看他,等来了一只老鼠从墙洞里张望他,还等来一只瘦弱的蚂蚁从门缝钻出来,遇见他堵在门口的脚又原路返回进了屋。他站在门口等了好一阵子,屋里依然没有动静,他转身走了。他回去的路,走得慢吞吞的,走两步又停下来,走两步又停下,他心里无数次地问自己,自己脚下的路到底在哪里?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凹村。他对自己既失望又无助,他随着性子地在凹村中走,心里什么也不想,脑袋空空的,走到脚心发烫了,“噗通”一下把自己睡在地上,然后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秋天,他身上那股不想在凹村继续住下去的气味越来越浓。枯叶不想向他的方向多落几片了,秋鸟的叫声不冲他多叫几声了,凹村的废土宁愿在某个角落废掉自己,也不想蹭着身子在他脚下绊他了。他在凹村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轻飘,仿佛一阵青烟都可以带走他。

有一天我在放羊的荒坡上遇见他,他灰头土脸,全身松松垮垮的,跟一件要散架的老物件,打蔫地站荒草中。荒草无数次地拂过他的脸,他像一棵被吹乱、找不到方向的枯草,茫然地望着远方。我在荒坡中,喊出凹村人好久没有对他喊出的那个小名,他愣愣地看着我,眼眶里有一层薄薄的尘土盖着他,那层薄薄的尘土在我喊他的时候变得湿润润的。我想,他已经看不见我是谁了,或者说他已经不想看见凹村的谁是谁了。他顺着我的声音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退了回去,最后他只给我说了一句话,一句我在这么长时间里观察他时,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好长呀。

后来他就没有在凹村继续住下去了。人都没有注意到他已经没有在凹村住下去了。只有一个随时观察他的人,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随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股他身上不想在凹村继续住下去的气味。那股味道随他而去,随他消散,随他破碎。

凹村,从此成了一个寡淡的村子。

最大的黑

我们都以为布初把自己死干净了。他的嘴不喊了,胡乱在半空中乱抓的手不抓了。

我挤在人群中,从人挨着人的小缝隙里看布初的死。布初的死小小的,细细的,跟一条我见过的毛毛虫的死差不多。人群开始松动,布初死了的身体在人群的松动中,越来越多地展现在我的面前。先是一只脚,再是半条腿,后是布初刚才一只僵在半空中,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的张开着的手,最后是整个死了的布初。布初平整整地躺在木床上,眼睛异常的大,眼珠子挣得都快从眼眶里滚出来了。

布初那天在用很大的力气,死自己。

“软了一辈子的布初,滑头得很,原来早早就想好了把最后一把大力气,用在自己的死上。这个布初呀,苦命是苦命些,不过也福报得很。”最后一个从死了的布初身边走过的人,感叹着说。我抬头望这个说话的人,他没有一点悲伤的痕迹,满是褶皱的方脸上,全是羡慕。

人走光后,剩下我一个人面对整个死了的布初。即便是这样,我也觉得布初今天的死并不大,没有一头牦牛的死大,没有一匹马的死大。布初今天的死,只比一只羊的死大一点,比一条藏獒的死大一点。我沿着被布初弄得乱七八糟的床,一步步朝布初的脸走。我一边走,一边看死了的布初。布初的嘴大大地张着,枯黄的牙齿裸露在外面。从他扭曲的脸,被大力气挣得很开的眉毛可以看出,布初当时嘴里一定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想说出来,可是最终没有机会让他说出来。我靠近布初的耳朵,他的耳朵还坚挺地立在头上,跟还在偷听这屋里的响动似的。我觉得布初真是好笑,一副死了还在关心世事的样子。我顺着布初的耳朵,转身朝四下里张望,确定屋里没有了人,心才放宽了一些。人都被刚才布初的死弄倦了,他们像干了一场大活,疲着身子走出了屋。此刻,屋外全是黑。人走出去之后,所有的黑朝人扑过来。人被黑吃掉了。人在黑中没有一点人的气。

我伸出手摸布初的耳朵,用手指轻轻按布初的脸。布初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那里。我觉得布初很无趣,于是鼓起腮帮,对着他的鼻子吹了一口嘴里的热气给他。虽然刚才布初用了大力气死自己,他的身体依然冰凉凉的,像一节挂在水沟边的冰凌,浸着我的手指。布初没从我吹出的热气中醒过来,不过布初似乎在我吹出的热气中变了一点自己。那一点变我说不出来,但我知道布初和我刚才看见的布初不太一样了。我踮着脚,冲着布初的耳朵说:“布初,你个骗子,你说你的死会是凹村最大的死,根本不是,你个骗子。”

布初给我说过这句话。

那天,我俯着身子在草丛中抓蛐蛐。蛐蛐一个劲儿地往草丛中跑,我一个劲儿地在后面追。我的眼里只有蛐蛐,没注意前面的布初。蛐蛐在我的追中慌了神,一下跳在躺在草丛中布初的肚子上,布初一把抓住了它。我问布初要我追的蛐蛐。布初说,躺下我就给你。我犹豫着,站着看布初对我笑的眼。布初的眼珠蓝蓝的,映的全是头上的天。蛐蛐在布初的手心里叫,像是在一声一声地喊我。我继续说,布初你还我蛐蛐。布初继续说,你躺下我就给你。我争不过布初,噘着嘴,躺在了他的身边。布初握紧的拳头伸向我,我小心接过他递给我的蛐蛐。我触碰到了布初被太阳烤得热热的手,就是他伸在半空中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的那只手。那时的那只手,坚硬,充满力量,似乎想得到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我没给布初说道谢的话,那只蛐蛐本来就是我的。蛐蛐在我手心里动,痒痒的。我把眼睛贴近手心,我和蛐蛐眼对着眼。蛐蛐的眼睛黑亮亮的,在暗中,放着明亮的光。

“它不叫给我听了。”我对布初说。

“它为什么要叫给你听。”布初说。

“它都叫给你听了。”我气气地说。

“那是蛐蛐知道我的一个秘密。”布初笑着说。

“什么秘密?”我侧过身问布初。身下的草在我的侧身中重新伸展起来。那时我好奇布初,比好奇一只蛐蛐要多得多。

“它知道我要死了,再听不见它的叫了,所以它才叫给我听。”布初继续笑着。我从侧面看布初的笑,布初那天的笑是往脸上凹陷下去的笑,仿佛只笑给自己。

“死是什么?”我问布初。

布初把凹陷在脸上的笑停下来,转过头看我。我看见我长在布初的眼睛里,小小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想让我手心的蛐蛐长在布初的眼睛里,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心里想了想。

“死就是不吸气了。”布初说。布初说完,我屏住呼吸,不吸气。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过了一会儿,我问布初。

布初又把那部分凹陷下去的笑,笑了出来。

“死就是看不见眼前的东西了。”布初说。

我闭着眼睛,不吸一口气好一会儿,我感觉心里慌慌的,一股热气在我身体里乱窜。

“死好热,死是黑色的。”我给布初说。

布初把看我的脸转过去,面朝一片天。蛐蛐在我手心里爬,我把眼探向手心里的蛐蛐。我知道我看蛐蛐的时候,蛐蛐也在暗里看着我。我的眼睛有被一只蛐蛐看过的痒。

“你死没有?”看着手心里的暗时,我把这句话问出了声。我就是想知道布初到底死没有死。

“我的死很大,不会就这样死。”布初说。

“很大?”我的眼睛没离开手心里的蛐蛐。蛐蛐冲我叫了一声。就在布初说完“很大”两个字的时候,蛐蛐冲我叫出了声。

“听见没?它冲我叫了,冲我叫了。”我转过头高兴地对布初说。布初紧闭着眼,不回答我。他似乎停止了呼吸。我心想,布初是不是死了。这就是他说的很大的死?我又喊了一声布初。我喊出的布初的名字在我们头上飘。那时,四周除了风声,就是空空荡荡的静。那时,我觉得静很大。我从草丛中爬起来,踢了布初一脚,布初身体里的某样东西很硬,伤到了我的脚趾。我一边骂布初,一边跑走了。我身后全是风声,没有一点布初的声响。

半年后,我在路上遇见布初。他斜斜地站在土路中间,上半身和下半身不自然的连接着,我觉得那天的布初已经变成了两个布初。一个上半身的布初,一个下半身的布初。上半身的布初朝着西边,下半身的布初朝着东边。两个布初把一个原来的布初撕扯着,让一条土路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延伸了。我心想,是不是前几天的那场大风把布初刮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前几天的那场大风之后,很多东西在凹村歪着,没有直过来。

“你怎么还没死?”我问他。我手里拿着准备去割猪草的镰刀对着他。布初脸上的皮肤,在我没见到他的半年里,不断地往下垮,我感觉布初的身体里正发生着一场垮塌事故。布初变得很奇怪,尤其是他在对我笑的时候,曾经那往脸上凹陷下去的笑,已经完全被他松垮下来的皮肤层层遮盖,挣扎着让人看不出来。

“快了。”他说。

“还要多久?”我问他。

“可能明天,可能后天……”他说。说完,布初想在我面前把自己好好直过来,努力了一下,歪得更厉害了。我不知道布初是怎样歪着身子,把自己走在这条土路上来的,我感觉布初每动一下,上半身和下半身就更分开一点。布初在不断地分离自己,两个布初在不断地逃离一个原来的布初。今天的布初,是故意选了一条狭窄的土路来走,他似乎想让有些东西,更快地从这条小路上逃走。

我一直期待着布初的死。长到现在这个年龄,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自己熟悉的人死过。我想看看布初嘴里说的很大的死,到底是怎样的死。

今天我终于看见了布初的死。他的死让我失望,我又冲着布初坚挺的耳朵说:“大骗子布初。”

我在布初的床边静静地待着,没有一点儿想离开的意思。我想细细地看看布初这个人,看看布初的死。在我的长时间看中,布初用大力气挣出来的眼珠子,慢慢往他眼眶里收,布初的嘴在渐渐地闭,他把死前想说出来却没来得及说出的那句重要的话,慢慢咽进了肚子里,再不想说了。

布初这时才把自己死干净了。

布初给我说过的他的死会很大的愿望没有实现。现在的布初,安安静静地躺在被他用大力气弄乱的床上,上半身歪向西边,下半身歪向东边。布初脚下再没有一条土路让他去走了。或者说,那天我在土路上遇见的布初,已经有很大一部分从他身体里提前逃走了。那天我遇见的布初,已经不是我之前认识的布初了,只是当时的我没有发现这一点。

屋里静得出奇。外面有几个人的脚步轻一声重一声地响在黑里,我听见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在喊我回家。我的名字让那个人喊在黑里,被黑死死地拽着不放。我朝外面走,没给大骗子布初告别。布初已经不需要我的告别了,我一步跨出门槛,黑像一条在门外守候我多时的狗,疯狂地朝我扑来,一个趔趄我险些摔倒在地上。

今天的黑,是我长在凹村遇见的最大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