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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3年第12期|朱瑞:别无所见
来源:《青年作家》2023年第12期 | 朱瑞  2024年01月16日08:36

我说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他们不信。警察不信,那个女孩的父母也不信。他们希望我能提供一些线索,帮他们找到下落不明的女孩和男孩。

据说在我走过的那条小巷子里,女孩和她的男友发生争执后,两人一同不知所踪。

我是被迫卷入这不知该称之为是事件还是案件的。事情巧得很,那个傍晚,市政结束施工时,一辆退场的挖掘机撞坏了小巷一头的监控探头。于是,那条本就行人稀少的小巷回归了数年前的静默,再没有人从屏幕中某个小方格里窥视它的一举一动,更别提听清它的每一次呼吸。而我在探头尚未修好的当天晚上,循常例走过了那条小巷。

我并不觉得自己会算错穿过小巷的时间。我记得很清楚,我和李岑在小酒馆前分别时,时间是晚上十点三十分,我在那时给我们共同的朋友施河发去过信息,手机忠实地记录了这一时刻。

从小酒馆到小巷,不过七八分钟脚程。即便我醉意深切、脚步虚浮、恍惚飘摇,可我没走错路,那么时间大致也就不会错。警察说如果我没记错,那我就应该在那个时段看到,或者至少听到那对小情侣间的争执。警方用的词是争执,这和女孩母亲的用词有出入——她说那时候女孩正在遭受男孩的威胁,还说这一点她已告诉过警察。

我是在和女孩父母见面后才知道这点的。

那天我正在办公室校稿,置于桌面一侧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我瞄了眼来电显示,没接。除了那些我在手机中标记了的有名有姓的人,以及不知道被哪些人标记了外卖和快递的电话外,其余来电我都不会轻易接。日常生活虽然寂寞,但我宁愿在寂寞里沉下去。

不过后来我还是接起了那个号码打来的电话,因为它坚持不懈地打到了第三次。

那通电话过后的当天晚上,我在一家饮品店见到了女孩的父母。和我预想的一样,他们极力维持着镇定和体面,但眼神中的慌乱却不受控制地逃逸。这增加了我的不适,让我有种倘使不给他们希望就是犯了弥天大错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女孩的父亲切入正题,问及我那晚穿过小巷的情景。

我将之前说予警察的话向他们复述了一遍。基于事实的客观陈述让我的不适减轻了许多。

女孩的母亲,那个穿灰色针织衫、头发梳拢得颇有些老上海风情的女人不甘心,妄图用她动人的诚挚使我改口。她说起自己的女儿平日多么乖巧听话,说起女儿在学生时代获得的耀眼荣誉,甚至说起女儿幼年时得高人相面,被称赞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人。我静静听着女人的话,在某个瞬间觉得她无比可怜,同我的母亲一样。人们的期望和艳羡常常来自于一种空白,这种空白几乎都意味着求而不得,眼前的女人如此,我的母亲亦如此。

想到母亲,我有些走神。女人大概看出我的注意力并不集中,于是及时地转了话头,说那晚女儿打电话给她时,她在电话里听到女儿的男朋友说,他不同意分手,如果要分手,他就每天都去堵女孩,让她没法正常生活。

“他这样威胁静静,我真怕他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女人说这话时愁眉紧锁,似乎要被心底的担忧压得喘不上气。她身旁的男人焦虑地看看她,然后将祈求的目光落到我脸上。

“也别太担心了。”我只好开口,充当一个安慰者,“可能就是小情侣闹矛盾,过几天就好了。”

“可就算闹矛盾,怎么会连人都找不到呢?”女人喃喃地说了句,半晌后又抬头问我,“你真的没看到、听到什么吗?”

我还是摇头。这是场注定无法让他们满意的会面。

会面结束后,我乘地铁到住处附近,出地铁后又很快行到那条小巷。其实我可以从主干道回家的,但走小巷要快得多,也清净得多,前提是能接受昏暗、霉味,以及墙体随时垮塌的危险。进入巷口,我注意到悬在墙体一侧的监控探头已恢复如初。也许是被修好了,但更可能是直接换了新的。走到中段,我停下来看着巷壁左侧。一片青绿的藤蔓垂在那里,大大小小的紫色三角梅点缀其间,挤挤簇簇。

三角梅一开大半年,这时节依旧蓬勃艳丽,巷口那一片水粉色的,甚至比初绽时更为娇俏。我拿出手机,想拍张照,再附上句矫情的文案发到朋友圈。

有时候我并不忧伤,但我习惯表现出一种若有若无的忧伤。

照片没拍成。按亮手机屏幕时,映入眼帘的信息打断了我原本想做的事。信息是施河发来的,她说自己要出差几天,与我约好的相见无法落实了。我有些无奈,也丧失了拍照发朋友圈的兴趣,但还是回施河说没关系。

施河总是很忙,总是有很多应酬,在世俗功利的层面上,我觉得我们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但她对我而言无疑是个特别的朋友。这份特别我心知肚明,却无法与他人言说,唯一能告诉的,也就是施河本人。

我抬头瞟瞟那片三角梅,给施河继续发去信息,提醒她早睡。我了解施河的作息,知道这个时候她或许刚打开文档,准备继续她正在结尾的长篇小说。她不会早睡,即便我无数次催她,即便她第二天同我一样要上班。果然,施河回道:我才刚刚开始写。我盯着施河的消息看了几秒,然后关掉屏幕,快步穿过了小巷。

那之后的几天里,女孩的母亲几次打电话给我,问我同样的问题。警察也再次上门,问及那晚我穿过小巷的情形。我回复他们的,一直都是同样的答案、同样的失望。

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说政府在重新统计农村的宅基地情况,她想将老家的宅基地——也就是他们现下所居住的那块地——记到兄长名下,特意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是否反对。

我与母亲的关系不近不远,她不怎么主动来电。我跟她之间保持着每周一次视频通话的频率,这是我强迫自己方才做到的。母亲铁定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一件辛苦的事。在她眼里,在老家那些左邻右舍眼里,我一直都是乖孩子,一如他们给乖孩子贴上的标签:安静、礼貌、听话。

我跟母亲之间从没什么尖锐的争执,但我清楚地知道,从多年前开始,我就选择了背叛她。我对她愈来愈客气,愈来愈礼貌。我常在电话中问她身体是否康健、心情是否愉悦、有无需要我帮忙从网上下单的东西,还会定期转钱给她,无论她如何推辞,都坚持不懈。她问什么,我都用柔和的方式给她回应,偶有难以回应的,便微笑着沉默。我试图用能做到的一切,在她心中构建一个孝顺女儿的形象。

母亲以为她了解我的一切,其实我却用足够多的问候和关怀,将她挤压到了我真实生活的边缘。而那些属于我真实生活的另一面,本该被我藏在心底深处,无声记得或忘记的事情,我只相对清楚地告诉过施河。

女人间的友谊通常从交换秘密开始。施河知晓我的秘密,我也等价地知晓她的秘密。这一切都是偶然。或者,也是必然。

我和施河是在李岑的介绍下认识的。那时候我受公司之命,寻找一批能写作某种特定文体的成熟作家,资源贫乏的我求助李岑,李岑便为我与施河牵线搭了桥。后来合作虽未成,我与施河却发现彼此投契,于是渐渐聊得多了。但要说我和她的友情能突飞猛进,倒真与那条巷子脱不开关系。

去年十月末的一天,我心情压抑,走过小巷时寻角度拍了张略带萧瑟的图,配上“秋属金,主肃杀”的文案发到了朋友圈,却在随后下划的过程中,看到施河发了张色调、构图相似的照片。其时成都还不算冷,虽已深秋,萧条之意不甚,倒是天高气爽的感觉偏多。我想这真是巧,于是为施河的那张图点了赞。几分钟后,施河也反手为我点了赞,并发来微信消息:人生何处不相逢。

就此聊起来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那天的特别在于,施河率先打开了自己盛装秘密的匣子。我由此知道她心里藏了一件不敢见人的事,而那样不敢见人的事,我心里同样也藏着。施河把她的秘密向我展露一寸,我便也把自己的秘密向她展露一寸。我们用秘密穿经作纬,很快就织出了一张结实的友谊网。

这张网织得太快,慢热的我颇不习惯,可又乐在其中。那天在小酒馆,我耳朵听着李岑倒苦水,手和眼却团结在施河的消息周围。李岑见我不停地看手机,故作不悦地问我在和哪个男人热聊,还说自己这样一个帅哥近在眼前,我却看不见。李岑当然是在玩笑。我和他认识得早,交流也算多,他不严肃,也不轻佻,是那种让你觉得可以随便说点什么而不会冒犯的人。

我本不是会应和这种玩笑的人,但那天我却跟李岑说,关键不在于他帅不帅,而在于我心里有一个爱了许多年的人。李岑当时愣了下,旋即举杯向我,以敬爱情的名义与我碰杯。他没有追问,我也没解释。我们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让这个话题过去,就跟谈话中随意提了下某本小说一样。我想也许过往数年间,李岑有过这方面的疑惑,我处在正当情感澎湃的年纪,生活却平静得像激不起半点漪澜的死水,其中该有什么原因。

若是以往,我绝不会跟李岑说这样的话,可那天我身负酒意,又因前一段时间跟施河聊了太多与秘密相关的东西,所以心绪波动,竟没忍住。说了后倒也不觉后悔,只是不安全感多了几分。

我并不是担心李岑会将此事说予他人。退一万步讲,即或他说了,别人能知道什么呢。那样模糊的一句话,勾勒不了立体的情节,更无法塑造动人的细节,还不如新感觉派的小说具象。我的不安全部来自自己,来自内心的无所依附。

我爱了一个人许多年,但也许,不是许多年错了,而是爱错了。

可没有一个办法能让我纠正这个错误,命运让我与之纠缠、同行,却不让我与之走进恒常而琐碎的现实。我以为这是眷顾,是残酷,但施河说,这与其说是爱情,毋宁说是羁绊。她和我有类似的秘密,但她比我利落,也比我轻盈。她一头扎进那种羁绊,然后又一头扎出,旋起一朵漂亮的水花便跃离了所谓“爱情”的深潭,而我却沉在了幽幽潭水里,越沉越深,越沉越看不出离开的可能。

这明明是我生活最真实的一面,但我不能将它展示给母亲,也不能将它告知李岑。我所能诉说的,仅有施河。

不能或不想,可能差很多,也可能差不多。

手机打不通,没有订票信息,未查到相关的出行记录,那个女孩和她的男友像沙漠空气中的水分,转眼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这个时代,交流空前便捷,然而一旦剥掉科技赋予的联结丝线,人们与世界、与他人那看似无比紧密的关系,瞬间就大幅萎缩。无迹可寻的女孩和男孩如此,我跟那个人也如此。八年里,我们相见的次数敌不过两只手的手指数总和,切实待在一起的时光更是少得可怜。网络并不是真正维系我和他感情的东西,但我却只能把网络当成我们之间的联结纽带。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在断掉一切网络联系后,逐渐觉出太多空白?

可我所讨厌的网络为那个人提供的便捷——他无需来到我身边,就能看到我的脸、听到我的声音、安抚我的情绪,恰恰是母亲最感激的东西。她借此参与我的生活、共享我的喜怒哀乐,还欲借此掌控我的人生节奏。

立冬前的那个晚上,母亲在视频通话里絮叨老家左邻右舍的事情,我知道,等她点评完那些,就会语重心长地提醒我赶紧恋爱和结婚。不过没关系,通话之前,我在心里已演练过应对之策。很简单,微笑着沉默就是了。将我嫁出去被母亲认为是她人生仅剩的任务,我其实也想帮她完成这项任务。

一切如我所预料,母亲以为我用沉默和微笑认同她,因此切断通话时心情爽快。可我不然,我长出一口气,像终于完成一桩必须赶进度的工作。接着我返回微信主页面,刚刚视频通话时有人发来了消息。

是施河,她已出差回来,约我和李岑第二天一起晚餐,并说明日立冬,适合火锅。施河的消息发在我们三个人的小群里,我看到李岑回复她,想喊我们吃火锅就直说,别拿立冬做挡箭牌。我的“好啊”还没发出去,又看到施河说,你不懂,立冬且重要着呢。我悄然笑了,因为施河在“呢”字后特意关联了我。

的确,立冬对我而言是个带有某种意义的节气。几年前,我和那个人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好的立冬。在某个清冷的北方城市的街头,我和他牵手同行,然后用成年人表达爱情的方式,进行了最炽热最激烈的交流。

这件事我告诉过施河,并且我还告诉她,那样的美好时光虽然短暂,却绵长地根植在我记忆里。

李岑不明了我和施河间小小的打趣,也不曾追问立冬于我的意义。我们照常定下相约,照常期待相聚。

在这座城市,我、李岑、施河,我们默认在一定尺度上分享自己的生活,默认彼此间保持或远或近的距离,默认对方拥有秘密、不同观点,就像默认隔段时间要相聚、小酌一二。我们习惯于将某个既定方面展示给对方,也习惯于将这个既定方面作为彼此间的舒适区域。突破这个区域,可能获得全新的体验,也可能得不偿失,就像薛定谔的猫。

第二天立冬,中午时我颇有仪式感地出去吃了一份饺子,还拍了照,配上“立冬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的文案发到了朋友圈。我想如果那个人能看到这条朋友圈,多半会为我点赞的。他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喜欢这种暖意而可爱的句子。可惜他看不到。我的朋友圈对他是关闭的。他的亦如是。

晚上我到约定的地方时,施河和李岑早已先到。李岑时间自由,施河难得下班比我早。

本以为那会是一次普通的聚会,像我们以往的任何一次聚会一样。可中途李岑匆匆离席了。他接到一个电话,说了两句,便挂掉电话,说老家出了点事,要马上赶回去。他接电话之前,我们正在感叹加缪,感叹他二十来岁就写出了《局外人》,感叹《局外人》的开头足够出色。就写作而言,没有比这更令人艳羡的事了。

我是个编辑,偶尔也置换身份当一下小说作者。也许正因如此,我和他们才会在完成工作接触后,将交流拓展到其他方面——当初我与李岑也是基于编辑和作者才产生的联系。

李岑走后,施河问起关于那个人的事,问他最近有没有联系我。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她劝我该放下了,说我不该将自己的大好年华浪费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说求而不得是人生常态。我笑笑,回她:“求而不得是人生常态,可拖泥带水也是人生常态。”施河没再劝我,她摇摇头,叹息道:“你呀你。还是尽快调整好状态写点东西吧。必须写了。记住没?”

“记住了记住了。”我点着头,诚恳地接受了施河的“命令”。在类似的求而不得的秘密里,我知晓施河的利落,施河也知晓我的拖泥带水。我们互相羡慕过对方,可我们都只能以自己的方式面对和处理感情。让它短暂抑或让它长久,早就由性格注定了。

那天的火锅散场得比以往早,李岑的离去还是让我们多少有些不安。同施河分别后,我乘地铁到家附近。在走大路与走小巷之间,我照旧选择了后者。只是在穿过那条小巷时,我猛然觉得天冷了许多。

冬天确实要到了。

连着几天,李岑没在小群里说话,朋友圈也不见他的动静。我和施河都有些担心,却也不便发问。这期间,女孩的母亲没再联系我,警察也没再上门,我猜想他们多半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人。这个时代,一个人想要彻底失去踪迹很难,但想要找到一个人,却相对容易。

日子恢复了往常的寂寞,除了埋头工作以及时不时地与施河相互分享些东西——觉得不错的小说、诗,博对方一笑的段子等,我开始构思新的小说,但脑中却总是混沌,像被厚厚的阴云笼着,又像是氲着潮湿的浓雾。

母亲打来电话时,我觉得很突兀。距立冬前那次,时间还不满一周。

“就按您说的,记到哥名下吧。以后这种事您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就行,没必要征求我的意见。我都可以的。”我大度地表示理解,心里涌过微微失落,却再无多少波澜。

“哦,那就好。”母亲轻飘飘地应了我,又说,“你那边冷不冷?家里已经下雪了。”

“不太冷。白天基本在十五度以上,热的话有二十多度。”我回答母亲,又补充道,“天冷了,您和爸穿暖和一点。我给您和爸再买两件冬衣吧。”

“不用不用。”母亲急切地拒绝了我的好意,似乎怕只要慢一拍事情就会一锤定音。“你顾好自己就行,我和你爸这边没什么事,不用操心。”

“好的。那么,您还有什么事吗?”我问母亲。事实上,这种常出现在外国小说中译本里的腔调,让我觉得自己蹩脚而可笑。但它带给我一种安全感,让我觉得自己对母亲足够礼貌和认真。至少表面上如此。

电话里半晌没有声音。

“妈?”耐不住的时候,我试着叫了一声。

“哦。”母亲懒懒地应了声,“没什么事。”

“那我先去工作了。”我说。

母亲道声好,随即掐断了电话。我瘪瘪嘴,将心思拉回工作。大约五分钟后,我收到了母亲的一条微信消息:我们是一家人,你可以不必这么客气的。消息后还附了个微笑的表情。

起初我不以为意,但渐渐觉出了一些不安。我故作的客气,真的能逃脱走了五十多年人生路、见惯各色人的母亲的法眼?母亲在我出生不久就开始做小生意,三十年里不曾断绝,在看人方面她一向很准。

我用“好的”两字回复了母亲。无论她是否早就看穿了我的伪装,我都选择继续下去。从我拒绝让母亲进入我真实生活最重要的一面开始,我就知道:我怕。我怕母亲知道我的背叛,怕她失望,也怕她失控。我若做了俗世认为不道德的事,这对母亲来说,是不可原谅的。但作为孩子,我是爱她的。而且正是因为爱,我才选择了披着礼貌的皮与她疏远。

我又想起那个女孩的母亲。她的女儿也曾这样背叛过她吗?

心里烦躁不安,实在没法继续修改稿件,我从办公室来到公司天台,吹了数十秒风后,拨了女孩母亲的号码。电话通了,我竟有些语塞,说了“你好”,报了名字,之后就不知再说什么。倒是女孩的母亲主动问我是不是想问她女儿的事。我便顺理成章地接她的话重复了她的问题。

如我所料,女孩已经找到。她安全无虞,正和男朋友在喀纳斯旅游。那天晚上他们的确吵了架,男孩也的确说了那句带着威胁的话。可后来,他们在争吵中和好了,还决定立刻开始他们筹谋良久却未曾实现的两个人的旅行——关掉手机,远离社交网络,把时间归还于自己和爱人。问及为什么警察一时没找到他们,女孩的母亲只说他们一路是搭车去的,用的都是现金;再问及为什么当晚我在小巷中没看到或听到他们的动静,女孩的母亲说,也许我路过的时候,女孩正和男孩在巷子一侧的那扇铁门后无声对峙。

的确,巷子中段那片紫色三角梅的对侧前方,是有一扇锈红的铁门,铁门后张开的一小片区域,正是那个男孩租住的小区。但作为小说作者和编辑,我能从女孩母亲的话中寻到许多逻辑上的空白和漏洞。我没有追问。安好便是福。我和那对小情侣产生过极细微的联系,但实质上并没有相互影响。我于他们是局外人,他们于我亦是局外人。

“这下您可以放心了。”我说。

“嗐,一言难尽。不过,还是谢谢你关心。”女孩的母亲说,“我想我需要重新认识静静了。或许,她和我想的不一样。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哟,看不懂。”

挂断电话,我有些发愣,脑海中止不住地想象那对小情侣争执的过程。语言、手势动作、身体姿态、眼神、表情;激烈输出、无奈对峙、猛然相拥、深情相吻。这些我曾以为会发生在我和那个人身上。我和他也曾约定,要完成一次只属于两个人的旅行。可是并没有。什么都没有。

虚无和孤独夹在风中吹来,我觉得它们都比拥抱实在。

施河完成长篇小说的那天晚上,我也正式开写新小说。结束意味着开始,施河说。她打算略做修整,然后投入新一轮的小说写作。我们调笑着说要一起出家——当然是精神上的,一起攀登文学的高峰。

同样是那个晚上,凌晨时分,李岑突然在群里发言,说老家的事情处理好了,自己第二日就回成都,等回了成都,再约我们相聚。我们在群里断断续续聊到将近一点,我实在撑不下去,迷迷糊糊睡了,第二天醒来,看到他们在我睡后又聊了半个多小时。

自始至终,李岑没说他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和施河也没问。

匆匆忙忙洗漱、吃过早餐后,我照例去上班,照例准备走那条小巷子。刚刚踏进没有三角梅的那侧巷口,手机突然震了一下。很意外,是那个人发来的微信消息,他问我最近怎么样,说自己下午到成都。我盯着消息愣了几秒,没有回复。

自上次我们说分手,已有大半年。

【作者简介:朱瑞,90后,甘肃人;出版有长篇小说《追猎》,短篇小说、评论散见于《北方作家》《文艺报》等;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