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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石头记”
来源:农民日报 | 李约热  2024年01月05日08:49

每个屯的前面都立着一块扁平的石头,半吨左右,石头上刻着这个屯的大号:“岜度”“巴瑞”“新茗”“种老”。扁平的石头可不是随便找个地方就能立起来,得请风水先生拿着罗盘在屯道上找寻,水渠边、大树下,甚至是玉米地里。选好地方,建好基座,看好时辰——一般都是在天亮之前,一场小型的“法事”在暗淡的天光中开启。贡品摆出来,香烛燃起来,法师时而静坐时而舞蹈,高低起伏的唱词始终在唇边回响,唱些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知晓。“法事”的最后阶段,驱邪的爆竹和喜庆的烟花登场,伴随着热烈的声响,红光、绿光在青壮年汉子的面庞上明灭。这些青壮年汉子头一天从县里、市里的各个工地赶回来,带着倦意和醉意参与这场盛事。其实那块巨石不需要他们去搬、去抬,那块巨石,只需给它绑上钢绳,然后由吊车伺候。这些青壮年汉子从工地上赶回来,就是为了见证一个事实:村庄的名字被隆重地刻在石头上——这个村庄因一块巨石由轻变重,之后他们散去,一头扎往他乡——威风凛凛的巨石,巨石上鲜红的屯名留在他们身后,成为守护一个村庄的“灵物”。

这样的风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懒得打听,反正这也没有什么稀奇,美好的寄托很多时候是通过古老的方式来完成,我想,很多年过后,更年轻的一代还会这样做吗?

那一天我路过乡政府,看见乡长带领乡政府的一干人马在拆除一个基座。天水社区的立屯靠近乡政府,屯里面的人趁着夜色在人行道上做好了基座,他们以为建好基座之后就算是“既成事实”,乡政府会网开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干预,然后他们会选一个日子把一块刻有“立屯”字样的巨石吊上基座,人来人往的人行道横着他们屯的大石头,这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这当然不可以。平时慈眉善目的赵乡长苦着张脸,他带领十几位乡干部动用了大锤、锄头和铁铲,花了整整一个早上才将这个基座铲除。立屯的人远远地看着他们,因为理亏,没有一个人敢过来交涉,他们能做的就是重新找地方建基座,然后把巨石立起来。

这是关于乡村的“石头记”。如果不是到乡下待了两年,这样的“石头记”自然无法知晓,很多关于乡村的故事或者秘密自然也无法知晓。

在乡村,很多故事都与石头有关,在我的小说集《李作家和他的乡村朋友》里,一个男人为了建造一座自己的石头房子,每天敲山不止,攒够了石头自己建房,最后因为根基不牢房毁人亡。我曾经为这样的故事写下这样的创作谈:

这段时间,我在跟往事“过招”。

所谓“往事”,其实也是新鲜事:

我朋友圈里的人都知道,“李作家”下乡参加精准脱贫工作,两年期满,刚刚回城,他所经历的“往事”,眼下正在中国大地上发生,看得见,摸得着——很多乡间的事物,来不及沉淀,只要一闭眼,就汹涌而来。

我看到了什么?

借用维斯康蒂的一部电影片名来概括,那就是:大地在波动。

这些年来,在乡间,水、电、路、住房这几大民生工程的建设,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乡村的基础设施,几乎焕然一新。另外,为了精准脱贫这项工作,省、市、县、乡,很多吃官家饭的人,在乡间频繁走动、进村入户,这样的情景,前所未有。乡村前所未有地被关注、被呵护,被书写,关于乡村的主题,有了崭新的内涵。

当然,大地在波动,还有另外的解读:那就是无数人的生活状态以及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情和写作者迎面相撞迸发出来的能量——这看不见的能量,动人心魄。

如何记录?而且,以小说的名义。

是用小说这个“筐”来装脱贫这件事,还是用脱贫这个“筐”,来装“小说”这个事情?确实是个大问题。

在乡间,我拜访贫困户、收集发放补贴所需的材料,动员不肯上学的孩子返校,给身患慢性病的贫困人员发放“慢病卡”等等,在这期间,一个个鲜活的故事和我迎头相撞,不管我愿不愿意,就住在我心里。

所以当朋友们期待我的脱贫故事如何登场的时候,我奉上了《八度屯》这样的作品。我希望我写的不单单是关于脱贫的故事,我希望我写的,是关于生命的故事。

是的,关于生命的故事大多都是沉甸甸的。

我当初是怎么去的三合村?并在那里“扎”下来?现在想起来仿佛就像是昨天,自己五十多年的人生,这么密集地把心血、情感、力气耗费在一个地方,同时吸收到很多写作的“养分”,这在之前是没有的。可以这样说,我庆幸能在创作最迷惘的时候,有这样一个机会进入乡村,进入人群。

想当初,从南宁出发,走快速环道,十几公里不拐弯,一直杀到沙井收费站,然后上南宁绕城高速,又七八公里,上广昆高速,再跑二十多公里,在那桐收费站下高速。接下来是二级路,二级路上大车小车来来往往,路宽弯也多,这是广西最美的二级路之一,道路两边,奇峰、稻田、甘蔗地、香蕉林,天造地设,一路铺张。从那桐到大新县中越边境,说是广西山水景观天然的“博物馆”,一点都不过分。著名的龙虎山风景区就在路边,从龙虎山到我要去的五山乡只有半小时车程。龙虎山的猴子,在路上窜来窜去,在等手拿香蕉的游客。

可我不是观光客,这样的好景致,似乎不属于我。我带着好奇和忐忑,来到世界的另一侧。世界的另一侧?早期苏童的小说有两个地方经常出现,一个是枫杨树乡,一个是香椿树街,苏童称它们是世界的两侧,我把他的说法从书上套下来,对我来说,至少在两年内,三合村,就是我的世界的另一侧。

不到五公里的村道,笔直、狭小,是三合村交通的“主动脉”,种老屯、岜度屯、布马屯、巴瑞屯、常屯分布在村道的两侧;沿布马屯的屯路一路向上,就是凛屯,再往里走,就到了罗屯;沿巴瑞屯往下走,就是浪屯和布唔屯;而在常屯对面的高山上,藏着三合村最远的屯——新茗屯,那里有五千亩八角林,是个小小的“香料王国”。这十个屯,至少在两年内,是我脑子里的“世界地图”。

我进村不久,遭遇的几件事让我记到如今。老黄,一个红脸汉子,红脸不是因为身体健康,是因为中餐和晚餐都在饮酒,每次见到他都闻到浓浓的酒气。他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人,已经当了爷爷。有一个周末,我在南宁家中刚刚躺下,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他说他的老婆失踪了,让我想办法上网帮他寻找。我很着急,但我因为对当地情况不是很了解,挂断他电话后马上打电话给乡领导告知此事。后来得到反馈,他老婆几天前刚刚离开他,去外地打工。刚刚一时半会联系不上老婆,他就有了老婆已经失踪的错觉。乡领导说你肯定还会接到他的电话。果然第二天六点多就接到他的电话,他说,我的老婆找到了。突然而至的孤独使他突然有陷入悲剧的错觉,这就是人性,无需贴上城市或者乡村的标签,但是,乡村的故事总是更让人揪心,因为乡村易折。

中年人老赵,1971年生人,1998年到广东佛山的陶瓷厂打工,2002年因父亲去世回家务农、娶妻。他人生第一次碰到的最大的困难就是妻子生育障碍。他们到处寻医访药,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才在他当年打工的地方碰到好医生。在2008年,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如果故事到此结束,那就跟很多人的故事没什么两样。他跟其他人不同,儿子出生不久,他就觉得自己得了尘肺病,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病人,又到处寻医访药。那天我去他家,他跟我讲他的经历,我说哪个医院诊断你得尘肺病?你都有些什么症状?他说哪个医院都诊断不出来,也没有什么症状,也有力气干活。我说那为什么乱吃药?他说我以前在陶瓷厂打工,当时的防护措施不是很好,我怀疑自己是得病了,如果不吃药……我的孩子还小啊。我劝他不要乱吃药,他的那张脸,因为吃药,灰暗,毫无光泽。他根本就不听我的。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既有历史的纵深,也有现实的“症候”。这何尝又不是另一个“石头记”?

小赵,2017年的高考考生,当得知自己考砸的时候,脑中的弦就绷断了。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刚刚从医院的精神科病房出院不久,吃药吃得虚胖,呆呆地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

这样的事情或者说比这样的事情还要令人震惊的事件,互联网上时不时就会出现,很多人早已见惯不惯。但是,在互联网上“读”,和在现实中间“见”,确实大不一样。

我不是一个悲剧收集者,我也不会去出卖别人的惨象来博取眼球,我想要说的是,我眼前的三合村,跟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一样,每天都有关于人的命运的故事在演绎。2018年9月,台风“山竹”过境,全县上下如临大敌,白天,我和工作队员进村一户一户排查,动员住在危房里面的村民撤离(危房改造期间,有少部分村民依然住在旧房里),很多村民都很配合,在台风来临之前都去投亲靠友。但是有一位老婆婆,死活不肯撤离,虽然他大儿子建了新楼,她就是不愿搬去跟他住,一个人住在老旧的房子里,拒绝我们的动员和帮助。雨越来越大,风越来越急,我们使出所有的“招数”(差一点把她“抬”上汽车),直到最后时刻她才同意。她为什么不愿走?那是因为十几年前他的小儿子失踪,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她固执地认为自己守在老屋里,小儿子有一天会回来,就是台风来了她也要等。后来我想,那个时候,我好像在跟之前自己所写的小说里的情节相遇:20年前我曾写过一个小说《李壮回家》,在那个小说里,哥哥在已变成废墟的故乡等待在外飘泊的弟弟,中秋节的夜晚,弟弟终于出现,他失魂落魄,高叫一个女人的名字。而在2018年的三合村布马屯,在我的面前,一位母亲在台风之夜还在苦苦等待儿子的归来。当然,是因为后续发生的事才让我知道台风之夜母亲为什么没有撤离:这位母亲的预感太灵太准,台风过后不久,她失踪了十几年的儿子回来了,只待了一晚,又一次消失。后来,这样的情节出现在我的短篇小说《喜悦》里:

今年春天,一个傍晚,屯长赵礼胜打电话给李作家,说赵莲花的二儿子,失踪了十多年之后,又回来了。一个印在各种登记表上的名字,突然露出尊容,李作家觉得这是个大事情,赶紧来到屯里。在赵莲花家塌了半边的房子面前,透过半开的窗户,李作家看见几个人在抱着一个人哭,是那个失踪了十多年的老二。李作家想去推门,犹豫了一下,又把手抽了回来。李作家感慨,这个时候,他怎么好进去呢,他不能打断他们的团圆。天上掉下的故事,就让他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地去吧。第二天,屯长赵礼胜又打电话给李作家,说老二又离开家了。回来、离开、消失,乡间很多很多的故事,不就是这样吗。

还有赵忠涛家的故事。我刚到村里不久,在一次支部会上,我问大家,村里面现在最困难的家庭是谁?几乎所有的人都说是赵忠涛。我和工作队员到忠涛家,他不到四十岁,十多年前他在路上重重地摔了一跤,腿摔断了,到医院植入钢板,这么多年,钢板一直留在身体里,引发股骨坏死。他每天都离不开拐杖,而他母亲也重病缠身,一家人没有任何经济来源,这样的家庭本来应该享受到贫困户应得的关照,但是因为他表哥有一辆二手车登记在他名下,表哥身上有诉讼,不能及时处理这辆车,所以忠涛家不符合贫困户认定标准,不能享受贫困户的政策,成了村里最无助的家庭。给他落实政策是当务之急。我们及时汇报给县里,经层层审核,特事特办,最终解决了他家的问题。2019年6月1日,我利用周六的空闲时间在北京大悦城的单向空间书店参加我小说集《人间消息》的分享会,在分享会的间隙,我接到村民的电话,说忠涛的母亲去世了,他家里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招待前来吊丧的亲戚朋友的粮食。我打电话给村主任汉胜,让他到乡超市买100斤大米送到忠涛家,账由我供职的广西文联负责结清。这其实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不是作秀也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这是一种敬重,敬重乡村的伦理,敬重乡村的自然法则。包括后来陪村里面行动不便的老人去县医院体检(老人体检一般都是亲人陪同,因为好些老人都是独居或者夫妻两人都行动不便,所以由我们脱贫工作队员陪去体检),以及动员辍学学生上学等等,在这样琐碎繁复的日常工作中,我们这些人,交付出自己的情感和体力。后来我在给《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写的创作谈《我曾穿过百家衣》中这样写到:

我过去对文学的理解,兴奋点只停留在是否描摹了一种现实,即所谓的真相上面,很少去考虑作为一个写作者,自己真实的情感是否已经在人物身上倾注。没有去想当我们描摹一场盛大的现实之后,是否考虑自己和盛大的现实之间,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是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很多情况下,我们笔下的现实,好像是别人的现实,跟写作者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所以我觉得,在写作的时候,要多问一问自己,是否感受到生命的重量,是否动了真感情。

如果没有真真切切去做这些事情,我想我是不会有这种“顿悟”的。包括跟工作队员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如果只是像之前采风那样蜻蜓点水,掠光浮影,又怎么能接触、了解这一群体?这些乡村朋友,他们将是我下一部作品里最重要的人物。

离开三合村回城上班的头一晚,我请村两委以及驻村工作队的队员们吃饭,地点在村委会副主任罗元勇家。

老罗家吃饭的餐厅是个地下室,能摆四桌。时间过得真快,两年前的三月末,也是在这个地下室,也是满满当当的四桌人,我端起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的塑料杯,一杯杯跟他们喝玉米酒,从此开启我的驻村生活。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今夜之后,我将彻底告别这个村庄。

这四桌人,赵汉胜、罗元勇、黄勇强、赵英明、黄益民、林森业、黄勇芳、赵俊能、梁志安、黄日红、黄华彬、韦冰雨、苏丽、赵精志、韦可远、曾小燕……我在三合村的朋友,一起走村入户的兄弟姐妹,今晚又聚在一起。

还是熟悉的菜品,还是熟悉的塑料杯装着玉米酒,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平常的一个晚宴,对我来说,心情和意义可不一样:

今夜我如释重负。

两年来大家一起走村入户,完成一件接一件的工作任务,迎接大大小小的各种检查,我作家的“光环”彻底黯淡——平时多多少少有些散漫的作家,在繁重的工作任务面前,在铁的纪律面前,有时显得非常的狼狈。记得有一次,广西壮族自治区扶贫工作大督查,抽签抽到三合村,在罗屯,督查组走访二十多户农户,有几户扶贫手册填报的数字来不及更新,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但是县里有关领导大为恼火,乡领导、村两委、工作组全体成员,还有我,被请到县纪委,进行“诫勉谈话”。平时大家都很辛苦,因为这样的事情被约谈,大家都觉得很委屈,但是过后想,精准脱贫工作,这件事情太大太重,如果因为我们村出现什么问题,影响到广西的脱贫工作进度,那责任就太大了,谁都承担不起。那个中午,我花700元在县城小饭馆请大家吃饭,我说,这些都是经历,这些都是经历……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大家。

老罗家的地下室,这四桌人见证了我这两年的乡居生活,而我又见证了什么?

脱贫攻坚这项工作之所以伟大,是因为这项工作实实在在地解决了农村很多积累下来的民生问题,肉眼可见,触手可摸。所以我觉得脱贫工作“两不愁三保障”是那几年最美的六个汉字。现在也依然是。

是的,精准扶贫工作给三合村带来巨大的变化,这其中有我小小的贡献。

脱贫攻坚的工作是完成了,但是关于乡村的“石头记”还远远没有完成。老黄,是否现在还因为爱人的短暂离开就陷入悲剧的错觉?铁民,没有病的身躯现在是否还需要药物来支撑?小赵,你是否已经痊愈重享欢脱?三合村,和中国大地上所有的村庄一样,这里有沉甸甸的生命,他们仍然让人牵挂。

【作者简介:李约热,本名吴小刚,壮族,《广西文学》主编,广西作协副主席,广西文化领军人才。著有长篇小说《我是恶人》《侬城逸事》、小说集《涂满油漆的村庄》《人间消息》《李作家和他的乡村朋友》等。作品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及第五、第六、第十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